包括过大江在内,所有幽州兵没了踪影。
一道熟悉的身影都找不着。
裴莺怔住。
街上依旧熙熙攘攘,有西域打扮的商人,也有普通的布衣,一切好像和过往没两样,但裴莺莫名感觉有人在看她。
“夫人,过伍长他们都不见了。”辛锦不安道。
她想起上回在燕门郡肉市的遇险,如今卫兵忽然没了,该不会是……
辛锦越想越不镇定了:“会不会又是遇到其他州的斥候?”
裴莺思索片刻,摇头说应该不会。
此行随她出府的卫兵有六个,并不集中跟随,就算有歹人要动手,也不大可能同时了结他们。
“夫人,那我们还要继续逛吗?还是回去了。”辛锦低声问。
裴莺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片刻后看向不远处的一所茶舍,“辛锦,我们去茶舍。”
虽然私心觉得此时该速速回州牧府,但既然裴莺说要去茶舍,辛锦只能跟着。
去到茶舍,裴莺要了一个包厢。
进包厢后,裴莺将头上的帷帽摘下放在一旁,让辛锦也入了座。
“夫人。”辛锦诚惶诚恐。
裴莺笑了笑:“坐吧,一杯茶罢了,我这里没那般多的规矩。”
辛锦知她脾性,犹豫了番还是坐下了。
点的茶餐也很快送了上来了,裴莺开始煮茶。
一壶茶刚煮好,包厢外有人敲门。
裴莺来茶舍只点了茶,并无点旁的零嘴,按理说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夫人,这外面……”自从发现过大江等人不见了以后,辛锦的神经就绷起来了。
现在这不知名的敲门声此时狠狠拨动着辛锦的神经。
裴莺张口欲说,这时门被推开了。
从门外走进一个少年郎,他约莫十六七,未到加冠之年,因此墨发半披,他身着玄色曲裾袍,腰悬组玉佩,皮肤略微白净,模样瞧着颇为俊朗。
他大步进来,眉宇间有冷色。
裴莺进来后摘掉了帷帽,少年郎一进来就看到那张芙蓉玉颜了。
眉翠唇朱,不远处的美妇人生了一副花颜月貌,敛起的眉眼间有一段山水明艳,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他不由停住,上下打量裴莺,越打量目光越沉,最后眉头皱起来了:“你就是香皂的制造者裴氏?香皂真是你弄出来的?”
他在看她,裴莺也在打量他,目光尤其落在少年郎眉眼的位置。
“不是。”裴莺说。
少年郎一怔,似没想到裴莺会否决,他惊诧道:“可外面都传是你造出来的。”
裴莺淡淡道:“不过是我从古籍里看到罢了,当不得我创造。阁下何人,为何闯入我的包厢?”
“天策大将军是我父亲。”少年郎微微仰首,眼中有骄傲。
裴莺其实并无多少意外。
古代人成亲都早,小娘子基本一及笄就嫁了,小郎君许多也等不到及冠就娶妻生子。
霍霆山已经位至幽州牧,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幽州的一把手了。霍氏一族在幽州中,说不准族长的位置亦是由他担任。
这样一个驾着庞然巨物的掌舵者,不可能年至三十几还没有自己的子嗣,否则不说他的家族如何,追随他的那些部下也会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一旦他殒了,就是后继无人。
裴莺知晓霍霆山肯定有自己的子嗣,不过是多少的问题。
见裴莺面色平静,并不因他的话露出惊讶或惶恐之色,霍知章紧了紧后牙槽,盯着她不放,仿佛要把裴莺看出一朵花来。
他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这么多年来父亲自然有过旁的女人,但始终只有他和胞兄两个孩子,没再生出旁的庶子和他们争抢资源。
且十几年过去,父亲也未有续弦的意思。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未曾想父亲率军出征不过是一季,就运了不少女郎的精贵饰物回来,还有许多能看不能用的花花草草。
起初,他只当父亲在外看中个红粉,一时宝贝得紧。那也罢了,反正最多纳入院中,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不曾想一段时日以后,父亲那股热乎劲儿非但没退,还传讯回来说他要大婚。
那列出来的清单,远超寻常州牧大婚的礼制,此外还命人将府中的主屋重新修葺了一番。
如此尚不够,再加命人去寻泉口,说要建一座新的府邸。
霍知章联想到之前听闻的绝色美人的传言,到底在幽州待不住了。
父亲成婚,以后那个新娶的肯定想生个孩子巩固地位。
续弦之子,也当得上嫡子,且还是有能吹枕头风的母亲庇护的嫡子。
这一点胜过他们兄弟多矣……
有些事得趁着父亲还未大婚的时候做,否则大婚了,对方就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如今重孝,到时若是对她不敬,对方想要他吃苦头是轻轻松松的事。
所以左思右想,霍知章给兄长留了信后便带着卫兵偷偷跑来并州。
在见到裴莺前,霍知章心想把他父亲蛊得日渐陌生的女人,一定是个狐媚子。
但见过以后,霍知章觉得对方和他想的有不少偏差,不过有一点倒是一样,确实是个大美人。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裴莺开门见山。
霍知章将包厢门关上,走到裴莺跟前。
此人还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说话无需太顾忌,遂霍知章直接问:“你是如何说服我父亲娶你?是凭香皂之法,还是那些子虚乌有的命格。”
“我并未说服你父亲娶我。”裴莺微叹,知晓他是不愿霍霆山再娶的,就像她囡囡不想她再嫁人一样。
霍知章皱着眉,不大相信的模样。
“如果有得选择,我并不愿嫁给你父亲。”裴莺和他说实话。
她就知道嫁给他麻烦事不少,也不知晓他还有几个孩子,别今日一个找过来,明日再一个,后日还一个。
裴莺不由头疼。
霍知章听出裴莺话中有几分嫌弃,不由瞠目。
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怎敢嫌弃他父亲?
“你既不愿,那为何还要待在他身旁,一走了之岂非痛快?”霍知章眼中有质疑。
他是知晓的,他父亲从来不留想走的女人,甚至有些心大的,也会将之遣走。
裴莺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不许我走。”
她不是没跑过,只不过被抓回去了,后面和霍霆山牵扯越来越多,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番话在霍知章听来却如天荒夜谈,完全颠覆他认知,他觉得裴莺在说谎。
是她自己不愿离开吧,毕竟跟着他父亲锦衣玉食,往后富贵不用愁。
有一股或被欺瞒、或被嫌弃的怒气直冲上脑,霍知章忍不住道:“你若想离开有何难,我送你走便是。”
裴莺一顿,打量霍知章片刻,忽然弯起眼睛笑了:“好啊,那就拜托你安排了,我何时能走?”
“自然是现在。”霍知章毫不犹豫。
裴莺细眉微扬:“现在?”
“怎的,你是改变主意,不想走了吗?”霍知章不满。
裴莺坦言,“我还有个女儿在州牧府中。”
霍知章惊讶:“你竟有女儿?”
父亲平日管他的时间都不多,如今竟帮旁人养女儿。
霍知章心里不是滋味。
裴莺觉得面前这少年应该不是霍霆山的长子,并非拿他当继承人来培养:“你父亲都有儿子,我为何不能有女儿?”
霍知章无话。
裴莺想了想,到底提醒他:“之前随我出府的士兵见过你吧,若我直接随你离开,他们会知晓的。”
“我有办法应对,你只管随我走便是。”霍知章不耐烦。
裴莺坐着不动。
霍知章冷哼了声:“你安心好了,我不会杀的你,毕竟你也为幽州军效力过,我若那般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也不配为州牧之子。”
将杯中的茶饮尽,美妇人从座上起身。
那就走一遭吧,也正好到远些的地方透透风儿。
州牧府,书房。
霍霆山将一份信件放下,看向窗牗外,快日薄西山了,还不见卫兵来报。
他唤来守门的卫兵,让他去主院跑一趟,得知裴莺确实未归。
男人皱起长眉:“不就是一个多几个胡人的破城,有什好逛的。”
天黑都不回,真是心野得没边了。
两刻钟后,夜幕降临。
霍霆山冷着脸走出书房,方踏出院子,便有卫兵匆忙来报。
霍霆山神色稍缓。
“大将军,大公子来信。”卫兵道。
霍霆山一顿,面无表情将信件接过,也不回书房了,直接在原地拆了火漆,一目十行。
“胡闹!”霍霆山眼里聚起风暴。
卫兵被他惊得一震,不敢抬头,很快听头顶飘来一道极冷的声音:“备马。”
那远去的脚步声走了几步后,又有一道声音飘落:“传令下去,给我看紧玲珑院,从此刻起,不允许那丫头踏出院子一步。”
裴莺坐在马车里, 卷起一侧的帏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座肖江郡旁边的小县城。
这小县城是肖江郡西侧的城镇,更靠近西域, 因此胡人更多了些, 他们头戴卷帽, 肩上搭着彩线织成的布巾, 成群结队,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大楚话做生意。
金乌西坠, 大片的天被染成了暖调的橙黄, 天幕之下的小镇繁荣, 偶尔有一曲西域歌谣荡起, 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裴莺有些饿了,她喊霍知章:“霍小郎君。”
霍知章骑马在前,听到裴莺喊他, 他本不想理会的, 但那道声音温和似水, 一点趾高气昂都没有, 实在叫人不好忽略。
霍知章眉头皱起又松开, 几番以后到底是调转马头,驱马到马车旁:“你有何事?”
“如今已是饭点,我们找处食肆用膳如何?”裴莺顿了顿说:“我请你用膳,就当你带我出来。”
霍知章沉思片刻, 其实他也饿了, 但主动找食肆,这听起来像要照顾她一样。
“那就去食肆吧, 不过不用你请,我不缺一顿饭钱。”霍知章别开脸。
让女人请他吃饭, 说出去笑死人了。
最后霍知章找了间门面干净的店铺,本来想直接坐大堂的,但进来后发现哪怕裴莺戴着帷帽,依旧有不少人在偷偷看她。
霍知章低声道了句麻烦,迅速让小佣开了个包厢。
这家食肆主做古董羹,但小镇来往多西域行商,店内的调料比之燕门郡那边要齐全许多。
两个小鼎很快被端上,而后嵌入小案几空旷的鼎槽中。
霍知章坐在裴莺对面,两人相对而坐。炭火刚烧,鼎中的水还未被煮沸,此时无事可干。
裴莺不是擅谈之人,入座后就静静等水烧开。
霍知章目光几次落在裴莺身上,到底没忍住:“你是如何和我父亲相识的?”
裴莺:“意外相识。”
如今回想起来,倘若那日她没有碰上那个道貌岸然的郝衙役,没有被对方看见,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惜有些事没有如果,就好像如果她知晓那日女儿会发生车祸,她一定不会让她出门。
霍知章觉得自己今日皱眉比过去一个月都多:“你怎的尽说废话?”
裴莺想了想:“我没有义务平白回答你的问题,不如这般,我们彼此交换询问,你问我一个,然后轮到我问你一个。”
霍知章沉思片刻,点头了:“我还是方才那个问题。”
这次裴莺回答说:“我原先住的县城遭了寇患,我的县丞丈夫殉职了,他的小吏同僚上我家里来,或许是为求死人财来的,也或许是其他,总之恰好碰上了欲要出门的我。那小吏有青云志,遂把我当成了青云梯献给了你父亲。”
裴莺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就算她现在不说,以后他都会知晓。
不过说起当初,她的思绪不由飘到那个郝姓衙役身上。
对方将她献给霍霆山后,也不知晓获得了什么好处,待回去后问问他才行。
裴莺说得平淡,但这番话落在霍知章耳中却宛若惊雷。
她的丈夫竟是县丞,且还是死于殉职,这不仅仅是良家女子了,更是县丞明媒正娶的妻。
霍知章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此外还有点火辣辣的烧。
裴莺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想起以前一个词,塌房。
霍霆山在他儿子这里可能塌了一点。
“轮到我问你了,你来肖江郡之事,还有谁知晓?”裴莺问。
霍知章用了半晌才整理好情绪:“我兄长,我出门之前给他留了信,此外就剩下随我而来的一批卫兵。”
裴莺心道他果然不是长子。
轮到霍知章了,他却沉默良久才开口:“你真的不喜欢我父亲吗?”
裴莺稍顿,垂下眼,然后摇了摇头。
她在霍霆山身边待了两个季节,期间发生了不少事。
他强留过她,也同样给予过她庇护,他们建立了合作,一同做生意,牵扯越来越多。
她知晓他是个好官,感激他肯派人在地龙翻身后救她女儿,欣赏他对百姓的态度,也惊叹于他对新事物的敏锐。
但男女之情……
霍知章神色缓和下来,但一口气松完又莫名有些不得劲。
他父亲十二岁便上战场抵御北国那些蛮族了,二十及冠时领军在蛟腾口痛击匈奴,剿灭对方五万精锐,若非当时天公不作美,匈奴王廷早就不复存在。
后来父亲作为祖父的嫡子只身前往长安那等龙潭虎穴听封,也是全须全尾回来。
三年后祖父旧伤复发不幸仙逝,父亲接任幽州牧的同时,挨个将族中蠢蠢欲动的叔公收拾了,扛起了霍家大旗。
又过了几年,在父亲而立之年时,养精蓄锐十年的匈奴再次来犯。父亲依旧领兵出征,这回直接在战场上割下了左贤王的首级,匈奴大骇退军。
后来朝廷中有逆贼作乱,停了幽州的军饷不止,还寻人伪造他们造反的证据,那般艰难的关卡父亲都一一过了。
在霍知章看来,这世间没有比他父亲更英武的男人了,她竟说不喜欢。
裴莺回答完,该轮到她问问题了:“你之前说你送我离开,你打算如何做?”
霍知章:“石家在并州盘踞多年,总有些漏网之鱼藏在角落里,我安排你死遁。”
裴莺看着霍知章:“就这样?”
“自然。”霍知章被她看得脊背微绷,“你作甚?”
“你父亲打过女人吗?”裴莺忽然问。
霍知章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没有。”
女人不喜拒了便是,何至于打女人。
裴莺又问:“那打过你吗?”
霍知章神色不自然道:“谁家儿子没挨过打,有句古话叫棒下出孝子。”
那就是打过了。
于是裴莺彻底放下心来。
“你问这些作甚?”霍知章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有种不祥预感。
裴莺笑而不语。
此时鼎中的水煮沸了,染料晕开香气,裴莺拿起竹箸,开始将荤菜下到小鼎里。
霍知章也动手了。
两人都饿了,不约而同停下方才的问答,开始用膳。
裴莺的身形比一般女郎高挑一些,自然不是小鸟胃,但和她对面的霍知章对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霍知章一口气吃了四盘荤菜和两盘素菜,他还犹嫌不足,让小佣再上了两份面食过来。
裴莺看着被推到自己跟前的面食,忽然有点撑着:“我鼎中还有许多菜未用完,吃不下这般多。”
霍知章坐的位置看不见裴莺的小鼎,“且先放着,到时候吃不完再说。”
裴莺真吃不完,待她放下竹箸,霍知章推过来的那盘面食她没动分毫。
霍知章见状,将面食拿回来,一扫而空。
等他们吃完这顿古董羹,外面的天也黑了。
天已黑,宵禁将至。
霍知章带着裴莺去找地方住,他没有选择厩置,而是派人去西域行商的街巷,最后找到了一家西域商贾和大楚商人合伙开的酒舍。
不知霍知章用了什么法子,今夜他们这一行宿在酒舍中。
裴莺今夜和辛锦一个房间,霍知章的房间在她隔壁。
辛锦在给裴莺整理房间,“夫人,这般闹下去后面如何收场?”
这一路跟过来,辛锦一直在旁边看着,多少看明白裴莺这次并非真的想走。
孟小娘子还在州牧府中是其一,其二是她太镇定了,仿佛出来游玩似的,全然没有当初在北川县逃跑时的惶恐。
裴莺抿唇笑了笑:“无事,霍霆山他儿子说他不打女人。”
除非赵天子在夏季之前驾崩,否则她和霍霆山成婚之事是板上钉钉。
对方有子嗣,子嗣又是这般大了,肯定有自己的能力。
为了以后能和谐共处,她总归得表个态,又或许该说将事实告诉他们——
这段婚姻不是她想要的,不是她非要攀着他们父亲不放。
她不喜欢他们的父亲,自然不会为他生儿育女,他们不必担心因为她的到来,家中会添了新的孩子。
辛锦看着裴莺弯起的嘴角,忽然想起还在燕门郡的那一宿,她在深夜中听到细碎的、可怜巴巴的哭腔。
辛锦张了张嘴,但见裴莺如今心情好,到底没有说话。
这座宅子是酒舍,裴莺进来后就闻到一股酒气。
缭绕在鼻间,一直不散。
闻着酒香,裴莺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辛锦,我出去一趟。”
辛锦惊讶道:“夫人,如今夜已深,您去哪儿?”
“只是出房间,并非出宅子。”裴莺说。
裴莺找到霍知章的时候,霍知章和过大江在院子里,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似有些凝重。
见裴莺过来,过大江往旁边退开一步,站到稍后面些,将空间腾给裴莺和霍知章。
“你有何事?”霍知章问。
裴莺如实说:“此处是酒舍,一定藏了不同品种的美酒,能否让掌柜拿出来让我看看?”
“你一个妇人竟如此嗜酒?”霍知章惊讶。
裴莺回答:“往后总得营生,我想着以后贩酒。”
白砂糖如果能造出来,确实能卖到天价,奈何原料甘蔗不是说有就有。从南方取来种子或茎块,种到北方,再待发育成一大片甘蔗林,起码也要两年时间。
但酒不一样。
酒是用粮食或水果酿造的,这类原料北方就有。
虽说裴莺说话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但她不知晓她一双眼睛亮得紧。
霍知章思索了片刻,到底同意了,他喊来掌柜,以买酒的由头开了人家的库房。
库房里,一个个酒坛子整齐摆放着,分门别类,架子上挂些不同的牌子。
麦酒、金浆酒、洪梁酒……
由于这里靠近西域,往来多西域商人,因此也收纳了不少葡萄酒和马奶酒。
裴莺每类酒都买下了一坛,待给了银钱后,让过大江取来酒樽。
见裴莺要饮酒,过大江忧心道:“夫人。”
“不碍事,就喝一点。”裴莺拿着呈了麦酒的酒樽,轻抿了口。
裴莺笑道:“果然如此!”
旁边的霍知章正想问果然什么,这时一个卫兵匆忙跑来,“二公子,大将军的骑兵到了。”
那卫兵原先是随裴莺出门,和过大江等人一同保护她的,来到酒舍后,他守在大门,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
护卫小队各有所长,这个卫兵眼神极好,在黑夜中能视物,老远就看见领着骑兵来的那道熟悉身影。
他不敢耽搁,连忙来报。
霍知章脸色剧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太多时间供他思考,很快,他听到了马蹄声。
“哒哒哒——”
马蹄声渐近,竟听着像是直接驱马从侧门进入院内。
霍知章站在廊下,僵硬地缓缓扭头。黑夜里,一人一马率先从酒舍侧门而入。
皮毛光亮的大黑马四肢粗壮,眼睛黑如墨汁,行至院中看到他后打了个响鼻,似乎和他打招呼。
然而霍知章却没心思理会乌夜,他只觉自己被一道冰冷骇人的目光锁住。在那双狭长的眼中,他仿佛看到了恐怖的飓风,又或是裂谷中喷薄出的岩浆。
“父、父……”
一个词还未说完,黑色的马鞭破风而至,猛地抽在霍知章身上。
这一鞭从霍知章的胸膛横跨到他的腹部,力道之大令他痛呼出声,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胸腹那一块火辣辣的疼,甚至有种五脏六腑都移位的错觉。
霍霆山翻身从乌夜上下来,大步过去。
霍知章胸腹疼得慌,却不敢捂,他还是少年身形,身量远不及霍霆山,气势更是。
威压沉沉,如山似海,铺天盖地的涌过来,霍知章面色煞白,有疼的,也有惊的,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恐惧。
“出息了,算计到我头上来。”声音冷如玄冰。
“父亲,我不是……”
霍知章一句话还未说完,他面前的男人抬脚就踢,这脚正中他的胸膛,直接将他踢出几米。
跟随霍知章而来的卫兵大惊,但一个都不敢上前。
霍霆山踹完人后,本想喊来过大江,但转眸时瞥见前方敞开的库房里有一片杏色的衣角。
霍霆山继续大步入内。
当他走进仓房,看到站在开封酒坛边,手里还拿酒樽的美妇人时,男人冷如霜雪的脸色难看至极,比砚台和出来的墨还要黑。
“将军您来了。”裴莺放下酒樽。
霍霆山被裴莺的轻描淡写气笑了。
天黑不回府,一声不吭随那个逆子离了肖江郡,还跑到外面去饮酒,如今甚至未有丝毫悔过之心。
她那胆儿难不成只是披了一层兔子皮,其实内里是颗豹子胆?
“我是否平时太好说话,才让夫人真觉得我是个善人?”霍霆山冷着脸一步步上前。
裴莺微微僵住。
上回她在医馆中被他找到,那回她能感觉到他亦是有些生气的,但不似如今这般怒气冲天,那沉甸甸的威压排山倒海的倾扎过来,仿佛令人连血液都冻结了。
“我只是出来走走……”
话还未说完,手腕骤然被握住,裴莺被那道强横的力道拉着往前踉跄。
袍角冷寂的扬起,带过小柜上放着的酒樽。陶瓷制的酒樽被扫下,在地上摔出一地的碎瓷片。
走了两步,裴莺跟不上他的步伐,“霍霆山!”
男人停下,直接将人抱起,抱着人大步往外走。
乌夜就在庭院中,霍霆山把裴莺放到马背上,再迅速翻身坐在后面。
在执着缰绳准备调转马头时,男人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少年郎,“把这逆子给我压回去。”
只留下一句,乌夜便开始疾驰。
裴莺是乘马车来的,走了一个时辰才到的小县城,如今回去,只花了两刻钟不到。
骏马飞驰,风凛冽的刮过来,裴莺几次想说话,但都被风吹得开不了口。
马背上很颠簸,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手抓着乌夜的马鬃,偶尔抓不住了,只能去扶圈在她腰上的那条铁臂。
回到肖江郡时已经宵禁了。
马蹄声嚣张地踏过寂静的街巷,两侧住户有人偷偷支起窗牗朝外看,看见一众骑兵疾驰,立马又将窗牗阖上。
霍霆山骑着马到州牧府的东门,从东侧门进。
从这个门进,去主屋最近。
被抱下马背时,裴莺七荤八素,人已经在主院了,但乌夜跑得太快,她的魂儿没追上。
霍霆山抱着人推门入屋,转瞬又将房门甩上。
随着房门的合拢,倾泻在庭院中的天光被隔绝。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裴莺正欲张口,这时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掌落在她的下颌处,微微钳住,令她仰首。
带着怒意的吻落了下来。
如狼似虎,怒意和火气融在其中,又狠又凶,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裴莺下颌被钳住,腰也被箍着,前面是霍霆山,后背抵在木质的房门上,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地全盘接受。
她的手揪在他的衣襟上,随着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美妇人纤长的手指逐渐收紧,把那片衣襟抓得皱巴巴的。
鼻间哼出几声着急的哼哼,裴莺拍了拍他的肩胛,然而面前人毫无反应,逮住那一小尾游鱼使劲儿欺负。
裴莺眼下逐渐泛起艳粉,实在受不住,正想咬他时,这人却察觉到了,钳在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往里收,隔着脸颊的肉卡在她牙关上。
裴莺哼出一声短促的哼哼,再也无他法。
过了半晌,男人总算退开了些。
裴莺脚下如踩在云端中,手脚发软,若不是腰上那条长臂圈着,她能靠着背后的门板滑下去。
“人前训子,人后教妻。既然夫人有些道理还不懂,那我今日仔细教一教夫人,省得夫人哪日又不辞而别。”
裴莺正想说不是,但忽然听见“滋啦”的一声裂帛声。
她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襦裙,中衣,裈裤……有着“一筒数金”美称的蜀锦,被无数京中贵妇当成眼珠子的黄润细布,就这样一件件的毁在他手中。
“霍霆山,你还未刮胡子。”裴莺企图按住他的手,掌下的肌理紧实,她甚至触到了他绷起的遒劲筋络。
那筋络微微跳动,不吝啬地向外人展示着热血奔流。
他没应,径自忙活自己的。
裴莺急得满脸绯红,正欲再喊,他此时却再次俯首,将她满腔的话吞入肚中。
钳着她下颌的手总算松开了,却是顺势朝下,攥住她一条大腿往侧边拉。
辛锦是乘马车回来的,一路忧心忡忡,待好不容易回到州牧府,已是寻常安寝的时间。
马车行至门口,辛锦下车徒步回主院,主院两间房都没有点灯。
辛锦心里疑惑,脚下却不停,一直行到裴莺住的厢房,轻轻推了门,同时想喊“夫人”。
然而她那二字还未喊住就卡在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