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转回手上的荷包上, 霍霆山看了片刻, 然后将其系到身上。
后面他也出了营帐。
“大将军。”
沙英和熊茂等其他武将在另一个营帐用膳。
霍霆山进来这会儿, 他们还没吃饱。
“大将军您用膳否,若是未曾,不如在我们这里用。”熊茂说。
过往出征草原, 霍霆山常和他们同食, 一众武将也习惯了, 知晓他不是架子大的人。
霍霆山:“不必, 已用过。”
熊茂心里泛嘀咕, 大将军已用过膳,那此刻来找他们为何?莫不是刚刚收到紧急军情,要立马开会议协商?
这般一想,熊茂忙扒拉一大口肉, 加快用餐速度, 想快点吃完。
霍霆山见他狼吞虎咽,便道:“无要事, 我只是随意看看。”
沙英眸光微闪,迅速将注意力转到旁的地方, 比如,霍霆山的装扮。
这一瞧,沙英很快看出了些不同。
大将军腰上竟多了一只荷包。
虽然时人多用荷包,但他们这些武将用的还是偏少,他们日日过得粗糙得很,风里来雨里去,打打杀杀的,一个不慎荷包就脏了或丢了。
至于那些家中无妻室的武将,就更少挂荷包了,因为无什可念。
就如沙英自己,也是一直不挂的。
他清楚记得,明明大将军之前也不挂荷包,如今……
有些事只是一个转瞬就了然,沙英笑道:“大将军,您这荷包上的晨……”
“你也觉得我荷包上的雄鹰衣食无忧?”有一道声音中途截住了沙英的话。
沙英后一个字哽在喉间,硬是没说出口,也亏得他皮肤不白净,哪怕面庞有些涨红也看不出来。
听沙英和霍霆山都在说荷包,熊茂、秦洋,还有陈渊几人也看了过去。
秦洋心领神会,立马道:“属下也觉得这雄鹰衣食无忧,吃喝不愁,甚妙,这也代表着我们幽州往后丰衣足食。”
陈渊稍顿,然后点头:“秦洋说的是。”
熊茂虎目瞪圆,眼珠子险脱眶而出。
不就一个荷包吗,且还是绣着胖晨凫的荷包,怎就和幽州的丰衣足食扯上关系?
秦洋他们在胡扯个什,睁眼说瞎话,也不怕大将军怪罪。
但下一刻,他却见霍霆山勾起嘴角,竟是笑了,“不错,挺有眼光。”
秦洋等人皆是笑。
唯有熊茂一人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他这副震惊到难以理解的模样在几人里过于出挑,霍霆山嘴角抽了抽,懒得和他说。
又在这个营帐里待了片刻后,霍霆山才离开。
霍霆山一走,熊茂当即竖起长眉愤愤道:“你们方才为何那般说,那明明是晨凫,为何要说雄鹰?指凫为鹰,竟还扯上幽州丰衣足食那般话,那不是胡来吗?大将军一时不察看岔了,作为下属,难道不该提醒他吗?”
几人沉默一息。
秦洋忽然抬手招呼:“你们往这边坐过来一些,莫要靠那呆子太近,否则被传染了呆症,那是药石无灵。”
沙英和陈渊同时挪位。
熊茂大怒:“你们欺人太甚!”
然而没人理他,沙英和秦洋已经开始说起旁的话题。
“如今是冬季,你们说待来年的春天,幽州会不会多一位主母?”
“春天估计不成,只一个冬季怕是拿不下司州。”
“此话有理,那就是打下司州以后。”
熊茂干瞪眼的在一旁听着,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自那日以后,接下来的两天裴莺都找各种借口推辞,没去和霍霆山一同用膳。
实在是,尴尬得紧。
宿在野外行军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因为幽州军来到了一座小城镇。抵达小镇时不过申时,待定好厩置,还剩一些时间。
“娘亲,我想出去逛逛。”孟灵儿说。
这些日子一直在行军,只能待在车厢里,且她又晕车。这可把孟灵儿憋坏了,如今好不容易遇到城镇,她要出去走走。
裴莺也想出去:“我随你一同去。”
母女俩出门,下到一楼时看见沙英和掌柜在唠嗑。
见到携女似要外出的裴莺,沙英问道:“裴夫人可是要去游肆?”
裴莺颔首。
沙英遂道:“我为夫人牵马车来。”
裴莺喊住他:“不必如此,今日乘车颇多,如今想徒步游肆。”
沙英见状没勉强,在裴莺母女出门时,他喊了两个卫兵和他一同跟着裴莺出去。
这只是座小城,远比不得远山郡的繁华,可能冬季降临,城中多了不少卖调料的铺子。
冬日来了,有条件的人家都会选择吃一顿古董羹,暖身又畅快,再喝点小酒,一日逍遥。
裴莺考虑着买些调料回去,改日和女儿二人火锅。
就在裴莺在铺子里挑选调料时,铺子内里的门打开,两人从内而来,一人打扮似掌柜,另一人似行商。
“莺莺?”
裴莺听到有人说话,但此时没将这话与自己联系起来。
沙英站于门口,闻声倒是扭头往里看,见那男子直直地看着裴莺,抬步就要往里走。
然而沙英前脚刚踏进店里,就听孟灵儿惊喜道:“大舅舅?您竟在这里!”
沙英顿了顿,收回脚,只站在外面静听。
直到女儿开口,裴莺才惊觉方才那声是喊的她。
大舅舅,此人是那位裴夫人的大兄?
裴莺转身看去,只见几步开外站了一名身着深色直裾袍的男人。此人约莫三十五六,星目剑眉,清新俊逸,生了一副好相貌。
见她看过来,裴回舟笑容更甚:“莺莺,一别五年,你如今过得如何?对了,你和灵儿为何会在冀州?”
虽然不相识,但看着裴回舟,裴莺却莫名觉得很亲切:“大兄,不若我们去茶舍如何?”
裴回舟稍稍冷静下来,连连颔首:“莺莺说的是。”
而后又对调料铺子的掌柜说:“姜掌柜,方才谈妥的那些货,烦请后日午时送至渡口,会有人在那处对接,并付上后面的尾款。”
姜掌柜笑应。
待和掌柜说完,裴回舟和裴莺母女出了调料铺子,欲就近寻一间茶舍。
如今世道渐乱,行商并不好做,稍有不慎那是连命带财一并丢了去,故而裴回舟早已养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习惯。
才从铺子出来,他就感觉不对劲。
身后有人跟着。
裴回舟不由警惕,压低了声音和裴莺说:“莺莺,这茶舍大概去不成了,身后有歹徒,可能是盯上了我身上的银钱。我们分开走吧,我甩掉他们再去寻你,你如今住在何处?”
裴莺反应了片刻,才想到他口中的歹徒可能是沙英,遂回头看。
果真除了沙英等人隔着些距离跟着,并无旁人。
裴回舟着急:“莺莺别回头。”
要打草惊蛇了。
“大兄无事,他们是我认识的。”裴莺含糊道。
裴回舟惊愕,但转念一想,裴莺不大可能独身来桥定县,便也释怀了。
裴回舟寻到一家茶舍,要了个包厢。
人生四大喜之一,他乡遇故知,更别说这已不是故知,而是血亲。
包厢门刚刚关上,裴回舟迫不及待和问裴莺为何在桥定县,又问她这些年过的如何。
裴家是商贾之家,早些年为了营生,举家搬到了并州,如今裴回舟会出现在桥定县,是为了行商而来。
裴莺眼睫微颤,忽然不知从何说起,自打北川县遭了兵祸,一切就如脱缰的马,完全偏离了原定轨迹。
裴回舟意识到不对,“莺莺?”
裴莺最后决定从头说起,说北川县的“寇患”,说孟家几近被灭门。
如今信息不易流通,且仅过了一个秋天,这些事裴回舟还真不知晓,听闻后脸色剧变,心痛不已。
他最疼爱的幺妹竟年纪轻轻成了寡妇。
“后来呢,后来如何?”裴回舟急忙问。
裴莺斟酌着用词,“后来因为些巧合,我和囡囡如今待在幽州军中。”
幽州军。
这三个字如雷贯耳,裴回舟眼瞳微微收紧。
他忽然意识到妹妹身上的衣裳并不普通,衣裳料子隐隐泛着流光,光是瞧着便如水般顺滑。
裴回舟不曾见过蜀锦,但只觉这衣裳料子远胜于号称一尺数银的冰丝纱,远非一般富贵人家用得起。
再联想到妹妹的容色,裴回舟愈发心痛:“莺莺,大兄带你回并州可好?”
他们裴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清正人家,家中女儿如何能作妾?
妾是什么?
妾是奴,是可以随便赠送和买卖的货物,哪怕侍妾被正妻侮打,也通常是不了了之的。
念着小辈在,裴回舟没说太明白。
但裴莺却明白了他话外之意:“大兄,并非你想的那般,许多事非三言两语说的清楚。”
裴回舟却是说:“既然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就慢慢说,我今日有的是时间,莺莺缓缓道来便是。”
裴莺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和霍霆山的事,确实有够乱的。
裴莺不知如何说起,在裴回舟看来就是幺妹被迷了眼、不肯回头。
他思绪凌乱,满脑子都是裴莺被打了的画面,最后牙关一咬,干脆道:“莺莺,此次大兄的商队中有一才俊,他年三十五,为人正派,是个可信之人,且家小有薄资,不比咱们裴家差。前些年他发妻病逝,只留下一子一女,如今家中唯有一老母,今晚我让他出来与我们一同用膳如何?”
孟灵儿这次听明白了,惊愕道:“大舅舅,您这是要给娘亲做媒?”
裴回舟歉意的看了眼孟灵儿,没否认。虽然他也疼外甥女,但到底不能和妹妹比。
妹夫已逝,以妹妹的姿容根本不愁嫁。给人作妾,但凡正室心眼小些的,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
与其让妹妹泥潭深陷,还不如早些嫁个稳妥的男人。
裴莺没想到刚和兄长见面,就快进到要给她相看,忙说:“大兄不必如此,我觉得如今就很好,待过些时日,便能高枕无忧。”
她还欠着霍霆山两晚,待她还完了,她和那人之间就不存在某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纠葛。
她和囡囡是幽州军的座上宾,在未找到全身而退的办法离开前,暂且那般也挺好。
但在裴回舟听来,“过些时日”、“高枕无忧”,这像极了等熬死正室再上位。
裴回舟自己就是男人,行商路上见识过不少人,清楚世间男人多薄情,有些话只是情浓时说说,待情淡了什么都不是。
他妹妹生得好,难免有歹人想先用谎话诓骗了去,待她深陷其中、亦或者干脆怀了孩子再坦白,到时妹妹想抽身已是不能。
触及裴回舟眼里的恨铁不成钢,裴莺懊悔闭嘴。
她好像说错话了。
沙英跟到裴莺进包厢,而后让其中一人守在门口后,他自己开了另一间包厢。
一壶茶,两盘小吃。
惬意的很,偷得浮生半日闲。
才这般想,他隐隐听到了自隔壁传来的零星语句。
这包厢质量一般,并不如何隔音,加之隔壁男人情绪颇为激动,偶尔声音比较大。
沙英听到了零碎几个词。
没听全,但也足矣。
沙英面色变了,以他在情场多年的经验,已能料到后续的发展。
这可不行。
裴夫人是他们幽州的准主母,哪能和旁的人相看。但里面那个是裴夫人的大兄,是最亲近的血亲,他贸然进去不合适。
沙英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眼睛一亮,他解决不了,把这事交给大将军不就成了。
事情汇报上去,他便不算失职。
思及此,沙英起身到外面唤来一个卫兵,让其附耳过来,他对卫兵低声说了两句:“……就这样,去吧。”
卫兵:“唯。”
霍霆山在房中处理完来自幽州的信件,起身出房间。
他的房间隔壁就是裴莺的厢房,之前裴莺携女外出之事他知晓,如今他出来,隔壁依旧静悄悄的。
显然人还未归。
男人缓步下楼,问身在一楼的熊茂:“夫人归否?”
熊茂摇头说并未。
霍霆山长眉皱起。
这小破城有什好逛的,店铺少,集市也只有麻雀那么丁点大,之前在远山郡她出门次数不少,居然还未逛够。
再看天色。
冬日的天黑得早,外面已蒙上了一层昏黑,不如之前般亮堂了。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
这都快用夕食了,她竟还不回,莫不是打算在城中食肆用膳?
这时有卫兵匆匆进来。
那卫兵见霍霆山就在厩置一层,大喜,忙上前道:“大将军,沙屯长有口讯要传给您。”
霍霆山先问:“沙英人呢?”
卫兵答:“沙屯长随裴夫人在城中茶舍。”
霍霆山颔首,接着问是何事。
卫兵再上前一步,低声说了两句话。
熊茂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霍霆山周身骤冷,威压倾轧,那双狭长的眼深得骇人,似有惊涛席卷,但定睛看,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下一刻,熊茂听见了“滋啦”的一声。
霍霆山手中的玉扳指竟硬生生裂开一条缝隙,那裂痕如蛛网般蔓开,很快将玉扳指完全笼罩。
“哪间茶舍?”他问卫兵,声音无波无澜。
卫兵先报了个名字,然后迅速朝外走去。
霍霆山抬步跟上,他垂手间,一个碎裂的玉扳指掉下,这个水头极好的扳指彻底在地上四分五裂。
熊茂惊愕,怎的就一会儿时间,大将军便动了怒,方才那卫兵究竟说了什么。
不行,待沙英回来,他得好好问问才是,不然心里痒的难受。
裴莺没想到他这个大兄面上看着文雅,居然还是个果决之人。
他独自一人来和染铺的掌柜谈货,并未带仆从,但这难不倒裴回舟,他寻了茶舍的茶佣,许了他银钱,让对方当跑腿去了一处厩置,给他口中那位才俊捎话。
“大兄。”裴莺无奈。
裴回舟:“并非只见一面就定下来,程兄是我之友,莺莺初时全当多认识个阿兄,也可顺便知晓我这些年行商的趣闻。”
裴回舟说到这个份上,还搬出这些年,裴莺无法拒绝。
真正的裴夫人已经不在了,至死未见疼爱自己的兄长。如今她在异乡碰见血亲,不可能因为这点事避开裴回舟。
裴莺叹了口气。
裴回舟当她同意了。
可能是那处厩置距离这间茶舍不远,裴回舟口中的那位“程兄”很快就到了。
“咯滋。”包厢门打开。
一个身着青色曲裾袍的男人进来,他身量颇高,面庞周正,分明是常年奔走在外的行商,肤色竟还略微白皙,看着挺文质彬彬。
程云筝并不知晓包厢里还有裴莺母女,进来时笑着喊裴回舟的表字,结果看到裴莺,他先是怔神,然后不由红了脸。
程云筝移开目光,不敢多看:“明化,这是……”
裴回舟目光含笑,将人引进来再介绍道:“程贤兄,这是我胞妹,那是我外甥女。说起来也是缘分,我和她们是方才在染铺中意外遇见的,不经不觉,已是一别多年。”
然后他又和裴莺介绍:“莺莺,程贤兄是我盟友,四年前我便与他一同营生,走南闯北,彼此扶持,这些年下来虽非血亲,也似血亲。”
这是在隐晦的告诉裴莺,他对程云筝很是了解。不仅了解他这个人,还与之有利益牵绊,若是她日后带着孟灵儿嫁过去,日子一定不会难过。
虽有裴回舟介绍,但程云筝还是对着裴莺母女揖了一礼。
裴莺和孟灵儿回了他万福礼。
待行完礼重新坐下,孟灵儿缓缓垂下眼睛。
大舅舅和他朋友在说话,偶尔将话题引向她娘亲,谈话间不经意提起北川县的寇患,后面再引出她娘亲嫁的就是北川县的人。
孟灵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帕子越搅越紧。她可以理解兄长为胞妹绸缪之心,但还是忍不住难受。
和所有孩子一样,她不想父母任何一方不在以后,另一位匆忙找新的伴侣。
若是娘亲再嫁,说不准以后还会有新的孩子,那她如何呢?
她不再是娘亲唯一的孩子了。
且娘亲再嫁,肯定要离开幽州军的,她的学业也随之得搁置。如果此前从未读过书,不读就不读吧,但是她读过,心知能读书的感觉有多么美好。
她想继续跟着一众先生学习。
但另一方面,孟灵儿又很清楚,她所想的一切其实都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她娘亲如何想,若是娘亲相中了,也不是不可……
程云筝是行商,外表看着斯文,但并非转不过弯来。听裴回舟那般介绍,他立马闻琴弦而知雅意,看着裴莺的目光不由少了几分克制。
态度也殷勤了许多。
裴莺神情不自然,正要隐晦拒绝,却在这时听呯的一下巨响,他们这个包厢门开了。
被踹开的。
那木框狠狠震了下,右侧那扇门甚至直接脱框掉了出来。
门朝敞开,一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几人视野里。
男人身着黑袍,头戴玄冠,腰间别着一把同是漆色的环首刀,并非多么万里挑一的俊美面容,但那双利眼却仿佛藏了雷霆之威,势如山岳,积威甚重。
霍霆山目光一扫,精准定在程云筝身上,只稍看了一眼,便嗤笑出声。
又是粉郎白面,她这癖好改不了是吧?
程云筝被那一眼看得寒从脚起,竟出了一身毛汗。
“您,您怎么来了?”裴莺惊愕。
这人还把人家茶舍包厢的门给踹坏了。
霍霆山长眉下压,眼里更冷:“我不能来?”
裴莺一顿。
现在还没出冀州,按理说冀州还真没什么地方是这位不能去的。
裴回舟脸色变了,已将霍霆山和给裴莺画饼的薄情郎对上号,不住语气尖锐了些:“你是何人,我将我胞妹介绍给我友人与你何干?世人皆道幽州军虎狼之师,莫不是只是行军打仗勇猛,到了旁的时候,便一概不讲礼义廉耻。你这般蛮横的行经,霍幽州可知晓?”
裴莺心里道了声不好,忙从座上起身,走到霍霆山身旁,低声和他说:“您随我来。”
她得赶紧把他弄走,再留他在此处,怕是要出乱子。
裴莺瞥了眼霍霆山腰上的环首刀,生怕这刀出鞘,转眼就将她兄长切成两截。
说话间,裴莺还看向跟在霍霆山身后的沙英,然而沙英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接信号。
以他过往经验,大将军怒起来非同小可,出一两条人命都是轻的。
霍霆山见她这里看、那里看,就是不看他,怒极反笑:“夫人,你求旁人还不如求我。”
裴莺终于抬眸看霍霆山,这人一双眼深得可怕,像两池不见底的黑潭,但她似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您随我来。”裴莺低声说。
这人没反应,不说话,也不动。
裴莺迟疑了一息,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试着拉他到隔壁沙英开的那个包厢里。
这人依旧站着不动,她拉不动他,但他到底开口说话了:“夫人这是作甚?”
语气敛了怒意,冷冰冰的。
裴莺锲而不舍地拉他的袖子:“您随我来,我有话和您说。”
霍霆山看了她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里面的两个男人,见他们脸色青白,似惊愕也似失落,遂又重新看她。
她只及他的下颌高,此时和他站得很近,还拉着他的袖子,仿佛与他执手一般。他又闻到了那阵好闻的幽香,比酒香,沁人心脾,令人的心头火都降了降。
霍霆山眸子微挑:“只和我说?”
裴莺颔首:“只和您说。”
霍霆山没说其他,只嗯了声。
行吧,且先听听,看她如何解释到膳点不归,在外面忘乎所以,还和个粉郎白面相谈甚欢。
裴莺再次拉他,这回是拉动了。
沙英看着裴莺和霍霆山先后进了隔壁包厢,眼里错愕难掩。
所以大将军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第56章
裴莺将霍霆山带到隔壁的包厢, 她走在前,先进了房间,进去后站在旁边, 待他也进来后, 便将包厢之门关上。
霍霆山瞥见她的动作, 面无表情, 不置一词。
裴莺阖上门转身,不期然撞进霍霆山怀里。
这人进来后竟站着, 不往前走, 也不入座, 于是裴莺和他撞了个正着。
裴莺的鼻子在他的锁骨上磕了一下, 鼻子那等脆弱的地方哪经得起这一碰,当即疼得她红了眼眶。
自投罗网的,没有拒绝的道理, 霍霆山抬手圈住裴莺的腰肢, 后面见她捂着鼻子, 眼眶很快变得红红的。
男人长眉锁起:“怎的走路不看路, 手挪开, 我看看。”
裴莺之前一颗心高高悬起,担心这人一言不合拔刀将她大兄和他友人给砍了,好不容易将他送到旁的房间,一颗心总算稍稍落下, 结果这人一开口就说她不看路。
明明是他自个堵在此处, 还倒打她一耙。
裴莺心里那点郁闷和惊慌,变质成小火苗, 忍不住道:“是您站在这里,我才撞上的。”
霍霆山冷冷一笑:“夫人今日这大眼睛分外不好使, 莫不是得了眼疾?看来待饭罢,我得寻个杏林来为夫人看诊。”
方才他站这儿她竟还能看不见,却和那个粉郎白面一见如故。怎的,她只看见个粉郎白面,看不见他?
裴莺心里那团小火苗噌的大了些,这人其他的勉强还行,就是多长了张嘴。她本就撞到鼻子,如今又听他在这冷嘲热讽,眼眶更红了些。
纯粹是气的。
霍霆山一顿,抬手拨下裴莺捂着鼻子的手,轻轻摸了摸:“没事,鼻梁骨没断。”
他指腹有厚茧,抚在脸上有股明显的粗粝感,裴莺猛地从一众情绪里脱离出来。
不得和他抬杠,起码现在不能。
裴莺伸手欲推开腰上的铁臂,第一下没推动,她低声道:“将军,我们去那边好好谈谈。”
霍霆山目光落在她眼睛上,她眼尾还带着红,眼睫浓密分明,但并不湿漉漉,他嗯了声,松开手。
包厢有案几,几上放着小吃和茶盏,是先前沙英在此用过的。
案几旁边的釜还燃着炭在烧,裴莺觉得他大抵没那等闲情雅致吃小食,便取了新的茶碗,用水烫过后,重新煮茶。
在煮茶过程中,裴莺彻底冷静下来。
美妇人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温声道:“将军,今日我和囡囡在染铺中遇到大兄,自我家举家搬到外地营生后,我和家人已有数年未见,如今在异地意外与血亲相逢,实在有满腔的话要倾述,遂和大兄寻了个茶舍,在此把盏叙旧。”
霍霆山听她说“我家举家”,而不是“我娘家举家”,身上冷意散了些,但还是面无表情:“方才那包厢中,两个都是你大兄?”
裴莺知他是故意的,但也只能说,“非也,其中一人是我大兄,另一位是他友人。”
果然,话音刚落便听他嘲弄道:“你们兄妹叙旧,干他一外人何事?莫不是你大兄看他生得桃腮杏脸、俏丽多姿,与夫人有几分神似,因此把人喊来,让你们来个义结金兰?”
裴莺:“……”
这人嘴里就没一句能听的话。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心平气和,“大兄只是想多个友人和他一同给我说说他这些年的行商经历。”
霍霆山冷呵:“夫人之兄瞧着也不像是那舌头被猫儿叼去的喑人,怎的自己不会说,偏要叫旁的人来?还是说,他嫌自己长了条多余之舌,若是那般,我不介意帮他个忙。”
最后一句听得裴莺心头微紧,他人虽还坐着,但话中的戾气不可小觑,仿佛随时都会提刀到隔壁,割了她大兄的舌头。
裴莺捏了捏手指,忽然发觉自己和他绕圈子并没有用。
他肯定是听到某些风声才来到,若她一味和他周旋,说不准反而会愈发激怒他。
还不如实话实说。
许多思绪只是瞬间便有了决定,裴莺隔着氤氲的雾气看他,有了这点朦胧的水雾相隔,他没之前那般唬人。
裴莺如实道:“将军,我也不瞒您了,其实是我大兄知晓我夫君罹难,我如今成了寡妇,他心疼我无依无靠,因此才起了当媒人的心思,为我引荐了程郎君。”
霍霆山目光暗沉。
那么一会儿时间,她连人家姓什么都知晓了。不过还行,她今日倒也诚实,没再扯些有的没的,拿谎话诓骗他。
“夫人自己何意?”霍霆山沉声问。
裴莺认真道:“我自是无意的,如今这般生活不错,我无意打破现状。只是大兄古道心肠,我与他又数年未见,实在想家人想的紧,他为我担心如此,我不好直接拒了,就想着后面见到人后再说清楚。”
“不忍拒绝,因此便见那个粉郎白面?”霍霆山眉目间黑压压透着阴鸷。
她不忍拒她大兄,倒是好意思对他推三阻四。他这两日找她用膳,她一天能变出八百个借口来推辞,还个个不同样。
裴莺抿着唇不说话,实在是他那话令她不知该如何接。她人都在这儿了,隔壁的程郎君也在,那肯定见到了。
这人果真多长了张嘴,要不就说些难听的,要不就说废话。
“在偷偷骂我?”他忽然道。
裴莺被他吓了一跳,忙说没有。
隔着中间氤氲而起的水雾,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唯独那双眼睛犹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看破一切伪装。
裴莺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霍霆山早知她有点小脾气,也懒得和她计较,直入重点,“夫人说清楚否?”
裴莺反应了半晌,才明白他这“说清楚否”,是在问她是否已正式拒绝程郎君。
他的目光穿透水雾,直白地落在她身上,有些锐利,像要将她剖开来看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