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司州的州牧李司州,他收到密报后左思右想,想到“无主”的冀州,也想到整日以泪洗面的女儿。
按理说,如今该是“大局已定”,冀州已然是霍霆山的囊中之物,若霍霆山不动地方豪强,这肥肉他是真的咽下去了。
但如今,出了些岔子。
霍霆山对地方豪强动手了。
知晓那事后,李司州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霍霆山居然是个蠢的,动什么不好,竟然动地方豪强,且还想将他们连根拔起。
地方豪强盘踞多年,地头蛇般的存在,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敢动地方豪强,对方就敢反。
远山郡那座城确实难攻打不假,但那是在城门紧闭的情况。
若有里应外合,何愁不破?
至于出兵理由,这也好办。
只需对外声称他们接到吴通海吴常侍的求助信,信中说那霍幽州以权欺人,囚禁了他,他不得以只能向司州求助。
出师有名。
上次司州军在装备有马镫的幽州军手上吃了大亏,此番可不一样了,李司州根据司州兵的描述,也制造出了马镫和马鞍。
一试之下,他狂喜不已。
有了这等神器,又加之夜袭,到时候趁夜杀入幽州营中,砍起幽州兵来,还不是切菜那般轻松。
不过刘千彪也不敢大意,这山道不好走,险峻易有埋伏,为了稳妥起见,他先派出了一支斥候队伍在前方探查,待斥候回来再继续往前走。
黑暗里,凉风拂过,马蹄踏在山道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夜鸦惊起,从被马匹掠过的树旁振翅飞到不远处的树梢上。却又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那夜鸦再次振翅。
“嘎嘎——”
夜鸦的鸣叫传到刘千彪耳中,听得他莫名心头一跳。
刚要喊停下,前方来了两骑,正是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刘千彪呼出一口浊气,心里暗自懊恼。
他竟有些被那霍幽州的名声吓住了,疑神疑鬼的,这可不妙。
司州斥候道:“报告副都督,前方无异样。”
刘千彪:“善!”
前方有个小盆地,若是有埋伏,对他极为不利,幸好没有。
也是,送信之事秘密得紧,且他们皆是骑兵上阵,一路急行军,那霍霆山又如何能得知他们已近在眼前呢?
沙英伏在高处,看着不远处直奔来的人马,嘴角咧出一抹嗜血的弧度。
总算来了,也不枉他带着人来来回回躲斥候。
沙英拉了拉旁边的草藤。
草腾窜动,如蛇似的一直朝后蜿蜒,侧方呈纵队排开的幽州兵眼中精光大亮。
“嘎嘎——”
“夜鸦”的声音响彻山谷。
对面也很快传来“夜鸦”的回应。
几乎是有回响的那一刻,沙英将手边巨石用力一推。
“轰隆隆——”
巨石滚动如雷鸣,几乎在顷刻间从两侧滚下。
刘千彪脸色大变:“不好,有埋伏!”
沙英扬声道:“给我放箭!”
同一时间,远山郡内。
一片箭雨从外面飞入州牧府,那箭雨不单单是箭雨,箭头燃着火,嗖的从外面射进来,落在墙边一滩滩香油上。
而香油旁边,还有碎裂的坛子。
那是方才外面掷进来的,坛落啪的摔碎,里面的香油流了出来,再以火箭引之,能顷刻间点起大火。
这引火策好是好,就是坛子的投掷范围有限,做不到覆盖州牧府的每一个角落,因为都是靠人力甩过去,只能围着墙那一圈投。
州牧府火光冲天,同时守城门的卫兵也发生了动乱。
一部分冀州本土的守军忽然要开城门,同伴惊讶不解,幽州兵严词拒绝,双方竟是起了冲突。
在守城军渐乱时,一批又一批不知哪来的私人部曲登上城楼,和当地守军一同抗幽。
“大将军,他们果然对城门那边下手了。”熊茂阔步进来。
霍霆山看着军营所在的方向:“那是自然,他们不拿下城门,如何给司州军开道,那边且再等等,钓多些私军出来。”
男人收回目光,一双眸又冷又沉:“走吧,出去会会他们。”
州牧府被点燃,里面分配了灭火任务的幽州兵迅速灭火。
这回灭火不再是用水缸了,士兵们合力抬起一个个皮制的大水袋,有的拿着小巧的水囊便开始奔走。
霍霆山领着熊茂等人从其中一个火势较小的门出来。
不出意料,外面是手持兵器的豪强部曲,见他们出来,立马放箭。
霍霆山迅速退入门内。
箭雨不断,似乎没有停下的征兆。
“把门卸了。”霍霆山吩咐。
熊茂得令,当即抬起手中长刀砍向门轴边,呯的一声巨响后,竟是以巨力硬生生将轴承砍断。
另外一扇门也如法炮制。
很快,两扇门都被卸了下来。
幽州兵以厚实的木门为盾,一路推行,这回顺利挡住了箭雨。
那边的部曲见放箭无用,干脆舍了那等远程兵器,直接持刀冲锋。
霍霆山在幽州兵这边的最前方,身形魁梧的男人身着玄甲,腰间环首刀出鞘,利光闪过,那原本铮亮的刀面刹那间多了一抹血色,血淋淋的。
黑夜下,火光映亮了霍霆山的侧脸,冷漠又锋利,他仿佛成了林中那被激怒的虎豹,露出了最凶悍的獠牙利爪,所过之处一具具尸首连接倒地。
血色蔓了出来,像涨潮的江水般蔓了一地。
火光映着地上的血色,也映着或被刺穿胸口、抹断脖子,或直接被砍成两截的尸首,将这一片人间炼狱照得更加清晰。
私军部曲大惊,未曾想幽州军竟这般勇猛。尤其是为首的霍霆山,抬手间便轻易收割一两条性命,所向披靡不过如此。
“快,放箭!”
部曲连连撤退,不欲与之近身搏斗。
州牧府四周一片混乱,起初有百姓被惊醒,好奇起夜,待看见火光冲天,喊杀声阵阵,顿时被惊得睡意全无。
好奇,却也不敢轻易出去。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待明日瞧瞧发生了何事。
大门紧闭的,还有裘家和李家,以及少部分小豪强。
这些日子裘家被州牧府接二连三宴请,裘伯同想的一点都没错,图穷匕见,最后霍霆山将一切摆到台面上。
他让他自己选,要不要站在他这边。
裘伯同心里苦笑不已。
这位根本没给他任何选择。
裘伯同的夫人李之桃出自李家,李之桃一母同胞的兄长是李家的家主。
这位李宗主疼极了胞妹,在李之桃的游说,再加他自己的种种权衡下,李宗主一咬牙扛住压力,并未应萧家的之言提供部曲。
整个远山郡的大豪强,满打满算也就裘家和李家拒绝应征。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萧家灯火通明,花甲之年的萧雄坐在正厅中,右手拿着一串檀木珠串,正一个个珠子盘着。
正厅中萧雄的几个儿子也在,性子最急的萧二爷已经来回踱步。
“二哥,要不你坐一会儿吧,你这来回的晃,晃得我眼睛疼。”萧三爷扶额。
萧二爷着急:“如何坐得下啊,这晚闹成这般架势,说句不好听的,咱们百年萧家的基业能不能保住,就看今晚。”
“有何保不住的,郡中各家部曲加起来有万余人,难不成还灭不了那几个幽州兵吗?”萧三爷说。
萧二爷闭上眼睛揉捏眉心:“若只是几个就好了,幽州兵在城中起码有千余,且论起装备和作战经验,我们逊色多矣。”
“莫着急,算算时间,司州军该到了,只要司州军队一到,便是里应外合,任他霍霆山再有能耐也插翅难飞。”萧三爷笑道。
萧大爷转了转扳指,可能是司州军至的消息一直没来,他心里莫名不安。
仿佛是行走在山谷之间的单薄绳索上,无处可依,山风吹拂,他摇摇欲坠。
“报。”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家奴。
“如何,可是司州军至?”萧三爷豁的起身。
家奴跪下,以额抵地:“恩主,幽州兵杀过来了。”
“怎么可能?”
“杀……杀过来了?那般多的部曲,竟没能挡住他?”
萧雄从座上起身,面上居然没太多的惊慌:“去密室吧。”
有道擒贼先擒王,对方会第一个瞄准萧家他不意外。
既然找上门来,如今他们要做的就是熬,熬到司州军至,形势方能彻底翻转。
密室空间有限,萧雄只让几个儿子和他看重的孙子同行。在关上密室门前,萧雄吩咐外面的家奴,待形势好转来报。
家奴恭敬应声。
这密室修在地下,隔音效果非常好,一切喧嚣仿佛被隔绝。
时间缓缓过去。
在萧二爷堪堪要睡着时,他听见了上面发出沉沉的、密室门被推动的声音。
众人心头一震。
萧二爷更是直接起身,走向那条通往上方的楼梯。
但很快,他停下了,因为他听到了不太一样的、不似家奴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慢悠悠的,全无往日害怕惊扰主子的恭敬不说,甚至还很是散漫,像将硕鼠逼到角落的猫,只等玩尽兴了再拧断他脖子。
萧二爷僵住,死死盯着那通道口,他扬声喊守在上面的家奴的名字。
然而无人应答。
萧雄和萧大爷的脸色皆是变了。
一声声脚步声逼近,最后,一道魁岸的身影出现在萧家众人眼前。
来人提着一把环首刀,身上玄甲似被鲜血浸过,一身血污,他面容英俊,挑起笑意的眼角有几许岁月的纹路。
他一步步走来,黑靴踏过之处偶尔留下些血迹,此刻在萧家众人看来,来者说是罗刹转世也不为过。
“霍、霍霆山?!”萧二爷结巴了。
霍霆山左右活动了下颈脖,然后将环首刀随意搭在肩上,“怎么,众位看见我这般惊讶?”
“你……”
“我什么?你们这是在此等司州军?别等了,他们来不了。”霍霆山笑道。
萧大爷几乎捏碎手中扳指:“所以我们给司州的去信,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如果幽州想和司州开战,必须有个名头。现在司州军这般主动跨入冀州,若顺利攻下远山郡还好,若是不成,这把柄反而会递到霍霆山手里。
霍霆山没接他这话,他扫过密室里的众人:“你们萧家的核心都在此处是吧?”
若方才萧雄只是脸色剧变,如今是被霍霆山这话惊得险些站不住:“霍霆山,你想如何!”
霍霆山懒得和他们多说,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幽州兵鱼贯而入,迅速将一众萧家人绑起来。
城中这把火烧了一宿,街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城外山道,巨石凌乱,司州的军纛拦腰折断,有一截随意插在土里。沾了血的军纛落在地上,又被不少人来回踩过,变成和破布无二。
裴莺半夜隐约听到军营中有躁动,好像是调兵增援的声音,她被吵醒后再睡回去总觉得不踏实。
天蒙蒙亮时,裴莺彻底没了睡意,身边女儿倒睡得正香。
美妇人放轻了动作起身,穿戴好衣裳后出了营帐。
天幕泛起鱼肚白,秋季已过,初冬来临,早晨的冬日起了迷蒙的雾,映得周围多了几分迷幻。
陈渊看见裴莺出来,上前去:“裴夫人可有吩咐?”
裴莺摇头,“并无,只是今日醒得早,出来走走罢了。”
陈渊沉默片刻,然后说:“距离这里一里开外有个小湖,风景尚可,夫人若是闲暇,可到那边逛逛。”
“哒哒哒——”
马蹄声自远方传来,军营先是警戒,然后忽然沸腾起来。
裴莺隐约听到有人扬声喊:“将军归!”
仿佛热油入锅,军营瞬间喧闹起来。
陈渊立马扭头看了过去,他不如其他士兵般激动,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马蹄声竟是没停,不断靠近。
在迷蒙的薄雾中,一人一骑率先刺破薄雾,出现在裴莺的视野里。
霍霆山策马而来,看到裴莺在营帐外,先挑了下眉,又见她对面站着陈渊。
乌夜行至两人跟前,霍霆山坐于马上,睨着陈渊:“不用领人巡逻?把你放军中是让你来当木头不成?”
陈渊拱手作揖,道了声将军恭喜凯旋,便迅速走远。
裴莺看着陈渊的背影,总觉得他被训的有些无辜。她刚起来那会儿,就看到他在外面了,估计是一宿都没睡。
霍霆山没有下马,“夫人今日醒的早,可是睡不着?”
裴莺实话实说:“大抵是换了地方,并无多少睡意。”
“如此,我带夫人去处走走。”
裴莺还来不及接话,人就被他捞到乌夜背上。
坐上马背时,裴莺好像听到了脑中那根弦断掉的声音。他一夜奔走在外,一身尘土,说不准还杀了不少人,这黑袍肯定沾满了血。
但下一刻,裴莺却闻到了一股浅浅的、熟悉的香皂味道。
她不由愣住。
凉风呼啸刮过, 刚刚那缕香皂的香气仿佛是她的错觉。
裴莺到底没忍住,被霍霆山捞上马后,她本能扶着他手臂的手轻轻在他衣裳上摩挲了下, 然后手指翻过来。
指腹干净, 没有血迹。
居然没摸到, 是胳膊上没血, 还是血已经凝固了?
裴莺黛眉拧了拧,正想换个地方再试试, 这时一只大掌伸过, 覆在她后颈上, 一把将她摁着贴在他的颈窝上。
“洗了, 不信夫人闻闻。”
裴莺看不见他,却听他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
这人穿着的黑袍并不如何厚实,身上却暖烘烘的, 她贴在他的颈窝处, 被那源源不绝传过来的热气熏红了脸。
除了温度以外, 裴莺还察觉到了其他。
之前闻到的那缕香气还真不是她的错觉, 他居然真的沐浴过。
霍霆山低眸, 刚好看到怀中人的琼鼻小幅度的动了动,像兔儿在认真检查这块她待的窝干净与否。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下。
裴莺检查清楚了,心头大石落下后,她的注意力立马放到别的事情上:“霍霆山, 你让乌夜停下来。”
她侧坐在马背上, 乌夜体型大,脊背也被一般的骏马宽, 但哪怕她的后背抵着他的手臂,手也牢牢抓着他的衣襟, 这个姿势依旧没有安全感可言。
“怕什么,我还能让你摔下去不成?”霍霆山轻啧了声。
裴莺正想再喊他,惊喜发觉座下的乌夜慢了下来。不再是风驰电掣,它小跑着,速度比小电瓶快不了多少。
裴莺呼出一口气:“将军,我不想四处走了,我们回去吧。”
“到了。”他却说。
裴莺转开眼,待看清周围时,眼里划过惊艳。
初冬起了雾,但很快金乌冒头了,晨光暖融灿烂,洒在薄雾上,将那水雾也晕染成浅金色。
前方有一处湖泊,湖面泛着金色的淡光,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袈裟,偶尔有几缕刺破水雾的晨光落于湖上,于是那一小方湖面变成了一面金色的水镜。
水中鱼儿轻轻甩尾,水镜霎时被打破,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这是大自然的工笔画,梦幻迷离,任何名家都难以模仿出一二分灵魂。
“还回去否?”霍霆山抬手给裴莺顺了顺她因跑马而微乱的鬓发。
裴莺很想说回去,然而那两个字卡在喉间。
往日她在州牧府里,虽也不时到郡里游肆,看的风景不少,但那些都是人文风情,和如今的自然美景不能相提并论。
“军中最坚硬的盾都没夫人的嘴硬,眼珠子都快黏在湖上了。”霍霆山抱着人下马。
裴莺脚踩在地上,有些软,往旁边踉跄了步。霍霆山顺手将人圈过,笑她:“夫人还需多锻炼。”
“我站好了。”裴莺抬手推圈在她腰上的铁臂。
霍霆山收回手,任她慢慢四处走。
如今入冬,草木枯萎了许多,不再似夏季般茂盛,湖边的草也只剩浅浅一层。
裴莺沿着湖边漫步,竟不时能看到水草下的鱼儿,或许是浮上来晒太阳的,一窝接着一窝,条条皆是膘肥体壮。
裴莺心里惋惜。
好肥的鱼儿,这般肥美的烤起来不要太香,可惜抓不着。
霍霆山见她低头看水面有片刻了,顺着看过去,便看见了水草下的那几尾鲤鱼:“夫人想吃鱼?”
裴莺不答反问:“将军,郡里应该没那般快能回吧?”
“今日能回。”霍霆山说。
裴莺愣了愣,喃喃道:“今日啊……”
这人竟只花了一宿便将那些豪强处理好了?
“能明日再回吗?我想明日回。”裴莺和他打商量。
“为何?”霍霆山皱眉。
这军营有什好待的,四处都灰扑扑,还连个浴池都无。怎的,她不嫌军营内脏乱,倒只会嫌他?
裴莺盯着鱼:“这里鱼儿肥,晚些寻张藤网捞几尾,烤着吃,想来滋味会不错。”
“就这?”霍霆山一顿。
裴莺转头看他,没有说话,但是杏眸里透出些明晃晃的意思:不然呢?
霍霆山转身,“何需晚些,现在便可。”
这湖边旁的不多,各类草木最多。
裴莺看见霍霆山走了一段,然后挑中了一根笔直的树枝。他并不用刀砍,折枝只凭臂力,似乎是轻轻一下便折了那直径约莫是鸡蛋大小的树枝。
裴莺听着那“咔嚓”的一声,莫名想到了那“拦腰折断”。
默默移开眼。
霍霆山摸出身上的短刀,两三下削平上面多余的小枝条,然后又几刀将树枝的头部削尖,削成一个圆锥。
连一刻钟都不到,一根简易的鱼叉就做好了。
霍霆山展眉,往眼角余光的那抹情影看,本以为会对上她的目光,结果只看了个侧脸。
她还在看那个湖。
一个破湖,不就是湖里有些鱼儿,有什好看的。
霍霆山面无表情的提着鱼叉往湖边去,一直走到水岸旁方停下。找到鱼群,估算了下角度,他提起鱼刺猛地往水里扎。
目标很明确,只要最肥的那一尾。
“哗啦——”
水花飞溅,在裴莺瞠目之中,一尾肥鲤就这样被他扎了上来。
这人站在岸边,扎鱼的同时,还有功夫躲了一下,省得水花溅湿他的衣袍。
霍霆山转头看,这回看见她睁圆眸子了,他嘴角微勾:“夫人想要几尾?”
两刻钟后。
看着面前燃着的火堆,看着火堆上串着的烤鱼,裴莺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烤鱼不多,只烤了两条。
火堆里啪滋啪滋的烧,偶尔有鱼油滴下,火星往上再窜高一截,火光下,那逐渐烧成金黄的鱼身漂亮极了。
“您竟会烤鱼?”裴莺惊讶。
这人是个州牧,手下干将成千上万,伺候他的人肯定也不少。如今瞧着他不仅会烤鱼,且还是个中高手。
霍霆山不以为意:“烤个鱼罢了,有何难。幽州地偏,山林不少,四时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能猎到不少好物,待往后夫人回了幽州,莫说是烤鱼,我给夫人烤个熊掌亦不在话下。”
裴莺垂下眼眸。
回幽州,她不想去幽州,她想和囡囡一起去长安。
但他肯定不会让她去的。
不等裴莺收回那点惆怅,她手里就被塞了一条烤鱼。
“尝尝。”
好大的一条鱼,哪怕去了内脏,烤干了水分,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
闻着很香,裴莺试着咬了一口。
去了内脏,再加这里的水质卓越,裴莺第一口吃到很是惊艳。明明没放佐料,却意外的不怎么腥,就算有一点土腥味也在能接受的范围内,比她以前在烤鱼店里吃到的好吃多了。
“如何?”霍霆山问。
裴莺如实说:“好吃。”
霍霆山嗯了声:“自然,夫人也不瞧瞧这鱼儿是谁烤的,旁人可没有这种福气。”
裴莺噎了下,然后默默吃鱼。
她觉得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这样有食欲些。
山清水秀,湖光静谧,外加有美味,这个早晨倒是难得的惬意。
孟灵儿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位置空了,她最初以为裴莺在帐外闲逛,但待她出了帐,遇到辛锦,却发现辛锦也在找人。
孟灵儿错愕:“我娘亲去哪儿了?”
两人面面相觑,担心倒不太担心,周围都是幽州兵,不可能出事。
“陈校尉,你有看见我娘亲吗?”孟灵儿问陈渊。
陈渊:“之前看见了。”
孟灵儿联想起刚刚偶然听到一些幽州兵说大将军回来,再琢磨了下陈渊这句话,不由心头一跳:“我娘亲如今和将军一起吗?”
陈渊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听了孟灵儿的话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孟灵儿奇异的居然明白了。
娘亲真的和那人一起,他们去了何处?
孟灵儿在辰时的尾巴终于见到裴莺了,她听了水苏的来报,匆匆出营帐,果真看见裴莺了。
在她娘亲的身后不远,还有一道比她高大许多的身影。
孟灵儿仍有些怵霍霆山,下意识收敛了不少,只待裴莺走近了,她才小声问:“娘亲,您去哪儿了?”
裴莺:“在营地周围随处逛了逛。”
孟灵儿拉着裴莺的手:“这附近都是山,有什好逛的。”
裴莺想起初晨的那片湖,觉得还是有可取之处。
孟灵儿拉着人往帐内走:“娘亲,我们去用早膳吧,今日早膳吃胡饼。”
裴莺眼睫飞快眨两下。
胡饼很好,可是她吃不下了。
“囡囡,我用过早膳了。”裴莺到底说。
孟灵儿停下脚步,回头看裴莺,看了她半晌,又飞快往后掠过某处,脸色复杂。
莫名有种娘亲要被抢走的感觉。
裴莺是昨日午膳后出的城,今日午时不到,便乘马车回城了。
回去的路上,裴莺稍稍掀开一点帏帘,偷看这座经历了一宿暴乱的城池。
今日的远山郡要萧条许多,不少百姓选择闭门不出,某些胆大的将家中窗牗打开少许,从窗内露出半张脸往外看。
城中已经经过打扫,未见尸首,但短时间似也不能完全收拾干净。断掉的刀戟,破烂的衣布,还有东一只西一只的单履。
裴莺将帏帘放下。
马车一直行到州牧府的正院才停下,孟灵儿下来后见是正院,错愕道:“怎的直接来正院了?”
驾车的卫兵说:“府门狼藉,怕沾污二位的眼睛。”
正院坐落的位置并不靠外墙,香油坛子扔不过来,故而没有被波及。
裴莺下了马车。
辛锦和水苏将行囊搬回房间里。
“娘亲,您说那些个豪强他们……他们会如何?”孟灵儿问,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裴莺看着垂着头的女儿,只看到小姑娘黑乎乎的发顶,知道她其实想问华家。
“大概会被算账吧。”裴莺说。
现在主动权完全掌握在霍霆山手上,哪怕他想直接将人杀了,也并非不可。
但只是杀了,似乎效果小了些。
霍霆山需要民望,有什么比当着被欺压已久的百姓的面,处置那些压迫者更能积攒民望的事情呢?
裴莺觉得没有了。
裴莺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宗主类的人物估计难逃一死,但底下那些附庸,不一定是死路一条。”
孟灵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送走女儿后,裴莺回房间。如今她手头上还有一样事要忙,绣荷包。
一想到那个荷包,裴莺不住头疼。
辛锦很耐心,是个很好的老师,奈何在这方面她不是个好学生,经常是眼睛会了,手不会。
还有二十天,二十天绣一个荷包出来,太有难度了。
裴莺如临大敌。
州牧府书房。
一卷卷案卷铺开,摆满了数张案桌,除了霍霆山以外,书房内还有一众谋士,众人皆是埋头整理,忙起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太多了。
若完全秉公办理,光是萧家犯的事就足够写好几个册子,更别说还有其他大族。如果再往前面推些年限,说是“罄竹难书”也不为过。
整整一个下午,除了如厕需要,没人踏出过书房门。
城中战局尘埃落定后,秦洋领了清扫任务,收拾城中一片狼藉的局面。
尸首全部丢到乱葬岗,街上的断剑残鞭能回收的就回收,不能回收的就丢掉,此外还让士兵打来水,将街道的血迹冲一冲,不能太惹眼。
从早上一直忙到酉时,总算是完成任务了,秦洋道:“大将军,城中已彻底清扫干净。”
霍霆山亦在埋案,听了只是嗯了声,后面似乎想起什么,加了句:“明日让士兵如常宣读邸报。”
秦洋眼珠子转了转:“大将军,是否要透露个处置时间?”
霍霆山沉思片刻,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宗卷,长眉皱了皱:“十日后。”
秦洋:“唯。”
霍霆山和一众谋士一直忙活到子时。
待书房门再开,众谋士无一不觉头晕眼花,脚下发虚,魂已经有一半离家出走了。
公孙良脸色发白,也是头晕脑胀,只觉脑子里似乎有根筋在一抽一抽的疼。
他回首看身后,主公还坐在案前,面色如常,不见一丝疲惫,公孙良不由想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主公领兵出征匈奴,为了追击匈奴左贤王的精锐,主公在草原上熬了三天三夜,听闻期间一共眯了五个时辰不到,最后借着雨天的掩护,成功割下左贤王的首级。
那次从草原回来,沙英等人躺了一日多才缓过来,但主公只歇了一个下午,已然恢复到和平常无二。
如今五年过去,主公毫无竭力之兆,依旧春秋鼎盛。
公孙良惊叹的同时,又欣喜不已。
冀州牧袁丁没野心吗?
自然也是有的。
奈何袁丁身体不行,经不起折腾,他一死,冀州转眼就成了旁人的囊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