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染了血的黑色西装外套,几本手绘涂鸦画册,还有一个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程菲伸出手,指尖依次抚过箱子里的各类物品,然后拿出画册和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看。
余烈的这几本画册,都已经绘满,涂鸦内容没什么规律,仿佛每一笔每一幅都是随心所欲,想到什么画什么。
她一页一页翻过去,在某一页上,忽然停顿。
程菲眸光轻闪。
这一页的涂鸦,是画的一个女孩。一个穿婚纱的女孩。
女孩有小巧的脸庞,浓密的卷发,一袭简洁的洁白婚纱,拎着裙摆,行走在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
纸张左上角还有一轮太阳。
她整个人沐浴在灿烂的日光下,余烈甚至还给她画出了围绕在周围的光芒。
“……”程菲无声弯了弯唇。
翻完画册,她又打开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上写了很多程菲看不懂的字符,她往后不停翻,终于,在最后一页纸上,看到了一行钢笔写下的字,字迹很潦草,银钩铁划,和那些涂鸦给人的感觉差不多,也像是几句懒漫写下的随笔。
“没有开始的故事,不算故事。
但,我亲爱的姑娘。
如果有一天,我从你的生命退场,请你大步向前,将我遗忘。
惟愿东风入律,海晏河清。
雪峰巍峨,山河记我。
——余烈《战前遗书》”
余烈的遗体一直没有被找到。
国安局联合各方力量,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海上搜索。但南海实在太大,人类的躯体对于广袤无垠的海洋来说,犹如沧海一粟。
局里最终悲痛而无奈地选择了放弃,为余烈追追记了一等功,并授予他中国人民警察最高荣誉。
这名年仅三十一岁的国安警察烈士,成为了最年轻的全国公安系统一级模范英雄。
神父落网后,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还提供了一份红狼组织在世界各地的代理人名单。国安局在集齐所有证据后,将其移交给了联合国国际审判法院。
梅氏集团被彻底清查。
丁琦被分配了新的外勤搭档。
沈寂继续回到亚城驻守。
陆岩的卧底任务宣告结束,功成身退,回到滨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任职。
程菲的试用期也渡劫成功。她拿到编制,成为了滨港市电视台的一名正式导演。
所有人的生活仿佛都回归了正轨,余烈这个名字仿佛一场海上的暴风雨,等到雨过天晴,便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唯有尹华道书桌上那几个落了灰的画册,证明着他曾经存在过。
事实上,在余烈牺牲后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丁琦等人都很担心程菲。他们想着程菲和余烈年少相知,感情那样深,余烈的死讯,势必给程菲造成毁灭式的打击。
然而,程菲的反应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她始终很平静。
平静地工作,平静地生活,平静地替余烈清理遗物,平静地每周固定,去尹华道的房子里坐会儿。
对此,就连温舒唯都时常跟沈寂感叹,说自己认识了程菲这么多年,从来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姑娘,居然有如此坚强强大的内心。
至少在余烈离世后的三个月里,温舒唯一直如此认为。
令温舒唯这一认知被打破的事,发生在九月。
温舒唯和程菲是至交好友。虽然程菲表面上看上去很淡然,仿佛已经完全让那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中翻篇,温舒唯依旧有点担心,便趁着自己休年假,约程菲外出旅游。
去的地方是程菲定的。
本来,在得知程菲将“亚城”选为旅行目的地时,温舒唯不想同意。她知道余烈是在亚城南海遇害,怕程菲触景伤情。
无奈程菲异常坚持,温舒唯没辙,只好随她去。
九月下旬的一天,两个姑娘乘机抵达亚城。
沈寂来机场接人。
他先是将自家媳妇和程菲送去酒店放行李,之后便带俩姑娘去吃了顿海鲜。
因为第二天还要赶景点,需要早起,吃完饭,沈寂便将温舒唯和程菲送回住处休息。
两个闺蜜住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她们躺在酒店的床上,天南海北聊了很久,直到凌晨一点半时,才互道晚安睡去。
半夜两点时,天际一道惊雷乍响。
温舒唯一下被惊醒过来。发现只是打雷下雨后,她稍稍放心,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一摸身旁,被褥冰凉。
程菲早已不知去向。
下雨了。
豆大的雨滴连成了串,重重从天空砸落。
今晚没有月亮。
深夜时分,天色乌黑,海滨之城绚烂瑰丽的灯景投落在港口处的海面,倒映出斑斓的粼粼波光。
程菲换了一身洁白的轻纱,坐在岸边的礁石上,静静望着远处雨幕中的海面,发丝和白纱随风飞舞。
须臾,她脸色淡漠地脱了鞋,起身,赤着足淋着雨,朝海面走去。
海浪打湿了裙摆。
感觉到海水的凉意,程菲睫毛微颤,这一瞬,毫无征兆的,无形之中一把利剑穿心而过,灭顶的悲恸铺天盖地袭来。
数月来,她终于流下了第一滴泪。
原来,这里的海这么冷……
刺骨的冷……
眨眼之间,程菲五内俱焚泪如泉涌,难以形容的绝望和悲伤将她吞噬,她彷徨而无助,喉头似有什么快要破出来,迫使她张开了口。
一声小兽般的呜咽哀吼淹没进雨声中。
程菲一步没有停,在海水的阻力中坚定地往前走,不多时,海水便淹没至她腰腹……
忽地,背后有人将她一把抱住,奋力地往回拉扯。
“程菲!”温舒唯痛心至极,死命将程菲抱住,哭着道,“你干什么!”
程菲脸上的泪和雨混作一团,怔怔道:“你知道吗,他牺牲在南海之前,给我买了去北方的机票,他让我,一直向北走,去攀爬那座最高的雪山,去看世界上最美的雪景。”
温舒唯怔愣住,眼底也跟着模糊一片。
程菲遥望着这片漫无边际的海域,忽然又极轻地笑出一声,继续道:“你知道吗。我想了好久才明白,他这么做,是想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在最南边的海底,我在最北边的山巅,那样,我就能忘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程菲……”温舒唯哽咽,环抱程菲的双臂更用力地收紧,“别这样,你不要吓我。”
程菲恍若未闻,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轻声说:“他走以后,所有人都夸我坚强,夸我伟大。可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坚强,我不想当什么伟大的烈士遗孀,我也不想他当什么无名英雄被歌颂被宣扬……我只要我的余烈回家,我只要他回家。”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带回来。”程菲呢喃着说完,便又奋力挣扎起来,要往大海更深处走。
“他已经不在了!”温舒唯的嘶吼几乎破音,“你清醒一点,他已经不在了!”
程菲再也克制不住,在海风与雨水的摧折下恸哭失声:“他是烈火啊!我怎么能把他留在海里,留在这片冷冰冰的海水里,我要把他找回来,我要带他回家……”
温舒唯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缠住她,哭道:“你坚强一点。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叔叔阿姨还需要你,你还有你的人生要过,还有你的路要走……”
程菲哭着摇头:“可是他好孤独。他从小到大一直是一个人,他只有我。他只有我。”
“菲菲,我求求你。”温舒唯用力将程菲抱进怀里,哭着说,“余烈也希望你好好的,你要活着,坚强勇敢地活着,替他去看没看过的风景,替他做想做又没做的事。”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程菲。
程菲轻微皱了下眉,“……替他?”
“对!”温舒唯握住程菲的手,流着泪沉声道,“你要活下去,成为他的眼、他的手、他的心,替他好好地活下去,替他继续感受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没有人会忘记余烈。”
“我们都会牢牢记住他。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草木,每一处山川河海,都会牢牢记住他。”
第72章
从亚城回到滨港后,程菲托朋友联系了平谷区福利院的院长,询问院里近期有没有招义工的打算。
院长在了解完程菲的个人情况后,颇为惊喜。
平谷区福利院里,收养了许多全市乃至全国各地的孤儿。这些孩子小的只有几个月,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
他们无父无母、也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衣食住行以及学习,都靠福利院提供。
像程菲这样的高学历、高素质人才,正适合在福利院做老师,给孩子们传授知识。
在友人的牵线下,程菲和福利院院长吃了一顿简单的便饭,之后,双方便约定好,今后的每个周末,程菲去福利院义务教授两天的文化课,周六英语,周日数学。
从那之后,程菲的日常生活便多出一项重要活动,去平谷区福利院做义工。
温舒唯得知这件事后,有些惊讶,问过程菲:“怎么忽然想到要去福利院做义工?”
彼时,程菲拿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只是遥望着天空的最南端,旋即怔忡。
而后她便很随意地笑了下,回答:“心血来潮。”
对于这个敷衍又不着调的答案,温舒唯自然不信,但程菲不愿多说,她也没再多问。
温舒唯只是用一种夹杂着惆怅与心疼的目光看着程菲,柔声说:“好吧。去做义工也好,忙起来,多点事情做,你也就不会胡思乱想。”
当天从咖啡厅出来后,程菲告别温舒唯,又去办了另一件事。
她联系了兰贵白杨村的赵逸文,提出要作为资助人,让那名父母双亡、家里还有一个偏瘫外婆的小少年,重回校园,完成学业。
程菲向赵逸文提出,要帮岑天天请一个护工照顾外婆,每个月请护工的费用以及婆孙俩的生活费,都由她来承担。
赵逸文对程菲的这一决定有点诧异,又十分敬佩,禁不住在电话里称赞她,道:“程助理真是有大爱的一个人。”
程菲只是平静地说:“我只是在帮一个人,完成一些他想做、又还没来得及做的事。”
就这样,程菲成了兰贵少年岑天天的资助人。
她奔波在电视台和福利院之间,录制节目、教书育人,偶尔会和小赵主任联系,询问岑天天的学业和生活情况。
同时也保持着每个周六的晚上,去一趟尹华道的习惯。
有时,她会在主卧的床上睡上一晚,有时,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发呆。
但程菲每次去尹华道,都会把整间屋子里里外外给打扫一遍。
所有物品,也都按照余烈生前的习惯放置。
他的电动剃须刀、牙刷牙杯、洗脸的毛巾、喝水的水杯,牙刷,健身的哑铃,以及入户光厅里的画板,都维持着当初的原样。
有一次,温舒唯约程菲逛街,顺路陪程菲来了一趟尹华道。
看见屋里的一应陈设,温舒唯不禁诧异地瞠目,边左右环视,边试探地劝说道:“菲菲,有些东西可以收起来的,不然你每次来都要全部擦一遍洗一遍,多累人。”
程菲笑着摇摇头,回好友:“没多少活,不累。”
看着程菲柔和轻淡的笑颜,温舒唯竟倏地愣住。
温舒唯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许,直至今日,程菲的内心深处也没有接受余烈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她将尹华道的一切维持着原样,是因为她始终相信,将来的某一天,余烈还会回来。
生活平静如水,时光悄然流逝。
一晃便过去了两年。
这天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周六。
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夕阳余晖将滨港的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暖橘色,流云懒洋洋地散开,又被盛夏的风吹得往里收,聚拢成一团。
叮咚——
平谷区福利院的教学楼内,下课铃声打响。
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内,高年级学生正全神贯注抄板书。
不多时,讲台上那道纤细柔美的背影回转身来,放下手里的白色粉笔,面朝各位学生,笑着说:“好了。各位同学,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回去之后别忘了认真复习,完成作业。下课。”
值日生同学听后,立即高呼:“全体起立。”
话音落地,十几名学生便齐刷刷站起身来,鞠躬道:“谢谢程老师,程老师再见!”
程菲又朝学生们温柔一笑,随即便拿起桌上的课本资料,从教室离开。
刚走出福利院大门,兜里的手机便响起。
程菲接起电话:“喂?”
“出发没啊菲菲?”听筒里传出温舒唯的声音,笑吟吟地说,“我们都已经到地方了,就差你。”
“刚下课。”程菲笑着回,“你再把地址发我一下,我直接打车过来。”
“好嘞,一会儿见。”
电话挂断。
没几秒,程菲就收到了温舒唯发来的微信定位地址:彩池KTV(金湾店)。
每到周末,市中心一带就堵得很,程菲乘坐的出租车在车流里蜗牛似的挪动,抵达彩池KTV时,已经是晚上的八点。
下了车,她径自走进KTV大门,报上包间号,在服务生的指引下来到门牌号为“999”的豪包门口。
谢过服务生,程菲推门入内。
屋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音乐声,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并不像已经有人的样子。
程菲狐疑,刚拿出手机想再确认一次包间房号,黑暗空间内却忽然响起一束蜡烛的亮光,紧接着便是“砰”一声,五颜六色的彩带从天而降。
温舒唯捧着一个双层大蛋糕隆重登场,笑着大声喊:“生日快乐!”
话音落地的刹那,满屋灯光全部点亮,音响里也播放起经典的卓依婷版《生日快乐歌》,包间里的众人将程菲围在中间,有的在挥舞烟花棒,有的在开香槟,有的在拿手机拍照录像,都拍着手跟唱。
程菲感动不已,抬起眼,目光逐一扫过那一张纸熟悉的面容。
温舒唯、沈寂、丁琦、陆岩、徐霞曼、苏芝……好些她相熟的友人、高中同学,以及台里关系不错的同事领导。
“爸妈?槐叔顾姨?”程菲眨了眨眼睛,惊喜地说,“你们怎么也来了?”
“怎么,你们年轻人开生日趴,不兴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凑热闹?”顾静媛挑了挑眉,伸手一把揽住程菲的肩膀,“我家菲菲丫头的生日,咱们肯定不能缺席啊。”
“就是。”程国礼也走上前,伸手摸了下程菲的脑袋,“我们的小公主又长大了一岁,我们当然要来祝你生日快乐。”
烛光与灯光照亮程菲素净的脸,她望着一众至亲和好友,终于笑出声。
蒋兰静静瞧着这一幕,忍不住抬手抹眼角,过去拉起女儿的手,哽咽道:“我闺女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程菲看着妈妈,忽然泪湿眼眶。
“两年了,这还是妈妈两年来第一次在你脸上看见这么开心的笑容。”蒋兰轻抚着程菲的鬓角,轻声说,“还记得我家宝以前是个没心没肺的开心果,最爱笑了。”
陈家槐眼底浮现出一丝极淡的遗憾与痛心,但也只是须臾。
他很快便调整好心情,转头看向温舒唯,低声提醒:“不是还准备了一件特殊的礼物?”
“哦对!”温舒唯反应过来。
她一把抓住程菲的手,将程菲压到沙发上,神神秘秘地含笑说:“寿星公主请入座。我们大家伙一起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请公主殿下,先闭上眼睛。”
程菲笑,依言,闭上了双眸。
视野漆黑一片,听觉便变得敏锐。
不多时,空气里响起乐曲前奏,熟悉,空灵,而又悠远,紧随其后,一阵磁性的男声也传入程菲的耳膜。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听着这句唱腔与歌词,程菲一震,猛一下睁开双眼,眸光不住地颤。
包间正中,灯光不知何时暗下。
一个穿流苏西服的男歌手怀抱吉他,坐在一把高脚椅上,双眼微合,指拨琴弦,正全情投入地演唱着。
“……”程菲眼中的光芒在顷刻间消散,归于一片死水样的静。
“怎么样菲菲?”温舒唯笑容满面,压低声,“知道你喜欢卢冠廷老师的《一生所爱》,这位可是卢老的关门弟子,大家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从香港请过来!虽然比不上卢老师,但至少也唱出这首歌的八分精髓了吧!”
程菲点头:“是的。这位老师唱得很好。”
男歌手继续演唱。
屋里众人都被歌声感染,听得入了迷。
没一会儿,歌唱完了。
全场都鼓起掌,称赞歌手老师的专业,气氛热闹而喜庆。
唯有程菲安静坐在沙发正中,眉眼低垂,又一次怔怔出了神。
距离最近的温舒唯见程菲脸色怅然,轻皱眉头,好奇地问:“菲菲,你想什么呢?”
程菲回神,朝温舒唯笑着摇了摇头,抿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香槟。
没什么。
只是想起很久之前,曾有一个人,也为她唱过这首歌。
那时她还太年轻,不懂宿命。
以为一首歌唱出口,一个约定落了地,就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
程菲的生日在星期天,因此前一晚,大家一直等到凌晨0点,才让寿星吹蜡烛,许下生日心愿。
27岁的第一日,晨风徐徐,日光温柔。
程菲照例早起,简单梳洗完,到福利院给孩子们上课。
拿着教学用品走进教室,一瞧,里头空荡荡,竟然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朋友。
程菲疑惑,问正在写作业的前排小女生,道:“班长,其他人呢?”
小班长抬起头来,胸前的红领巾崭新整洁,细声细气地回答道:“程老师,今天警察叔叔来福利院慰问。有个叔叔在教高年级的弹吉他,大家都跑去听了。”
“已经是上课时间了,听什么吉他。胡闹。”程菲皱了下眉,将课本往讲台上一放,出去抓人。
教学楼的走廊,两边尽头都是没有玻璃的窗洞,长而明亮。
阳光投射而入,在一侧墙壁上形成几束错落的光影。
树影摇曳,光斑点点。
远处的多功能教室外,围满了好些小小的身影。
小朋友们有的趴着门框,有的踮着脚望向窗里看,拥挤却安静。
程菲踏着步子往前走,依稀听见教室里有吉他琴声传出,几个轻缓和弦后,是一道男声,清冷低沉,轻轻地吟唱起来。
仅仅第一个字音,便让程菲模糊了双眸,十指都开始颤抖。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一生所爱漂泊,在白云外……”
胸口有滚烫的热流在翻涌,双腿不听使唤,她几乎已无法正常行动。于是抬起胳膊,轻轻扶住了身旁的墙。
一步,一步,继续往那间教室走。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几十米的距离,在此刻显得那样长,那样长。
程菲咽喉痉挛泪如泉涌,竟像已走过了半世的悲与苦、风与尘。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最后的最后。
她终于站到了教室门前。
不远处,是一道修长如画的侧影。
男人头戴警帽、穿着一件笔挺的深蓝色警服。这个色调实在深,暗得偏黑,为他整个人的气质平添了几丝冷硬,偏偏窗外的日光又柔暖如纱,将他轻盈地笼罩、包裹。
这一刻,周围种种全都化为黑与白,唯那道身影是鲜活彩色。
像是一场穿越千年而来的绮梦。
“……”程菲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捂住嘴,竭力忍住哭声。
片刻,曲子演示完。
小朋友们不停拍起小手,兴高采烈地欢呼。
高大英俊的年轻警官则在喧闹声中放下吉他,站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装与警帽,接着便在小朋友们数道好奇又迷茫的眼神中,径直走向了门口的姑娘。
而后,站定。清挺如玉。
“别哭。”
他语气轻而浅,眼底盈满望不到底的深情,深深凝视着她,抬指拭去她面上几行泪,“过生日的姑娘,应该快乐。”
看着这张恍如隔世的容颜,真切触摸到这失而复得的体温,程菲终于泣不成声。
男人眼眶赤红,抬手朝她敬了一个敬礼,继而便走上前,双臂收拢,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哑声道:“程菲小姐,对不起,回来晚了。请允许我向你做一次最正式的自我介绍。”
“我是国安特勤大队队长,余烈。
余缘未尽的余。
永远对你爱意炽烈的烈。”
第73章
微微晨光中,姑娘蜷缩在身着笔挺警服的警官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早已哭到泣不成声。
泪水疯了般往外狂涌,程菲动了动唇,想要说话,却哽咽抽泣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
生怕自己一眨眼、或者发出丁点声音,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是他……
真的是他。
她全身的每寸皮肤都真切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修长而有力的胳膊将她腰肢搂得死紧,连拥抱时霸道又强势的姿态都是她无比熟悉的。
程菲不禁呜咽着哭出了声。
失而复得的狂喜、疑惑,还有丝丝难以言说的委屈……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程菲整个人笼罩其中。
她哭得停不下来,泪水越涌越多,也顾不上这男人的警服有多神圣洁净了,湿漉漉的小脸深深埋进他胸膛,将眼泪鼻涕一股脑都蹭在了他的胸前。
余烈身姿笔挺,端然立于原地,双臂紧紧搂着怀里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小姑娘,眼眸微合,棱角分明的下颔轻低在她毛茸茸的脑袋顶上。
只有天晓得,这一幕曾在余烈的梦境中出现过多少次。
也只有天晓得,为了能回到她身边,为了再一次将这个让他爱逾生命的姑娘拥入怀中,他几乎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死里逃生,从阴曹地府杀回人间。
两人紧密相拥,好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一旁的小朋友们围在一起,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好奇地打望着,个个都十分迷茫。
在小朋友的视角里,就看见这个超高超帅的警察叔叔弹着吉他唱完一首歌,他们漂亮可爱的小程老师就忽然开始哭鼻子。
哭着哭着,又忽然一头扎进了大帅哥警察叔叔的怀里。
最后,更是胆大包天,直接用警察叔叔的衣服来擦眼泪和鼻涕……
这算袭警吗?
小程老师很快会被警察叔叔抓起来吧!
天真可爱的小朋友们一下就紧张起来。大家伙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要去解救他们亲爱的小程老师。
没几秒,一个小脸蛋圆嘟嘟、小身子也圆滚滚的小男孩一咬牙一横心,小胖拳头一握,做出了决定——小程老师对他们最好了,不仅每周到福利院给他们上课,每次来还都会给他们带各种各样的小甜品。
如果小程老师被抓走,以后他们上哪儿去吃那么美味的小蛋糕小面包!
解救老师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他吧!
小胖墩儿这么思索着,当即小短腿一跨、迈着英勇无畏六亲不认的步伐便径直走向了他家“赖在警察叔叔怀里蹭鼻涕”的小程老师……
然而,小胖墩同学人刚走到小程老师背后,胖胖的小手还没够到他小程老师的衣摆,一股大力便蓦然来袭,揪着他的领子把他给提溜了起来,拎走。
小胖墩一呆,扑腾着小胖手小胖腿挣扎起来,正准备高声呼救,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从旁边伸出来,毫不留情堵住了他肉嘟嘟的嘴。
小胖墩瞪大眼,下一秒,视野里便映入另一道穿警服的高大身影。
丁琦大马金刀半蹲在小胖墩跟前,警帽下的脸庞英秀逼人,懒洋洋地压低声:“小子,想干啥?能有点儿眼力不?”
小胖墩一双大眼眨巴了两下,认出眼前这人也是来院里搞慰问的警察叔叔之一,瞬间不害怕了。
他将丁琦的大手掰开,也学丁琦的样子将声音压低,忐忑不安地说:“叔叔,小程老师这算不算袭警啊?她会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小屁孩儿家家的,管这么多干什么?上课去。”丁琦扬手掐了把小胖墩儿的肉肉脸,随后便不顾一众围观萌娃的抗议,将小朋友们从教室里带了出去。
临出门时,丁琦步子顿了下,回头,往身后看。
温暖日常灿烂如金,将余烈和程菲的身影笼罩,两人的影子投落在教室的地面上,紧密得合成了一体,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二者分离。
一时间,丁琦心头翻涌出感慨万千,眼底淌出一丝欣慰又祝福的笑意,嘴角微勾,抬起手,悄然将这扇教室的门给关上了。
丁琦带着一群小萌娃走在走廊上。
忽地,前头一个穿警服的高个儿小年轻疾步而来。
见到丁琦后,小年轻咧嘴笑,乐呵呵又客气地招呼了声“丁组长”,之后便绕过丁琦径直往前走。
丁琦见状挑了下眉,出声:“站住。”
这名年轻小警官名叫张小刚,是才从警校毕业分配进局里的新人,愣头青一个。听见上级领导的命令,他立刻稍息立正,站得比旁边花园里的树还直。
丁琦把小朋友们交给赶过来的老师,随后便踏着步子走到张小刚身前,问他:“干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