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霍起初并未认出此人是谁,但她认识她撂在桌子上的鬼刃剑。
“自是有人引路。”肖霍拱手一礼。
“叫引路的人出来见见。”
肖霍面露难色。
姜梨垂下眼喝汤,人群里有人悄悄动了动,她分出一点视线,抽空飞了只茶碗,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姜梨点手指向一个方向。
“把那老王八蛋给我拎出来!”
有人冲入人群,来去如风,扔回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头儿。姜梨吃面这一路都在想,究竟是谁胆大包天给百世堂报了信,知道天机阁在乐安的人并不多,唯一逃出去的也是这一个了。
她问顾念成,“今儿怎么不穿紫了?够能活的!上次没一掌拍死你,倒把你留到今日。”
顾念成战战兢兢,不论什么时候面对姜梨,都带着不自觉的惧意,“这也是托您的福。”
“我哪来的福,我要是福气大,那天夜里就该把你拍死!”她嚼着嘴里的面,自去整理前因后果,“你脑子不差,知道琼弩鼎值钱,自己没本事取,就将消息卖给百世堂。然而百世堂的人没那么好糊弄,必须交易了琼弩鼎才肯给你佣金,所以你在这儿陪了两天。”
顾念成说,“是。”
姜梨又问,“玉陀螺呢?”
他不可能自己活到现在,身边必然有人帮衬,柳玄灵已死,大却灵不会信他,那么就剩一个自作聪明的玉陀螺了。
顾念成说“她没来。”
姜梨说“翻”。
百世堂的人下意识要护,被肖霍拦了下来。嚣奇门主要找的人,拦是拦不住的。
一碗面吃完,玉陀螺跟顾念成一样站到了姜梨面前。
玉陀螺不似失了功力的顾念成,当场就要反抗,严辞唳不必姜梨吩咐,直接以大无相指捏断了她四根骨头。
流素身上的伤养了半个月才好,他还没忘了这笔账呢。
姜梨没急着杀人,喝下一口凉茶,说,“请你们领主出来说话。”
远处严既白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嚣奇门主还是个讲规矩懂礼貌的好孩子。
姜梨偏头看向来处,赤阳之下有人执扇而来,扇页没打开,大约是因为带着帷帽,就算要扇也借不到多大风,只是在手心里攥着,像个玩物。衣色是铅白,绣着团花蝠暗纹,如此刻给人的感受,带一点看不透的灰。
严既白迎着姜梨的视线,拱手一礼,“百世堂白二,见过嚣奇门主。”
声线清冷,给人的压迫感不强,甚至有种狐意。
“我姓姜。”
对方自报家门,姜梨也该礼尚往来。
严既白未置可否,她的名字早在四季竹上他便见识过了。
“这两个人我要了。”姜梨用筷子指了顾念成玉陀螺二人。
元亨通自去搬了把椅子,白二在她对面落座,“本来就是见面礼,姜门主不必客气。”
姜梨嚼着他的话,“见面礼,那就是表诚意。”
这诚意肯定不是表给她的,那就是要给付锦衾。
知道天机阁在乐安的人不多,他将人扣在身边,带还给天机阁,说明在向他们示好。示好的目的又是什么,交易琼驽鼎?付锦衾怎会因为区区两个见面礼同意这笔交易。再说这位百世堂主,也不该是如此头脑简单之人。他倒像是一早就知道付锦衾在乐安,顺水推舟给他送了两个人情。
顾念成和玉陀螺没功夫听他们打太极,一听说表诚意,全急了。
“咱们说好见鼎就付钱的,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白二未予理睬,姜梨跟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叫么儿,林令听命上前,一早就明白这人是门主替他要的。
姜梨比了一个方向,说拎到那边杀,“别溅我一身血。”
玉陀螺双手被缚,极力挣扎,她说姜梨,“今日你若敢杀我,山月派绝不会就此罢休!”
姜梨侧了侧耳朵,说什么派?
实在有些好笑。
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严既白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面向姜梨,“姜门主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东西,姜门主能不能给。”
姜梨笑得十分讲理,“这我可做不了主,这是人家的东西,要买要卖都得寻正主,付瑶,你肯给吗?”
付瑶说,“我也做不了主,得问阁主。”
姜梨咋舌,“那阁主去哪儿了呢?”
“姜门主。”严既白沉声打断姜梨。
百世堂弟子瞬间立起肃风刀,天机暗影备剑在前,姜梨挑起一边眉毛,弹了一下离她最近的肃风刀。
这一指内力十足,直如钟石之声,荡退一众百世堂弟子。
“何必这么剑拔弩张。我是最讲理的人,白堂主想要图,就出个合适的价钱。天下令一张地图尚且两箱黄金,您这直接一步登顶,不会比他们还少吧。”
严既白笑了,“琼驽鼎乃江湖至宝,金山难换,提钱太俗。姜门主若是肯交鼎于百世堂。”他理了理袖口,“百世堂愿倾一派之力,助天机阁和嚣奇门,拔出后患,杀了陆祁阳。”
视线相撞,虽有帷帽阻隔,姜梨依然觉得对上了那人的视线。
这话来得突然,连元亨通都吓了一跳。
姜梨看了看他,“白堂主这帷帽倒是别致。”
探手向前,严既白以扇相抵,扇柄翻转于两人手掌,十招之后各自收势。
帷帽纹丝不动地戴在严既白头上。
“姜门主是想看看在下够不够资格成为您的盟友?”
“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费力气,把你赶出乐安。”
这话说得忒直白,倒叫严既白意外,他错愕一笑。
“门主以为如何?”
“难。”
能让姜梨说难的,必然是不好对付,付瑶面色更沉了一分。
“这么说来,姜门主是肯做这笔生意了?”
“白二爷人都到了乐安,我说不肯,给我留退路了吗?”她双手交握在桌子上,思考了一会儿,扬声唤严辞唳,“把琼驽鼎拿出来给白二爷看看。”
姜梨是个“疯子”,从来不按牌理出牌,付瑶眼露惊异,根本没想到她会把“鼎”拿出来。
嚣奇门给人的感觉总体显小,由于上至门主下至长老都像个半大孩子,以至于这场交易非常像在过家家。严辞唳样貌身量均是名副其实的半大少年,慢悠悠地背手过来,拆开一个靛蓝布包。
那布也像是随手扯的,鼎更像是随手拿的,落在桌上一层土,还飞出一股浓重的药味。
可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药炉子,让付瑶和严既白的脸色悉数变了。姜梨看不到严既白的反应,付瑶的表情却不能掩饰。
电火石光之间,姜梨猛地回神,感知到严既白要伸手,已先他一步将鼎抓进了手里。
这一刻的心惊肉跳只有真正识鼎的人懂,付瑶手心汗湿一片,严既白起身,姜梨将鼎揣进怀里,仿佛整个心跳都应在了鼎上,砸出咚咚,咚咚的急响。
“姜门主这是何意?”严既白盯着姜梨。此刻才是真正的剑拔弩张。
“百世堂条件太轻,白堂主要换鼎,还需再加些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
“我没想好,你也再想想!”
姜梨话毕进屋,关门送客。
严既白注视着姜梨背影,万万没想到琼驽鼎,真会在她手中!
如此看来,确实要从长计议一番了。
大门一关,几人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老冯药铺啊。”姜梨从怀里把鼎翻出来,吃了一脸土。她呸了两声,忍着飞尘递给付瑶,比她还不可置信,“这东西是真的?”
付瑶拿在手里反覆观看,天机阁内只有顶阁弟子接触过真正的琼弩鼎。此类弟子共计两名,类似阁主身边“辅臣”,可与阁主同入并将书阁见鼎。
付锦衾这一代也是两个,之前有付逆,现在只剩付瑶。
“就是这个。”付瑶确信不会看走眼,“你原本是想用这个假鼎糊弄走百世堂的人?”
“不然我给他真的吗?”姜梨看看鼎再看看付瑶,已经分不出意外还是气闷,“你们就是这么藏鼎的?这东西扔在老冯后院都快长草了,除它以外还有二三十个烧毁的药炉子,我们当时挑了七八个,就这个看着整齐点儿。”
那是一片碎炉子堆,烧毁和用旧的药炉全陈在那里。
说话间老冯也出来了,傻着眼看了半天,显然不知道自己后院藏着宝贝。
他站在琼驽鼎前回忆,“我有搜集碎炉子的习惯,炉子熬了陈年老汤,就跟自己养了好些年的孩子一样。阁主之前来看过一次,问我要不要处理掉,我死活不干,他看了一眼就走了。”
众人眼前仿佛生出一个画面——
付阁主在确定老冯不会扔破药炉子后,回家取了一趟琼驽鼎,而后踱回药堆,掏出至宝,扔了进去。
所以江湖至宝不是供在神坛之上,而是源自于某阁主的随手一抛?
“这事儿也就他干得出来了!”付瑶和姜梨异口同声。说惊异也惊异,说稀奇也不稀奇,这人就是一脑子算计,你觉得他应该在这儿,实际要去的是那儿,你觉得这地方该有,可就是让你找不着。
付瑶抓着琼弩鼎楞在后院,方才大家都是脑子一热,冷静下来都变得有些沉默。外面买鼎的百世堂是虎,她亲手拉进来的嚣奇门就不是狼了?付瑶看向对面刺客门主,首当其冲就是这个小狼崽子,为了琼弩鼎不惜掘地三尺,拆房凿地。之前有付锦衾压着,她闹得再凶也有人管,现在不一样了,她师弟还在床上躺着呢,至今没醒。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祟,付瑶总觉得姜梨脸上写着一句话:我要上天!
“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姜梨颇为嫌弃的皱眉。
“哪种表情?”付瑶咳了一声,顺便抱紧琼弩鼎,“我还没问你呢,这次就你们几个回来了?”
“怎么可能。”姜梨淡漠地了一个响指,立时有嚣奇门众在房角屋檐现身。她是回来的急,不是没长脑子,万一天下令先一步进乐安,她纵有天大力气,能跟一群人没完没了的打吗?
“江北南户两路,并玉璧山刺客全在这里,你问这么多是要管饭吗?”姜梨看付瑶一直掰着手指头算。
她管什么饭!她是在算他们要是先跟他们打起来,天机暗影得分几路人马跟嚣奇门打。
付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姜梨心里有数,看她算得困难,率先进入内室。
这屋子是付锦衾的房间,人没在房里,自然是在并将书阁中修养。老冯跟着他们见识了一眼琼弩鼎就要回书阁去了,姜梨坐在红楠木圈椅上,不自觉张了张嘴,“那个...”
老冯回头,姜梨踟蹰,老冯知道姜梨想问什么,可她终是摆手,他也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付锦衾的情况确实说不上无恙,也做不到让她放心。
姜梨攥了攥扶手,越在意的反而越不敢轻易碰触,张眼看过去时,付瑶仍旧抱着琼弩鼎盯着她。姜梨后知后觉地发现,付瑶不这么守着,她都快忘了之前对这东西那么上心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付瑶在她面前抻了条凳子,“付锦衾被他爹娘留在上渊山那年也是十岁。”
姜梨替付瑶讲下去,“他厌倦那处地方,身边都是年长的师兄,只有付逆和你跟他是同龄人。”“他还跟你说过付师兄?”付瑶惊愕。
“我们这种关系当然无话不说。”姜梨一点不带害臊,说除此之外,“还说过离开上渊山的原因,和付师兄的死。他说付师兄是为保住上渊强行催动的琼弩鼎,人退了,师兄却死了。”
“不是退。”付瑶摇头,“是全死了,包括我们自己人。师兄师叔,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逃走的弟子。”
付瑶在姜梨震惊中道,“他没告诉你这些,是不想再去回忆过往。那样的大战,连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都不敢轻易想起,遑论是他。他看似寡情,实际最是细腻,父母兄弟,爱人挚友,他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每次都拚命去抓,却总是什么都不留不下。”
“他不让你练鼎,是因此物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师兄这般急功近利者不可,如你这般身有旧疾者,更是百害无一利。练鼎之人一旦入魔,便不再有善恶之念,当年一场上渊之战,阁中弟子死伤半数有余,师兄不分敌我,悉数裹于剑下,他有短暂清醒,非常痛苦,恳请师弟并几位长老合力杀他。”
“他是极善之人,又是为解天机之危,如何下得去手。可师兄若是不死,便要有更多的人丧命。最终六长老与师弟合力聚气于荒骨,穿心一剑,结束了师兄的生命。六长老耗尽内力,长眠上渊,唯一位侥幸伤存的师叔,还死在了后来的夺图之战中。所以你今日看到的天机阁并无长辈,天机阁主也轻易不肯再动荒骨。”
付瑶说完看向姜梨,“师兄当时并不是全盛,所增功力已是移山拔海,你若用鼎,谁又阻拦的住,这一城百姓,包括你嚣奇门众又有几人能幸免。我功力平平,纵使拼尽所有也是无用。师弟昏迷不醒,不说能不能阻止,便算可以,你叫他如何忍心亲手杀你,你又如何狠心,让他再经历一次当年的痛。”
“他知你不会怕死,所以瞒下所有布下棋局。知你心中郁结并非只是仇恨更有委屈,所以同上三十六派揭开雾宗之冤。天下令于他而言是不得不除,你对他而言则是万不能舍,他真正要用到的只有六派掌门并薛行意三人,如果不是为你,不会这般落子。”
姜梨知道付瑶在解释付锦衾故意赶走她那日,编造的合作之说。她又岂会真信,只是那时正在气头,什么都顾不上了。
付瑶将鼎放在桌前,“他看着精明,实际最傻,先师在世时一直想将他养得无欲无求,便是亲生爹娘也想他寡情一些,偏他活成自己模样,信这世间有爱,留着一腔厚义深情,偏爱一人,穷尽一生。我阻不住你,这鼎是用是留,便由你自己决断吧。”
夏季天长,聊了这么久,窗外依旧是躁辣灼烫的一团烈阳,姜梨瞧着那一团火,等着那日头落,终究拗不过牵挂,去到了书阁之内。之前插在石砖上的利剑已被拔去,她心有余悸,探脚踩了两步。
“机关骨上次就被您弄坏了,还没修好。”
听风从她身侧路过,拿着高梯抓着各类工具,原本之前就要修,后跟随阁主进入三十六派,这活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拆房,刨地,凿床破阵,多败家。
姜梨尴尬地挺了挺后背,“怎么这么不结实。”
“您怎么不说您力气大呢,机关骨内壁都震裂了,没个三十五天根本修不好。”
折玉补刀,“扎”得姜梨眉头都皱起来了,下属随主,跟他们家阁主一样,一级台阶不给人下。
她没搭理他们,抱着琼驽鼎往石室深处走,此处是上次机关骨被震开后展开的那间内室,石门已经合拢,医者们陆续出来,姜梨无意识地收紧呼吸,挨个观察他们的表情。薛闲记走在最后,知道她惦记什么,主动站定道,“活着呢。”
“我用你说这个?”她当然知道他没死,或者说,根本不敢想他会死。她抱孩子似的抱着琼驽鼎,仿佛刚生了一个儿子,要给她“抛妻弃子”的狠心丈夫看。
薛闲记知她是个狗脾气,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说,“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醒,他伤得太重,祸及脏腑,我与几位医者已尽力用内功打通他淤堵经脉,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什么叫自己的意志?”狗脾气还是发作了,吼得走在前面那几个都是一抖。她索性连那几个一块儿骂,“他要是能醒,要你们这些医者做什么,该用什么药就用,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医者们连声称是,她大步流星的走到石室前,换了好几口气都没敢进去。
他们统一看着她,她回了头。
“活着呢吧?!”
她一再追问真相,其实自己才是最胆小的那个,只有大声说话才能壮胆。
医者见过太多这类“病人家属”了,她这样的不算特例,连声应承“活着呢活着呢。”
保证了半天才见她去推门。
石门之后就是内室,室内有光,怕黑似的点十几根蜡烛,她在门口转了几圈,以为会立即走过去,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翻搅,务必要说一些话才能缓解,于是告状一般发出一串牢骚。
“你说那些人是不是庸医,刚在外头跟我说让你自己醒,我若是你,就醒给他们看,再把他们全部遣散。叫他们往后心里有点数,别什么治不好的病都靠病人意志!”
“你还能不想活吗?你有我,有付瑶,还有这么大的天机阁。你说你花完了银子下任阁主就得去要饭,你连要饭的还没选出来呢。”
说完又变得语重心长,“这事我其实可以帮你,生一个,再不然捡一个,你万事都算在旁人之前,甚至想到几十年后,怎地这会儿撒手不管了。”
“折玉说你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你爹了?他不认你,你心里难受。那么难受做什么,我也没爹,更不曾在生死关头救我,你若缺爹,我给你做爹。”
这话说得自己也知糊涂了,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清楚的很,她怕他真会一睡不醒,怕前面没路,一脚就是深渊。
她强迫自己放松情绪,冷静之后才坐到他床边。室内烛火通亮,实在又让她生气,一手挥灭几盏。
“病没治好,蜡烛点得倒是多,许愿呢?”她对着门外吼,不管医者听不听得见。
她是怨他们的,因为自己的无计可施和惊慌失措。
她知道此刻最该控制的是自己,几个呼吸之后,才完完整整地看向付锦衾。
他睡在那里,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是“病”着。
离她最近的是那只杀伐决断的手,瘦长洁净,第一次月下杀人,他指上染了血,她看着他擦拭,每一根都惊心动魄。
她轻轻挪过去蹭了蹭。冰凉,禁不住皱眉,他的手分明应该干燥温热,如他悠长风流的眼,悲天悯人的神态,无论何时都带着温度。
他不贪酒,思路总是最清明,闻香饮月,信手作画。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每每遇上她都要遭殃。
她抱着鼎向前坐了坐,声音有些闷,“没想到吧,被我找出来了,你是足够狡猾,耐不住我比谁都傻。旁人做不出的事你会做,旁人做不出来的事我也会做。真是伤人伤己的默契。”
她说,“我从不信命,却实在承认我们是彼此的劫数。百世堂的人来了,不知是不是跟你有渊源,我拿不准主意,只能由你定夺。”
“我自是不可能将鼎给他们的,你也知我觊觎此鼎多时,再不起来,我便当着你的面练成,让你彻底功亏一篑。”
他不说话,也不管她,她出神地看着,忽然涌起一阵悲伤。
这伤如浪潮般席卷,收紧她的全身,疼得她呼吸不畅,她锁紧了眉头警告,“你再这样睡下去,我就不跟你好了。”
付瑶推开密室石门时,姜梨正在单方面的跟付锦衾“发脾气”,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可但凡见到的,谁不知道她难受。大悲大恸之下,其实是没有眼泪的。她不肯哭,是坚信他不会死,她咬着这口气,就是要等他醒。
付瑶站在门口没进去,姜梨缓了片刻,问付瑶,“那边有动静了?”
付瑶说,“也没什么,就是叫人请了几次,还是要谈琼驽鼎的事。”
姜梨嗯了一声,撑着手从床里面挪出来。两人离开内室前,姜梨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付瑶朝付锦衾的方向看了一眼。
姜梨为他压了被子,床前蜡烛灭了好几盏,内室有些昏暗,置在床前的六角方几上仍旧是医者留在此处的各类药瓶,瓶边多了一样不甚起眼的“药鼎”,如它经历的年头一般,散发着陈旧战戟般,深沉肃重的光晕。
付瑶心里狠狠一疼,她没带走,终是将它留在了他身边。
第140章 姜门主的鸿门宴
姜梨走回之前的卧室,太阳落山了,留下赤红绵长的一片红霞,她不会占卜吉凶,只是无端觉得预兆不好,像极了跌在水色长缎上的一盆浓血。
她问付瑶,“乐安有通向城外的密道吧?”
语气其实是肯定,并不算问句。付锦衾这样的人绝无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纵使重兵压城,也会另有出路。
付瑶说有,“在林宅。”
姜梨问,“小林大人被你打晕了?”不然怎么可能这么老实。乐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林执不可能不守在付瑶身边。
付瑶说是,脸上不自觉带出笑意,“不过不是晕,而是用了点药让他睡下了。城里那些衙役也一样,知道的越多越不好收拾,不如大梦一场。”
姜梨看看付瑶,“你平日凶得要命,差点忘了你更擅用药了。”
“打得什么主意?”付瑶问。
“会做饭吗?”姜梨说。
“你可真是问对人了。”付瑶哼笑,“我做的比其忍刘大头加起来都难吃,你想毒死谁?”
“卖相不好也不成啊。”姜梨背着手摇着头,踱了几步,展眉一笑,“我们到口福居去一趟,那里的厨子个个儿都会做饭。”
“然后呢?”付瑶问。
“然后自然是请百世堂的贵客,尝尝咱们乐安城的手艺了。”
烛火通明的夜,耀出一室不同寻常的热闹,堂内宽敞热络,排着十六连堂桌。桌上菜品琳琅满目,众多“伙计”进进出出。
这是姜梨摆在口福居的鸿门宴,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怀鬼胎,而她明目张胆,就在灯里,亮亮堂堂的等人来。
白二爷携人赴宴,山不来就他,他只能来就山。微微向上一视,二楼临栏处坐着一人,单独备着一桌酒席,见到他来,手心向上勾其四根手指挠了两下,“请贵客上座。”
那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生有一副孤单桀骜的深瞳,鬼气森森的容色,偏偏偶尔又挺喜人,是个乖张放肆,又带点娇幼之气的女人。
严既白移步三楼,拾级而上。
她身边备了两个丫头,他也只带了两名随从。楼下忙碌的“伙计”并未特意修饰,统一穿着嚣奇门刺客服。严既白见他们做得驾轻就熟,不由多看了几眼。
姜梨解释说,“之前在乐安就做过这些活,端盘子擦地,刷锅刷盆,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在这儿杀人还会被抓起来。”
严既白听得想笑,“嚣奇门乃江湖第一金库,还有没钱的时候?”
“再有钱也耐不住被人坑。”姜梨沉痛回忆。
“坑你的人是付阁主?”
“除了他谁有这本事。”她半恼半笑,眼睛望向窗外,严既白知道那是付记方向。
百世堂的人均未落座,身形笔直地在堂桌前站成了两排。
姜梨收回视线落回宴席上,哟了一声,“这是吃饭还是受刑,怎地如此客气,一桌好饭只我与白堂主动筷,岂非无趣?我那桌上有筷子。”
严既白抬了抬手,百世堂弟子依吩咐落座,姜梨探头看了一眼,说动筷。
百世堂弟子自然不会听她吩咐,她这声动筷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嚣奇门众提凳入座,坐不下就硬挤,席面一时紧凑无比,坐下就开吃。
姜梨满意地看着他们大快朵颐,自己也起筷夹菜,逐一吃了一口。
她在告诉严既白,菜里没毒,她吃了,她的人也吃了。
严既白仍旧戴着帷帽,姜梨看不见他此刻神色,只觉他似乎看了自己很久,举筷夹了离他最近的菜品。
铅色帷布欠开一角,姜梨看着他吃进去了。
这菜在楼上是慢品慢呷,堂内却有点要抢的意思。嚣奇门刺客并未尽地主之谊,筷子伸得积极,跟他们门主一样,奉行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的真理。
百世堂原本拒绝,发现对方吃了没死,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抢法,莫名其妙有了食欲。
“这才有点宴席的意思嘛。”姜梨乐了,吃两口看看楼下,兴致似乎不错,她问白二,“你喝酒吗?这里有上好的龙泉陈酿。”说着命平灵拿过来一壶,自己先倒一盏,又使平灵为对面斟上。
她说,“我很少喝酒,酒量也一般,白二爷能喝多少?是千杯不醉还是如我一般浅杯易熏。”
白二看着她喝下一盏,“我本以为姜门主这样的人该是海量。”
“世人皆有不足之处,总要有一两样短板才显得是个活人。”
“还是说些正事吧。”严既白未动杯中酒。
“什么正事?我只知道吃饭是人生头等大事,我在乐安时总是穷困潦倒,不是没钱就是不够花,今次这顿还是赊的,万万不能浪费。”
“姜门主若是肯卖琼驽鼎,别说饭钱,买下乐安都足够。”
“我买乐安做什么?”姜梨笑。
“那乐安的人呢?”严既白看向楼外处。
大门外押近数十百姓,为首便是陈婆婆、旺儿并之前的教书先生和童爷爷等人。
姜梨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菜凉了怕不好吃,尤其这道神仙肉,得热吃热品才鲜嫩可口。”
严既白比了个手势,负责押人的百世堂弟子即刻将刀架在了这些人的脖子上。
小城百姓没见过什么大阵仗,早已傻在当场,姜梨继续细嚼慢咽。
“白二爷这是不打算客气了?”
“在下确实是想先礼后兵,可若姜梨不肯就范,在下只能先杀几人下酒。”
“二爷既然知道我的名号,就该知道我的性子。”她看看他,“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人。”
“是吗?”严既白平静道。
姜梨咽下一口杯中酒。
晚风吹来,掀起一道迅疾长风,天机暗影行动于无形,不过几个瞬息,手握长刀的百世堂弟子喉间,各自抵住了一把匕首。堂内百事堂弟子瞬间准备反攻,刚一站起便是一阵头晕脑胀,勉强走出几步,逐渐昏倒在地。
姜梨独自吃肉,“二爷胃口太大,这么大一桌酒席,竟然还觉得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