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既白神色冷凝,这方意识到着了她的道,“酒菜无毒,端进来时我便派人探过,为何会。”
此刻连他也觉晕晃,勉力扣住长桌才能坐稳。
姜梨漫不经心一顾,“二爷没觉得口福居今日,太阔亮了些吗?”
“是蜡烛?”严既白反应过来。
“口福居掌柜最是抠门,从来舍不得好腊,付瑶今日特意做了一箱送过来。这药会使人昏睡,不会致命。百世堂今次以礼相待,我们也有来有往。只是这药苦涩,拌进菜里不好入口,落在酒里又易变色,唯有燃烧才无色无味。”
严既白说,“我颇通药理,竟忘了还有伤魂草。”
姜梨摘下最近一盏蜡台,“二爷博学,我是今日才知这世上还有这等好物,付瑶将它做成了蜡心,二爷醒后若是喜欢,自可带去几盏。”
她将蜡烛在他对面吹熄,火灭之时腾起的烟气最浓,眼前帷帽因她吹动,短暂印出一点轮廓,严既白不甘不愿地磕桌睡倒。
“咳,咳咳... ...”
姜梨拿远烛台,竟也被那烟呛得够呛,“怎么提前吃了解药还这么上头。”
“谁让你凑近闻了?”付瑶从二楼深处走来,乜眼看向门外被制的百世堂门众。
“这些人怎么办?”
“绑了吧,人家没轻易动你天机阁,你们也没必要非结这个仇。”姜梨清了清嗓子,“盗门老刘头儿不是说了么,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都杀光了,这江湖多寂寞。”
其实还有一点姜梨没说,就是她一度怀疑这个白二爷跟付锦衾有些渊源,两人不一定认识,立场却不一定是敌对。
这是个解不开的谜团,她不能轻易代付锦衾做决定,更不能拿琼驽鼎冒险。
付瑶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立即往林宅去吧。”
姜梨点头,路过严既白身边时,起手摘了他头上帷帽。
故意遮去面孔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原本就与对方认识,不想被认出。要么就是本身就有两重身份,一个身份在明,另一个身份必须遮掩。
眼前这张脸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平灵跟着看了一眼,白二行高骨瘦,是偏于病态一类的俊冷之相,眼型细长,斜飞入鬓,若是睁开,当是满眼锋芒。
“这样的模样竟没多看?”
平灵看着姜梨头也不回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
众人行动很迅速,自口福居出来便直奔林宅而去。密道狭窄,必须逐个进入方能通过,习武之人习惯于暗处穿行,原本并不费力,可此次又有老人又有孩子,进度自然会慢。
他们不可能将老百姓留在这里,要走就是全城“搬迁”。这里面有肯走和不肯走的,姜梨办事讲求效率,死活不愿的直接一掌敲晕,剩下的便不再聒噪了。
姜梨让付瑶率天机阁在前领路,自己与嚣奇门垫后,医者和小七则夹在中间负责照顾长者。
付瑶面露忧色,总担心今日不会安稳,想由自己垫后。
姜梨看着她笑,“莫不是急傻了,这密道九曲十八绕,你们不在前面带路,后面的人如何跟随?再有就是付锦衾——”
她挺一挺上身,付阁主是由她一路架出来的,他太高,她这样的身量在他面前仍然显得矮小,她将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身上,两只手抱着,又像是半背着。而她“被他”这样圈着便好似他是真的醒着,拍拍他的手,像安慰又像打了声招呼,将他交给付瑶,“可不能把他磕了碰了,他现在没有意识,不知道疼,我眼里可容不下砂子。”
付瑶叹了口气,也知她说的没错,这密道必须有人引路,谁能比他们更熟悉此处构造。
姜梨耐性不多,“可别啰嗦了,你那药效纵使再好,难免被人用内力冲散。白二不是好相与的人,他若醒了,我们都走不了。”
还有琼驽鼎。
姜梨看着一刻钟前自己亲手绑在付瑶胸前的布包,“你任务最重,出去以后谁也不要等,我们自有快马追上。”
付瑶神色严肃地点头,“还有其他要嘱咐的吗?”
姜梨说没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说那么多不要钱的话做什么。”
付瑶不再犹豫,姜梨的视线一直追着付锦衾,看着他们进入密道。没人看到姜梨眼中的复杂,有眷恋有不舍,更有坚定。
深邃漆浓之中,无人发现付锦衾的手动了一下。
他听得见她说的话,预料得到要发生的事,他说不行,可是没有人听得到。
人多,走得也慢,姜梨站在朗月清辉之下,看着他们豆子一般,一颗一颗落进她为他们指向的安全港里。她要保的这些人都是她在疯而忘我的岁月里陪伴她成长的人,有厌她的,也有喜她的,旺儿和陈婆婆一步三回头,被她再三安慰才肯离去,张家那几个临走前瞪了她好几眼,她看不顺眼,直接踹下去一个。张进卿走的最慢,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了。将要进入密道前,他大着胆子唤了声“染染”。
她漫不经心一笑,他倒是始终如一的痴傻,不过她对他没兴趣,他也很快他娘拽了一把,钻进密道中去了。
再有就是嚣奇门的人,只放了一批先驱,姜梨扬了扬下颏,说严辞唳跟上。
严辞唳站着没动,因为已经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前追随顾念成的那批南户刺客是先走的,风吹手并主坛五刺客都如立松一般守在姜梨身侧。
这个架势决不是要走,而是要迎战!
城外传来震荡的马蹄之声,严辞唳就此有了答案。
“是天下令的人?”
他确信姜梨在送人进密道前便收到了消息,密道狭窄,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走完,她要确保天机阁的人能出密道,确保乐安城的人平安离去,而她留下来不是断后,是搏杀!
“当好人当上瘾了?”严辞唳斥她,如若刚才他们与天机阁的人一同离去,不理城中这些人死活,一样走得出去。
“谁知道呢,辣的吃多了就想换口甜的,总做一种人实在无趣。”
“所以你要逞一次英雄,做一天侠客,你让江北的人走,让我走。”
“此战不一定活得成,你出去了,嚣奇门还能有以后。”
她摘下腰间门主令扔到严辞唳手中。
“当初本就是抢你的,如今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严辞唳攥紧令牌,两队人马无声而立,月色被云遮去一半,苍青之外是银白,仿佛隔着阴阳。
“二爷,为什么放他们走了。”
与此同时,“睡倒”在地的元亨通揉着摔疼的胳膊爬了起来。烛心里的伤魂草确实厉害,可他们也不是无备而来,堂下弟子各自在桌前坐稳。严既白咽下一口清水,驱散口中可解百毒的平息丸的苦味。
“她会将鼎留给付锦衾,我又何必夺人所爱。朝廷的意思是万不得已,先保鼎,后保天机阁。如今两样她都替我们做了,我们又何必自伤人手。”
“那龙脉... ...”元亨通沉吟,并将书阁之下便是龙脉所在。
“琼驽鼎是接引之钥,鼎不在乐安,如何开启,况且雾生山火药库已被江怀序所毁,陆祁阳纵有吞天噬地之能也是无可奈何。”
“您怎么知道火药库已毁?”
“你以为陆祁阳为何比我们晚到乐安?他要带火药进乐安,沿途以车马拖行,至少半月才能到达,可他此刻冒夜而来,比预计时间提早了整整五日,明显是无功而返,气急败坏,要找地方出气。”
元亨通心有余悸,“好在付阁主精算,提前命人毁了火药库。”
“可龙脉虽保,乐安却难安,付锦衾若是没有昏迷,一定会提早带人离开,留一座空城给陆祁阳。可惜重伤在身,天机阁群龙无首,便就走成此刻局面。”
“那我们之前为什么不劝他们赶紧离开,非要等到陆祁阳赶到乐安。”元亨通言语之中竟有埋怨之意。
“姜梨没出现时,你知道琼驽鼎在哪儿吗?”严既白此生最厌与蠢人交谈,“万一陆祁阳于空城之中寻得驽鼎,谁能保证龙脉安全。龙脉一旦被动,国本震荡,便是天下浩劫。”
元亨通用笨脑子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来,就是吃饭的错了,我们要是不吃饭,直接让他们带鼎离开就好了。”
严既白居然笑了,诡长凤目淡淡一展,“是啊,为什么非吃这顿饭呢。”
运亨通一怔,“您是故意拖住姜梨,让他们留下来对付陆祁阳的?”
是人都看得出来姜梨心系付锦衾,紧要时刻必定会让天机阁的人先走自己断后。
至于故意留下嚣奇门——
严既白手中另有密令,灭天下,斩嚣奇,这两股势力太大,既已走到这般地步,索性让他们鹬蚌相争,朝廷夺利,接管江湖!
元亨通说,“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严既白说,“等。”
等到你死我活,再无回还之地。
元亨通说,“可单凭一个姜梨,能打得过陆祁阳吗?”
严既白看向楼下慢悠悠迎上一众人马的丫头。
“你可别太小看她了。”
她呀,不怕死,而且付锦衾昏迷前,还为她铺了一条路。
月下空城,只有月辉倾斜而下。
陆祁阳勒住缰绳,连座下良驹都似察觉到了他此刻的烦闷,踏出几声沉重的蹄音。他在路上便猜到自己晚了一步,驱马入城,方向只有两处,一是付记,二便是林宅。
可惜两处都没寻成,街上有人拦了他的路。
他看着她由远及近的走近,手里拎着一只小马扎,不偏不倚撂在街道正中。她坐下来,埋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洗好的脆梨,咬在嘴里淡一招手。另有四五个人抬出一口棺木,她让他们落在她身侧,这方咬下一口清脆,长街之上回音幽幽,她说我铺子里刚好剩下一口薄棺,“之前缺银子的时候死活卖不出去,原来是要留着装你。”
他语气却是一贯的语重心长,“幼时便是这般脾气,长大以后还是这般。你我其实不必如此你死我活,我灭了你六百宗门弟子,身后这些人你看谁不顺眼,尽数杀了就是,我决不阻拦。”
姜梨嚼着一口脆梨,“他们自然不能活,你也一样。”
“你知道自己杀不了我,何必赔上这条性命。”
“不试试怎么知道,十二岁之后,我的人生就只有一件事。”
“杀我?”
“不过二十二岁后多了一件事。”她继续吃梨。
“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陆祁阳发现姜梨的眼神变了。平静,锋利,目的明确。她要杀他,只是为了了结当年之事,仇恨不再是她眼里唯一的颜色,甚至有了正气,变得像个活人。
这点让陆祁阳很不愉悦,他也曾失去所有,为何他找不到活着的感觉,甚至连恨的滋味都变得不明显。他希望世间多几个如他这样的怪物,否则便会十分孤独,没牵挂,没喜怒,没亲人。
她为什么能如此,是因为雾宗之冤昭然天下了吗?那种被逼到百口莫辩的委屈憋闷,才是她心里最大的结。她要一个公道,要九派的忏悔,她要他身败名裂,便如此时,他只能带着自己的门众前来,没有其他门派支持,她得到了真正想要的结果,而他想要的是什么。
陆祁阳忽然生出些许迷茫。
“付锦衾在哪儿。”
薛行意冷冷开口,他没有陆祁阳那么好奇,更没时间跟姜梨废话,陆祁阳要以付锦衾交换薛琢,他必须立刻找到他。
姜梨摸下一根簪子,理了理左边有松散迹象的发髻,“天机阁主的踪迹我怎会知晓。他要走便走,要留便留,现下不在这里,自然是懒怠招待你们这些蠢货。”
她试图用簪子固定,薛行意说,“找死!”
他性子急,飞身下马冲杀上前,姜梨不慌不忙找准位置插好簪子,不忘手里还有脆梨,咬在嘴里反手执刃。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门主动手!”
有人先姜梨一步迎上了薛行意的攻势,一手大无相指直逼对方胸口,薛行意以剑回挡。姜梨摘下嘴上脆梨,略带诧异地吃完了最后一口。
“你没走?”
她方才分明是看着严辞唳带流素他们进密道的。
“你让我走我就走?”严辞唳嘴硬。
流素无奈一笑,“他慕强,嘴上虽不服你,心里早已将你视为门主。索性陪你拼一场,毁也由你亲手去毁。”
其实严辞唳跟姜梨很像,都是宁可粉身碎骨也决不临阵脱逃之人。打便打得爽快,死要死的无悔,嚣奇门平地而起,十年争杀,他欣赏姜梨的气魄,乐见嚣奇门的嚣张繁华,他是个怪里怪气的邪门东西,嘴利,却认主。
“谁说我认她做门主了?我是不愿领她的情!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严辞唳边打边跟流素吵架,说完瞪向姜梨,掷出一块令牌,“这嚣奇门你怎么抢的怎么带起来,门主令还你,老子不稀罕!”
“要面子。”姜梨对流素笑,抓着令牌揣进怀里。今天这梨挺甜,心情也分外舒畅,重新握住鬼刃,她对流素说,“走,我们也活动活动筋骨。”
“外面都说严辞唳与姜梨不合,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会留在她身边。”元亨通悄观战局,语气十分意外。
“我要是有这么一位领主,也会觉得有点意思。”严既白说,“严辞唳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希望能将嚣奇门带入鼎盛,这点他自己没做到,但是姜梨做到了。也许心里还有点别的指望,万一胜了,嚣奇门便是江湖之主,他不贪权,只是爱这份无上之名。”
元亨通另有疑问,“倒是那个薛行意,为什么会知道龙脉下落。他似乎一早就知道琼驽鼎,甚至并将书阁在乐安。”
严既白道,“天机阁当年有一叛逃阁众名唤薛九,因不耐阁中寂寞,非要到江湖闯荡一番,遭到天机阁追杀。为求保命,薛九放出了琼驽鼎可增进功力的消息,致使天机阁陷入夺鼎危机。天机阁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有精力追杀他。这人后来娶妻生子,一手创立了天启门,便是天下令的前身,后来此派由他独子接管,便是如今的薛行意。不过薛家倒是有些自知之明,薛行意一统江湖之后便老老实实当起了盟主。他知道龙脉碰不得,更不想与朝廷为敌,所以他统领江湖那几年,三十六派和二十四小盟都算安稳。这次若非陆祁阳将他逼入绝境,也不会找上天机阁。”
“也是够不要脸的。”元亨通说,“他爹为了自由背弃门派,儿子又为救独女,不惜助纣为虐,说起来都是自私自利。薛琢固然可怜,可那被灭全宗的雾渺宗何其无辜,被断了五十年气数的九派何其无辜,还有仰人鼻息的二十四小盟,任人宰割多年,犹如牛羊猪狗,如何不是造孽。难道这世上只有他薛家是人,其他就不是人了吗?”
“说得这么义愤填膺,不如下去帮忙。”严既白调侃。
“帮忙就算了。”元亨通挠挠头,半大小子顶多动动嘴,心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打不过他。”
说话间薛行意已被严辞唳姜梨合力逼退,彭轻涤翟四斤加入战局,嚣奇门与天下令的人早就动起手来,陆祁阳作壁上观,薛行意三人绝非四侍主之流,姜梨与严辞唳打得不可谓不吃力,待到再对上陆祁阳时,必定气力有损。
元亨通边看边对严既白道,“再这么打下去,吃亏的一定是姜梨。
方才他们二爷不是说了吗,他们要的是两败俱伤,陆祁阳至今还没出手,姜梨若是提早败下阵来,于百世堂而言也不是好事。
严既白还是那句话,“再等等。”
城外另有一队人马在焦急赶往乐安,领头之人须发斑白,是齐齐整整的九个老头儿。
嚣奇门的人在听到号令之后便赶去了乐安,老头儿们要相助,没想到被“不要钱”的天下令门众拦住。这些人没了首领,三护法尽数随陆祁阳而去,他们没接到吩咐,不知应该如何动作,嚣奇门刺客行动太快,他们反应不及,只能专心拦阻老头。
老头儿们也不好相与,半日之后突破重围。
马蹄踏入乐安,连薛行意都有些震惊。
“他们九派上下青黄不接,竟然真要豁出百年基业拚死一战不成?”
姜梨看着由远及近的老老少少也是一诧,她向来孤立于天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众派驰援。当年他们合力攻山,现在合力救她。
“都这把岁数了,还学不会装傻充愣。”
陆祁阳实在不解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知死活。
他调转马头,面向冲杀而来的九个老不死,运起一掌天威。
锋震如雷,九人跃身而起同时运手相接,这力根本不是常人能挡,王常与只剩半数功力,其他几位也是老迈之年,恍惚间一道纤细身影跃身在前,于掌风最盛之时拦腰接下此掌。
王常与等人见状连忙抵住内力助她稳住心脉,姜梨抗下六成掌风,顶住手中鬼刃撑力一展便是九道剑影。陆祁阳再起一掌凌天,声势之大几乎令天地变色。
两力相抗,尽是石碎之声,城内竟在这时再生脚步,寒观谷廖呈携二十四小盟疾奔而至,众人齐手相抗,饶是陆祁阳也被这变故所扰,退至百米之外。
森寒的夜风卷起浓重的腥甜之气,陆祁阳诧异的看着裂开的掌心,“居然连你们也反了?”
“我等皆受嚣奇门之恩,若还明哲保身何配正道二字,二十四小盟今日愿倾全派之力,助嚣奇门主铲除天下令!”话毕转身,抱拳一拜,“姜门主,廖某惭愧,之前因怕累及家人,祸及门派迟迟不敢参进,后听闻九派掌门以年迈之躯赶赴乐安更觉汗颜。今次率众驰援,恳请姜门主不计前嫌,原谅廖某之前之过。”
姜梨想说廖掌门不必如此,刚欲将人扶起就听身后九个老头发了难。
“他说谁是年迈之躯?”
“好像是我们。”
“他自己头发不也白了吗?”
“谁说不是呢,我瞅着你比他硬实多了,你是我们里面最年轻的。”
老头儿们越说越来劲,一把拉过廖呈到一边理论,陆祁阳眼中困惑更深,这都是些什么乌合之众。他不懂他们欣然赴死的义,更不理解固执信守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姜梨今日脸上笑容极多,既没想过这场决战这么热闹,也没想过自己会以如此轻快的心情面对。她说陆祁阳,“这就是江湖。”
“什么意思。”
“就是一群在你眼中看似很傻,心里比谁都热的人聚在一起的世界。他们生在广阔天地,怀揣赤诚真心,不畏强权,以义为本。这就是侠之风骨。”
“那就让这风骨在我手中消失吧,我不喜欢,杀了一批再养一批,总不会都是傻子。”
“我不会让你如愿。”
“那就想办法杀了我。”
陆祁阳再次起手。
姜梨紧了紧窄袖上的绑带,手中鬼刃已横刀飞转过去,身体随后冲进,速如林间猎豹,直面对敌!
等在马车上的付瑶忽然听见一声振山动地的轰鸣,姜梨的人没追上来,最后一波百姓已经顺利上车,一切似乎都在计划中,唯独没有嚣奇门的人现身。她掀开车帘看向声音方向,折玉听风脸色惧是一变。
“是乐安!”
“莫不是打起来了?”付瑶钻出马车,第一反应就是立即回去,车前忽然冲出三十名南户刺客。原来姜梨的人不是没跟来,而是专留了一批人马暗中护送。
一人抱拳上前,“付姑娘,门主有吩咐,让您向南走,不要回头。”
“什么叫不要回头?城里到底怎么回事,百世堂的人不是昏倒了吗,为什么她会跟人交手。”付瑶注视着护送他们的刺客,迅速想到一个可能,气得咬牙,“是天下令的人来了,她一早就知道他会来是不是?!”
她瞒着她,就是怕她留下来跟她一起送死。她跟付锦衾一个两个都想着送她离开,她就那么不配跟他们一起死吗?
“门主说,您活着,付阁主就有希望,而且您身上带有琼驽鼎,不宜折返。”
“让开!”
姜梨待付瑶是这般,付瑶待姜梨怎会藏私。她厌过她,恨过她,可关键时刻的乐安,只有她们两个相依为命,她救她出鬼市,送她出城。付瑶不是一个能冷静行事的人,她讲义,重情,眼下便是有刀山火海她也要去!
姜梨偏又算准了这一点。
南户刺客交出手中长剑,“门主有令,付姑娘若执意回城,便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严既白不知喝了几杯龙泉陈酿,他酒量极佳,饮酒如茶,面前佳肴没少动,并未糟践那个赊账请客的小门主的好意。口福居的蜡烛早在对方离开后便换了新蜡。
凭栏而望,战况极是惨烈,那个不服输的丫头已经遍体鳞伤,他看着她趴下,起来,再趴下,再起来。
无上之境不愧是武境之最,众派联手都无奈何。五刺客均已力竭,各派势力尸骨成堆。而在陆祁阳眼中,众人皆是配菜,唯有姜梨是他心头大患。她实在是个棘手的小东西,几次三番坏他好事,可他今次杀她又比往日更加不易。
武学有高下,心气儿却长在骨子里,她硬得很。
如今打架也聪明多了,很少直面他的掌风。她变得不再将自己绷那么紧,不再一心赌上所有,她是有张有弛的,从顺力到爆发,她伤得很重,可她又能忍又不知道什么叫怕。
这次反倒是陆祁阳打急了性子,她总也不死,他何时能追到付锦衾。
又十招后,陆祁阳改变了打法,开始急攻急进,姜梨避无可避,鹞身翻向陆祁阳身后,而他恰也算准了这一步,反手一击,直冲姜梨面门!
“姜门主!”
“闺女!”
关键时刻,精疲力尽的九派顶了上去,他们抵身扛下这一式。这是他们最后的气力,明知以指绕沸,仍然没有半分迟疑。
长风掀起花白发丝,布满沟壑的脸上裂出七孔血痕。
严既白眼中生出几分钦佩,以命相授,这几个人来了就没打算活着走。
一招接下,九派筋骨尽散,王常与看向急速奔来的姜梨,“我们老哥几个只能送到这儿了。”
两代恩怨十年悔,他弥补不了一个孩子颠沛流离的十年,更换不回她的一宗亲人。他能弥补的太少,唯一能办到的,便是竭尽全力的陪她复仇。
他当然也恨陆祁,可恨和助相比,竟然是助字占了上风。他发现他只想让姜梨赢,想让这世间正道公理赢。可这时又不大这么想了,他在弥留之际,小小声的说,“实在打不过就跑吧。”
他舍不得这孩子死。
身后九派弟子恸声惊呼,立誓要杀陆祁阳。
众弟子举剑冲杀,还未至近前便被姜梨划开的一道剑气击飞。薄烟之下,姜梨执剑侧首,吩咐门下五刺客。
“带九派的人走。”
“少主!”五刺客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给九派留根。
“君以赤诚待我,我必以赤诚报之。这姜梨还真是... ...”
严既白失笑摇头,这江湖待她并不好,浴血十年,居然仍有力气去接纳善意。
不简单呐。
他轻叹。
楼下五刺客还在与她僵持,姜梨唤了声严辞唳。
这老小子是个明白人,知道她要保的不止是九派,还有跟她出生入死的五人。九派要留根,雾宗更要留根,严辞唳二话不说,直接将一干人等推出城外。
他挡在城门楼前,告诉他们,“我和流素会留下,姜梨这边有我们,你们带九派北行,于玉川一带汇合,别让那几个老的白死。”
他给他们吃定心丸,自己不走,让他们北行。又留下汇合地点,这便是希望。
五刺客仍旧不肯,严辞唳指了指被焦与搭在肩膀上的裴宿酒,和重伤昏迷的廖词封、沈鹊疑。
“我没儿子,这几个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她方才拚命去救,就是知道这三个对我而言跟你们在她心里一样重。我这人不爱说废话,大人打架,小孩儿回家,总得留下一脉下去延续传承。”
严辞唳继续劝导五刺客,“再看看你们身上的伤,再留下也是拖累,方才姜梨为救平灵险些断去半掌,你们在她会分神。”
他将利害分析得条条是道,平灵等人无法反驳,而于严辞唳自己而言,生死已经不再重要,只想酣畅淋漓地打完这一仗。
身后追兵已至,严辞唳看了看身边的流素。
“我没让你走,你怪不怪我?”
“你是怕我打你吧?”流素不客气道。他一共抛弃过她两次,一次是大婚前夜跑去练邪功,一次是带着一张再也长不开的脸跑到她家里跟她退婚。他每次想的都是不连累,每次都把自己认为最好的结局留给她,其实心里真不明白吗?她真正想要的就是两人一直在一起。
她不在意他变成什么样子,当然也不介意适当教育一番。
旁人只知叶家姑娘惨遭抛弃,并不知道那作死的未婚夫被她在后院打得半死。
“我只是舍不得还手。”严辞唳皱眉,仍是有一点要面子,不过这次的嘴却不似往日那般硬,他说咱们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我这辈子欠你一身凤冠霞帔,若有来世,一定铸金做冠,叠玉成帘,明珠做坠,上门求娶。”
流素绕着指间银线,说别说那些丧气话,“你这辈子造孽太多,下辈子不一定有钱,尽量这辈子准备这些事儿吧。”
严辞唳愣了愣,“这意思,下辈子不愿意跟我了?”
“我只过当下,你以为自己多招人喜欢的东西,这辈子没完下辈子还念着。”
严辞唳声音有些闷,“下辈子我可以长大。”
可以跟你一起变老。
流素说,“我不介意,你也不用嫌弃自己童颜不老。”
严辞唳说我没嫌弃。
“那就是嫌弃我老?!”
流素忽然吼了一嗓子,他“变小”以后死活不娶,她心里真没有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