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锦衾从未被人如此轻贱过,他若要这一夜颠鸾倒凤,何须耗费自己这颗真心,他用力看着姜梨,眼里凉寒一片。
“姜门主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付阁主不也一样吗?”她无辜地看他,眼里一派天真,“你不肯与我了断,难道不是为了牵绊住我?你想用这段感情让我不舍,让我自动放弃夺鼎的念头。可惜我这人生性凉薄,只许一夜,不给一生。”
纤细的手臂顺着肩膀滑下,这次换她欺身上前,环抱住他的腰身,“你细想想这买卖,是不是甚是划算。”
付锦衾推开了姜梨,姜梨不解的回望,他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想在上面看到哪怕一丝演的成分。
那坛老酒原来不是为了倾诉不舍,而是为在今夜,添上一份好兴致。
“你实在是很好。”付锦衾怒极反笑,第一次开始反思,也许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只是被自己的心蒙蔽了,自以为她爱他,自以为她不舍。
他闭上眼,无声一笑。
“滚出去。”
姜梨这次走的是门,天色浓沉,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她反手关上门页,收拢略显缭乱的衣衫。月色打在脸上,映出一脸意兴阑珊的失望。
她的提议不好吗?为什么要拒绝?她偏头看看身后的大门,带着一脸困惑走回酆记。
平灵没睡,正在院中等她,两人眼神交汇,“谈的不好?”
“我觉得挺好,但是他不满意。”姜梨脚下不停,迳直走进房里,信手关门,坐回床前。
万籁俱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眼里是挥之不去的,付锦衾布满裂痕的眼。他从未露出过那样的表情,不恨极了,不爱极了,都不会有那样的表情。
她肩膀轻轻耸动,在笑,更像在哭,哭和笑都没有声音,全部被她挤压在心里。她喝的不多,醉的不轻,一瞬之间,那条被龙枝桂消散的食心蛊虫仿佛又在心里重生,她将自己收缩成小小的一团,任凭那条“虫子”,一口接一口,吃她的心。
次日清早,是姜梨带人离开乐安的日子。
这日子不需要看黄历,也不需要看阴晴,昨夜月亮地极大,今日便反应出一个晴天。初升的日头攀上石青的飞角,姜梨照例在老童那里买了两块油饼,一碗豆浆。穿着最平常的衣服,拎着小马扎坐在门口,吃最简单的早饭。
对面是窗门紧闭的付记,掌柜的似乎懒做生意,后厨方向连点白烟都没冒,姜梨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失笑摇头。
在她眼中,此时的场景更像是付锦衾的态度,付阁主的心门,自从昨夜之后,他连缝隙都不会再留给她了吧。
失落吗?没有。
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平灵牵来了快马,姜梨咬着油饼攥住缰绳,坐在马上三两口吞咽下肚。酆记门口站着送行的陈婆婆和旺儿,她一面嘱咐他们在家等她,一面将半数人手留在了乐安。
“姜梨!”
远远的,于长街深处走来一个高挑的身影,她有明艳端丽的容貌,和烈如野火的脾气。
付记没有动静,是在意料之中。
付瑶闻讯而来,也在情理之内。
她怒气冲冲地质问姜梨,“为什么让你的人进驻乐安。”
姜梨趴在马上莞尔一笑,“当然是为你们好。”
付瑶纵使再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在这一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说姜梨,“你就是个白眼狼!”
姜梨埋头理了理袖口,“别说那么难听,我只要鼎,你们若是肯拱手相送,我也愿意留你们性命。”
打马出城,姜梨将骂声甩在了身后,几十乘快马在交赤林一带交汇,逐渐汇成庞大的一队人马。
队伍一路向中原疾驰,黄沙漫天,吹乱了身上寻常的衣衫,大风袭来,迎猎的衣色仿佛被风融裂,最终蜕变成浓烈的一片黑色。
黑纱,斗笠,宝相龙雀,为首女子勒住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
“你说孟无度占了主坛?”
严辞唳打马上前,跟她共同望向巍峨山顶,“半个月前就攻占了整座殿宇,门众死伤无数,关了一部分人在囚笼地牢,还自以为是的封住了所有密道。”
严辞唳问她,“是直攻还是暗取。”
通往主坛的路子五花八门,孟无度封死的那些,只是无关紧要的一角。
斗笠之下露出一口上扬的红唇。
“来者是客,他不是爱看玄狐舞吗?我给他跳一场。”
孟无度是在白不恶和判无欲死在鹿鸣山的第五日才听到死讯的。
四侍主之间从不互通消息,最初发现这两人死在鹿鸣的其实是南令侍主沾九夜。此人玲珑,由于是在黑不善死后接的南令的盘,生怕被排挤,经常以讨好之势与其余三人走动。
这一走动,就让他发现了西北两大侍主不在各自领地之内。他随即找到西北统领之下的几大门派问询原由,西令这边没听到动静,北令青松、东岳几派倒是给出了答案。
“他们死在鹿鸣山了。”
“被谁杀的?”
“还能有谁?”东岳派掌门捂住胸口,至今还有待愈的内伤,“这世上敢动你天下令两大侍主的还能有谁?”
自然是非嚣奇门主姜梨莫属。
沾九夜心里没了主意,令主陆祁阳三个月前就已闭关,至今还没出来,他不敢将消息传回无胜殿扰令主清修,只能找上“硕果仅存”的孟无度商议对策。
孟无度没他那么慌乱,黑不善死后,剩余三侍主便开始自危,生怕自己成为第二个被挂上龙门高壁之人,大部分时间是以躲为主,从未与姜梨正面抗衡。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姜梨明明功力高于他们,却没能将他们全部杀死的原因。
令主闭关以后,他们更是足不出户,白不恶和判无欲这次敢联手单杀姜梨,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虽然结果不尽人意,可孟无度更愿意相信是他们自己蠢。
“东岳派的人没说他们为什么会主动围攻姜梨?”
沾九夜慌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楞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是姜梨走火入魔了,损了七成功力。可这人若是真损了,会连杀两大侍主吗?西北两部这次是倾巢而出,几百号门众全部死在鹿鸣山了,一个活口都没剩。”
她的功力,向来是时好时歹的。
沾九夜不了解姜梨,孟无度却很知道她。他是最早跟在陆祁阳身边的侍主,不论是当年那场灭门之战,还是日后的一系列追杀,都曾参与其中。
姜梨有走火入魔的旧疾,他在追杀途中就见她发作过几次,后来药仙薛闲记给她配了一个什么方子,稳定了几年,白不恶和判无欲这次敢动她,一定是她旧疾发作了。
沾九夜说,“鹿鸣山一战后,山月派似乎也有动作,有人看到玉陀螺带着大批人马去了江北分坛,后来如何便无人知晓了。”
“去了江北?那姜梨人呢?”
“好像是跟严辞唳走了。”
这个消息是东岳的人传给他的,他不知道东岳是“代为传信”,更不知道这是姜梨本人的意思。
孟无度果然被这个消息所扰,顺着思路猜测姜梨很有可能是在杀了白判二人之后,彻底伤了根基,因担心有人刺杀,才跟严辞唳回了江北分坛。山月派闻风而动,打算趁火打劫,一举拿下姜梨,这才有了后续的一些列动作。
沾九夜说:“咱们要不要去南疆问问,是何结果?”
孟无度都懒得搭理他,“我们与这些刺客邪派素来不合,我们的人进入南疆,唯一的可能就是打得天翻地覆,根本不可能问出什么结果。”
沾九夜没主意了,“那现在怎么办?也去江北吗?”
“当然不用。”孟无度不紧不慢地打着算盘,“若我分析不错,玉璧山此刻定然门户大开,无人镇守,我们悄无声息地占了她的主坛。大却灵若是胜了,我们就顺势收了姜梨主坛的人马。若是败了,姜梨肯定要回玉璧山修养。届时她已经经历了两场硬仗,集你我二人之力,还怕杀不死她?”
跟白判二人一样,他也想抢下诛杀姜梨的头功。
沾九夜没孟无度那么乐观,“万一姜梨杀了大却灵,留在江北养伤不回来了怎么办。”
“那是你不知道她有多恨天下令。”孟无度冷哼,“我们的人只要进入玉璧山她就一定会收到消息,那里有处无常殿,殿里供着两只青瓷坛子,姜梨就算受再重的伤,就算是用爬的,也会回来!”
那里面装着雾渺宗上下两代宗主的骨灰,她当年逃走后,天下令守在雾生山整整一个月,就是料定她会来收尸。她也确实来了,带着十四名童宗弟子上山,在山中密道蛰伏多日,拼着一股狠煞之力,拖走了两具尸首。
没人比她更熟悉雾生山的地形,也没人知道这座山里隐藏着多少条密道,天下令在密道上吃了暗亏,所以这次,孟无度杀进玉璧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闭了主坛所有暗道,姜梨要上山,只能有一条路走,他就在这条路上等她。
“那万一,姜梨并没有受伤呢?万一是全须全尾的回来... ...”
“哪有那么多万一!白不恶和判无欲是傻子,大却灵也是傻子?姜梨若是身体无碍,会不回主坛改去严辞唳那里?”
可是这些大聪明,都他娘的死了啊。
沾九夜很不喜欢孟无度对他大吼大叫,但是碍于他功夫不如他,在天下令的年头也不如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不过这一忍,倒是也没生出什么大事,他们顺利住进了嚣奇门主坛,每日喝酒吃肉,坐等正主归来。孟无度喜欢看玄狐舞,夜里还有舞姬旋转裙摆为他们解闷,沾九夜是个目光并不长远的人,时间长了便也安安心心的住了下来。
今夜照旧有胡姬起舞,原本与沾九夜共同镇守的孟无度却不在殿中。陆祁阳闭关期间,孟无度既是侍主,又要代为处理令中事务,白判二人死讯传回来后,手下统管的门派就或多或少传出一些声音,他们惧怕姜梨的淫威,担心她要大开杀戒,孟无度留下人手供沾九夜调遣,再三安抚,说是三日就归,才让他放了他离去。
孟无度不在,沾九夜连酒都不敢喝,手里虽然攥着大把人手,也还是防备着突发状况。可有菜无酒终究不得滋味,眯着眼看看转来转去的舞姬,他烦躁地摆了摆手,“成日就是这些,看得人眼花缭乱,就没些新鲜花样?”
舞姬们幽怨停步,领舞的魏心南说,“这还不是应着侍主们的口味,咱们之前给姜门主跳时何止一个玄狐舞。她爱看长袖,喜欢让我们赤脚踩上鼓心台,乐声迎着鼓点,最得她喜欢。”
这些舞姬都是姜梨养在玉璧山的人,没有武功,只有舞技,孟无度逐一探过底细,这才留了下来。
“那就跳起来啊。”沾九夜说。
“单就我们几个可跳不成,得另叫其他姐妹上来,还得换身衣裳,方能有那意趣。”
“那就下去换。”沾九夜听得动心,也想看看姜梨爱看的是什么舞。
几名舞姬走了一个来回,再进来时身后多了十来个人。她们脸上戴着若隐若现的轻纱,穿着妖娆灵动的绯色长裙,裸露的半截细腰柔得像绸,福身一拜之后,才向鼓心台走去。
这是的一道奇景,台面是由鼓面所做,鼓下是空心的,舞姬赤脚踩在上面,能跳出鼓点一般的轻响,沾九夜坐在看台之下,直道姜梨实在是个会享受的主。他摩拳擦掌的想看这段新舞,身侧孟无度的徒弟冯舀却叫住了后来的几名舞姬。
“慢着!把脸上的纱摘下来。”
往日这些人从不覆面,今夜多了一样节目,他疑心会“多”出什么人来。
沾九夜听得皱眉,“这些人我们来时就查问过了,你也未免太小心了。”
冯舀不为所动,“之前没问题不代表现在没问题,万一进了什么新人,沾侍主能保证她们对我们没威胁吗?”
沾九夜恍然大悟,嚣奇门是刺客门,最擅长的就是暗袭。他被冯舀说没了底,指着舞姬嚷嚷,“那就摘!现在就摘!都摘下来!”
舞姬们只能停住脚,重新走到他们面前。冯舀注意到有三个人慢行了几步,仿佛有些迟疑。
冯舀观察的就是她们的反应,不待前面几人摘纱,直接指向最后三个。
“你们先摘。”
被点名的舞姬明显皱了一下眉,其中两个下意识朝另外一个看了过去,好像在等她的指示。
这个反应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冯舀已经将手扣在了剑柄上,沾九夜没摸剑,而是从桌下抱出了一只青瓷坛子。他将骨灰坛从无常殿里拿出来了,一个人抱不了两个,只拿了太宗主周两金的出来,天下令的人都知道这件东西对姜梨的意义。
如果这些人里有姜梨,他就以骨灰要挟!
“你,到前面来!”冯舀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名女子。
女子眨了眨眼,眼中似有笑意。她向前走了几步,冯舀不自觉地收紧了握剑的手,舞姬的步子迈得不紧不慢,几乎有种闲庭信步的意思,冯舀手心生寒,忽然道,“不用再上前了,就在这里摘!”
栖舞殿里站着两排天下令门众,舞姬将手抬到面纱处,立时有弓箭上弦的声音,箭尖直指舞姬。
舞姬停顿了一下,随后生出抱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都是给各位主子赏景儿取乐的东西,摘个面纱哪需这般阵仗。”
她摘下面纱露出了全脸,是舞姬中名叫肆月的,剩下几个也跟着摘了。天下令攻占那日,他们就对这些舞姬做了盘查,姓甚名谁,什么样貌,全部都是熟面。
冯舀几乎有种脱力之感。
沾九夜把骨灰盒放到桌上,指责冯舀,“疑神疑鬼,我就说没事儿!我们的人将玉璧山守的铁桶一般,只有一条主路能进。栖舞殿离它最远,就算有动静也是前殿先动,传回消息才到我们这里,你以为姜梨有三十六臂?”
冯舀松开握剑的手,没理会沾九夜的马后炮。他若是有胆识,刚才就不会抱着骨灰坛子了。
沾九夜摆手,不欲多谈刚才的狼狈,十七名舞姬俏步走上鼓心台。
那台子宽广,正中置着一扇杏色蚕纱空影屏风,舞姬们上台之后便进入屏风之后,吹亮了数盏白玉美人灯,屏后光线大盛,屏上因此投下如雾如幻的数道妖娆倩影。乐声响起,先于屏后起舞,婀娜身段一览无余,看得刚慌过一回神的冯舀都直了眼睛。
乐曲前期以胡琴做为主调,颇有西域之风,中期乐声一转,竟然变得高亢,舞姬吹灯,屏后光线一暗,沾九夜刚欲追问怎么回事,舞姬们已鱼贯而出,赤脚踩出鼓点。
“玉足纤纤鼓上舞。”
沾九夜啧啧称奇,直说这姜梨若是个男人,不知要如何风流。这些巧思设计,男人是断然想不出来的。
“她不会男的女的都喜欢吧?”
他没喝酒,却堆着一嘴粗糙的醉话。冯舀不愿搭理他,当初若非黑不善死的突然,令主手下无人可用,也不会矮子里拔高子的把这人提上来用。
他们哪里知晓,姜梨的巧思都与杀人二字分不开干系,方才展示在他们面前的舞姬没有问题,转过屏风再走到台上的人,可就不同了。
她们也有柔韧的身段,可惜不为悦人。也有灵巧的长袖,却不是为舞。
冯舀眼睁睁看几个舞姬跳错了步子,但是她们不慌,跳错了就瞎跳,鼓点忽然加大,气势忽然磅礴,舞姬们卷袖振臂,以胡笳做拍,鼓点为伴,跳出了一首尖锐锋利的入阵曲!
冯舀暗道不妙,刚欲拔剑就见舞姬们纵跃而下,长袖变作了索命的钩锁,十六道红绸如练,离鼓心台最近的门众包括冯舀全被圈住脖子,红绸一紧,舞姬曲腿向前,牵着众人滑出数米,手腕翻转一曳,有反应不及者,当场就被勒断了脖子。
冯舀慌忙以剑断绸,谁知“舞姬”早有防备,一把长鞭再次卷入脖颈处,冯舀脸色一沉,是半目平灵的白蟒长鞭——钺龙。
同一时间,童换手中‘细腰’亦已出手,殿中弟子妄图逃窜,殿门却在眼前合拢。
门页撞出沉闷的一声幽响,门外传来刀剑之声,从四面八方,从不知名的各处,从入住玉璧山那日开始,他们就已经没了生路。
真正的舞姬重新站上鼓心台,弦乐不断,鼓声不停,恍若是在助兴。
屏后白玉灯再次亮起,于屏纱之中映出一道坐靠于榻的美人影,她不跳舞,也不助兴,只是合着节拍翻挽手影,她有纤细的五指,瘦削的肩膀,露出骨相美好的侧脸,长发如瀑,犹如煞鬼。
“我的地方,住得可还称意?”
是姜梨。
“是姜梨!”
整个栖舞殿,只有沾九夜没有受到攻击,仿佛是被漏掉的,也仿佛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呆愣在原地,迟钝地想要抱起桌上的青瓷坛,可惜早已失了先机,方才错乱之下,他慌了心神,面前哪里还有青瓷坛的踪影。
他惊异看向离他最近乐师。
他生得极白,抬眉一笑时,会有几道轻浅的抬头纹跳出来。
空音令林寄通晓音律,舞姬第一手旋曲就是由他所奏,他甚至没有伪装,是他们疑心太重,只将注意力放在戴着面纱的女子身上。
“太宗主的坛子,你也配抱?”
他在轻轻擦拭青瓷坛上的脏手印,姜梨缓步自屏风处绕出,林令站起来,姜梨接过去,抱在怀里靠前心口的位置。
沾九夜是初次见到活生生的姜梨,他来的晚,不像白不恶和黑不善那些混账东西,它认为自己可以摘得清,至少当年没有参与过那些追杀和围剿。
他似蟹而行,横挪碎踏,跟她打着商量,“姜门主,你我之间应该谈不上仇怨,入您主坛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孟无度。”
姜梨抱着青瓷坛,视线也落在坛子上,她侧身向他,沾九夜在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只觉得她在跟“它”叙旧,他将碎步扩大。
“我只是个从犯,也没动什么手,既然刚才没杀我,现在——也饶我一命吧!”
沾九夜瞅准一个时机,对着姜梨飞出一把暗弩,脚底生风,甚至不敢去看是否射中。他甩开双足,蓄力撞开一侧窗棂,左脚起跃,眼看就要翻越而出。
背后忽然一紧,沾九夜察觉到一股向后收缩的外力。
姜梨左手抱着青瓷坛,右手五指曲张,虚空抓着一刃掌风,控制着沾九夜的行动。那是一种类似市井人家形容老虎,吓唬小孩子的手势,她手小,还有一些肉劲儿,若非没有一声“嗷呜”,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孩子把戏。
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虎爪”向左一划,悬空的沾九夜风筝一般撞回到地上。沾九夜不恋战,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继续逃命。姜梨偏头看着他的背影,观赏他无畏的挣扎。
最后一步,她没让他迈出这间栖舞殿。
“上天有好生之德!玉璧山对面就是观音殿。”沾九夜慌乱大喊。
“可惜我罪孽深重,不见观音不拜佛。”鬼刃剑划破了沾九夜的脖子,沾九夜此生的最后一幕,是姜梨收剑,神色平淡地看向他的一眼,“九幽黄泉无客栈,你们先去,我早晚会来。”
栖舞殿渐入宁静,殿外打斗却没中止。
血气熏人,鬼刃剑在剑衣中兴奋轻颤,可是姜梨不喜欢,抱着怀里的‘太师父’提前离场,越过沾九夜和冯舀尸首前吩咐门众,“把这两颗人头吊起来,等孟无度来摘。”
孟无度不知道冯舀和沾九夜死了,如若知道,一定跑得比谁都快。
坏就坏在他不知道这些,并且仍然对守杀姜梨抱有着无限希望。
孟无度重回玉璧山那日,整座殿宇一切如常。山门无人把守,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软风石阶空空荡荡,都是他离开前的布置。他打算演一出空城计,在姜梨冲上无常殿时带人一哄而上。
而这些设计在此时此刻,全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没对悄无声息的环境起疑,没对空无一人的两殿三院起疑,他独自一人迈进通往栖舞殿的高台。山风交错来回,隐约在殿门左右看到两颗摇曳的黑黄灯笼。
孟无度眯了眯眼睛,内心毫无预兆地感受到一种紧缩。黑不善的人头是他从龙门石壁上摘下来的,他知道‘这种东西’与灯笼之间的不同。
抬起的右脚落不下去了,他带着它后退,再退,拧身一顿!
身后站着一个啃着脆梨的小姑娘,他跟她见过许多次面,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也不为过。她身上总有一种恹恹的戾气,这次再见,不知为何多添了一点活人的气质,她有双孤零零的狼目,有口鲜艳的红唇,她对他饶有兴致的偏偏头,露出一个心情还算不错的笑。
东南西北四主,今日能集齐了。
正好作为她送给陆祁阳闭关之后的大礼。
姜梨杀死孟无度以后去吃了顿午饭,席间有人跪到殿前,她夹着菜挺起后背望了一眼。是被她留下来镇守主坛的黄皮脸,这人人如其名,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干青年,五官长得其实挺精神,就是吃不胖,跟严辞唳手下裴宿酒有几分想像。
姜梨收回视线继续吃饭,殿外黑黢黢的跪着一堆人,全部都是这次被天下令俘到地牢里的主坛刺客。
黄皮脸浑身紧绷,几次吞咽,方鼓起勇气对姜梨道,“属下看护主坛不利,致使孟无度等人进驻,请门主治罪。”
他知道这是死罪,可他仍是惧怕姜梨忽然挥剑的那一下。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动手,她的剑太快,据说快剑杀人,被杀者反而是最痛苦的,因为身首异处的太突然,魂魄来不及离体,会有至少一盏茶的时间,看到自己淌血的腔子。
他的这些“知识”是听外头那些说书人信口胡诌的,他们很喜欢编造姜梨的狠毒,以此达到故事的趣味性。其实快剑不疼,钝刀反而受累。
姜梨没理会黄皮脸愁苦,安安心心吃饭,顺便敲了敲拂尘老道的碗边儿,“吃啊。”
他非要跟她回来,说要看看原来山脚的旧道观。结果来了以后差点哭出来,姜梨把他那房子拆了,做成了一座坟冢,埋尸用。
“你是要把这些人都埋到我家吗?”老道用筷子指着外头的那些人说。
“那里早就不是你家了,你之前也抢别人的,我抢过来自然就是我的,懂不懂江湖规矩。”姜梨一边哧哒他一边给他夹了块东坡肉。
两人没有继续吵嘴,姜梨扒了两口饭,忽然对着黄皮脸抬了下眼皮。
她眼神发直,像在琢磨着什么事,她发直不要紧,黄皮脸跪不住了。
“您要不弄死我吧!”
“你爹是不是教书的?”
两句话前后出口,黄皮脸就差自尽了,原来门主这回改口味了,不杀下属,改杀下属他爹了!
“我爹不行啊,我爹年岁大了,他是个本本分分的秀才,虽说一辈子也没拼上个功名,十里八村的孩子也教了不少,您不是不杀老幼吗?”
“我就说他爹是教书的吧?你还说我记错了。”姜梨不理会黄皮脸,转而在饭桌上跟平灵等人较真。
“我怎么记得风吹手他爹是教书的。”平灵还是犯嘀咕。
被点名的风吹手正在殿外跪着呢,听了这话当场就哭出来了,“我爹是教书的,现在都杀教书的爹了吗?我让我爹改行还来得及吗?门主,属下确实守护不利,但属下愿代属下的爹去死。”
饭桌上几个人点头议论,“你看看,这教书先生带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旁的不说,孝顺!”
“可不是嘛,这人就得多读点书。”
“旺儿这次的先生算是有了。”
“吃完晚饭你们去聊一聊,看看谁的爹合适,要那种教了很多年的老先生,岁数不要太大,毕竟舟车劳顿,价钱也谈好,不白教,能把孩子带出来就行。”
于是一锤定音,谁也不知道旺儿是谁,反正旺儿的先生是有着落了。至于剩下那些跪在地上的门众,姜梨只要“爹”,不要命,五刺客各自嘱咐了一遍,以后多看点书,勤练点武,多长几颗防备应变之心就让他们去了。
那一天,是所有嚣奇门刺客最不可置信的一天,他们没想到他们能活,更没想到他们门主,不爱杀人了。
入夜以后,姜梨独自一人去了无常殿。
烛火摇曳的木台上摆放着师父和太师父的牌位,牌位之下便是收着她们骨灰的青瓷坛,太师父和师父都曾对她说过,死后不想入土,若有一日,便将她们的骨灰洒在雾生山,继续看梨花开合,山景清泉。
可惜雾生山不再是她们的雾生山,为了抓她,陆祁阳至今还在山里埋伏着众多人手。四侍主只是他明面上的左膀右臂,是控制三十六派的爪牙。他们阴损跋扈,留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都不算好,陆祁阳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是舍不得罚还是舍不得杀?都不是,他是正派领主,但是他需要够能控制住外面那些人的“小官小吏”,他要造成令主的命令都是好令,只是置下不严,到了四侍主手里“商量”就变成了强制的假象。
“雾生山的地不干净,梨花林的花叶上还染着血。我不能带您二位回去,但是我保证,等我杀了陆祁阳,清理了雾生山,一定重修殿宇,送您回家。”
姜梨将两只青瓷坛子抱在怀里,眷恋的抚摸,“我杀了他四个侍主,可惜还有几个不便这时应付。”
陆祁阳身边另有高手,闭关之时就有天云帝师杜寻和丰赡金环手彭轻涤坐镇。
这些人姜梨暂时不想碰,可四侍主一死,天下令必定会有动作。
她仰着脸盘算,“孟无度只是个跳梁小丑,真正代替陆祁阳处理门中要务的是彭轻涤。杀他需要费些力气,可若跟他提前打了消耗,赶上陆祁阳出关,我的胜算就更小了。他们要找我,就任他们去找,搅乱一池清水,才有时间去办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