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是跟她时间最短的一个,可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衷心。
林令被那声“么儿”喊红了眼,这是他跟姜梨私下里的一句戏言,是在乐安,她察觉到他的情绪之后给他起的小名。
她戏称他是她最小的儿子,最小,就最宠。
林令说门主,“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喜欢,可他心里是痛的,是因她的离去而产生的痛意。
姜梨将唤尘重新扣到了林令腰间,她说,“我帮你葬她。”
林令震惊地看向姜梨。
她要帮他葬她?帮山月派司另,顾念成的弟子,设计让她中蛊,险些害了她性命的人,下葬?
傻儿子。
姜梨只想到这三个字。
她说,“你喜欢上的是曲沉茶馆的赵宝船,又不是害我性命的柳玄灵。你并非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帮她害我,也不是为她要置我于死地,为何要自责。”她按住林令的肩膀,摊开一只手,说“十两银子,我做副柳木的棺材给她,上回四方平的孙掌柜的想十五两买我都没卖他。”
姜梨真为柳玄灵做了一副棺材,林令也真给了她十两银子。那钱是顾念成给他的,他兜里还有富余,想都交到姜梨手里,但她似乎只是酷爱买卖,并不肯收他多余的银子。
坟头的名字是林令刻的,只写了三个字——赵宝船。
那是他认识的姑娘,也是留在他记忆里的姑娘。
老道不知道赵宝船就是柳玄灵,下葬那日还帮她烧了一把纸钱,他挺喜欢听她说书,一张嘴一口“老太太”音。
姜梨没在那里多留,留下林令和老道就回去了。
日头正当午,棺材是上午埋的,回来以后原本要去小厨房做饭,路过堂屋时在窗户里看到了摆弄玉石的付锦衾,倒着步子退回来,从窗棂外探进一颗脑袋。
“沈九玉不是上个月来过,怎么这个月又来了?”
“上次不想买,这次见了正经东西就留了几样下来。”付锦衾在铺着软绸的酸枝木托盘里捡出几样玉石盘摩,长睫压下来,露出淡漠矜贵的一张侧脸,既像赏花看月,又似布局点兵。
姜梨看不出玉石好坏,每次沈久玉来,心里都要生出几分不快,“说到底都是些磨透刻花的石头,木头也能钻花雕兽,你只肯花大价钱买那些石头,倒不见买我的木雕。”
“你说你用棺材板做的那些东西?”付阁主如雾如潭的眼里生出明显的嫌弃。
两人最近恢复了交谈,一般都是姜梨先开口,付锦衾回应一两句。
他的伤已经好了九成,她的剑也配在了身侧。归期将至,两人心里都已有了盘算,又各自从盘算里,不甘放弃的守着这段没有彻底翻脸的日子。
姜梨从窗外绕进来,“好木头也有,你别不识货。大叶紫檀,晚香红树,刻上满花,上下打孔,两端打上绦子系在腰上,不比你手里的玉佩差。”
付锦衾将手里的茗山白玉递给她,“这是经了三朝两代的老玉,出自名匠陈朝辛之手。”
姜梨把玉推回去,“我那木雕还是经过七磨八蹭,出自嚣奇门主姜梨之手呢。她可轻易不做这种细活,百年之后也是要几千几万两银子的。”
说着说着就走了板,连斗嘴都变得难得。
付锦衾未置可否地弯了下嘴角,随手将三朝两代的好物件扔到托盘里,“那就跟你定块沉香木的料子,花色不用太繁复,只要一幅周培山的万居山鸟图。”
“这叫不繁复?那画都能跟年画上的百子千孙图媲美了。”姜梨有心跟他闹几句,又很快明白过意思来。他要的复杂,她刻的日子就久,她应承了他新的东西,就一直欠着他的。
姜梨没应声,付锦衾刻意忽略了她的沉默,“听说你把柳玄灵葬了?”
这件事她没特意跟他说,棺材板是现成的,没用什么雕花,敲敲打打,半天功夫就折腾完了。今日起得也早,日头没上三竿就没了影儿,他等她用早饭没等来,后头才听说是往交赤林里去了。
姜梨说是,“赚了十两银子,林令出的。这人死得不冤枉,跟我一样,都是坏事做尽,早晚要遭报应的人。可她也有福气,临死之前得了这世间最纯粹的喜欢,有林令送她最后一程。”
说完她转过脸来看付锦衾,“往后我要也有这日,记得送送我。”
付锦衾看看她,“若是我死在你头里呢?”
夺鼎必有一伤,这个话题开得不好,谁也没接着说下去,姜梨换了一样道,“六味居又出了几样新点心。”
她想叫他出去走走,可她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怕他拒绝,也怕自己再这么下去会狠不下心。
便如平灵说的,真想跟人断了不会是这个做派。
琼驽鼎是她势在必得之物,带着感情去抢,和放下一切去搏绝对是两种不一样的结局。
心里另有一样声音在说,无非就是这几天了,你快走了,他快好了,亲近亲近怎么了?
于是她继续道,“花样好看不说,还是芋头泥和甜桃花调的酱,咱们午饭过后买点回来,让刘大头跟着学学。”
付阁主已经彻底放弃了刘大头,他们这个点心铺子开了五六年了,头几年的时候没少给大头买点心学,除了人吃胖了,东西该难吃还是难吃。
“他没救了。”付锦衾对自己的属下认识深刻,给了一个特别中肯的评语。
姜梨忍不住笑,“那就让阿南做。”
“你倒是很不客气,拿鬼医圣手当厨子用。”
“这有什么,刺客门主不都来卖棺材了吗?”姜梨扬起脸,笑看着门外半尺清亮的光色,“这乐安城是处玄妙又美好的地儿,天机阁主卖了点心,大把刺客穿了布衣,山月派司另当了三个月说书人,就连窝里反的顾念成都做了大半年伙计。这是个好地儿,好像是个人来了,都能活出另一幅样子。”
她喜欢乐安,爱这份安乐,若没这一层又一层的身份关系,很想在这里住到老。
快乐里种着伤感,原来越是不得,越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好。
她说,“我最近连看张家人都顺眼了不少,昨儿张金宝那大儿子跟我走个碰头,我还跟他打招呼了。他依旧怕我,两条腿一倒腾,跑得比兔子还快。”
付阁主对于张家人这三个字,只在意一点,“张进卿回来了吗?”
他到现在都记得他那股痴缠劲儿。
姜梨说,“没呢,你怎么谁的醋都吃,他是个傻子一样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喜欢。”
付锦衾转着食指上的指戒,觑着姜梨,“你不吃醋,孙家小姐昨儿来这儿买点心,你为什么要亲手给她称。”
姜梨一时口无遮拦,“我那是让她知难而退,告诉她我在这儿能当家。谁不知道她惦记你,上次相亲那档子事儿,她到现在还没死心呢。”
“谁说你能当我的家了。”付锦衾半笑非非笑看她,“你又能当多久的家,一日两日,三月四季,还是往后余生。你这么看着我身边的人,自己却不肯陪我。”
他看看她,眼里雾气深浓,“我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喜欢女人,今日没有你,往日就要有别人,你既想要我的东西,又想留我这个人。好处都让你吃了,我的甜头又在哪儿呢?”
姜梨说,“我去后厨看看火,饭还没做呢。”
付锦衾低头饮茶,看着杯里舒展的叶面说,“阿梨,中午用了饭去六味居走走吧,尝尝他们的新点心。”
他松了口,她心里一热。
情之一事最磨人心肠,不怕一人放手,怕的是都不肯放。
可惜六味居一行并未成形,一个兴头刚起,一盆冷水便如无常的风雨,劈头泼了下来。
严辞唳来了,来得相当突然,声势浩大。姜梨本想回去换身出门的衣裳,推开点心铺大门,就看见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他们全部身着嚣奇门刺客服,头戴黑纱斗笠。刺客这种买卖容易结仇,露真容是大忌,杀的人太多,仇家前赴后继的来,有家室的累家室,没家室的被人盯上,一个人在外走着也容易被暗杀。
这身行头在江湖上不突兀,落到乐安就非常地“别出心裁”了,他们是骑马进城的,严辞唳正要下马敲门,刺客里有眼尖的,看见她出来立即翻身下马,山呼“拜见门主!”
一群不知前因后果的百姓仰着脑袋从马上看到地上,整条乐安大街都被堵死了,除了黑压压的斗笠,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姜梨“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
多丢人!外头都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百姓,他们穿得奇奇怪怪就算了,还整这么一出!
她心里闹腾翻了,脸面挂不住,这阵仗放在江湖是场面,放在这儿——
“就跟鸡崽子堆儿里来了一群谁也不认识的大鹅似的,又楞又傻!”
她跟付锦衾念叨,跟平灵抱怨,叉着腰来回走了十几圈,严辞唳比她先不乐意了,拍着门说你干啥,“开门让我进去啊!”
他是带着人来救她的,她还给他吃闭门羹?不过她能起来能走,说明这危险是度过去了,严辞唳踏实下来,嗓门就更高了。
“让我喝口水,都渴了一路了。”
姜梨还是不搭理他。
两边人隔着一扇门僵持着,姜梨皱着眉头欠开一道门缝。
围观的人比之前还多一圈了,再磨蹭下去,官府的人估计都要来了。
有病吧!不会换常服进城?!
第108章 归期“不期而至”
众刺客由于不知道姜梨的心理活动,不知道他们“丢人”,只能跪在地上等指示。
片刻之后,门页开了一扇,门主再次出现。
他们透过黑纱小心翼翼的观察她。
她揣着袖子,嫌他们刺眼似的,揪紧着眉头。先是迈了一条腿,隔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迈出第二条。
“起来!”
一群刺客呼啦啦地起来,浑身上下都揣着小心。
他们这些人总体划分下来共计三批,一批是姜梨嫡系,常年镇守嚣奇门主坛由五刺客总领,剩下两批在南户和江北,分别由老顾和严辞唳统领。南户的人敢反姜梨,一是天高皇帝远,不常在她跟前出现。二是,顾念成在没暴露之前,一直是门里最得重用的长老,南户的人跟着他免去了不少责罚。
江北这边不一样,他们长老隔三差五就被姜梨揍一顿送回来,连带他们也常被拎去问话。而且严辞唳这边的人多半是经历过当年那场“夺门之战”的,至今瞧见姜梨都觉胆寒。
姜梨抱着胳膊一脸兴师问罪相,他们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将头垂下去。
边上有人发了声,是个锗色布衣的妇人,她说姜掌柜的,“这些人都是来找你的?”
刺客们悄悄抬眼,发现他们门主的脸变了,前一刻还阴沉带怒,转瞬一换,就开始呲着牙跟人假笑。
她说对,“都是我老家亲戚,家里人口多,规矩大,让各位见笑了。”说完扫了一眼离她最近的廖词封,皮笑肉不笑的道,“还不招呼人?这是咱们隔壁包子铺旁边的林二哥家的大嫂子。”
廖词封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这个什么嫂子打招呼,姜梨让叫,他也只能点头,“嫂子好。”
边上又有人问了,“怎么都戴着斗笠,大晴天儿的也没下雨,不嫌闷得慌吗?”
他们这身装束实在怪异的很,干活不像干活的,做棺材又不像做棺材的。
姜梨一记眼风扫过去,“问你们话呢,不闷吗?!”
刺客们异口同声,“不闷。”
“那这两位是——”
白老太太看向唯二没戴斗笠的两个人,严辞唳和叶流素。
严辞唳担心山月派的人打回马枪,不敢留流素守家,索性将人全带出来了。
姜梨说,“是我兄弟媳妇。”
流素从善如流地福了一身。
“那旁边这个。”
严辞唳跟流素“年龄差”较大,一个顶多“十五六岁”,一个看似花信之年,又还要长一些。
边上有小孩儿抓了严辞唳挂在腰上的铜钱扣玩儿,严辞唳要踢他,被姜梨不动声色地扣住后脖领子,一手摁了过来。
“是我兄弟媳妇的童养婿,去年买回来的。”
你兄弟媳妇的童养婿,那不就是你兄弟吗?
姜梨不管有没有疯病,说出来的话都不着调,所以到现在乐安城里也没几个人觉得她是正常人。
不正常也有不正常的好,没人研究她的话是真是假,纯粹就是围过来凑个热闹。
姜梨跟人胡说八道了一通,这些人就渐渐地散了。姜门主复又抬眼看向自己人,这会儿再看就没客气也没假笑了。嘴角那点儿弧度,断了线似地掉下来。非常像对外应酬的父母,强行应付完外人,要收拾“惹祸的孩子”。
“你们几个跟我进来,剩下的出城,找地方溜跶去!要走的时候自会有人喊你们。”
她率先进门,至于她口中的“你们几个”,江北的人心里都有数,肯定有严二长老,流素姑娘,剩下就是沈鹊疑,裴宿酒和廖词封那三位了。
这几个进去以后,姜梨才露出真正凶恶的面孔,甩手关门,带到后院。挨个在他们脸上看了一遍,最后落在严辞唳脸上。
“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的!”之前从鹿鸣山回来她就没让人进乐安,他当时不也在场吗?不知道她不想扰了这地界的太平?
“我不是为了救你?”严辞唳跟她针锋相对,差点原地蹦起来,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路上奔波,没人给他送信儿,更不知道乐安城内的变化,他说,“玉陀螺在我那儿打了个照面就跑了,老顾没回南户,我的人听说大却灵跟柳玄灵在江宿汇成了一队人马,几乎是全巢出动要灭你乐安。我走的时候你还昏着,我知道你这次抗不抗得住?!你死了不要紧,整个嚣奇门都得跟着你受累,前脚刚埋了白不恶和判无欲,你再一死,剩下这些烂账谁还!”
严辞唳有话不会好好说,非要自己加词儿,其实那话说到担心姜梨会死就差不多了,偏他不肯表现成一个“忠仆”,因为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跟姜梨有仇,报不了还恭顺,那就是丢自己的脸。
于是两人很自然的演变成吵架,“这是你跟门主说话的态度?”
“没你之前,我才是门主!”
“那你怎么不等我死了自己来当!”
流素从中打圆场,“门主,这位公子是——”
其实流素一早就注意到了付锦衾。他一直坐在院中喝茶,穿一身清风浩渺的月色长衫,生就一张金石精玉一般的好长相,眸色清浅如雾,既有一身慵贵,又有让人琢磨不透的锋芒。
姜梨眉心聚了一下,很快让流素意识到相比跟严辞唳吵嘴,姜梨更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里没有外人,除了她就是他的人,两派相见,她要如何介绍他?
没人知道姜梨这一刻的心情,她原本跟他还有一场未完的“闲游”,哪怕只是去六味居挑选几样点心,都是她跟他最后的一点“旧情”。
严辞唳的到来终止了这场闲游,也揭掉了他们身上最后一块“结痂的疤”。
“是上渊山天机阁第六任阁主,付锦衾。”她听见自己这么介绍。
夏风拂动繁花,跌了几片花叶在地上,她看到了平灵等人震惊的神情,连素来稳重的流素都是一脸惊讶。
付锦衾神色平淡地将茶盏落在岩石圆几上,向流素等人颔了一下首。
嚣奇门中除五刺客以外,没有人知道姜梨有夺鼎之意,严辞唳虽也震惊于付锦衾的阁主身份,却很快回神,他问姜梨,“是不是大好了。”
姜梨知道他定是有事要回,直接将人带回了酆记。
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严辞唳跟他八字不合,每次议事都像在硫磺上点火,一贯说几句就要吵几句嘴。
流素守在房门口,在快要打起来的时候把严辞唳拽了出来。
晚饭时候,姜梨是在酆记这边用的,平灵端了饭菜进来,说是对面阿南姑娘做的。阿南手艺很好,几乎能与口福居的大厨媲美。姜梨心里压着事,空有佳肴却无胃口,摆手让平灵撤了。
平灵欲言又止,姜梨知道她想问什么,迎上她的视线说,“是。”
他们一直以来想要寻求的至宝,就是由天机阁所造,他们要夺的就是他们的鼎。他们无法再做朋友,只能成为敌人。
平灵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神色茫然。
“那您跟付公子。”
“你们和折玉听风。”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姜梨说,“我要的是鼎,并不想伤及无辜,若能顺利取鼎,定不会伤他二人性命。你们不必与他们动手,我也不打算让你和童换参与其中。只是——”
若他们一心护鼎,就难说了。
“您跟付公子怎么办。”
姜梨想的是她们,平灵想得却是姜梨。
“你之前说要跟付公子断了,就是这个原因?”
姜梨点头,平灵沉默。
月色欺进窗棂,平灵吹亮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绡纱灯。灯色朦胧,两人脸上都似拢了一层轻纱,平灵忽然笑了,“我们自然是跟您的。”
这个笑容让姜梨的心狠狠紧了一下,她知道她们会选她,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让她沉重。
“少主预备何时动手。”平灵分外平静的问。
“待门中事务处置妥帖,重归乐安之时。”
“预备何时离开。”
姜梨双手交握于桌前,叩了叩桌案,“明早。”
“那您今夜不去跟付公子道个别吗?”平灵笑开,她是活今朝不计明日之人,今日还没过完,就还有在一起的时间。
姜梨不说话,她有点怕付锦衾。她说不过他,连她自己搭台阶他都不让她下。
平灵看了她一会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坛腻着红泥的‘醉今朝’。
“有老酒一壶给您壮胆。”
姜梨眯着眼睛看向那坛酒。
半个时辰后。
姜梨一身酒气地翻进了付记。天机暗影盯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拦。
付锦衾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房门没锁,但是姜梨迷迷糊糊,弃门走窗,是从半开的窗棂里翻进去的。
她头脑发晕,脚步轻浅,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来此要做什么。她在床前站定,月光飞进半尺清亮,投下一截小影。影子跟主人一起发直,片刻之后“欺入”床上,转瞬之间又变得很小。
她走近以后,就坐到了床尾。
架子床很大,是能容下两人的宽度,付锦衾睡在正中,两边就留下了可供盘坐的位置。
姜梨踢了脚上的鞋,拔腿上床,两只手抓着在乐安养胖的脚腕,盯着付锦衾发呆。
她在这里过得舒心,即便中蛊昏迷之时也是三餐不落,醒了以后腹内亏空,更是大补特补,除了正常饭食还要加上各类零食果点。
“我发现我比一般人会长。”她大着舌头开了头,“胖了也不显在脸上,倒像是自己会看着添置,该瘦的地方一寸不多,该丰满的地方一样不小。这点你应该比较清楚,没少占我便宜。”“除此之外我还——漂亮,唇红齿白,多一分则过分美艳,少一分又嫌清寡,就是眼睛生得不太好,是副恹恹的凶相。可这模样谁能跟我比,一看就唳,一笑就甜。独特之美,世无其二。”
她莫名其妙把自己夸了一遍,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睡熟”的付阁主抽动了一下嘴角。
他近期吃的药,一直都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夜里睡得偏沉,不似往日那般警醒。今夜特意没吃那些药,猜到她晚上会来,本以为这么醉醺醺的过来是有衷肠要诉,谁承想她是来炫耀自己的。
“我剑用得也好,七岁就能运出九影,还与太岐山老祖战过一个平手。那是我师父的老友,功力不弱,位列当时江湖榜第十。可惜后来被他徒孙气死了,不然还可以拉到你面前证明一下。”
“我是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悟性极高不说,还非常的内敛谦虚。不过你——”
姜梨探着身子就近看了看付锦衾,“也不差,你长得好看。可你除了好看以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每次吵架都是你有理,每次吵架都不给台阶下。我姜梨!”
她使劲一拍自己胸口,“素有江湖第一鬼见愁之称,我不要面子的?还有你那性子,说翻脸就翻脸,整个儿就一阴晴不定,无法无天。现在好了,我要跟你打架了,不跟你好了,也不用哄你了,我其实根本就没喜欢过你,不过是做疯子的时候看你有几分姿色,看重了你的脸,这才死缠烂打起来。不信你问问平灵她们,换做其他长得好看的公子少年,我是不是也照单全收!”
都说酒后吐真言,姜梨是个古怪东西,越喝多了越爱撒谎。她在催眠自己,骗自己相信这些“事实”。她不断诉说他的毛病,例数他的种种不问题,她掰着指头说,“你明明很早就看出了先沉派遁地之术的秘密,但是你不说,让我自己发现,要我重拾信心,我用你帮我了吗?用你给我这些了吗?”
“我想什么你都比我先一步知道,你那么先知怎么不上天呢?人间烟火不养仙人,你应该骑着仙鹤住到深山老林去,何必招我这凡尘妖鬼,你是要遭雷劈的!那是天劫!”
“妖鬼”越说心里越委屈,打着手骂他是惑国的妖女,殃民的毒妇,她说得投入,没发现“妖女”坐起来了,长腿一伸一曲,拧着眉头看她在那儿发酒疯。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初时还以为眼花,骂到第三句:勾人的混蛋时,前襟就被一只手攥住了。
这手修长干净,天然生就一种文气,偏又不是用来动墨的,手腕上的佛头串子随着惯性打在她前襟上,仅凭一臂之力就将她轻松拖拽至近前。
“乐安城那么大,你倒是会找地方撒酒疯。”
片刻之后开始用自己的手拆他攥在前襟上的手。
她说我说得都是事实,“怕你认不清自己,这才在临走之前说几句忠言。你看看你——”
“我看什么?”付阁主开始逐字逐句回应她那些醉话,“我哪儿不比你强,论感情,我掏得是真心。论江湖名声,比你强出一大截。你是武学奇才,我就不是根骨奇绝?”
他是被师父从他亲爹亲娘手里“抢”下来的,她不谦虚,他也不遑多让。
最近这疯子不管不行,已经到了要呼风唤雨,拿混账话当正事儿讲的地步,他再不压着点,她能闹海去!
“谁跟你说你江湖名声比我强了?谁造的这个谣言?”姜梨听出一脸惊诧,“但凡夺鼎之人,全是枯骨入土,有进无出,你天机阁出过的人命不比我嚣奇门少。”
“那又如何?”付阁主不以为然。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她一个拿人命做买卖的人,好意思跟他说正邪名声,而且,“那些与你我又有何干?”她大半夜找他是为跟他攀比江湖名声的?
付锦衾用的之前那只伤手,姜梨“挣不开”,额头和鼻子都发了汗,人醒了,酒也去了一大半。
两人切得太近,付锦衾眼风太厉,姜梨决定避开锋芒,“你睡吧,你看这天色正是睡觉的时候。我是惦记你晚上踢被,好心过来帮你盖盖,既然你...”
“到底干什么来的。”付锦衾打断她的胡扯。
姜梨次次斗嘴都在下风,无端觉得自己像一个“三孙子”。她调整了一下状态,恢复了一下表情,抽出袖刀,比在他手腕上。
“刀剑无眼!”
这是个刺客门主,吓唬人居然用上袖刀了,还作势割了两下。
付锦衾挑眉,原本想忍下这个笑,可他就是吃她这副糊里糊涂的傻相,舔着嘴唇嗤出一声笑。
姜梨生出恼意,“真以为我下不去手?凉刀热皮,划下去可就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
唇上一热,将她的胡言乱语尽数吞了下去,姜梨没想到“断了”还有这种好“待遇”,僵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而他只是轻触,长睫一掀,像在她心里刮了一下,“你什么?”
姜梨动了动耳朵,“什么什么?”
“喝了一坛子酒,就为跑到这儿来自己骗自己,嘴上便宜没占着,心里也没见痛快,亏不亏?”
姜梨不说话。那酒贵的要死,是口福居的今朝醉。
“教你一样占便宜的法子,学不学?”付锦衾有副撩人的好嗓子,越到这种时候越是低沉挠人。
“难吗?”姜梨不由自主地问。
“不难。”他贴上来,吃她唇上的胭脂,耐性十足,轻佻慢呷,“都是你会的。”
长夜如烟,渐渐在眼前织成了一团迷雾,腔子里擂出汹涌的鼓点,醺然的双目也染上了一层水色。他揽她的腰,贴近,她不自觉地启唇,方便他用舌头撬开她的贝齿,双手攀上他的肩膀。
她是确实会,他教的好,她学的快。明明都是新手,他却总能占据主导。
付锦衾加深了这个吻,从温柔到痴缠,她亦开始回应。
他却在这时拉开了距离,“是不是舍不得我。”
她想说不是,没有。
可他诱她,惑她。
她抓紧了手下一段绸锦,“当然...”
“当然什么?”
“当然,舍不得。”她主动送上自己的唇,将全部的喜欢和爱都加注在了这个吻上。她辗转撕摩,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更为强烈的反攻。她在付锦衾眼里看到一簇光,一簇满是柔情,饱含欲望和怜惜的光。
可是那簇光渐渐冰冷下来,停下了所有动作。
因为她接下来的话。
她说,“付锦衾,我喜欢漂亮男人,搜罗公子少年,就是想尝一次风月滋味。可惜他们虽也俊秀,却总无法彻底入我的眼。你满足我喜爱男人的所有特质,我喜欢你与生俱来的慵贵,恋你风度翩翩的大家修养,爱你如山如雾的风姿。
你实在是很好,好到我在抽身之前,万分想尝尝你的滋味。你若是也愿意,我们就在这一夜将彼此交付给对方。你不做赔本的买卖,我也亦然。你是这世上最上乘的美玉,我虽不能据为己有,在此之前,不摸不碰总还是有遗憾。月色当前,我清清白白的给你,你恰好也没尝过女人滋味,你对我喜爱至深,我也有此刻真情给你。不论日后结果如何,都不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