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此生最无防备,最十拿九稳的一脚,他离他想要的结局只有一步之遥,他快乐极了,酣畅极了!可是这一脚却并未给他带来想要的结果,顾念成感受到了一股阻力,一股有人与他同时出脚,而他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阻力。
顾念成脸色徒然一白,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在这一瞬凉透了。
紧闭的房门被双方脚力踹碎,有人直臂上前,在他顺着惯性踉跄后退,来不及跌倒之际,狠狠扣住了他的脖子!
“门,门主...”
顾念成视力不好,可再不好的视力,也足够让他看清此刻,近在咫尺的姜梨的脸。
她说顾长老,“别来无恙?”
狼目深瞳,顾念成的脑子空了。他是最善于捕捉情绪的人,最善于在第一时间感应到姜梨情绪的人。
他知道那一眼是千军万马,雷霆之怒!
扣在脖子上的指节在收紧,已经有了插进皮肉之势,顾念成拚命挣扎,抽出袖中匕首,奋力挣开她的牵制,迅速抬起一掌。
这一掌顾念成尽了全力,姜梨单手相迎,双手相触的那一刻顾念成就知道自己完了。
那是完整的姜梨的力量,是完整的,全盛时期的姜梨的力量。
她醒了。
而他被她的掌力冲得一背磕在墙上,腔血一涌,再没了声息。
姜梨立即去看院中老小,婆婆和旺儿还好,飞出来的时候林令焦与同时接了一把,缓去了很多力。他们自身反而不乐观,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浑身是伤。姜梨将他们逐一扶起来,再靠着廊下放好,在此期间他们嘴不得闲,竟然还有精神七嘴八舌的问她是怎么醒过来的。
她让他们静坐调息,告诉他们,“我先去交赤林把医者带回来。”
她怕他们撑不住,尤其焦与,伤得烂泥一样还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看呢。
“您这算是大好了吗?不是说要龙枝桂才能散去食心蛊吗?”
姜梨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痊愈,只知道这副突然恢复的身体状态极佳。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睡得特别饱足的孩子,充裕、清醒、急于活动筋骨,盼着出去跑跳。
再说交赤林这边,老顾手下的南户刺客也反了,原本以为对方是自己人的天机暗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山月和南户的人一哄而上,天机暗影死伤惨重,三位医者因阿南被擒,打得相当约束,平灵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一截长鞭勒住几名刺客的脖子,发狠拽断了他们的颈骨。
她没想到老顾的人竟然敢反,若老顾反了,那少主!
她想回城,但前路受阻,她也不能抛下阿南和几位医者,付记的人已经渐落下势,走不了,也不能走。她知道大却灵的功力在他们之上,知道顾念成的功力在焦与林令等人之上,这场精心布置的计划让她第一次反思自己的愚蠢!
大却灵找了一只粗壮的老树,压着阿南一起坐在树枝上。她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坐观一切的感觉。她遥遥比了一个手势,山月和南户的人便向她的方向退了过来,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卷在嘴里,她吹出了一段类似笛音的,不大成调的曲子。
平灵等人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她在招昆蛇!
草丛里迅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医者手里驱散毒物的药粉已经用尽了,火油在这里是不能用的,枯树干枝太多,烧起来便是熊熊一片火海。
山月和老顾手下的刺客开始顺着昆蛇的移速向他们移动。
平灵等人只能被迫后退。
身后忽然有人轻盈而至,如风踏叶,落地之后回身一探,带走暗影手中一把长剑,横剑一挥便带起一阵锋利剑气。那剑在半空中杀气尽显,划开一道弧形将人逼退半米的同时又凭空生出九道剑影。
那人纵身一跃反手握住回还之剑,直接欺近人群,兔起鹘落,戾身一转!冲在最前面的人和昆蛇无一活口,全部碎在了当场!
平灵等人震惊地看着立在残骸中的玄色身影。
是姜梨!
南户残存的刺客连剑都握不住了,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嚣奇门主的可怕。只是这种怕需在见到本尊之后才会有深刻的记忆。
“你能用出九生剑阵?你功力恢复了?顾念成不是说你只剩六成了吗?你是怎么起来的,你——”
大却灵比任何人都接受不了这个变故,姜梨面色不善地看向枝头,扬手一记鬼斩,就砍断了她坐靠的那根树枝。
“你也配坐着跟我说话?”
她拧眉看向险险站稳的大却灵。
“我怎么不配?!我也是刺客门主,资历比你深,生意比你好,若非你这个神经病搅我的局,我不知道活得有多畅快!”大却灵抱怨完又拉回正题,“你到底怎么恢复的,难道是顾念成骗了我?不可能啊!我之前探过你的脉,确定食心蛊在你体内,就算短暂被药力所控,一旦你动用内力也会再度苏醒,它不可能没有动作!”
这事别说大却灵弄不明白,医者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有点担心姜梨是回光返照了,纷纷走到她身边摸她的脉。
“不浮不沉,从容缓流。怎会如此?”
“内表如一,和稳如常,这是平脉啊。”
“你们觉得这脉象像不像姜门主刚回来的时候...”
医者们开始聚在一起讨论,阿南看得心焦,被大却灵抓在手里还不忘飞出一根引针。这里只有她能用玄丝之法探进心脉,刚把针飞出去就被大却灵扯断了。
“你倒是真对得起你这份儿营生!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别人。”
那是你不认识我们阁主!阿南挣扎,仍然想探出引针,之前他们阁主就发脾气了,老冯差点被掐死,姜梨要是在他没回来之前就死了,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你松开!我不跑,我就听听她心脉有没有异动。”
“听什么听!她这种祸害就应该马上就死。”
“拿什么死,就凭你种在我身上的那只烂虫子?”
姜梨跟大却灵吵架,手腕上还有攥着脉的圣手们。他们各聊各的,大却灵受不了姜梨的侮辱,厉声怒吼,“什么叫烂虫子!那是我南疆六十年才能制成一只的大王蛊,你以为所有蛊虫都能钻心?所有蛊虫都能吃人血肉?”
她率先对姜梨动了手,姜梨挥开众人,边打边对身后人下吩咐。
“去一个人回付记,那里还有三个半死不活的要救。”
医者们点头应是,老冯医术不及剩下几个,主动领命往付记去了。
第102章 凶悍的主儿
姜梨身法太快,大却灵自知不好抵挡,死死捞住阿南在身前。姜梨的剑一直贴着阿南在走,阿南有些惊诧,她医术最佳功夫最差,姜梨跃到她身前时,阿南还认为她是救命的女英雄,几回合下来她才发现,姜梨根本不懂顾及人质,或者说,之前没有这种习惯,仿佛需要打着打着才能想起中间有个自己人似的。
“低头!”姜梨忽然一喝,唬得阿南连脖子都缩下去了。
她不知道姜梨心里同样在腹诽,好歹也是习武之人,怎地四肢如此僵硬,她总傻着眼睛盯着她,她怎么救她?
剑身贴着头皮一晃而过,直朝大却灵颈部挥来。
她用悍辣之力招招逼近,无非是要逼大却灵松手,果然这人为了活命将阿南推向了她。没成想姜梨不接,错身一避,脚下就是一个踏步,继续揪着大却灵打。身后平灵眼疾手快,一直做着防备,阿南一头栽过来,正被她抱在怀里。
“你们平时都是这么打架的?”
圣手阿南活了二十四年,从未遇过这么凶悍的主儿,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呐,反应慢一点都跟不上她的剑。
“这都好多了,之前都不管人死活。”
平灵安抚阿南。
大却灵没了遮挡,姜梨打得就彻底舒爽起来。她不喜欢束手束脚,出招时一招能进要害就一招直进,绝对不会多绕一式,大却灵之前跟她打过几次,简直入坠噩梦,身心俱疲。
“早知道你是全盛我就不来了!”大却灵双手骤然发力,宽大衣袖一鼓,飞出数根毒箭。
姜梨身手灵敏地避过,“我请你了吗?分明是你自己要送死。”
再次近身,大却灵衣饰繁复本就不够灵活,姜梨单腿一记侧踢,击得大却灵一阵耳鸣。
大却灵捂住耳朵疾身撤步,恰与斜刺里带人赶来的玉陀螺对上视线。
玉陀螺双臂齐伸掷出钝金环,与大却灵合力出掌,共同推向姜梨。
姜梨虚空一拢。
钝金环碎在了双方气浪之中,大却灵和玉陀螺被震退数米,跌倒在地。
“师父!”
“走!”
大却灵深知不能再打,勉强爬将起来,带着玉陀螺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姜梨提气要追,今日放了她走,又要在日后留下祸患,可她刚一运气便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钻心之痛,姜梨攥住胸口,想要缓解突如其来的痛楚,谁知气血翻滚如浪,喉内腥甜一涌,便呕出一口血来。
“少主!”平灵阿南等人慌忙向她疾驰而来。
姜梨犹自发蒙。
这莫非是嚣张的报应?可我也没嚣张多久啊。
她头晕脑胀地要向后栽,医者们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好在这身子最终还是没落地,姜梨很有幸地趟进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怀抱里。
她眯着眼从他领口精细的乌金纹开始看起,一路向上,停在一张慵贵精致的脸上。他蹙着眉,绷着唇,表情既惊又怒,惊的是她竟然醒了,还跑出来打了架,怒的是,刚一回来就看见她吐血。
“怎么看的!”
付锦衾喝问医者,他不眠不休的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一个月的路程裁成半个月赶,他们就是这么看顾她的?
医者们吓得不敢抬头,一面抖索一面硬着头皮上来给姜梨把脉。
蛊虫醒了。
方才一直没有动作,是阿南等人的药浴起了作用,它需要一点时间清醒,需要感受到饿才会开始吞噬。
姜梨又如上次一样,一口口的吐血,付锦衾拦腰将人抱起直奔城内而去。之后医者诊治,引针探脉,虽然看着凶险,但因已有一次经验,比之上次倒是多添了几分章法。
付锦衾将龙枝桂带回来了,阿南拿到以后便去炉中制药,老冯、沈从鄂等人则依照之前的方子为她稳住气血,三颗药丸下去,便是等待龙枝桂的成药时间了。
一群人守在姜梨房里看着她,表情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她没如上次那般昏死过去,虽然也是吐血,但这次吐的很难让人完整的着急上火。她有精神,能说话,并且大有絮絮叨叨之势,要是没说一段就呕一口血,你会以为这是一个正常人。
“顾念成居然都敢反我,他个老小子都敢反!南户的刺客伤了你多少手下?你让折玉听风数好了,待我大好以后,伤了多少,死了多少,全还到他们身上!”
“我现在连打大却灵这样的东西都会吐血了,她走的时候没看见我吐吧?”
“江湖上全盛时期的所谓高手,谁敢说武功比我强?!若非中蛊,我会让她全身而退?想我姜梨——”
她开始细数自己从十岁突破全盛,生杀十年的各项丰功伟绩。可她并不开心,愤愤不平,几乎想要捶胸顿足。她觉得大却灵踩了她的地盘,就应该今天就死,可是她没死,还把她“累”吐了血,她跟付锦衾说,“你是没见过我最强的时候,我非常厉害,我谁也不服。”
付阁主抱着她坐在里屋房里,很久没听到她说话了,其实比躺在床上僵死着强,但是付锦衾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越来越沉的架势。他没回应姜梨的话,而是面向医者,“她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这人吐了这么多血怎么还这么能说?
付锦衾心里没有着落,月白大氅上全是姜梨吐出来的血。
“之前我们也怀疑过。”沈从鄂斟酌着开口,“但是... ...没有返这么长时间的。”
换成别人早“走”了,正常人就算撑着力气留遗言也是寥寥几句,她都快念出一本书了。
“你是从哪儿回来的?”回光返照的那位开始关注付锦衾,扒着他的衣领往上看,他叹着气,没着没落地舔了下干裂的唇角,垂下头让她认真端详自己。
“你中了食心蛊,我去兰璧山给你采龙枝桂去了。”长睫压下来,他用拇指擦了擦她嘴角的血,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一个挺身的动作,“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那是片龙潭虎穴,她听过没去过,她知道他身上一定有伤,挣扎着起身,刚起了一半又是一口血。
“阿梨。”付锦衾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尽量控制语气,“乖一点,等药来。”
她知道他在压抑自己的脾气,他着急,怕她出事,他心里没底,她一闹他就更急,又舍不得凶她。
于是姜梨主动安抚,“我还行,没有上次那么疼,就是腔子里好像淤着血,吐出来反而痛快。焦与和林令他们怎么样了,老道士身上还受着伤呢,这回还有命活吗?叫进来我看看。还有陈婆婆和旺儿,身上都有擦伤,你花那么多钱养老冯,该用他的药时得用。”
你可真是太会持家了。
大家都有一种被将死之人叫到床前,从焦急难过,到眼泪流干,发现这人总也不死,不知是劝她闭嘴还是赶紧撒手人寰的矛盾之感。
沈从鄂说,“不管如何,姜门主都该少说为宜。”
付锦衾看看怀里吐了半天血,嘴还不肯闲下来的姜梨道,“听见大夫怎么说了吗?”
“听见了,大夫们都是一套说辞,什么静养,什么少食,我不听他们的。我没觉得我快死了,你不想听我说话吗?你把我当心肝宝贝儿宠,我知道我昏迷的时候肯定都是你喂的药。”
你说她会不会讨好人?真要汪着蜜的哄人能把人腻死。气人的话都是说给看不上的人听的,什么乖张狠唳,嘴毒心恶,真实的姜梨在喜欢的人面前就是这样。有点小聪明,有点小狡猾,该作的时候作,该哄的时候哄,眼睛软软一弯,倒挂的月牙似的。
付阁主头疼地把她嘴捂上了,再甜也得让她闭嘴。
“药还有多久熬好。”付锦衾问阿南。
阿南忙说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好。
至于姜梨这种边吐血边絮叨的状态,他们分析出来几点原因。
一,九影心法是逆行之法,正常来说比之顺行还要催动蛊虫移速。可是姜梨醒来之时功力已经恢复到了全盛。全盛时期的气血会由逆转顺,反而阴差阳错的让它平复了下来。
二,药浴有效,蛊虫被消减的极为虚弱,想要大口吞食必须经历一段时间的恢复,这个恢复期就给了姜梨絮絮叨叨的气力。
三,这世上总有解释不了的某种奇迹,这些奇迹因人而异,与体质有关,与心法相连,任何可能都存在一点。
但是以上三点都有一个归总,就是龙枝桂,要是没有龙枝桂,姜某人的“遗言”虽长,也总有血尽力竭的时候。
龙枝桂是用来熏的。
这东西的枝干很干,即便看上去葱郁满树,树干本身也没有太多水分。这样东西不能食用,也不能直接去熏,而是要与月俏荷,百肠草以及赤弦根三味药材一同捣制,经由这三味药吊出它的药性,再以火熏烤,徐徐熏进人体内。
这个过程至少要四个时辰,药炉子放在床边,只要静躺,最好是能睡着。然而姜梨那张嘴,捂紧了还在用手指头在被子上写字。
——我睡不着。
她已经睡了二十多天了,早就睡饱了。
阿南说,“姜门主别担心,龙枝桂本身就有安神的功效,只要您静躺,别说话、别写字,很快就能睡着。”
姜梨从吐血到现在,一直处于一个精神极度亢奋的状态。鬼刃被她砍了,精神上就剩下了完整的自己。功力恢复了,一扫之前的憋屈,回归了全盛。两件喜事叠加在一起,她兴奋过度,就呈现出了这种犹如“喝醉”的状态。
付锦衾看她眼睛里全是:我不困。一边把人安置在床上,一边示意阿南把药炉子端进来。
床边置着一张八角矮几,熏药的炉子不大,药量也不大,刚好放小几上。姜梨支起半边身子嗅了嗅,发现这东西竟也神奇,刚闻了一小口,腔子里上涌的那股腥甜便消下去不少。
“那您...”阿南踟蹰都看着付锦衾。
她知道阁主身上肯定有伤,从那样一处地方回来,能完好无损绝无可能,她想检查一下他的伤势,可他对她摆了手。
“无妨,我看着她睡,都下去吧。”
“可是...”
“下去。”
淡淡一声吩咐,饶是阿南再想坚持也还是闭了嘴。
姜梨用眼睛跟着付锦衾,“你让阿南看看。”
付锦衾给她盖了盖被子,没像对阿南那么噎回去,但是也没接她的话。
他自己的伤自己心里有数,不看着她恢复过来,怎么可能有心思管其他的。
龙枝桂有很浓郁的草木,有这一味药在,月俏荷和百肠草都成了点缀,这味道也确实引人生困,姜梨没过一会儿就精神困顿起来。付锦衾原本靠坐在床尾,片刻之后也生了倦意,熟练地拽了只引枕,打横躺下。
这是两人平时最常用的姿势,一个平躺、一个横卧,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
姜梨脑子里没预没兆地跳出一句:床头打架床尾和。
那他们现在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算怎么回事?
她缓慢地动了动嘴,刚发出一个音儿就被付锦衾拦住了。
“好了以后多少说不得,非在这一天说尽,一共就四个时辰,忍一忍就过去了。”
姜梨下巴往前胸上贴,牵着头想看他,发现他闭了眼,又施施然地躺了回去。
她心里存着一些话想说,他不让她开口,她便在心里自语。
兰璧山一定很凶险吧。你身上血腥气极重,我分不清是你的我的还是别人的。
我这么一个恶人,居然也有被人宠上天的一天。你不知道,自我太师父和师父死后,就再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了。
我是越被宠溺越得寸进尺的人,我会努力活着,为着在报仇之后还能跟你有个将来。
龙枝桂对一切内伤都有修复作用,你跟我一起闻四个小时,再大的病都好了。
那要是外伤呢?
她想坐起来问他,小腿刚一使力就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内伤不大,外伤不重,安心睡你的。”
他总能知道她惦记什么。
付锦衾一直没睁眼,音色也比平时懒,姜梨很少见他这么疲惫,不想让他再费力应付自己,只得重新躺下,乖乖睡直。
隔着一床被子的小腿上多了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一下接一下地轻拍。
姜梨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他累成那样还在哄她呢。
第103章 他们之间是最坏的结果
姜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睁开眼睛的时候,窗户上是晒着太阳的。光色从绢布纸上透出来,留下轻柔温软的一片光地。
她欠身,药炉子里还有一块龙枝桂没有烧完,小小一块碎屑,指腹大小,估计再有一刻半刻也燃尽了。
姜梨不必照铜镜也猜到此时的眼睛一定很清亮。她这次是真的睡好了,脑袋清明,身上有劲儿,她慢慢地坐起来,双臂前伸,哈着腰伸展着五指去够脚尖,头却歪向一侧,去看沉睡中的付锦衾。
他素日是极警醒的,今日竟然睡得极沉,身上是件玄青色连珠纹广袖长袍,前襟和袖口都有血渍,印得不深,因为外面还罩过一件月白大氅,血都留在了那件氅衣上。姜梨躺下熏药时他就脱了,只剩这身玄青的。
其实按他之前的习惯,从外头回来定然是要换衣裳的,今次没换,足见是累过了头。
两人此时所在的是张六柱架子床,内里宽敞,犹如另一番天地,姜梨小幅度地爬到床尾,发现付锦衾横卧时仍要蜷起一截腿。
他有副极好的身量,宽肩窄腰,长身长腿,并不过分魁梧,反而是文人式的清瘦。
她不想吵醒他,一面观察一面小狗似的往他跟前爬,先检查了一遍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大伤,只在手部留有几处细微的刮痕,玄青袍子是广袖,她将它轻轻拉起来,栽歪着脑袋往袖子里面看。
那里面裹了厚厚一层布条,姜梨看不见伤,但是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儿。
她想将袖子卷起来,再拆里面的纱布,卷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袖子一端被剑柄挂住了。
姜梨楞了一下,付锦衾很少带兵器在身边,这次这把更是从未见过,她移动着视线看过去,忽然定在那里,忘了所有动作。
付锦衾在朦胧之中感觉到有人在掀他袖子,意识里知道肯定是姜梨,便不大愿意管她。他的伤本来就没打算瞒她,若是拆了要看也就随她去了。可姜梨的方向渐渐地偏了,开始顺着他的袖子往腰上摸。
他常年不带兵器,偶尔带出来一次,自己也扔在了脑后。不过这种遗忘并未持续太久,不过眨眼一瞬,付锦衾就猛地惊醒过来。
剑身已经被姜梨抽出来一半,付锦衾眉心猛地一蹙,姜梨察觉到他醒了,惊愕之余,几乎同时向对方出了手。
手腕翻转,几番攻守,又都回神一般停住了手。
半尺剑锋被付锦衾压回剑鞘,姜梨震惊地看着付锦衾,付锦衾只是平淡的看着她,深瞳之下大雾弥漫,仿佛隔着山海。
片刻之后,付锦衾将荒骨从腰上拆下来,抛到了姜梨手中。
“这样东西是件老物,从上至下传承百年,到我这里,正好第六代。”
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页窗纸终究是裂开了,付锦衾没有试图补救,而是选择彻底撕开。
从她认出荒骨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留下这层屏障。
上渊天机荒骨剑,他是天机阁第六任阁主。
他把自己“拿”给她看,开诚布公,无遮无挡。
姜梨攥紧手中长剑,耳中嗡鸣不断,似乎起了一阵擂鼓,又像是落了一场急雨。有那么一刻,甚至不希望自己耳聪目明,她可以盲,可以聋,盲了聋了就不必面对这个事实。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迟钝的看向付锦衾。
付锦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她认识荒骨,了解天机阁,知道琼驽鼎。她了解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夺鼎!
时间一点一滴向后推移,龙枝桂燃尽了,最后一缕草木香气融进空气里。
付锦衾移步到窗前。
窗下有张横置的八仙桌子,桌上是一套明泉纹莲茶具,他翻了一只茶碗,倒了一盏清茶。
光线透过窗纱打在脸上,刺眼,一直刺进眼瞳里,眉心处短暂留下一个不适应的“川字”,很快消失不见。
房间里很热,盛夏时节门窗紧闭,为的是将龙枝桂的药性发挥到最大,两人身上都有些汗湿,尤其姜梨,药效作用在身上,嘴唇都有干裂的迹象。
付锦衾走回到她面前,递过来一盏冷茶。
茶杯是极普通的青白釉瓷,握在那样一只修长的手上,无端便生了华彩。
姜梨伸手去接,付锦衾没松手,两人一站一坐,姜梨意识到他要喂她。良久之后仰起头,将嘴唇贴了过去。
他喂得很慢,像在对待一只小动物,他本不爱这类麻烦的小东西,可她跑了进来,他喂了数月,连对她的怜爱都成了习惯。
姜梨饮尽冷茶。
“多——”
“谢什么。”付锦衾打断她的话,移动到八仙桌前那把红檀椅上坐下,起手再倒一盏,独自饮下。桌椅面朝架子床,背光,姜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那声音极淡。
“不是我心肝宝贝儿么。”
她稀里糊涂,不知今昔何年的时候不跟他客气,清醒如常,承认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不会客气。
现在客气些什么?
付锦衾不知此刻的脾气从何而来,也许是答案来得太突然,连他也不愿面对,也许是接下来的事会很棘手,也许是即便认识到这样的事实,也不愿放手。
“我去叫阿南进来。”
付锦衾走了,名剑荒骨被他随意地留在了姜梨身边,如同初见那日,从他身上滑下来的那件名贵的锦衣。
姜梨体内的食心蛊被龙枝桂“吞”了,这药霸道,也凶险,好在她被阿南他们养的很好,有连续二十余天的药浴做底,没有任何不适的迹象出现。
其忍一直在浴房备着水,天热了,熏了四个时辰的香,又窗门紧闭,总要洗下一身黏腻。
姜梨出来的时候付锦衾并不在付记,问了平灵才知道,往付瑶那边去了。
姜梨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有谁去了。
平灵说,“除了阿南,剩下几位医者都跟过去了。”说到这里有些不解,“没听说小林大人受伤啊,怎么去了那么多大夫。”
姜梨瞬间想到了付锦衾缠在左臂的纱布,他受伤了,她原本要看他的伤,没想到先一步看到了荒骨剑,她当时沉浸在震惊之中,没办法过多思考。
医者是随他去的,这么多人都去了,伤得不轻!
姜梨提步出门,刚到门口就被折玉听风拦了下来。
“您留步。”折玉说。
“不让我去?”姜梨其实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是。”折玉为难的点头。
他们不知道这两位怎么了,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一个进浴房,另一个就往林宅去了。
折玉以为要耗费一点口舌才能劝住姜梨,没想到她只是攥了攥手,转道朝酆记去了。
他将荒骨丢给她,将整座付记丢给她,而她在听说医者大多随他而去后,反覆跳入眼中的都是他手臂上沁着斑驳血水的纱布。
姜梨压下所有情绪,先去看了焦与他们。
“好一点儿没有?”
受伤的人全部住在一个屋子里,一张通铺上躺着三个伤患,都带着一脸重彩。林令伤得最重,到现在都没醒,老道和焦与反而有些精神,她进去的时候他们刚喝完一碗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