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几人吊儿郎当地做了几个对视,年纪不大,最多二十五六,穿着夜行衣,脸上带着恶劣的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笑,“死都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吴钩再次脱手,这种兵器形似弯刀,刀头曲翘,刀头利如鹰嘴,有单钩双钩之分,面前这些人用的是单钩,刀柄上连着一条锁链,以套马之势抡甩而至。
泣荒洲的人以力见长,偏生缺少一个巧字,面对这样的钩阵,唯一想到的应对之法就是以手抓钩,控制住它的攻势。
可惜,螳臂挡车。
雨声中混进一片此起彼伏的闷哼,渐渐蔓延成嘶吼。
鹰嘴钩是回形,犹如套马的长绳,一旦被勾住便成了被人拖拽的猎物。对面那群人一经得手便再不松力,泣荒洲多名弟子都如待宰的困兽,被他们拉倒在地。
那钩又不会马上致命,割进人的后颈,逐渐以对方拖拽的力度深入皮肉骨头,那是一种变相的凌迟,竟啊要生生拉掉头颅!
“曲夜,起峰!”磐松石大惊失色,眼睁睁见自家弟子变作鱼肉。
可他自顾不暇,原本就在与姜梨的对战伤了气力,待要出手扯断铁索,又一道吴钩破空而至,穿透了他的手掌。
“掌门!”
雨中泄下一地猩红,刺目颜色很快被冲淡,又很快有新的冒出。泣荒洲的人被数条锁链拖拽,为首之人竟似极其享受这种过程,侧耳倾听哀嚎。
“带他们玩儿玩儿。”再次下令拖拽锁链。
十几名弟子被卷中脖子,再发一次力,就要人首分离。
千钧一发时刻,只见一道身影忽然跃身而起,以三尺剑锋震出长虹之势,一剑斩断了铁索。
地上裂开一道长痕,磐松石惊诧地看向独自挡在他们身前的姜梨,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会出手相助。
姜梨起身收剑,望向同样面带讶异的魏西弦,沉声道,“白不恶来了吗?”
白不恶是陆祁阳手下掌管北部门派的侍主,在场众人听后均是一惊。
所以来的这些,是天下令的人?!
“难得姜门主记得我们,之前童月山一战,可是让我们侍主记挂了您很久。侍主让我们先行款待姜门主,顺便领教一下姜门主的,九影剑法。”
魏西弦讪笑着走进,手掌在行进的途中微张,暗中蓄力,狂风骤起,雨水碎乱,连门众手中所持吴钩都在不受控制的轻颤。
“最近总有废物来看我。”姜梨眸色冰冷的看着魏西弦,“你们这样的,反倒让我有些惊喜。”
“姜门主是说,我们这样的才配跟您动手吗?真乃魏某之幸。”
“我是说你们这样的,杀起来才过瘾。”姜梨单手起掌,曲指上抬,“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记不清跟他们的仇怨,可杀可不杀,总也无法尽兴。”
十二岁那年开始,她的对手和敌人就只有天下令,她跟他们打了十年,总有新仇,不离旧恨。小胖丁死在白不恶手里,谷雨死在黑不善手中,一黑一白同为陆祁阳臂膀,在外又称无常侍主,黑不善去年被她杀了,独剩一个白不恶。
“你们就不同了。”姜梨的身体里不自觉地活跃出一种兴奋,嗜杀的情绪。想深嗅一口血,想要抓碎一颗心,想破开一层肉,想取,很多人的命。
魏西弦被她看得胆寒,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
那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其实姜梨的状态并不太好,她这种“病人”,精神过于亢奋和激动都不是好事,她不适合过多在意天下令这三个字,她走火入魔的旧疾,身体里的“鬼刃”,都会因为这三个字的出现,呈现出“群魔乱舞”的状态。如果说鬼刃是她包裹的铠甲,天下令就是她的心魔。
她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一下,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两人几乎同时出掌。
震颤在天下令手中的吴钩随掌风追至姜梨近前,姜梨五指曲张,魏西弦并没感受到任何气浪,只知道雨水像是小了,吴钩在冲来的途中被迫减速,所有动作都变成了缓慢的、半凝滞的状态。
再见姜梨收拢五指。
数十把吴钩碎裂在眼前!
雨水恢复常态,再次倾盆而下,魏西弦见势不妙迅速做了一个急退,仍然是晚了!瞳孔里已经映出姜梨欺进的身影。一慢一快之间,魏西弦根本来不及抽刀,只能任其击中心口位置。
“寰石软甲?”姜梨这一掌并未打透。
“跟刺客之主对战,如何敢松懈。”魏西弦顺势再退,姜梨拔剑,双方以身法交战十数回合。维西弦自问有些本事,面对姜梨的近战竟然完全找不到进攻的空隙,只能躲避和防守,硬接对方十六式方有机会以长刀相挡。
顾念成几不可闻地曲了下眼,魏西弦首次与姜梨交手,不知道她的真正实力,常年在姜梨手下当差的顾念成却看出,她只用了三成力。
她何时对天下令的人手下留情过。
顾念成知道她在保存实力,在以强攻代替内力相抗,方才在与泣荒洲对战时便是如此。他原本想作壁上观,若时机对他有利,或许——
刚一迟疑就被天下令的人给了一记窝心脚。
很显然,他没有作壁上观的条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姜梨的人,泣荒洲的人尚且不能幸免,何况他这个嚣奇门长老。
顾念成深吸了一口气,掏起一掌就朝围攻他的天下令门众而去,当他是个废物吗?兵器都不用,全用脚?!
“老夫今日就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老顾又杀疯了,一点保留没有,抓起人就拚命。魏西弦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老疯子,与姜梨交手的同时错开一步,想要先杀顾念成。
门众转而与姜梨对阵,魏西弦趁乱给了顾念成一掌,顾念成反手与他纠缠,未及他袖中另有暗箭!雨水滴蔓成帘,老顾眼神本就不济,袖箭击出直奔顾念成心口而去。
“叮!”袖箭被一把长刀弹开,挥身一斩,断成了两截。
老顾抬头,是其忍!
焦与眼疾手快地护住险些跌倒的老顾,“没事吧?”
酆记五人赶到了南城。
“没事,你们小心。”老顾爬起来,那一刻的感受说不上来,五傻赶来帮忙时,顾念成的眼里是有一丝热意的。那一刻的他们,是自己人。真真正正,共同对敌的自己人。
“他袖子里有暗箭。”老顾提醒,其忍说“等着,兄弟给你报仇。”
五傻身上有伤,可想而知,赶来的这一路并不太平。他们还在路上遇到了付锦衾的人,他们为他们解决了一批人,另有三批人马在陆续进城,一时半刻赶不来这里。
“捅了耗子窝似的,满乐安城都是他们的人。”
“管他来多少人,我们帮你们!”
泣荒洲的磐松石咬牙拔去穿掌而过的鹰嘴钩,姜梨刚才帮了他们,不管之前种种,就说此刻,他们一定要把这个人情还回来。
柳玄灵中途回来过一次,悄没声地在房檐上露出半个脑袋,发现她师父还活着,发现五傻也去了,虽然心有踟蹰,还是忍了忍心跑了。
魏西弦的功力在老顾之上,也是以掌力见长,先时被姜梨打乱了阵脚,迟迟无法挣脱牵制,后期渐渐寻出规律,就有了反胜的前景。
姜梨不肯拼内力。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魏西弦一面挨打一面寻找突破的机会。
姜梨的气力则是越用越竭,加上与泣荒洲那一场,已经耗费了两场体力,无论内力还是外力都有疲累的时候。
魏西弦瞅准一个时机,假意被姜梨击飞,趁势与她拉开距离。身后有人托了他一把,是跟他齐称首席弟子的柳老三,二人迅速钻入人群之中。
乱战,又是雨夜,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影。
二人暗中蓄力,他们下来,自有旁的弟子顶上去,多方纠缠之下,姜梨便失去了准确的判断力。二人再找机会,趁姜梨被众人围攻之时,迅速出掌。只有林令距姜梨最近,也唯独是他内功底子最薄。
平灵等人浑身一震。
“林令!”
林令没有任何犹豫挡到了姜梨身前。
雾渺宗童宗弟子自入门之日起便修心法内功,半路出家的林令却不同,他是先学杀人,后学的心法。这样的结果就导致了他的存蓄不如其余四人,与姜梨现在的情况有些许相同,所以姜梨只教他用空音,不教他用掌法。空音能致命也能保命,与人对掌则一定会输。
老顾在关键时刻冲了上去,心口一阵炸裂翻涌,与林令共同承接一掌。
可这掌风极难抵抗,甚至将皮肤都吹出了凹痕,林令和老顾双掌爆出了青筋。
“护住心脉!”姜梨在对方掌风最强时刻强行震走林令老顾,自己接了下来。
倾注全部内力接下这一掌当然不是不明智的选择,但若不接,林令老顾会死。
姜梨内力显然更胜一筹,魏西弦和柳老三被外力所压,弹出数米,同时吐出一口浓血。
姜梨倒退一步,硬将脚沉下去站稳,雨夜给了她最好的掩饰,缓慢收紧手掌,右掌掌心已经被震裂,攥紧的五指满是粘稠血浆。
“你让我出来!”鬼刃在她身体里怒吼,“杀这种废物还至于伤成这样!”
气血在身体里翻涌,姜梨的眼中呈现出赤红之色,又被她一力强压了下去。
她一直在压制体内的鬼刃,一直在尽力克制自己。
“门主!”二人慌忙看向姜梨。
“无妨。”姜梨坚持站到他们身前,电闪雷鸣之下的脸,满是肃杀之气,双方各分阵营在雨中站定。
雨水从睫毛上打落,再划进衣襟,那是一匹蓄势待发的头狼,生平只学会了进,不懂什么叫退,“白不恶就找了你们两个给我送终?”
“怎敢。”魏西弦捂住心口,擦掉嘴角浓血的同时,破开一声笑,“面对刺客门之主,我们怎敢仅出两队人马。”
话落之时,武瘸子的人正巧赶到,天下令再进人马,紧随其后的是韩无盛,但是他跟武瘸子的进场方式不大相同,武瘸子带了十四个人过来,他,两个。魏西弦刚准备追问原因,发现左手边又多了个空手而来的袁句意。
至此,白不恶手下柳魏武盛袁五徒全部到齐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带进来的人最多,武瘸子问袁聚义,“你为什么自己来了,你的人呢?”
“没了。”袁聚义冷着脸,不然是他半路看他们不顺眼自己杀的?
“没了?”柳老三也是一惊“你手里的人不是最多吗?”
韩无盛不想说话,他能活着走到这边都算万幸。
剩下那些带十四个带俩的更不用问了,肯定也是被人堵了。
乐安城竟然还有高手?
魏西弦想不大明白,但是他抬起了发布号令的手。
他不信姜梨还有力气,不信她还能如方才一般大包大揽。
吴钩与冷剑再次迸发出冷厉寒光,在滂沱大雨之下,随时准备拉开新一轮恶战。
姜梨看似平静无波,实际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浆从收紧的指缝中渗出,右手用不了,若对方再以内力相拼,只能单掌相接。
她用左手去抓怕佩剑,抽剑的同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扣住了手。
姜梨怔了一下,这人身上有松香,也有血腥气。天下令的人一共派了五路人马,最终赶到南城的只有十九个,他到底为她挡了多少人。
眼睛里像是被什么灼了一下,热的发烫,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付锦衾的脸。
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着墨色长衣,不同的是,这次没戴那张鬼面。
她之前就说过黑色很衬他,像无星无月的长夜,也像长夜之下的一刃风刀。
她对他摇头,“你不该来。”心是热的,因为他的出现,可她是个极大的麻烦,无论他是谁,她要帮他,面对的都将是整个天下令。
“所以这些天你总往外面跑,雨夜打更,不想在我面前动手。南城有埋伏,你一早就知道。”他的眼睛里有责备,但他从未拦过她,因为知道她有多要强。
“我不知道来的是他们的人。”她松散一笑,扬手一指泣荒洲的老磐头,“老猴子我能杀。”
她只是想亲手解决掉一些麻烦,天下令的出现是个意外。
老磐头有点不痛快,冷着脸说,“我们很厉害的,是聊羽斋的人一般。”
聊羽斋的拂尘老道还在酆记大门口,靠着石狮子喘气儿,他的人全死了,他还剩下半口气,不过他该庆幸没听到磐松石这句话,否则能直接把他“送走”。
雨水渐小,付锦衾依然能听见大颗“雨水”落地的声音,那是从姜梨右手指缝间滴下的血。
“姜梨。”付锦衾的语气有商量的痕迹。
“不行。”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宜再动内力,但是于她而言,没有退的可能。天下令与雾渺宗有灭门之仇,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他们不行!
付锦衾知道她会拒绝,压下所有脾气,用尽所有耐性,“你不是打完这一场就不打了,后面还有其他事要办,现在消耗内力不是明智之举,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的身体状态。你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事情吩咐给我,我来办。”他逐字逐句说给她听,每一句都打在姜梨心上。
他肯被人“吩咐”,用的是“我来办”,不是“我帮你办”,分明是在告诉她,你可以将我视为自己人,可以吩咐我,也可以不当我是自己人,但我愿意替你办这件事。
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不要活口。”姜梨说。
“好。”付锦衾应下承诺,转而望向来时的方向。说通姜梨以后,付锦衾紧绷地那口气就松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急躁。
“老冯!”
背着药匣子的老爷子原本正在雨中小心翼翼地挑好路走,听到阁主发了脾气,赶紧倒动双脚冲到他们跟前,脚上布鞋彻底湿了一个底儿透。
焦与认识那老爷子,之前陈婆婆的病就是他给治的,他们前几天还去他那儿买过药。
老冯居然也是付锦衾的人?
三根手指探脉,老冯面色微沉,说,“得马上回付记。”
付锦衾心里猛地一紧,面沉如水地看向姜梨,发现自己也看不出什么,治病上面他不在行,偏头再唤平灵童换,“让老冯跟你们回去,家里安全。”
这个家指的是付记,她们都明白。
焦与原本离得最近,伸手想接,被他直接绕过去了。
焦与尴尬地收回手,就因为他是男的?他不认识他们少主的时候,他们从不分男女!
焦与转而去拉顾念成,刚才跟魏西弦他们对掌时他就受了内伤,站了一会儿就摔地上了,“没事儿吧?这么大岁数了,也正常。”
没想到一生要强的老顾非要自己爬起来。
他不老!
雨水渐渐地停了,浓云里跳出一颗久违的新月,月形如钩,月色如涤洗过的清明。
付锦衾立在月色之下,终于赏了魏西弦等人一个正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沉静又清俊的男人的脸,若是常在江湖行走,魏西弦等人一定听过他的名号。可惜他们对他的了解非常空白。武瘸子他们在来时的路上就吃过他的亏,心里有了惧意,反而有些不敢直视。
“我们是天下令侍主白不恶门下弟子。”魏西弦率先自报家门,不信这世上还有不畏惧天下令威名的人。
“告诉我做什么,帮你刻在坟头上?”他双手揣袖,其中一只手上沾着血,姜梨的血。夜风打在他身上,白玉佛头手串下的穗子也跟着轻轻地荡。
他敬世间一切神佛,是因自己善心不多,不是悲天悯人的性子,所以常以佛头静心。
这些人,是不是天下令的人在他这里都没有区别,只要是伤过姜梨的人,都不可能活着走出乐安。
“敢问阁下是哪门哪派的高手。”魏西弦见天下令没镇住付锦衾,换了一套说辞。
“不急,打完了烧给你。”付阁主抽出手,比了一个手势。
三十名身着影卫常服的天机阁暗影,手持裂山弓弩出现在付锦衾身后,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猎杀。没有求饶的机会,更没有活命的可能。
天阁星现月,长夜卸吴钩!
付锦衾带人回来时,姜梨手上的伤已经被老冯包扎好了,平灵、童换二人守在她跟前,顾念成、焦与等人则在门前等候。
“回吧,我来照顾。”
除姜梨以外,酆记几人都是一身湿衣。姜梨方才命令他们去换,根本没有人动地方,付锦衾一回来倒像是吃了定心丸,转身就回棺材铺去了。
姜梨身上的衣服倒是换了,湿发也被烘洗过,炭盆子刚撤,长发披了一肩。
“你也换换。”姜梨半坐在床上看看他,他那身衣服上全是血,衣服也浸湿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片刻就回。”
付锦衾不放心,边从屋里出去边扯了身上的衣裳。姜梨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心都填满了。
她心说姜梨,这么讲究的一个人,一见你出事就乱成这样,这辈子还求什么呢,
折玉听风早备好了水,付锦衾简单沐浴过后便穿着一身干爽长衫回来了,他爱穿缎锦料子,喜暗纹,今日像是没挑拣,随便抓了身漳缎竹青袍,长发半束,玉冠都摘了,姜梨见他头发还有些湿,追问要不要笼个炭盆,他说不用,打量她靠坐的姿势腰部似有悬空,又为她垫了只引枕。
两人一靠一坐,付锦衾看看姜梨,仍然止不住担心,“手怎么样。”
“都包好了。”她举起被包扎的馒头大的右手,“老冯那三颗药丸很管用,外伤也做了处理,估计是怕你回来后念叨他,浅浅一个伤口用了大半瓶补续膏。”
浅?付锦衾掀了下唇角,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姜门主真乃女中豪杰,手掌都快被震穿了还说是小伤,下次胳膊没了是不是算轻伤。”
她准知道这人得找后账。
之前那脾气压得好,在南城好声好气的商量,就是怕她不肯退,但也知道他是心疼。
“这不是怕你担心吗?”她拿“胖小手”玩他袖子,歪着脑袋往上看,观察他的表情。他能对她有什么气,紧张了一晚上,操心了一晚上,回来以后还不是要守着。
他抓她的手,老冯说过加了止痛散也还不敢用力,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怕弄坏了似的,放到一边。
“不问问南城那边的结果?”
“你办事还有什么好问的。”姜梨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原本应该由她动手的,可惜她这身子骨脆得跟瓷器似的,“你不该。”
“没什么不该,在我这儿只要是你的事,什么都是应该。”
姜梨看向他,他玩儿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拇指从第一根手指上摩挲过去。
“你答应过我。”
“对,但我没答应过看着你死。”付锦衾抬起头,他有底线,他不插手的前提是她得活着。
这话再说下去又得有一番争执,姜梨退了一步,“估计这会儿都“扫”干净了吧。”
付锦衾嗯了一声,“那边要是不收拾,林执看见了一准要愁这笔命案。”
姜梨揭穿他,“你哪里是怕林执,分明是怕付瑶。”
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个:那个一言不合就翻脸的姐姐。
都忍不住笑了。
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姜梨说,“回来看见老冯没有,他说这些药金贵,让你回来以后付钱给他,夜里出急诊要收费,吼他也要收费。”
付锦衾哼出一声笑,今日这场打得他也极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尾。
“补续膏千金难买,俞丹丸万两难求,算上急诊杂费...看来我得补老冯一张银票了。”
窗户上忽然投过来一道影儿,老冯的声音随即传进来。
“这可是您说的。”他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去领吧。”付锦衾没什么波澜的道。
人影迅速消失在窗外,很明显,老冯有单独领银子的地方,并且专有一批银子是留给他用的。
“真给?”姜梨有些意外。
“当然真给。”付锦衾说,“老冯是个视财如命的东西,这次要是不给,下次就会掺假,有次折玉受伤了,涂了三天药膏都没好,后来才知道那里边儿装的是炒菜的猪油。老冯炼制丹丸的药材都是矜贵物件,不给他钱就买不到好货,没好货宁可不做或者瞎做。”
这是个恶性循环,天机阁有句话叫再抠不能抠老冯。最用得着的是他,最看不上的也是他。
姜梨想到老冯药铺里那一排药膏,颇有些肉疼的道,“你爹肯定给你留了不少银子。”
否则别说付记,他都养不起一个老冯。
姜梨看上去状态不错,脸色虽然不佳,精神头倒也算足,付锦衾松懈下来,语气也有些懒散,“留了多少钱倒在其次,”他拄着胳膊歪在床尾,转了两下腕上的佛头串子,“反倒是你,欠我这么多打算怎么还呢。”
她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她出事了他救,她受伤了他管,他图什么呢?她又能给他什么。
他都替她犯愁。
——付锦衾,你确定要为了姜梨跟天下令的人动手?
这是在来时的路上,付瑶挡在他面前说的话。天下令的人一直都在寻找琼驽鼎和并将书阁的所在,天机阁根本没必要,也不应该冒着暴露的风险去救姜梨。
付瑶的考虑是对的,若是之前的他,也一定不会出动这么多人去保一个人。
可惜...
付锦衾缓慢拨动手中珠串,听到姜梨道,“你我这样的关系还谈什么欠还。”
“我又是你什么人呢。”
“贴心人。”姜梨投机取巧,话从嘴皮子里溜跶出来,一看就没走心。她最近经常回避两人的关系,好仍是好,亲昵也是亲昵,但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她拿逗闷子的话搪塞他,当他听不出来么。
付锦衾似笑非笑看她,“都跟谁说过这些话。”
姜梨被他问的有点心虚,过去跟别人也说过,逛画舫看男伶,有时候是为杀人去的,有时候是为解闷儿。“鬼刃”跟她本就是一体,有时她的思想还会主宰“鬼刃”,否则林令不会偶尔听到她的“训斥”,否则她在嚣奇门的住所,不会修葺的跟当年雾生山的无极殿一样。
若是没有这些思想,她也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走火入魔中,苏醒过来了。
但她也只是看,没动过手!
“也没几个,主要是跟你说。”
我可真信你。
疯子的嘴很敢说,不光是因为疯,倒像是打小就爱溜跶这些俏皮话。谁家的公子谁家的少年,看过多少逗过多少,到他这儿拿他当个解闷的撩,她有几个胆子几条命!
付阁主起身。
这说变就变的脾气也真是难哄。
姜梨伸出包子似的右手。
“说走就走,不看着我了?我半夜渴了怎么办,睡不着怎么办,我这手疼,就算说错话了也是可以改的。”
她是非常从善如流的一个人,有错就改,善莫大焉。
付锦衾抿了下嘴角,气出一声笑,“我怎么不知道你给我安排了这么多事儿。”
“哪儿是安排,这不是留你呢么,你把我的人都赶走了,我总不能使唤折玉、听风他们吧。”
“他们俩没在付记。”
“去哪儿了?”姜梨楞了一下。
付锦衾依旧走出几步,没走远,八角桌上置着一鼎青釉双耳香炉,摘下顶上卧着金蟾的炉鼎,便是一瓮炉池。
“还能去哪儿。”付锦衾看看她,脸上还有些不满。童换和平灵受了点轻伤,他回来那会儿就瞧见他们俩问老冯拿药了。
天机阁是个“道观”,为数不多的好小伙儿,都被嚣奇门的小丫头骗走了。他们以他为首,逐步成为“孝子贤孙”,伺候人都快伺候成家常便饭了。
这般想着,竟然白了姜梨一眼,“给你那两位得力下属当儿子去了。”
姜梨笑了个前仰后合。
“我们对你们也不差啊。”
折玉跟童换,听风和平灵,那点小儿女的情愫姜梨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自己看付锦衾是什么眼神,小结巴和平灵看付记那两个也是如此。
付锦衾见她笑了,神情里又现出几分无奈,就这么个让人牵肠挂肚的东西,没遇上之前,谁要告诉他有朝一日会这么宠一个人,疼一个人,伺候一个人,他能把那人嘴缝上。
“老冯说你手上的伤很重,药效退了会很疼,这香有安神的功效,晚上能睡得踏实些。”
绣着云纹的袖口上是双干净瘦长的手,她曾见过他在月下擦拭指骨上的血迹,如今又见他从香盒里挑出一块松木,垂眸点燃。那是一种极端复杂的吸引,是手握生杀的人,沾染的一缕佛香。
烟气如丝,从香炉里缭绕而生,姜梨在深深浅浅地烟光里看他,忽然道,“付锦衾,若我来时不是现在的我而是鬼刃,你会杀了我吗?”
“会。”付锦衾回答的没有任何犹豫。
他不是一个肯轻信别人的人,从无到有,从纠结到喜欢,他不会否认这个过程。这样的肯定,寻常女子听来可能会觉伤心,但是姜梨不会,换做是她隐居乐安,遇到未知的麻烦,也会亲手除掉。
“隐居的人喜净,付瑶那日劝我离开,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乐安变成今夜这般境况。”
“阿梨。”付锦衾看看她,“跟我说话不必兜圈子,想问什么。”
“你的身份。”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很重要,不是信不过付锦衾,而是信不过自己。她怀疑她来乐安是有目的的,而乐安城里唯一与江湖有关的只有付锦衾。
“猜到多少。”
“微乎其微,我只见过你用拂云手,这个掌法最早是由上玄宫主吕非攻所创,我想过你是上玄门下弟子,但你从不用剑,招式打法也与上玄派不同。你似乎是杂学旁收,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涉猎,本门功夫反而被你遮掩的严丝合缝,看似小巧的乐安城,至少有一半是你的人,他们跟老冯一样,生活在城中各处,有掌柜有伙计,你是领主也是掌门,可你身上却没有江湖气,你那一身气度是官派,我甚至怀疑你与大启朝廷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