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人表示他也顶不住了,每日单是和弹劾二殿下的朝臣对喷,他就得自备两大壶茶水上朝,嘴巴说干了不算,连几十年养成的不徐不缓的语速都不自觉变快了。
整个人瘦了两大圈儿,几乎把前半生所有的不满愤懑在朝堂吵架中发泄完后,郭大人整个人都佛系了许多,平日在家甚少发火,俨然一和气的小老头儿。
就是这头发吧,大把大把的掉,远远瞧着已经不剩几根了,没少被家中老妻嫌弃。
郭大人苦闷的想,当初就不该答应太子殿下的交易,原以为二殿下搞事只那一波儿,他扛过去就算交易结束,谁知道还没完没了了,再继续下去,他怕是活不到找出蛊惑女儿的臭小子那天。
这日,是太子女儿蔓蔓的两岁生辰,秋东特意带了礼物回丰都城。
已经临近中午,原想着太子该歇息了,谁知被东宫内侍苦着脸告知,太子还在与朝臣开朝会。
秋东见内侍神色,便明了这朝会内容与他脱不了干系,于是衣裳都没换,风尘仆仆出现在太和殿外。
好巧不巧,正好听见有大臣慷慨激昂道:
“二殿下此行乃与民争利,上位者毫无悲悯之心,利用职务和身份便利,将天下财富聚于他一人之手,绝非好事。
往小了说,不利于财富的流动,不利于民间百业的发展。
往大了说,二殿下乃陛下亲子,皇室供养他吃穿住行,他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动机啊!”
这话吧,也不能说全错,但绝对有捏软柿子的嫌疑,而秋东就是那个被捏的软柿子。
秋东一扬披风,步入大殿,对着方才说话之人,高声道:
“说的好!本殿下听大人一番话,胜读十年书,大人真知灼见,深谋远虑,堪称为国为民的典范!”
那人朝秋东一拱手,语气骄傲道:
“殿下过奖!”
颇有种“所有人喷了大半年毫无效果,而我今日一出马,就得了当事人认可”的得意。
秋东极为谦虚的道:
“只是本殿下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您说我将天下财富聚于手心,不利于财富流动,此言何来?
百姓不晓得,诸位大人还不清楚?我那马球场每月无偿给国库多少银子,哪处赈灾没有我的功劳?这都不算让财富流动的话,那诸位大人为家中长辈下葬时,陪葬无数金银财宝,使其永远不见天日,又该当何论?
本殿下浅略的想,埋藏在地下的财富,总比聚我手里的多吧?怎么,要让朝廷下令,实行简葬吗?”
这谁能愿意?哪个不想着多陪葬些,以期来世继续大富大贵,有花不完的银钱!
秋东接着道:
“再说第二点,皇室供我吃穿住行,我要那么多钱财究竟有没有用?此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诸位,将心比心,朝廷供你们高官厚禄,难道你们就满足每月领着俸禄安心过日子,家里从不置办另外的产业,从不利用身份便利牟利?
我私以为严以律人的前提是严以律己,而不是宽以待己!你不去说旁人,却盯着本殿下咬,是觉得本殿下脾气好不会和你计较吗?
诸位,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来教训我吧!”
这话一出,可算是得罪了大半儿朝堂的人,做到这个位置上,就连最普通的寒门出身,家里多少也积攒了财富。
殿内瞬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秋东都不得不感慨,说实话,尤其是说大实话,最是容易得罪人。
这不,就有人跳出来指着秋东鼻尖儿反驳:
“那如何能一样?诸位大人不过是小打小闹,养家糊口,殿下您是欲要兜揽全天下的财富,此乃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勿要再强词夺理!”
秋东觉得这就是不讲道理了,怕他兜揽全天下的财富?
至今为止,他赚的可全是富人的钱,从不对普通百姓下手,甚至暗中资助了不知多少百姓,说一句劫富济贫也使得,更加大言不惭的话,他甚至可以不要脸的表示,他是在重新调整社会财富分配。
对普通百姓的生活根本没造成任何坏的影响。
“大人所谓的小打小闹,养家糊口,是他们想小打小闹吗?不过是没本事做大做强罢了,说到底大家各凭本事。
再者说了,论起对普通百姓的伤害,诸位大人就能保证你们那小打小闹的生意里,就没有仗势欺人,强买强卖,抢占良田,逼良为娼?
可我敢!我就敢保证,我的生意清清白白,从未伤害过普通百姓一分一毫!
本殿下还是那句话,自己屁股擦干净了再出来说话,真把人逼急眼了,我让人查出点儿什么,面上不好看的可不是我!”
这话还真让人不好接茬,家里生意又不是他们打点的,谁家没点儿狗屁倒灶仗势欺人的亲戚啊?认真计较的话,满朝上下没有清白人!
二殿下简直是在胡搅蛮缠!
大殿内一时间议论纷纷,他们存了一肚子想对二殿下说的话,但到了这会儿,发现二殿下完全不是他们想象中在乎面子之人,他竟是个说起话来不管不顾,把人的面皮撕下来不算,还要扔地上踩两脚之人。
谁也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丢这个脸,一时间无人站出来。
秋东的视线与坐在左上方的太子对上,太子疲惫的揉揉眉心。这种事天天发生,他只在上头处理公务,等朝臣吵累了,饿了,自然会散场。
阿弟忽然来这么一出,今儿想善了怕是不能了。
这里头许多朝臣,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弹劾阿弟,有为了利益的,有为了名留青史的,有职责所在的,也有真正为天下考虑的。
关于这点,太子清楚,秋东也明白,但眼下,他就是胡搅蛮缠也不可能把手里的利益让渡出去。
此时就有那德高望重的老臣站出来发言:
“殿下,不论二殿下如何巧言善辩,可二殿的马球场已经往姜国上下蔓延,此举引起宗室效仿,未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未可知。
臣建议,二殿下名下马球场应尽数归缴朝廷,由朝廷派人去管理,所得收益全部上缴国库,通过户部统一调派!为做补偿,给二殿下一个忠亲王的封号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瞬间得到所有人一致认可。
不管出于什么考量,但老大人的话,简直说到了他们的心坎儿上。
天知道马球的兴起眼馋了多少人,那些经营酒楼画舫茶楼戏园子的人家,生意多少都受到了影响。有影响不可怕,秋东吃肉,他们也可以跟着喝汤嘛,有钱大家一起赚!
万万没想到,秋东他做的是独门生意,压根儿就不给其他人伸手的机会。
这如何能不叫人恨的牙痒痒?
那些人此刻更是跳的欢,纷纷附和。
“大人言之有理。”
“二殿下不可任性,即便是为了姜国好,也该将马球场上缴朝廷。”
“殿下向来深明大义,想来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更不会让太子殿下为难,毕竟您和太子殿下手足情深不是假的,对吧?”
有道德绑架的,就有隐晦威胁的。
“此事陛下还不知情,想来陛下若知晓的话,也不会任由二殿下如此胡作非为。”
“是极是极,陛下向来最不喜皇子公主行事肆无忌惮,无所顾忌。”
秋东好整以暇,等他们表演的间隙,还能慢悠悠整理一番他有些凌乱的披风,待朝臣又恢复安静,他才缓缓点头:
“不该任由各人掠夺国家财富,这点本殿下是赞同的。既然我手里这份产业诸位大人觉得该归于朝廷,那咱们顺道儿算算丰都城比我更富有的勋贵人家吧。
那些传承百年,铁打的世家手里积攒的财富难道不比我多?他们的产业涉及之广,何止是姜国上下,生意都做到邻国去了,也没见你们站出来让他们全部上缴朝廷呀!
就可着我姜家子孙欺负呗?我姜家人累死累活赚点钱,活该大公无私让出来,留给满朝堂的大人们花?旁人家里几百年的财富你们是只字不提啊?怎的不叫嚣让他们也拿出来给大家花?
是选择性耳聋眼瞎吗?”
这,这,好好的就事论事,干嘛扯没用的出来?
让人徒增尴尬。
他们没办法抑制世家,甚至想成为世家,但不影响他们阻止秋东成为下一个世家啊!
这中间并不矛盾嘛,对不对!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秋东索性把话撂在明处:
“我就算把马球场送给阿兄填充私库,也不会拱手相让出去,说的好听是上缴朝廷,谁不知道是叫某些人拿去借鸡生蛋谋私利?
打的什么主意你我心知肚明,别拿冠冕堂皇的话恶心人了,以后我听见一次揍一次,不信大可来试试!”
秋东冷哼一声,红色的披风高高扬起,留给众人不屑一顾的背影。
其实他明白,里头有一部分朝臣是真心为太子,为天下考虑。
世家再如何敛财,不会直接染指皇权。
可他身为皇子,且是皇帝唯二的皇子,手里有了足够多的钱财,真不会把野心养大吗?朝臣们担心万一他和太子相争时,会将这个残破的天下拖向未可知的深渊。
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同时也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一旦直接点明,就是在太子和他之间种下隔阂,有离间他们兄弟的嫌疑。
朝臣们会担心万一他完全没有上位的意思,被点在明处,忧心太子对他先下杀手,从而在暗中谋划些什么。
总之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以他们被秋东给怼的哑口无言。
对于这点,秋东清楚,太子同样清楚,但他选择给秋东足够多的信任。
兄弟二人走在长长的宫墙内,内侍远远缀在身后。太子背着手瞧满院子的菜蔬,心情是难得的放松,语气便带出来几分:
“我当了二十八年太子,自有记忆以来,便日日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十八岁起父皇不理朝政,国家的重担霎时间压在我身上,那时真是夜夜睡不安寝。
若论做储君,我对自己有信心。
你若也想试试坐上这把椅子的感受,那就放手来争嘛,只要是光明正大的争夺,我若输了也是高兴的,毕竟姜国有了更优秀的继承人。”
太子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也是这么说的。
但秋东头摇的连头发丝儿都跟着起舞了,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搁咱爷爷那会儿,做太子还有点意思,上有皇帝顶着,下有朝臣撑着,做错了有人收拾烂摊子,国库有余粮,想干点什么不至于捉襟见肘。
如今呢?父皇不仅不管事,还可劲儿造烂摊子。朝臣各有心思,想小家多于大家,国库能饿死老鼠,做太子每日从睁眼到闭眼一脑门儿官司,没一件能让人开心的。
这太子,也就阿兄你命不好,该着你当了,也不知是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来给父皇还债的。”
话叫秋东这么一说,好似做姜国的太子是一件多憋屈的事。
这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一件极难理解之事。
毕竟如今的姜国,依然是中原大地上最强大的王朝,用全天下供养王室,身为太子若想享受的话,能过的比老皇帝还奢靡。
太子过苦日子,只是他选择过苦日子,并非他只能过苦日子。
太子失笑:
“一肚子歪理。”
“能说服我自己就行,反正我是过不了你那种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有一天就烦透了。”
秋东说的也是实话,太子性格温和,包容又富有同理心,简直是天生的守成之君,那是他秋东几辈子都做不到的。
他可能天生就适合打打杀杀。
第117章 互相算计
秋东对小侄女蔓蔓向来大方, 即便对方如今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两岁小娃,走路摇摇晃晃,说话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
还是一口气准备了十大车礼物让人抬进蔓蔓的宫殿。
礼物涵盖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其中精美的镂雕工艺品,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小桌椅板凳, 小碗勺笔墨棋盘,全都是等比例缩小, 黄花梨木, 精致程度相比大人使用的有过之无不及, 深得蔓蔓喜爱。
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众人便都明白他是真的偏爱蔓蔓这个侄女, 因为彼时太子妃已经生产,太子膝下终于有了儿子,秋东给小太孙准备的礼物, 在蔓蔓的对比下,只能说中规中矩。
总体而言, 蔓蔓和她弟弟, 拥有一位非常阔绰的小叔叔。
近日秋东颇有和朝中那些人杠上了的意思, 不是想将他的马球场收归朝廷吗?
不仅不让你们如愿,他还日日在丰都城大手笔撒钱, 豪横的让人心底冒酸水, 偏谁都拿他没办法, 心里恼怒极了。
丰都城所有商家却极喜爱秋东, 恨不能将家中的财神都换成秋东的塑像,日日给他烧香拜佛, 求他常光顾自家门店。
太子劝秋东:
“适可而止, 跟那些人置气,只会有生不完的气。”
秋东不置可否, 笑问:
“如果逼急了,他们会做出什么?”
会做什么?当然是想办法强取豪夺!在足够多的利益面前,即便秋东是皇子又如何?谁又规定身为皇子就可以在世间横行无忌永远不会吃亏呢?
只是太子还没想到那些人会从哪方面入手而已。
秋东背着手看向九重宫阙外的风景,笑而不语,太子猜不到,他却是想到了的。
对方一定会借力打力,而整个天下,能轻易拿捏他皇子身份的,除了皇帝还有谁?
太子啊,不过是对皇帝还抱有一丝幻想,觉得对方身为父亲,不会为了几个钱财就真对儿子动手。
秋东看似换了个话题,问太子:
“听说国师又建议父皇建炼丹楼了?”
提起此事,太子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一手重重拍打在汉白玉栏杆上,语气说不出的沉重:
“三月前国师炼制出一枚大还丹,父皇吃下去后精神焕发,连着半月带人去京郊打猎,还亲手猎了一头熊瞎子让人将熊皮剥了送给母后做褥子。此外京郊别苑仅半月时间就多了三十多名没有位份的侍妾。
父皇回宫后,便召集朝臣,言说他要建炼丹楼,命户部和工部即刻着手准备,至今已施工两月有余。”
难怪户部的人跟疯了一样,他这油锅里的钱也想捞出去使一使。
秋东对老皇帝的作死行为没多大感触,只好奇一件事:
“户部应该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吧?可我瞧着那炼丹楼的修建速度不慢,钱打哪儿来?”
总不能真是老皇帝修建明堂,感动上苍,钱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太子面色隐忍,冷冷的从嘴里吐出三个字:
“冯如海。”
这就难怪了,冯如海是何人?正是当年私下贩卖京郊马场的战马,被人揭发引起半个朝堂弹劾,却主动将非法所得上缴皇帝,最后不仅全身而退,还被皇帝打发去江南任职之人。
如今已然位居江南布政使司,是江南道名副其实的最高行政长官,同时也是江南最大的贪官,是老皇帝的私人钱袋子。
老皇帝能任性的,不顾任何人反对的,说建明堂就建明堂,说建炼丹楼就建炼丹楼,底气来源于此。
因为他可以绕过任何一个朝臣包括太子,毫不费力的从冯如海手里拿到钱。
但是:“父皇接二连三的大动作,冯如海也吃不消了吧?”
冯如海给钱不痛快了,皇帝会不会把主意打到其他人身上?
秋东相信朝中看透这点的精明人不会少。
真是有点期待呢。
果然,不出三日,秋东就被老皇帝传旨召见了。
彼时秋东正在陪蔓蔓玩儿过家家,蔓蔓头上扎着一朵富贵逼人的通绒花,固执的将她最喜欢的小老虎枕头往秋东怀里塞。
哼哧哼哧累的直喘气,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秋东,意思很明显,晚上想搬去和秋东一起睡。
秋东无奈,点点她的鼻尖儿,承诺道:
“小叔忙完就带你回长秋宫!”
也不知小家伙听懂了没有,秋东叮嘱宫人照顾好孩子,这才跟着传旨的内侍去了摘星楼。
这回老皇帝倒是没在榻上歪着,甚至摆出了和儿子谈心的架势,让人准备了热茶点心,打发走所有伺候的宫人,叫秋东在他对面落座。
秋东大喇喇的坐了,嘴上也没闲着:
“没记错的话这可是咱爷俩十六年来第一回 如此亲近,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别是什么鸿门宴吧?”
皇帝面上看不出恼怒,指着桌上的对角棋扬眉:
“来一局?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玩儿这个。”
秋东完全不给他爹面子,捏着一个棋子随手把玩,直言道:
“哦,那您记错了,我小时候最烦摆弄这些玩意儿,一坐就是大半日,腰酸脖子痛的。
只不过阿兄觉得我性子跳脱,在课堂上捉弄老师的行为不对,应该磨一磨性子,才压着我摆弄这些玩意儿。”
老皇帝斜眼打量小儿子,可算是明白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了,意兴阑珊扔掉手中棋子,面上没了刻意装出的慈和,语气平平道:
“你对朕有意见!”
秋东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棋子扔回棋盘上,发出哒一声,很认真的问了回去:
“这点您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老皇帝不语,他知道小儿子对他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两人仅有的相处也都是不愉快的回忆,但他自负的认为,小孩子不管有多行事不羁,但内心总归是渴望父母疼爱的。
然而到了今日,他才惊讶的发现,他小儿子好似一点儿都不需要父爱。
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不过没关系,不管小儿子需不需要他这个父亲的关心,只要他一日是他的父亲,他就得对着他低头。
此路不通,无非是换条路走罢了。
老皇帝起身,从书案上将一早准备好的圣旨递给秋东,背着手站在窗口向外眺望,语气低沉又严肃:
“江南那边有一笔税收要运回京,数额巨大,朝廷理应派钦差前去押运。你翻过年就十七了,是时候开始学着办差,勿要整日将心思放在吃喝玩乐上。
这钦差,就由你去吧,别叫朕失望。”
不知内情的听了这话,还真要被他一副拳拳爱子之心给感动坏了。
秋东将视线从圣旨上收回,望向老皇帝,对方脊背微弯,头发花白,肥胖的身躯下,是一个不愿意输给时间,不想自然老去,无望的试图逆天改命的灵魂。
不知道他那些“丰功伟绩”之人,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垂垂老矣的老人。
不过谁要真被他这幅表象给骗了,才是真的要尸骨无存。
秋东随手将圣旨搁在桌上,嗤笑一声:
“数额巨大?到底是多大?江南有巨额税收要押运至京城,全京城除了您还有谁知道?您可别说就您一人知道。”
皇帝转身,打量这个几乎能与他平视的小儿子,眼神冷漠,语含警告:
“不该聪明的时候瞎聪明,糊涂一点不好吗?想要个具体数额?那朕不妨告诉你,至少八百万两白银,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胃口可不小,正好是他那马球场这两年下来的进账。且是纯进账,根本不算马球场高额的成本支出。
单是秋东不断在各地建马球场,养马球队,买马,和当地官府富户打交道,就是一笔无法忽略的开支。何况还有满朝皆知的,马球场每月都有一笔不菲的银钱送进东宫,交由太子支配。
所以马球场明账上真没什么钱。
但皇帝可不管那些。
所以秋东也不会告诉对方,马球队暗中剿匪所得,其实才是大头。用那笔钱,费久沉在各地收购粮草,乃至尝试做生意已经有了盈余。
秋东问:“若是没有呢?”
皇帝眼神意味深长:
“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会有的!”
哦,就是杀鸡取卵,即便把马球场转手出去呢,反正皇帝要的八百万两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至于秋东的死活,皇帝是不管的。
作为一个叛逆儿子,秋东转身就走:
“这圣旨我不会接,没那点石成金的本事!您另请高明吧,或许下回做梦的时候能实现梦想呢!”
“你不接也没用,朕已经叫人去江南道给冯如海传旨了,圣旨出了京城,满朝皆知。”
也就是说,即便秋东躲在丰都城,手里没钱的冯如海照样会把“八百万两”让人押送到他手里。
想方设法,不惜代价。
然后秋东要怎么交给老皇帝货真价实的八百万两白银,就不关冯如海的事了。
甚至都不用怀疑冯如海能不能办到,在皇帝颠倒黑白的帮助下,一切皆有可能。
秋东冰冷的盯着皇帝的双眼,拳头紧握。
哐啷一拳,直接砸在旁边桌上,杯盏应声而碎,桌面瞬间出现深深的裂痕,惊的躲在暗处的暗卫们乱了呼吸。
虽然暗卫们并未在秋东面前现身,但心里无一不震惊的想:
“整个天下,唯一敢在陛下面前动粗的,唯二殿下一人也!”
秋东不仅动粗,他还给老皇帝留下一句:
“连儿子手里这点钱都不放过,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修的那仙,问的那道,若是晓得你做的这些事,不会觉得恶心吗?”
言罢,握着圣旨,大跨步出了殿门。
留下愤怒至极的老皇帝,砸了殿内所有瓷器,呼哧呼哧跟个破风箱似的在一地狼藉中,双眼泛红,扶着门框喘粗气。
老皇帝疯魔似的喃喃道: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朕求的是大道,大道!区区小儿懂什么?”
要不是留着秋东还有用,皇帝这一刻是真的动了杀心。
虽然他预想过这道圣旨一出,秋东会彻底和他翻脸,但不得不说,秋东最后那句话,真的戳到他肺管子了。
秋东骂他不要脸,老皇帝也能坦然面对,可秋东质疑支撑他十多年的信仰,就是该死!
难道他不知道他这十多年的举止,早已被人冠上了昏君的称号吗?难道他不知道他的所言所行,会被后世子孙如何嘲讽鞭笞吗?他比谁都清楚他日后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的!
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做了,那是因为他相信总归有一日,他会在虚无缥缈中得到一份答案,一份长生的答案!
无知小儿懂什么?
秋东根本就不想懂老皇帝的脑回路。
出了摘星楼,他整个人身上的愤怒,压抑,痛惜,等等情绪,全部消散的一干二净。
把手中圣旨嫌弃的丢给等在门口的内侍,背着手缓缓道:
“收拾行李,准备下江南。”
内侍紧张的观察秋东表情,说话时已经不足以用小心翼翼形容,简直是哆哆嗦嗦:
“殿,殿下,要,要不然咱们去求求王后娘娘,请娘娘想想办法吧!”
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秋东脚步一顿,他爹为了逼他就范,动作够快的啊,消息已经传的满王宫都知道了?
内侍自小在秋东身边伺候,两人情谊非比寻常,此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不管不顾的埋怨,跟在秋东身后亦步亦趋抹眼泪:
“殿下,那可是八百万两啊!为了修建明堂,冯大人在江南地区大肆搜刮,听闻连百姓家中养的鸡鸭鹅都被官府强行收去抵税,百姓怨声载道。
婢子不懂朝堂上那些大道理,可江南道百姓家家无余粮,打哪里去收那许多税?
何况去年的国库拢共也就收上来三百多万的税收,江南道何至于忽然有八百万的税收叫您去押运,这明显是个坑啊!”
八百万两,连自小跟在秋东身边,见识过姜国真正繁华的内侍都不敢想象那得是多大的金山银山。
小小内侍都能看出其中蹊跷,也就是说,皇帝压根儿没打算隐瞒。
他就是用赤|裸|裸的阳谋,让秋东不得不钻进他的套子里。这时候,说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十分贴切了。
“陛下怎会如此狠心?殿下,咱们去求求王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吧?”
这可是秋东一步步谋算来的差事,怎么可能还回去?
这一年来,乐重恩他们四处串联,在整个北方安插人手,可江南道在冯如海的监察下,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态,油盐不进,棘手的很。
皇帝还想要他手里的钱?呵,他早盯上冯如海那只肥羊了好吧,与其钱全都让皇帝糟蹋了,留给他做点正事不好吗?
希望到时候他爹不会直接气晕过去。
当然了,他这种带孝子的想法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包括太子。
太子和王后都没顾得上和秋东商议对策,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震惊不已,双双赶往摘星楼,希望皇帝能收回成命。
然而他们连摘星楼都没进去,被内侍拦在了外头。
内侍对两人态度倒还算恭敬,话却讲的很直白:
“娘娘,殿下,您二位若是为二殿下之事来的话,便请回吧,陛下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主意。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劝劝二殿下,早日动身办好差事。
说不得到时候陛下心里头高兴了,还会允二殿下再去外头办蹴鞠场,冰嬉场,迟早会赚回来的。”
太子冰冷的扯动嘴角,赚回来?赚回来做什么?继续给父皇做钱袋子吗?
“请大伴代为转达,父皇是非要这笔钱不可吗?宁可逼死儿子也在所不惜?”
内侍脚下未动,对上太子愠怒的双眼,叹口气道:
“殿下,您这是何必呢?陛下并非那等狠心之人,既然开口了便是肯定二殿下能拿出来。”
“可那会叫阿东倾家荡产,东拼西凑找人去借,尊严全无,斗志全无,这是一个父亲该干的事情吗?”太子激动道。
秋东是他看着长大的,在秋东身上他付出的不比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少,哪里忍心见到秋东意志全无的落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