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车!”
秋东一下车,几乎整个封家大门口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众人早在几月前从二老爷的来信中知晓这位表少爷的悲惨遭遇,听说他此前十五年一直养于奴仆之手,做的也是看人脸色的书童活计,日子过的很不得意。
想着该是个畏畏缩缩的性子,身份骤然改变,或许有几分穷人乍富上不得台面的轻狂。
可二老爷信中又说,这位表少爷极聪慧,第一回 下场便得了童生名头,行事颇有章法,心中自有成算,所思所想轻易不受人裹挟。众人心中便又给表少爷添上了“有心机”的标签。
这很正常,一个书童,能先主家少爷一步考过童生试,没点心机怎么可能?
两日前,大老爷又让人快马加鞭送来消息,说表少爷顺利通过院试,拿到了第二的好成绩,如今已然是十五岁的秀才公了,没意外的话,还是每月能从衙门领钱领粮食的廪生。
这个年纪,如此成绩,在荣州城也不多见。众人瞬间给表少爷贴上了“忍辱负重,年少有为,沉稳可靠”的标签。
要不怎么说权利是男人最好的美颜良方呢,才一个小小的秀才公,就胜过秋东嘴上说一千句一万句的辩白。他什么都不用做,甚至双方连面都没有见,便已经有人自觉给他此前的种种行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可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少年。
非常普通的青色衣衫穿在他身上,却莫名给人一种清冷幽静之感,明明是七月份的天,橘红色的晚霞将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暖色调,偏见他徐徐而来,无端带给人三分清凉。
和蓝少爷走在一起,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气度却不相上下。
端是一个照面,说他是哪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公子也有人信,哪里有他们之前想的小可怜样儿?
莫非,有些东西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要不然如何解释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当然,不相干之人自然会生出这许多无端猜测,可身为至亲之人,封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也就是秋东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是一打眼,就抱着他痛哭。
口中连连道:
“好孩子,受苦了,受苦了……”
秋东实话实说:
“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原身自有记忆以来便知道他是天生的奴才命,奴才嘛,能有几个享福的?吃饱穿暖就行了,再多的从不奢求,便也不觉得命苦。
甚至后来察觉“真相”慢慢攒钱想离开乌家大宅去外面过日子时,还生出了隐隐期待。
可他这话,却叫两位老人听的更加心酸,当下便一左一右拉着他回家:
“走,咱们到家了,专门叫人做了许多荣州小菜,你尝尝喜欢哪个,外祖母叫人天天给你做!”
封家中门大开,两位老人手心温暖有力,牵着这个苦命的外孙,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珍而重之的将人带回家。
秋东能感受到其中厚重的情谊,心里不由叹口气,越是这样,有些话越不好说出口啊。
两位老人见外孙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怅惘,对小女儿和那个没用的女婿又多了几分迁怒,打从见面起便没给两人多余的眼神。
封氏直接哭成了泪人,在姐姐封余婉心疼的搀扶中,在封家下人的簇拥中,跟在爹娘兄嫂身后进了家门。
乌植悻悻的摸摸鼻子,什么都没敢说,跟在大舅哥身后,眼中晦涩一闪而逝,快的谁都没发现。
或者说此情此景,也没人将多余的注意力搁在他身。
很快,封家厚重古朴的大门再次缓缓合上,隔绝了外人的一切窥视,也将乌植心中那份不甘与怨愤重重压在心底。
别看乌植在路上作天作地找存在感,可在封家他是真不受人待见,从当年被封家人发现他暗中讨好封余柔,哄的封余柔对他暗生情愫后,封家人的不待见便摆在明面上,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他本以为娶了封余柔,和封余柔生了儿子,哄得封余柔一心向着他,便能叫封家看在他老婆孩子的份儿上,对他多几分扶持,助他快速走上人生巅峰。
可不料封家竟狠心至此,他兢兢业业十几年费心费力的讨好,就换来他们打发叫花子似的对待。
与封家如今的权势地位相比,他手里那点东西简直就像个笑话。
十几年前他在封家人面前抬不起头,十几年后依然如此,就连刚认回来的那个小崽子,也比他这个老子得人重视,凭什么?
不过没关系,不是都重视秋东吗?重视了好啊,重视的话,封家无论如何,也得为了秋东,扶他往上走一把。
虽然这一天迟到了十几年,可还是叫他等到了不是吗。
此刻,自是没人会注意乌植的响算盘,所有人都围着秋东打转。
秋东被领着穿过三进院子,走了至少两炷香时间,身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封家正堂,外祖母慈和的拍拍他的手,唤来身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细细叮嘱:
“先带小东去住处梳洗,瞧瞧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又温声对秋东道:
“孩子,先去瞧瞧外祖母为你准备的院子可还满意?哪里不得用只管说,叫人换了便是,放心,外祖母有钱,只偏着你,你安心花用,管够!”
外祖父只在旁边笑:
“可别啰嗦了,舟车劳顿,先叫孩子去休息,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末了自个儿又不放心的叮嘱老嬷嬷:
“先给小东送几碟可口的糕点过去垫垫肚子,晚饭且在一个时辰后呢!”
秋东简直被老人家当成失而复得的宝贝对待。
专门为他准备的院子宽敞大气,里面有几颗合抱粗的槐树,正值槐花盛开的季节,院子里芳香四溢。
秋东打发了准备伺候他沐浴的丫鬟,仔细打量屋内陈设,处处透着雅致。
门窗是重新漆好的,颜色鲜亮,墙上字画细看均是上品,不说价值不菲,却也是上乘之作。墙角小几上插着清淡的水仙,廊下几口大缸中睡莲正开,肥美的鲤鱼懒洋洋一动不动。
就连床上的帷幔,也绣着精致又吉祥的祥云纹。
如此搭配下来,瞧着大气又舒心,可见是用了许多心思。
就这底蕴,乌植给封氏建造的那个家就是拍马也比不上。
秋东舒服的半躺在浴桶里,温暖的水将他全身包裹,他纳闷儿的想,即便十几年前的封家还没如今风光,可肯定比啥都没有的乌家强吧,封氏究竟是怎么看上乌植的。
在封家是父母疼爱,兄姐爱护,身边有人伺候的娇小姐,在乌家呢?要没有封氏的嫁妆打底,没有封家的帮衬,她连如今那宅子都住不上!
只能说是爱情的力量吧!
“屁的爱情,女儿这些年可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干尽了糊涂事,如今一朝清醒,悔之晚矣!”
如今这宅子是封氏出嫁后几年才置办的,老两口叫人特意为封氏留了院子,封氏以往回娘家住过几回,如今在她的闺房内,对着母亲和姐姐,终于将压在心底的这份悔恨说出了口。
老太太用洞察世事的眼睛看着小女儿,没接这话,倒是瞧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女儿,说起另一件事:
“其实你的性子与你姐姐一般模样,面上柔顺,实则倔的要命,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得撞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将你姐姐许给你姐夫后,她一个女儿家追随丈夫,四处奔波,为蓝家养育儿女,打理家业,其中艰辛从不与人多说一个字,这几年才算得了好日子。
你呢,闹死闹活嫁给乌植,那是个有野心的,你父兄为了你压着乌植不叫他出头,还得吊着他叫他看到希望,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你们哪,没一个叫我省心的。”
封氏没听出母亲语气里的微妙,封余婉坐在床边温声道:
“母亲,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且先听听小妹的想法。”
老太太靠在床边,看着哭成一团的小女儿,心里长长的叹口气,没等对方开口直接道:
“你还不知道她吗?爱欲令其生,恨欲令其死,和那乌植浓情蜜意的时候什么都好说,如今生了嫌隙,再是恨不能永不相见的。
可你今儿也瞧见乌植那模样了,是把准了她放不下小东,他手里握着这把尚方宝剑,怎可能轻易松手?”
这年头夫妻和离虽少却不是没有,但妻子和离后能带走孩子的,绝无仅有!
就算为了小东,也不该强行叫他跟着母亲过日子。世俗别样的眼光和流言蜚语,会毁了那孩子一辈子。
老太太用慈和又毋庸置疑的语气对小女儿说:
“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当三思而后行,心底没有做最后决定前,不要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
封氏垂下眼睑,低低应是。
总觉得母亲这话是在说她,又不像是说她。
她自来也不如姐姐聪慧,或许回头该问问姐姐,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的事。
封氏没探听出的消息,秋东却在晚饭前知道了。
他在院中舒舒服服泡了澡,吃了糕点后,本打算略做休息,然后去会一会这一大家子。
之所以说是会一会,因为今儿那一照面,秋东便清晰的感知到众人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有真心欢喜,有无所谓,也有厌恶。
尤其是他那位姨母,可真没让他失望,从头至尾都没给他几个眼神,偶然间瞥一眼,都是淡淡的,隐藏极好的厌恶。
嗯,不得不说,这位是真性情,一句厌恶乌植,连带厌屋及乌,不管是乌追还是秋东,都被她平等的讨厌了十五年,瞧那样子是会继续讨厌下去。
想来这家中对秋东的到来抱不友善态度的可不止姨母一人,他是该养精蓄锐到时候好会一会。
结果他刚躺下,就被溜溜达达过来,换了一身鲜亮且一瞧就价值不菲的衣裳,头上沾着水汽,香风四溢的蓝固业给拽着往外走。
秋东不想搭理粘人精,暗暗使了个千斤坠。
蓝固业一拽,没动。
在拽,还是不动。
知道小表弟藏了甚么独门绝技,可他这会儿没精力追问,索性一个翻身挤进小表弟床里,抢了一半儿枕头,在秋东翻脸之前,有气无力的道:
“我差点儿被人唠叨死,让我缓缓。”
秋东没好气踹他:
“你母亲正和乌夫人姐妹相合诉衷肠呢,哪个敢唠叨你这位大少爷?”
蓝固业盯着头顶鲤鱼戏水帷帐,双眼冒蚊香圈,痛苦道:
“那可太多了,外祖父他们倒是不打我不骂我,只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让我开始反思到底做了多少错事,还有我院子那些下人,他们什么都不说,只跪在那里来一句‘奴婢护主不力请您责罚’,我脑瓜子就嗡嗡疼。
还不如直接打我骂我来的好呢。”
秋东:“哦。”
蓝固业不可思议偏头:
“你怎的如此冷淡?”
秋东双手搭在腹部,为失去一个休息机会可惜,躺的十分安详:
“要不然呢?我还能替你承受不成?”
蓝固业躺回去,用被子蒙住头,好半天,秋东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听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闷闷的:
“其实,母亲此次回娘家,是与父亲在家中闹了矛盾,我不放心她,一路追着来的。”
秋东:“嗯。”
秋东心道,一路上就看出你有心事,没成想还挺能忍,硬是憋到如今。
蓝固业也不在乎他的冷淡了,在他看来,小表弟哪天要是变的热情似火,他才觉得是鬼上身了呢。
话题一旦打开,有些话也就没那么难出口:
“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我一直觉得母亲十分疼我,比亲生的也不差什么,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母亲自来对我的衣食住行样样亲力亲为,幼时我生病,她整日整夜的守在边儿上熬。
一针一线为我缝的衣裳鞋袜又多又精心,我不爱读书她便想法子将字儿写在卡片上哄着我认,我习武受伤她心疼的掉眼泪,我第一次上战场她悄悄跟去后方伤兵营帮人煮饭包扎伤口,旁人家亲生的都不一定有她好。”
秋东:“嗯。”
照这么说,蓝夫人确实对蓝固业不差,不过想想对方也没有苛待他的理由,千亩地里一根苗,都指着他给那一大家子养老送终呢。
蓝家没有蓝固业这根独苗的话,蓝家族人和蓝将军的子侄们早盯上蓝家偌大的家业了,谁能有安生日子过?
怕是一府的人都把这位当祖宗供着呢。
事实上,蓝固业在此行之前,也是坚定的认为,他将来会继承蓝家的一切,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照顾家中父母姐妹和姨娘们,让他们安享晚年。
“父亲这些年立了不少功劳,前段日子朝廷赏赐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爵位,父亲在礼部文书到达的当日便写了折子,请求立我为继承人,家里所以人都很高兴,可母亲当场变脸,后来一度吵嚷着要让父亲从叔伯家中过继一个孩子继承香火。”
蓝固业的语气茫然又委屈。
那几日家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说“到底不是亲的,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别管平日里装的多亲近,关键时候一下就露馅儿了。”
就连父亲也觉得母亲此举着实匪夷所思。
两人在家中吵嚷了好几日,母亲性子倔,在家中常说一不二,父亲也不是软和脾气,谁都说服不了谁,母亲一气之下,就带人回娘家了,他怕母亲在路上不安全,默默缀在后头一路护送。
秋东听的也皱起了眉:
“嗯?”
别说蓝固业,这事儿给任何人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蓝将军又不是没儿子,即便这儿子是庶出,那也比过继个孩子继承他的家产强,当然不乐意蓝夫人的提议了。
“我问过母亲,母亲只说叫我别管,她都是为了我好。”
蓝固业是真的快要哭了。
这段时日此事将他压的快要喘不过气,偏因着他的身份敏感,跟谁都不敢说,憋在心里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小表弟你聪慧,脑瓜子好使,你给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蓝固业趴在枕头上,目光灼灼盯着秋东。
秋东没好气将他脑袋推远了些,随口分析:
“要么蓝夫人突然发现你亲娘是她的生死仇敌,所以不会让你继承她辛苦打下来的江山,要么你不是蓝将军亲生的,就这两种可能。
反正问题不是出在你亲娘身上就是出在你亲爹身上,总不会是你有什么问题让她用这么法子搞你,你自己想吧。”
蓝固业一呆,还真认真想了片刻,才对上秋东闭眼躺的十分安详的脸,迟疑道:
“莫非,我亲娘真和我母亲有什么深仇大恨?”
秋东眼睛都没睁,很不负责任应和:
“怎么说?”
蓝固业绞尽脑汁,很认真的扳着手指头给秋东分析:
“我怀疑,这是一个宛宛类卿的狗血故事。你想啊,我是桃花眼,我母亲是桃花眼,我小时候还常听不知情的人夸我们母子的眼睛长的可真像。
后来我母亲说是因为我亲娘也是桃花眼的缘故。
你说,是不是我爹学人家话本子里搞什么替身,让我母亲给发现了?”
秋东:“……”
秋东闭着眼,准确无误,一巴掌将人拍开。
这什么糟心玩意儿,一天到晚正经书不读,话本子倒是没少瞧,你如此不负责任的揣测,请问你爹知道吗?你可真是个大孝子。
原本还以为这家里的不孝子就他一个,合着边儿上还躺着一个更加哄堂大孝的。
可真是缘分呢。
这小憩是彻底憩不成了,外面传来老嬷嬷提醒该去正堂用饭声音,秋东起身,优雅整理衣袍的动作,让蓝固业心里悄悄感慨:
“这股劲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我认识的所有人里,也就二舅舅勉强有几分样儿。哎,可能有些东西真是天生的,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秋东见他抱着被子发愣,没好气叮嘱:
“此事干系重大,别再往外说了,知道吗?”
蓝固业跳下床,直翻白眼儿:
“我又不傻,就是与你投缘,只告诉过你!”
秋东手一顿,心道这倒霉孩子,还不如不告诉他呢,若是泄露出去,他可不就成头号嫌疑人了嘛,我可真是太谢谢你了。
第81章 大闹封家
果然晚上的接风宴十分热闹, 秋东在性格好动的蓝固业的带领下,将封家老小认了个遍。
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十二分热情,长辈便不说了, 同辈之中有温和的拍着他肩膀邀请他改日一起参加文会的,有豪爽的和他勾肩搭背要带他逛遍荣州城的, 还有挤眉弄眼要带他去见识一些真男人才能尝试的东西。
然后被其他人怒目而视,斥责对方少带坏秋东。
原本蓝固业担心小表弟应付不了这些人, 虽然对方可能是带着善意的, 可他深知双方生活存在过大诧异之时, 无意间的一句话就可能给敏感之人带去伤害, 所以坚持陪在秋东左右。
结果秋东应付起来迎刃有余,姿态淡定从容,不管是行事严谨的二表哥, 还是温和可亲的四表哥,亦或者放浪形骸的五表哥, 对方抛出来的所有话题的他都能随口接上, 还能在适当的时候给出回应。
进退得宜, 没有丝毫失礼的地方。
和秋东相处了一路的封大郎和封三郎暗中对几个兄弟翻白眼儿。
早说了小表弟不是一般人,这下信了吧?
蓝固业好不容易趁秋东身边无人, 凑到他跟前挤眉弄眼:
“行啊小表弟, 原以为你是个刚正不阿的, 没想到竟能左右逢源, 是我看走眼了,真有你的!”
秋东呵了对方一脸, 转头去和一堆小萝卜头们打招呼去了。
对待晚辈, 那就是另一种态度了,秋东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启蒙韵律, 每人一本儿,在小孩子们都快哭出来的表情中,笑眯眯道:
“初次见面,此乃表叔的一点心意,都是表叔亲手抄的呢,希望你们喜欢哦!”
哎呀,欺负小孩子什么的,可真有趣呀,比和肮脏的大人耍心眼儿有意思多了。
谁叫他是个穷酸书生嘛,能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对吧。
封大郎家的长子,才六岁的瑶哥儿胖乎乎的小手握着书,强忍委屈和泪意,从凳子爬下来,小大人似的对秋东拱手:
“瑶哥儿代弟弟妹妹谢过表叔拳拳敦促之心,侄儿定会督促弟妹们好好研读,不辜负表叔之心意。”
秋东看的直乐,小家伙包子脸,卡着六岁的当口换牙,许是说话漏风的缘故,便不大在人前爱说话,依稀有了几分高冷形象,平日跟人说话都是“嗯”“甚好”“不可”这种调调。
现在也是,能少说一个字是一个字。
“唔,吾侄志向可嘉,甚好。”秋东配合小家伙表演。
不少人在秋东拿出不值钱的手抄书作为给晚辈的见面礼时,彼此间眼神交汇,视线流转,不知传递了多少信息。
秋东全当不知。
爱如何想便想去,他可没他们想的那般在乎他们这些亲戚。
连亲爹娘都不打算亲近的,还能对他们的看法有多重视不成。人哪,有时候就容易一叶障目,自视甚高。
该干嘛干嘛,压根儿没搭理一早为他准备好了给晚辈见面礼的乌植,也无视了不远处眼睛都快瞪抽筋的乌植。
老太太疼惜秋东,席间让他坐在她边儿上,一个劲儿给他夹菜。瞧秋东吃的开心,她跟着乐呵,小辈们见气氛融洽,陪着说些逗趣的话将场面烘托的十分热闹。
秋东就着和乐融融的氛围,慢吞吞吃了一只海参馅儿五彩饺子,不得不说,味道的确十分鲜美。
觥筹交错,正说到热闹动情处,昨日才卡着时间赶回家的封二舅给秋东夹了一筷子从北边儿传来的小菜,话却是对着乌植和封氏讲的:
“此前乃情非得已,如今一家子骨肉团聚,之前种种暂且不提,你们对小东接下来有何安排?”
封大舅也放下白玉酒盏道:
“小东自己争气,那是他的事。你们做父母的却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捡现成的,趁着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在,说说你们的想法,大家帮着一道儿琢磨琢磨。”
乌植张张嘴,想说他儿子,接下来肯定要跟他回奇州祭祖,摆酒。衣锦不还乡,跟锦衣夜行有何区别?这些日子他反复琢磨,已经想好借此机会将秋东的名声给经营出去,说不定还能顺道给秋东结一门好亲事。
他可太知道男人结一门好亲事,相当于少奋斗二十年的意义了。
封氏却抢先一步道:
“我想叫小东去并州求学,如今奇州城里风言风语不断,长此以往对小东并非好事,借着这个机会避出去也好。”
乌植死死瞪着封氏。
来的路上两人可不是这般商量的!
封氏对乌植吃人的眼神视而不见,只将目光转向今晚很少说话的姐姐:
“叫小东跟您去并州可好?”
被妹妹祈求的封余婉,终于将目光投向秋东。
秋东不紧不慢咽下嘴里的小饺子,眸光微动,轻轻颔首。
封余婉好半晌没说话。
气氛一时沉凝,连小孩子的哭闹声也因这边气氛的变化而慢慢停止,大堂内一时间甚至能听到外面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
众人不明所以,他们对封氏能有此提议毫不意外,却对封余婉的沉默大感意外。
因为在所有人看来,此提议对封余婉这个将军夫人而言,都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正是因为对封余婉而言很简单,所以封氏才会当着所有人面讲出来,她知道姐姐会答应,不会让她下不来台。
可偏偏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在这种窒息的沉默中,秋东淡定夹菜,丝毫不受影响的进食动静就显得振聋发聩,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秋东:“想吃让厨房再上啊!”
“粗俗!”
封余婉终于吐出了打从见面起对秋东这个大外甥的第一句话。
“姐姐!”
封氏急了,直接站起身,带倒了手边茶盏,不可思议道:
“是我哪里得罪你了,还是小东哪里得罪你了?当着爹娘兄嫂的面你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欺辱人?”
封余婉缓缓搁下碗筷,擦拭唇角,意有所指的扫了对面乌植一眼,直言不讳:
“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孩子,我只是平等的讨厌每一个姓乌的,当年是,如今亦是。”
全家人瞠目结舌。
谁都没想到,封余婉当年对乌植的那份看不上,能延绵不绝,蔓延至今,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在关键时刻刺一下,让人猝不及防,摇摇欲坠。
封氏被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语带哽咽:
“我竟不知姐姐这话究竟是在说姓乌的还是在说妹妹我,毕竟小东身上还有我一半儿血脉呢!”
封余婉眉眼不动如山,慢吞吞咽下一口茶水:
“看在妹妹的面上,我可以推荐他去京城的国子监,并不比并州书院差什么,可要他日日在我跟前晃悠,还要叫我时刻关照他,我做不到。”
封老爷子气的直拍桌:
“住口,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回去反省,糊涂东西!”
他就不明白了,大闺女一个做了二十多年蓝家妇的人,即便心里不愿,还找不到借口将此事面上给糊弄过去,私下再行商议吗?
这是闹的哪出,彻底让小东父子下不来台不说,还伤了姐妹情分。
眼看好好的一顿接风宴要不欢而散,乌植第一个跳出来,面色不快:
“既然大姑姐如此看不上乌家人,我明儿一早就带着小东回奇州,乌家还没落魄到要人施舍的程度!”
原以为算盘要落空了,谁知道大姑姐神来一笔,又让他能得偿所愿,乌植内心窃喜,面上不显。
“求之不得!”
封余婉针尖对麦芒,丝毫不收敛她对姓乌的厌恶。
这是要彻底结仇啊,以往封家虽对乌植看不上,却为了女儿和外孙,该有的面子情丁点儿不少给,可今儿让封余婉这么一闹,要是乌植真就如此走了,大概说,后半辈子双方就没有往来了。
“住口!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封老爷子指着封余婉,愤怒道:
“滚回去反省,才做了几天将军夫人便以为你无所不能,啥都想插手管一管了?我这当爹的管不得你了,明儿就让蓝家来接人,你如今是蓝家妇,要耍威风去你蓝家耍!”
大堂内瞬间噤若寒蝉,众人纷纷起身相劝,有叫封余婉别跟老爷子犟着的,有叫老爷子不要把封余婉一时气话放在心上的。
谁都想不明白,原本好好的说秋东的事呢,怎么会发展成老爷子和大闺女差点儿决裂。
秋东纵观全场,垂下的眼睫遮掩了他若有所思的眼。
他当然能听出老爷子骂封余婉,并不单纯是针对方才这一件事。
可联系前后,封余婉的态度实在过于奇怪了,选这么个时机,就好像她很希望和乌家切断联系,最好是从此往后老死不相往来,亦或者说她在迫不及待赶乌家人离开荣州城。
为此不惜得罪关系亲厚的妹妹。
在一片吵嚷中,秋东缓缓放下碗筷,淡然出声:
“我的事不劳诸位操心,之前十五年都熬过来了,往后也不必诸位为难,此前我已经拿到了进入并州书院的举荐信,诸位大可不必因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秋东起身,朝四周拱手,语气肃然:
“此次来荣州也非是要与诸位认亲,而是之前与封二老爷有约定需得走这一趟,当然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话跟诸位讲明白。
我与乌植和乌夫人之间的过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不便说与诸位听,诸位只需知晓,我并无意与他们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承欢膝下更无可能,失去的便是失去的,伤害就是伤害,并不能通过任何手段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