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社恐如傅非曲,就算当初他是导演,她是他手底下的演员,他给她发消息都是小心翼翼一句话恨不得带八百个敬语的,陡然这么热情,秦尤甚至忍不住怀疑起了对方是不是进山里这两年被掉包了。
当然,当她看完傅非曲发来的《欲壑难填》续作的剧本后,这个念头就会迅速从她脑海中消失了。
秦尤等傅非曲长段长段的话发完后,给他发了个笑脸,然后说:
“没事啊,我知道小傅导你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当时其实也不需要别人为我说话,我很感激那些冒着风险为我辩白的人,但其实就算没人替我说话也没什么的,本来也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的看法而已。”
傅非曲立刻回:“是的!会什么都不质疑地相信别人喂给他们的讯息的人都是猪啊!猪的看法是没必要在乎的!”
秦尤笑了,傅非曲此时此刻给人的印象与从前相差极大,不过也可能这才是傅非曲的本性不是吗?会写出《欲壑难填》这样的剧本的人,会写出魏婧这样的主角的人,真的会表里都是那样的温和有礼羞怯吗?
《欲壑难填》尖刻的笔调,从来都不是冲着魏婧一个人去的。
“真的问题不大,而且能演到《复仇》真的是我赚了,大赚特赚,你去看《复仇》吧,我正好看一下剧本。”
然后秦尤看着傅非曲毫不犹豫地发来了一个“好”,中间几乎没有任何时间间隔,于是她就知道傅非曲是真心觉得她这句话有道理了。
秦尤不禁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其实她这句话对很多人说过,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开始变本加厉地安慰她,她很清楚,这代表着他们并不真的觉得她的这段经历是幸运,或者说,他们觉得拿痛苦的经历换一部很好的电影并没有那么值得,起码没值得到可以彻底消弭这段痛苦的程度。
傅非曲接受得却如此之快,这说明他确实真心实意地觉得,用一段痛苦的经历换取一部好电影是绝对值得的,傅非曲看似羞怯礼貌,温和得像是一个典型的富养出来的中产阶级小孩,但此时此刻看来,他比他叔叔傅三山要结果主义与冷漠得多。
他义愤填膺地想要帮秦尤说话是真心的,但与此同时,他也确实不觉得拿痛苦换艺术上的成就有任何不值——值得,太值得。
秦尤不禁想到了陆青生,在她接触过的编导中,陆青生是市场化程度最高但也最拧巴的一位。
在秦尤接触过的编剧中,他是少数会非常刻意地去满足观众喜好的编剧,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与观众对抗程度最高的一位。
他的封笔,秦尤丝毫不惊讶。
虽然上辈子陆青生并没有留下这样一个几乎有点自传性质的剧本然后宣布退隐,但秦尤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有种“果然来了”的感觉。
陆青生写得太痛苦了。
傅非曲和王导从未对观众有过陆青生那样的高姿态,陆青生早年的时候,大概就是他年少成名又连拍了两部曲高和寡的剧之后吧,怒斥过观众的品味,如果放到现在,大概要被网民翻来覆去地好骂一番,好在陆青生成名的时候,是文艺创作者还有资格摆谱,还有资格摆姿态的年代。
然后他开始写爽剧,但爽剧也写得不情不愿,是个稍微有点鉴赏水平的人都能看出来陆青生一边在满足观众的需求,一边却又忍不住要折腾一下那些只想看爽剧的观众。
王导和傅非曲从来没有过这种高姿态,甚至王导偶尔还会在访谈中吹捧一下观众,肯定一下观众对爽剧的需求是多么正当。
但就像他们的剧本中流露出来的那样,这两人才是冷漠的精英主义者。
王导面对各种各样质疑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我只想写一个有趣的故事,我什么都不想表达”。
但难道他没有在《不眠城》里表达自己的想法与价值观吗?
怎么可能?
当然有。
《不眠城》整部剧就是他的大脑的具现,但是他不屑于与旁人解释,爱看不看——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就是你们自己有问题——他一句“我只想写一个有趣的故事”,就彻底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对观众封闭了起来,他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有多少人能看懂他。
而至于傅非曲,《欲壑难填》遭到的误解何其之多,如果真有人去统计的话,《欲壑难填》受到的误解肯定比陆青生所有作品加起来遭到的误解都多,因为他把讽刺题材的电影拍得跟爽片一样,但大部分人都没有读懂讽刺的能力,而大部分人都有看爽片的爱好。
但傅非曲连说都懒得说一句,不是因为他社恐不想和记者说话,而是因为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他觉得理解不了这些的人就是猪,而猪的想法是没有必要在意的。
甚至他比王导更过分,《不眠城》里的各个角色多多少少都带着王导自己的影子,但《欲壑难填》傅非曲是完全脱离出来写的,他刻薄地剖析着别人的内心,像是高高在上的上帝一般。
而这三人中姿态最高的陆青生反而是默认了所有观众都该有等同于他的文化素养与理解能力。
所以他才会那么痛苦,那么饱受折磨,因为他想把自己的心血写给观众看,并且希望观众能看懂他。
他看似从不关心外界评价,但他本质就是将自己的血肉做成精致的菜肴捧到观众面前,祈求他们品尝,然后寄希望于有人能尝出他血肉的味道。
他对观众其实讨好得快要死了。
这样写作的人怎么可能不痛苦?所以他封笔了。
只留下一份《谶言》。
秦尤倒是很好奇,顾天白打算怎么拍这个剧本。
她得承认,的确如很多人所想的那样,她将这个剧本的价格加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就是为了让与她抢夺的顾天白大出血。
甚至她最初那么高调地出价而不是像对《太空列车》那样小心翼翼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骗顾天白来买这个剧本。
她太了解顾天白这样的人,她咽不下这口气的。
所以顾天白果然来了,不计成本地与她竞价,以一个离谱的价格拿下了这个所有人都看扑的剧本。
不过其实就算顾天白不来,秦尤倒也不介意真的拿低价拿下这个剧本,因为她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拍,要让谁拍,她现在只是很好奇,顾天白要拿这个剧本怎么办?
这个私人化到极致,完全就是陆青生那拧巴到极致的内心世界的展示的剧本,顾天白要怎么让它对得起她出的价格呢?
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这将会决定秦尤对她的评估——她到底是完全的二代,还是有点自己的东西。
秦尤目前倾向于后者,但如果顾天白能给她一个惊喜的话,她自然也会觉得这整件事更有意思。
秦尤将自己的飘散开去的思绪收拢回来,打开了《欲壑难填2》的剧本。
如果说《欲壑难填》是一部非典型的黑色电影——非典型的意思是电影里一个人都没死,那么《欲壑难填2》就是一部典型的黑色电影。
如果说《欲壑难填》时期的魏婧还有回头路可走,还有金盆洗手的可能,那么这一点可能,在这部续作里,也彻底灰飞烟灭了。
因为她杀了人。
《欲壑难填》结尾的那个彩蛋,大多数人都看过了。
这部电影大概是那年坐到片尾彻底结束才走的观众最多的一部电影,因为那个结局,那个结局啊……魏婧神采飞扬地在顶级大学的讲台上讲述着自己的“创业经历”,台下学生们的眼神是那么热切,那么崇拜,他们全身心地相信着魏婧所代表的神话,并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下一个魏婧,如雷的掌声响起后片尾曲淡入,片尾曲依旧是主题曲的变奏,只是加快了许多,呈现出了一种癫狂又高昂的感觉。
很多人单纯是想听完这首片尾曲再走的,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彩蛋——当然,也有很多没有这个耐心的观众,但他们也从网上看见了这个流传甚广的彩蛋。
片尾曲的尾音即将消失的时候,荧幕亮了起来。
赵安雅饰演的魏婧舍友对着魏婧的入学档案沉思。
是的,她发现了魏婧的不对劲。
她很好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富二代,背后的“大佬父亲”到底是谁,或者说,真的存在吗?
《欲壑难填2》的剧本没有任何浪费的笔墨,剧本一开头就是魏婧的舍友已经找到了魏婧的老家的画面。
穿着精致优雅但又不刻意追求时髦的少女走在铺了一半的水泥地上,两旁尽是裸露的红砖墙。
她的视线扫过那些零星的老人与小孩,就和大多数农村一样,这里的年轻人和中年人都离开了村子去搏一个前程或是打工养家去了,剩下的基本只有至少年过七十的老年人——是的,六十在农村也算劳壮力,没有不出去做活赚钱的道理——还有一些还没到上学年纪的小孩子。
那些头发花白的已经七八十的老人看见这位与村子格格不入的少女走来,只投来了浑浊而平静的视线。
她一向沉稳的眼睛里闪过了些许惊讶,虽然已经在资料上大致看过魏婧出身的环境,但是照片上看与实际上用双眼来看真的差太多了。
更何况还有其他感官,土地与植物与粪便与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但怪异的湿哒哒的气息的味道全部混杂起来,共同构成了比视觉更直观的冲击。
然后她走到了魏婧家。
红砖堆砌的瓦房外,一个干瘦的老年人正在慢吞吞地剥着豆荚。
根据资料显示,那是魏婧唯一的直系亲属。
她拢起裙子蹲下身,有些局促地与那老人交谈了起来。
她听不太懂本地方言,万幸这里不是南方,所以交流虽磕磕绊绊但依旧能继续下去,于是她从这位老人口中重新认识了魏婧。
从老人骄傲的口吻中,她勾勒出了一个坚强而沉默,聪明而执着,一心要靠学习改变人生过上好日子的女孩模样——那是曾经的魏婧。
沈安——这位舍友叫沈安,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有些挣扎,她起初是抱着戳穿魏婧的骗局的目的去调查这一切的,但看见魏婧的过去,她好像就看见了魏婧一路的心路历程,她现在对魏婧有些不忍心了,但是……魏婧的这场骗局实在卷进了太多与她相关的人了。
杨破云是她父亲的好友,而且杨阿姨一向对她很好,杨破云起初对儿子这个一看就不靠谱的抽象选择百般不满,事实上,《欲壑难填》第一部中,魏婧遭到的大多危机都来自于这位女士的穷追不舍,虽然对方并不是出于对她身份的怀疑,而是单纯觉得这创业项目实在太不靠谱了,但她的穷追不舍确实是魏婧不得不百般补漏的原因。
不过当这个一开始不靠谱的创业项目到了后期举世瞩目的程度的时候,杨破云也就放弃了,她虽然还是不愿意掺和这个项目——她还是不懂这些所谓的新兴科技,而她绝对不做自己不懂的行业,但她已经不再反对儿子和魏婧的合作了——虽然她不懂,但项目成功了就是成功了,也许只是她跟不上时代了吧,她这个傻儿子能莫名其妙抱上大腿也算是他的运道。
如果说杨破云是不再反对但打死不自己掺和进去,那么其他人就是争相捧着想给魏婧送钱了,这其中就包括沈安的父母。
沈安原本就对魏婧有所怀疑,她是离最初的魏婧最近的人之一,她敏锐的感知让她意识到了魏婧身上的不对劲。
但是她父母压根不听劝,而且被她妹妹一番高谈阔论劝说后更是铁了心一定要魏婧接受他们的投资。
这才导致沈安决心要查出魏婧到底是谁。
也导致她现在虽然对魏婧非常同情,但并没有办法放她一马。
不过她最终还是决定不直接戳穿魏婧,而是先和她好好谈一谈,看看能不能说服她自己收手。
沈安还是太年轻了,魏婧已经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她作为一个已经被神话了的创始人,已经无法收手了,她们这场谈话就算魏婧有心合作,也无法取得任何结果。
更不用说魏婧听见沈安的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恐惧,她甚至没法分辨沈安的表情与想法,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被发现了。
在她眼里,沈安那为难而略带怜悯的表情直接被扭曲成了恐吓与威胁。
她好像看见下一秒就会有无数人从窗外的黑暗中出现,不,不——那些人一定就在窗外,只是被夜色遮掩住了,他们一定在窗外用那种鄙视与敌视的目光注视着她。
魏婧只觉得自己身上有无数人的视线,沈安的说话声落下她耳朵里早已扭曲成了模糊一片。
但是她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差点被发现的情况,所以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但是,那真的能叫冷静下来吗?
她的心跳声依旧响如擂鼓,她额上的冷汗依旧浸透了发丝,只是那些幻觉已经消失了,窗外没有人,这里只有她和沈安两个人。
她问沈安,这件事她还告诉过其他人吗?
沈安说没有,沈安说只要她放弃继续用这个空壳公司骗取其他人的投资,她就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不会戳穿她的身份,只是要她终止投资而已。
所以除了沈安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现在要怎么做呢?照沈安说的去做,然后寄希望于她会遵守自己的承诺?还是……
当杀人灭口这个念头第一次从她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魏婧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不,她不会这么做的。
她真的不会吗?
这时候的她,只是得知了沈安知道真相这件事几分钟而已,就已经在高压之下生出了幻觉,而接下来,沈安还会一直看着她。
第106章
而就在顾天白抢下《谶言》, 吩咐她的团队紧锣密鼓地改着这个一看就会扑的剧本,秦尤则拿到了《欲壑难填2》剧本的时候,美国洛杉矶一间最普通的公寓里,也有一个剧本正在诞生。
一对日后会以编剧身份大红大紫的兄弟, 此刻正在度过他们演员生涯中最值得铭记的一天。
兄弟中, 哥哥叫Peter, 弟弟叫Paul,在他们合写的剧本大红之后,他们一般被人亲切地称为P&P。
“Ew……你怎么又在拿奥利奥沾啤酒吃?”
“也许……因为我们的牛奶喝完了。”
躺在沙发上的弟弟伸着手,让手中的奥利奥在红色塑料杯里泡了会儿, 然后拿出来塞进嘴里。
他看上去简直就一团糟,乱得不行的头毛,困倦的双眼, 皱得不行的白色背心,不过对他翻了个白眼的哥哥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两兄弟此时此刻都有点颓废, 颓废到连牛奶都懒得去买所以只能拿啤酒配奥利奥。
“你知道吗?我有点羡慕那些能酒精成瘾的人, 嘿, 他们至少还能麻痹自己。”
弟弟吃完了那块巨大的奥利奥后, 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见解。
哥哥翻了个白眼,在他们两人的关系中, 其实他一直是负责打气的那个人,其实他现在翻完白眼之后应该说一句“别说蠢话了”, 但是他太累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认, 他现在已经累到觉得他弟弟说得有道理的程度了。
造成这两个人大早上就一脸颓丧地试图喝醉而不得的理由是,他们昨天经历了一场试镜失败。
其实试镜失败这种事, 本来他们已经无比习惯了,但是就在一个月前,他们俩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了一个重要角色的海选,通过海选进入最后试镜的只有五个人,所以他们俩兄弟成功拿下角色的概率非常大,足足有五分之二呢!
那天晚上,他们发疯般庆祝,大喊大叫直到邻居报警说他们扰民。
他们真心相信,自己好像要真正踏上演员这条路了。
这就是那个机会。
然后三天前最终试镜,他俩双双落选。
人总是这样的,一直失望的话可能还没那么难受,毕竟人类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悍的,最怕的是有了希望的时候,再失望。
所以这三天里,这俩兄弟一步都没有走出过这间小公寓,吃光了冰箱里的所有食物之后,就开始点外卖,外卖的时候顺便要店家带了几扎啤酒过来,但是很不幸,他们俩兄弟是白人中很罕见的喝不醉也无法酒精成瘾体质,所以那几扎啤酒最后的用途就是用来给Paul泡奥利奥了。
空气中一片沉默,两个人都默默地看着天花板,他们没说话,但心知肚明对方此刻的想法一定和自己一样——他们真能在好莱坞出人头地吗?真能红吗?
如果能的话,究竟要多努力才能红呢?
一年了,从老家来洛杉矶,好像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最开心的大概是他们第一次走入片场的时候,只是个再小不过的角色而已,但是那时他们满怀希望,觉得这次是小小角色,那么下次就是小角色,下下次就是中角色,最后总能演上大角色的。
如果现实生活真是这样线性发展的就好了。
现实是,小小角色,没角色没角色没角色,小小小角色,没角色没角色,疑似是个有台词的小角色,但是在电视前蹲了半天却发现这角色被一剪没了,然后指望有人从电视上发现他们的幻想也破灭了,再是没角色没角色,再是有角色但还没来得及进剧组,制片公司和发行公司谈不拢,项目就黄了,于是继续在小小角色和没角色中来回打转。
所有人都说,所有人,所有在好莱坞的人,成功的,没成功的,都说你必须更努力,你必须真的真的很想红,你必须什么都去尝试,才有红的机会。
他们真心地相信着这一点,所以他们真的很努力,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甚至挤到选角导演的办公室去毛遂自荐,但是这毕竟是好莱坞,永远有人比他们更英俊更努力更不要脸。
“叮铃铃——”
“电话。”
“你去接。”
“明明你离得更近!你只要起身就能碰到电话了,我还要走好几步!”
“好吧……”
躺在沙发上的弟弟艰难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接起了沙发旁一直叮铃铃作响的电话。
“喂,你好?”
“哦……好的,我明天过去。”
挂断电话后,哥哥瞥了他一眼:“是哪个角色要你了吗?”
“嗯……上次那个脱衣舞男的角色。”
“噗——”
虽然颓废得不行,但是亲兄弟爱看对方热闹的天性总是压倒性地强,Peter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好点了。
“嘿!至少我有这个身材,你想演脱衣舞男人家还不要呢!”
Paul恼怒地把沙发靠垫往他哥哥脸上一扔。
不过两个人的笑意与打闹也就持续了两秒钟,他们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突然间,Peter问道:“这真的有意义吗?”
Paul:“我不知道……但是不是你说的吗?不管有没有用,总要去试试的。”
“真的会有人从背景板的脱衣舞男角色中看见你的潜力吗?”
“……我不知道。”
两个人一时间比电话铃响起之前更颓丧了。
“我有个主意。”
Peter突然坐了起来,一脸严肃地说。
但他弟弟显然不买账,Paul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奥利奥投进了还剩不少啤酒的红色塑料杯里,然后说:“你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奥利奥落在啤酒中,溅起了巨大的水滴,旁边被溅到的Peter却压根不在乎,只是随手抹了把脸继续说:“你信我,这绝对是个好主意,我觉得,我们应该自己写剧本。”
“哈?”Paul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他哥哥看去,然后露出了“你脑子进水了吧?”的表情。
“你想想,为什么不呢?那些有名的演员中,马修给自己写了电视剧剧本,盖和理查德给自己写了电影剧本,米娅是靠自己写的独角戏红起来的,为什么我们不行呢?”
“甚至——”他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的架子上,那上面有各种各样的DVD,大概是这间公寓里最整齐的地方了,而那最上方是《复仇》的DVD,“甚至,李平导演也是给自己写了剧本才有了当导演的机会。”
Paul现在彻底坐直了,但并不是被Peter的讲述打动了,而是为了反驳他:“你对写剧本有任何了解吗?你长这么大有写过任何超过500个词的东西吗?”
“我们看过至少上千部电影,而且你不是写过剧本吗?我觉得它们还不错呢。”
“哈?我哪有写……天哪!你说我高中时候的那些?那压根不算数!而且谁允许你看了的!”
“而且我们不是蹭过好几节编剧课吗?”
“呃……你是指为了和那个编剧套近乎的时候吗?你真的听了吗?我反正没怎么听,我一直想到底该怎么打招呼……而且你刚刚举的例子里,马修本来就是英语文学系的,还是耶鲁大学的——”
“嘿!不要妄自菲薄好吗?我们俩也上过大学,哲学虽然没法让人吃上饭,但确实也是个学位!”
“——盖和理查德据说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在戏剧社负责剧本写作了,还有李平导演……天哪,你真的觉得我们俩和他有任何可比性吗?”
Paul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俩的目光同时落在了DVD架上。
他们同时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Paul说:“我们要开始看这部电影了对吧?(We're totally gonna watch it, right)”
Peter猛地跳了起来,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灯,Paul也跳了起来,将那DVD拆开塞进了放映机里,然后两人一起把沙发摊开——是的,这玩意儿既是他们的沙发也是他们的床。
做完这一切后,两人肩并肩地在沙发床上坐下,按下遥控器,让《复仇》开始播放。
几分钟前两人眉宇间始终挥之不去的颓丧此时此刻已经消失殆尽了。
没关系的,再痛苦,再悲伤,只要看一部好电影就会好起来了。
李平导演特有的昏黄色调以灯光的形式打在两人脸上,照亮了那两张充满期待的脸庞。
而他们脸上的期待在看见秦尤出场的那一刻,变为了一种混杂着羡慕与渴望的神情。
“天啊……我真希望我是她。”
“你现在去做变性手术加整容手术还来得及。”
“嘿,我是很认真在说。”
Peter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谁不想呢?”
不过电影的情节正式开始后,他们俩就没什么空聊天或是伤春悲秋了,虽然他们已经看过这部电影太多次,每个情节,每句台词都可以轻松背出来,但每次重新看《复仇》,他们依旧看得沉浸无比。
两小时后,电影在秦尤那句“I'm sorry”中结束。
Peter和Paul两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两个人沉默地看着片尾的工作人员列表,一句话都没说,然后Paul伸手按了一下遥控器,电影又跳回了开头。
电影开头是秦尤一身职业装,下了班直接去参加同学会。
“露西·李好像没来?”
“是的。”
她站在两个老同学之间,他们提起“露西·李”这个人,秦尤脸上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困惑,好像在奇怪“露西·李”是谁,那两个老同学脸上很快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同情,秦尤很快掩藏起了自己的困惑神情,假装自己知道这人是谁,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真是个没同情心的人,对吗?”
Paul用不知道是赞叹还是批判的语气说道。
“确实。”
“这电影真的很亚洲,所有事都那么含蓄。”
“确实。”
“不过这么一个无情的人,会那么拼命地为自己的女儿复仇,真的很感人……不是吗?”
“确实……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编剧课,我们那时候在上编剧课,然后那个老师在讲怎么让你的角色让人印象深刻,他说,如果你要让一个角色战死在战场上,那么就让他在影片的前一百分钟一直表现得胆小怕事,嘴上永远挂着要逃跑,而且从来不相信崇高的正义那套,一个逃兵主动选择牺牲,会比一个从一开始就抱着牺牲的决心的战士战死更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想说这就是特蕾莎·杨?”
“有点,但不全是。”
“确实,她虽然没有丝毫同情心,但是是个人都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不可能没有爱,这对比还不够剧烈。”
“我想到了!”
“你倒是说啊!你可以直说的,而不是每次都先来上一句‘我想到了’!”
Peter完全没理Paul的抱怨,他兴奋地从床垫上跳了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每次走过电视前都会将电视光线遮挡住一部分,让Paul觉得眼睛难受极了,然后他突然站住了,就正好站在Paul与电视正中间,他脸上是一种兴奋到极点的表情,然后他蹲下身:
“听我说,一个女人,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她出身低微但天资聪颖,从小到大从未尝过失败的滋味,只有胜利,永恒的胜利,她从最糟糕的环境中搏杀出来取得了胜利,那么她自然会觉得失败者都是愚蠢的,没有能力的。”
“而这些失败者中自然不乏本应被她视作同类的人,譬如因为出身底层因而一直在底层的泥潭打转的人,譬如因为身为女性因而在职场上遭到不公平待遇的人。”
“她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者,她是女性主义会视作背叛者的人,她的思维完全匹配这个父权制社会,当然,她不会觉得自己是背叛者,她觉得身份政治就是一坨狗屎,不,可能还不如一坨狗屎,她认为没有任何身份可以限制她,所以她不同情女性,也不同情弱者,她被这个父权制的社会热情接纳,因为她本身就是这个慕强的父权制最大的拥护者。”
“这听起来就是特蕾莎·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