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梦回了第一张画。
阿容还伏在她床前,唐妈妈依旧搂着阿容痛哭,窗前依旧悬着黄绸,熏笼上的药碗里不是药,是烧过的符灰水。
真娘这会儿已经知道了,悬黄绸写姓名,是在“叫魂”。
她看见院子里站满了道士和尚,法坛中插着一尺高的长香,法坛下压着她的生辰八字。
真的是在为她“叫魂”,可为什么为她叫魂,她的魂又没走丢。
念头刚起,除了阿容的诵经声外,许许多多的声音一下倒灌进她耳中。
窗外那人骤然暴起发怒,打翻了香坛,赶走了道士和尚,在窗户外头大声怒喝:“她不记得便不记得,她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要她高兴!不记得也好!”
唐妈妈拍着小阿容:“三姑娘,你再喊喊你娘,把你娘的魂叫回来,她就想起来了。”
小阿容眼底含泪,目光倔强:“娘,我是朝华。”
还有她自己的声音,“物自有其容,独木谓之华。我要是生了女儿呢,就要用这个华字。”
阿容,就是朝华,是她的女儿。
朝华央问净尘师太:“师父, 是不是因为我太冒进了……”
十日一施针,每天都要喝汤药, 还有夜夜要点的特制安神香,娘的身体会不会根本就受不住这些。
净尘师太只是将手轻轻搁在了朝华的肩头,虽没用力,却仿佛定海神针,一下就将朝华按住了:“快好了。”
由病起,由病终。
一场病,将真娘心中闷了多年的邪气郁气全发散个干净。
等到病好, 人也就好了。
连唐妈妈也宽慰朝华:“三姑娘莫慌, 这才是回魂了!乡下人招魂也是要病一场的!慢慢养回来就好。”
朝华停下修书, 又跟师父请了长假。
“原来她病的时候, 我忧心她的病, 如今看她快好了, 我又怕她受不住。”
想起来了, 痛苦也会随之而来。
净尘师太一语点破:“你既明白知幻即离,离幻即觉的道理,那也该明白, 以前她确实离不开她自造的幻觉, 如今她还有什么离不开的?”
真娘想和离, 想离开容家, 想过自由的生活, 如今她都得到了。
唐妈妈每日守在真娘床前, 真娘好几天都不曾开口, 突然张口问她:“妈妈, 阿容就是朝华。”
这些天唐妈妈的眼泪都快要哭干了,这会儿却一面落泪面点头:“是啊, 是啊!”伸手拉住了真娘的胳膊,“我可怜的姑娘!”
真娘靠在枕上,听见这话轻轻阖上了眼。
半晌才有气无力从喉间吐出一句:“妈妈,仔细说给我听。”
她才刚好些,唐妈妈哪里敢说。
真娘睁开眼:“妈妈,我糊里糊涂中过了这么些年,如今总该让我知道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唐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从真娘成婚之后开始说起:“起先都好,容家妯娌里之间的和睦已是少见的。”
“姑娘与大夫人有缘法。”
大夫人有长嫂宗妇的风范,姑娘的手里有钱,差些什么自家下人就能办来,又不欲与大夫人争管家权,二人之间自然和睦。
“我记得。”真娘恍恍然想起楚氏对她的劝解,楚氏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你别心太重”。
她也想起她反问楚氏的话:“大嫂,你在余杭,大哥在上京,你们俩几年才见一回,你真觉得好?”
楚氏没有答她。
唐妈妈徐徐往下说:“姑娘不乐了些日子,太医上门请脉,诊出姑娘有了身孕。”
后来回想,恐怕那之前就种下病根,只是所有人都以为姑娘是有了身孕才茶饭不思,郁郁不乐的。
“姑娘生了女儿,姑爷去游远学……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唐妈妈不敢提。
“再后来,三哥带回了罗氏。”真娘想起了那个女人姓氏,她知道那女子姓罗,知道那女子怀了身孕。
明明那时她已经很少胡思乱想,明明三哥走之前还常在悠车前逗弄女儿,明明朝华才刚一岁。
唐妈妈默默垂泪,那是姑娘第一次发病。
姑爷不敢将罗氏安置在三房院中待产,把她安排到容府南边角落的小院里,以为只要不见面,只要慢慢说,姑娘就能想通。
可唐妈妈知道姑娘想不通的。
唐妈妈暗地里不知发过多少愿,希望罗姨娘这一胎是个女儿,她知道伤阴德,可她只想让姑娘心里能好受些。
容老夫人已经放出话来,容家不曾有过庶长子,罗氏真要生个儿子,就抱到姑娘房里。
所有人都觉得这话是安抚姑娘的,是给正室脸面。
只有唐妈妈明白这有多锥心!是个女儿还好,若真是庶出子,要把到正房养,姑娘要怎么活?
老天保佑真是个女儿!
罗氏待产,做月子,养孩子,头两年都安安静静呆在角院里。
可她都已经为三房生下了女儿,怎么可能一直呆在角院?姑爷去看五姑娘哪怕瞒得再好也有蛛丝马迹。
姑娘疑神疑鬼,只要瞧不见姑爷,就疑心他去了角院。
当时罗姨娘也动过别的念头,她才出月子,五姑娘就时不时“生病”。老太太和大夫人再慧眼如炬,难道能拦着男人不去看小妾?
姑娘病就这么好好坏坏了三四年,终于爆发了。
太医治不好,又请来和尚道士,最后是挪出容家大宅,住到别苑。
唐妈妈且恨且落泪:“姑娘……你哪知道你受了多少苦楚,你哪知道你的女儿受了多少苦楚!”
唐妈妈心头不知攒了多少件恨事,容家人各有立场,只有她全心全意只认真娘一个。
五姑娘的丫头怎么有脸说三姑娘的母亲得疯症?罗氏她怎么敢让自己的儿子娶三姑娘!
真娘先时怔怔出神,跟着伏在被上恸哭。
唐妈妈赶紧拍抚她,一面拍一面说:“那都是假的,那个罗氏玩了场仙人跳,姑爷他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你。”
真娘伏在被上摇头,唐妈妈只当她最挂心的就是罗氏,提高了声调道:“是真的!姑爷他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许久,真娘才抬起头来,她脸上泪痕未干:“不错,都是真的……”
带人回来是真的,无法两全就装糊涂也是真的,让小小的女儿受苦也是真的!
“他带人回来那一天,我就该抱着孩子回苏州去!”可那时情分未断,哪知日后摧折如此。
朝华站在帘外,听见帘内传来捶床裂帛声。
冰心甘棠站在朝华身后,两个丫头哭得满面是泪,只有朝华微湿了眼眶,紧攥着拳头。
半晌,她颤颤吐出口气来,转身对冰心耳语道:“差不多了,点香罢。”
任由她大喜大悲太过伤身,安神香一点,屋中的真娘渐渐平静下来,喃喃自语:“我真真是虚度了十年!”
唐妈妈为她擦洗过脸,喂过温水,再掖上被子:“姑娘这会儿醒不晚!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十年确实长,可往后还有三四十年的光景。
真娘养病的一整个月里,朝华每日都在帘外看她几回,知道她一天比一天更好,渐渐安下心来。
唐妈妈两头劝:“姑娘莫急,你娘她日日都问你呢,只是……只是不知怎么见你好。”
真娘不再问别的,只追问唐妈妈,朝华从小到大受的委屈。
唐妈妈说了几件就看她泪流不止,怕她受不住,就只挑最重要的说,还劝:“三姑娘很能顶得住事,没怎么吃过那个罗氏的亏。”
十几年前真娘其实并不憎恨罗氏,她恨的一直是容寅,如今罗氏死了,她倒恨起她来。
恨罗氏,恨容寅,也恨自己。
“我有什么脸面见她?”真娘又觉得无颜面对,又想补偿,“这些年我连一件新衣裳都没给她做过。”
“怎么没做过?”唐妈妈道,“荷包鞋子帕子衣裳,样样都做过。”
“那如何能一样!”真娘撑坐起来,“找些新料子来,我要给她做件暖袄,她都定亲了,又是嫁进世子府……不,郡王府……”
裴忌人没回来,晋封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朝华以后是正经的郡王妃。
“赶紧办些合规格的料子来,越富贵的越好,她虽不爱艳色,大节里进宫总得有几件金的红的。”
岳氏自打听说真娘好了,就借居在南园,跟唐妈妈一同劝慰真娘。
她听了就笑:“你看,朝朝喜欢什么颜色,什么香味,什么吃食,你不都很清楚么?连她洗脸用的桃花膏,不也都是你亲手做的?”
“你是生病糊涂着,可这些年待她难道不是掏心掏肺?”
“年前那件大红斗蓬,你不也给朝朝做了一件么?特意找来的白狐毛,又说只在外头嵌一圈毛边看着不气派,非得里头也给嵌上。”
羽纱面的料子华贵,皮毛更是难得的银白无杂色,特意做了给朝华年里穿,生怕她与宗室女眷走动时,那些宗室女眷把她瞧轻了。
岳氏总觉得,也许真娘心底里隐隐是知道的。
斗蓬就只差领口的珠缀,要不是病这一场,已经做好了。
“是,是,我给忘了!”真娘让唐妈妈把快做好的斗蓬取来,连夜串珠坠,在衣桁上挂了一夜,熏上松柏香,又垂顺得平平整整。
斗蓬做好,可她还是不敢自己送去,托岳氏给朝华:“嫂嫂,你就说……你就说……”说什么呢?
岳氏又笑又叹:“你呀。”抱起那件斗蓬,送到南楼给朝华。
真娘的目光紧紧盯着窗外,接连下了几天雪,院中梅树都被厚雪覆盖,密雪生光,满院皆白。
就在一片雪光中,真娘看见朝华披着她做的那件斗蓬,穿庭而来。
天还未亮, 真娘就裹上暖袄去了小厨房。
南园的小厨房收拾得很是洁净,灶上娘子们算着时辰已经铺上了案板, 升好了灶子,和好了面团,连新鲜菜肉也洗净摆在案上。
看见真娘来,笑着迎她:“夫人来了,夫人赶紧喝口茶暖暖手。”
这些人都殷家带来的,真娘重新给她们定了规矩。
称呼她为夫人,称呼朝朝大姑娘。她止有朝朝一个女儿, 朝朝自然是大姑娘。
真娘略喝口热茶, 冰心已经抖开襜裳, 替真娘系在腰上。
真娘一夜间就分清楚了身边人, 问冰心玉壶:“你们原来都叫什么?给你们改回原来的名字罢。”
冰心玉壶笑了起来:“咱们俩自打跟着夫人, 就一直叫这个名字, 早就已经习惯了。”何况原来在家时的名字也不好听。
二个丫头名字没改, 唐妈妈也不用再把头发染黑。
只有岳氏笑说:“我穿了一年鲜亮衣裳,人人都说我瞧着年轻好几岁,我就不改啦。”酱色驼色螃蟹青穿上身真不如宝蓝玫瑰红衬得人脸色好。
真娘反而想做几身深色的衣裳:“我那些瞧着不像是我这个年岁该穿的。”
真娘没见过外头有将要成婚女儿的夫人们, 可往后若要交际, 总不能还穿着现在这些。
“不慌, 正经婚礼那天, 衣裳都宗事府里做好了送来的。”岳氏道, “那些嫩红色嫩黄的不穿也就是了, 蓝的绿的怎么不能穿?”
“当娘又不是从穿衣裳开始。”
真娘把这句听进去了, 每日都早起来厨房给朝朝安排早饭。
年关前, 户部要审计封账。
朝朝这些天从早忙到夜,坐着马车出门时天才刚擦亮, 回来的时候街市上已经火冷灯稀了。
真娘知道千步廊下阴冷,何况天寒地冻,肚里得有暖汤食人才暖和。
今天用炖的砂锅老鸭火腿汤下碗银丝面,一样一味的蒸饺子三只,咸的有了,再配两块甜点心。
等到朝华起床洗漱时,吃的已经送到她屋中。
“娘怎么又这么早起?”朝华还散着头发,随手一拢坐到桌前,“不是说了,让厨房上做就好。”
“昨儿吃的馄饨你说没到中午就饿了,今天这些点心你带过去,热在炉子上,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吃。”
真娘知道官员们用的炭火也分优劣,清水衙门分到的炭自然比优差肥缺的地方分到的少些。
“你屋里用的炭够不够,要不要从家里带些去?”
“炭火足够,这个天气大家都到后街用饭,羊汤羊肉都是热气腾腾的,放心罢。”这些天事情实在多,摸几个钱让小吏到后街买了送到屋里吃。
炭盆烧得热热的,架上网子,炭盆上还能热茶水,闲时烘个桔子烤些栗子当点心吃。
真娘陪朝华吃完早饭,送她去坐马车。
走在廊下闻着雪香梅香气,朝华问:“我还得入夜了再回来,娘今儿做些什么?”
“今日楚姐姐来。”楚姐姐就是楚氏。
醒过来数一数,亏欠的人有许多。
女儿,兄嫂,还有楚氏。
她慢慢捡起旧事,头一个想见的人就是楚氏。
朝华点了点头:“那娘替我跟大伯母说说,我这些天都不得闲,等闲了我请她来。”
这些日子真娘已经见好些人,当年的陪嫁又嫁出去丫头们,有的当了管事娘子,有的成了正经人家的掌家娘子。
有些在苏州,有些在京城,唐妈妈一叫回来,全都回来看真娘。
抱在一块哭成一团,真娘连燕子垒窝都要看顾,何况是打小跟在她身边的丫头,个个陪嫁丰厚,在婆家直得起腰来。
原来的冰心现在是殷家商铺管事的娘子,她又哭又笑:“我就在京城,知道姑娘来了也不敢上门,如今姑娘好了,往后三节两寿的,可别嫌弃我来得勤!”
真娘看她还是那个利落能干的样子,问她:“你有几个孩子了?下回把也带来我瞧瞧,我还没包过红包呢!”
再见到纪管事的时候,真娘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纪管事刚刚过继了他大哥的小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养,对真娘道:“大姑娘好就好了,往后想去什么地方,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我就是。”
见过了自家人,她还想见楚氏,特意做了花帖送去容府,请楚氏到南园来相见。
朝华临到上车,还又叮嘱:“夜里娘也别等我,自己先睡。”
真娘虽点头应了,可每夜还都是要等到朝朝回来才能安心睡下。
她送完女儿,回屋理妆,选了身米白色绣银竹暗梅花纹的衣裙。
冰心道:“到底是节下,会不会太素了?”到底是隔着十来年再见面,总得热热闹闹的见罢?
真娘摇了摇头:“这就够了。”
等楚氏到时,一下马车,真娘便笑,楚氏一身宝蓝,一样是素色。
真娘细细打量着楚氏的脸,眼中泪光盈盈。十来年岁月,楚氏自然跟当年不同,可眼神没变,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岚娘。
楚氏比真娘要激动得多,她上前两步,双手握住真娘的胳膊:“你写帖子来,我都不敢信……我们朝朝终于熬出头了!”
信上感念楚氏这十多年来对朝华的照拂,又细说自己亏欠。
这一句把真娘含在眼眶中的泪说断了线:“要是没有姐姐,朝朝的日子该怎么过?”真娘只要想起女儿靠着老夫人和楚氏的垂怜才能立稳,就懊恨落泪。
楚氏从袖中抽出帕子给她抹泪,等坐到房中,一看点心茶水,跟她们俩当年一块玩闹时吃的一模一样。
楚氏拿起一块玫瑰斗:“这个年轻时吃着正好,这会儿多吃了可受不住。”
“姐姐尝尝。”
楚氏咬上一口,真娘调过了馅料配方,馅料口味清淡,正合适。
屋中人都退出去,二人分吃着一小碟子玫瑰斗,楚氏望着真娘,隔却十数年问她:“这些年,我总在想,等你醒了,会不会后悔?”
这是一句,只有她们二人才明白的话。
罗氏刚进容家时,除了有肚子,什么也没有。被安置在容府角院里待产,屋里的嬷嬷丫头都是楚氏一手安排的。
楚氏问过真娘:“实在容不下,也不是没办法的。”
真娘听到这句,失手打翻了茶盏,这是她头一回从楚氏的目光中看见别的东西。
“怎么能……怎么能干那种事……”真娘脸色发白。
楚氏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目光深含忧虑,轻声对她道:“娘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至于老三,老三不会察觉。
真娘还是摇头:“欺人易,欺心难,就算真的天不知地不知,我也知道啊。”
当年的真娘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此时的真娘听到这句,想了片刻,对楚氏道:“我还是不会做那种事。”
“但我会带朝朝走!”不论想什么办法,就算逃跑也好,她都会带着朝朝走。
楚氏等来一个没让她失望的答案,她笑问:“你与朝朝怎么样?”
“我们俩生分是不生分的,只是……”只是不像母女。
“这有什么不好?朝朝自己作惯了主,你要管她,说不准你懂的都还没她多。”
二人这么多年都像姐妹那样相处,不仅是真娘习惯了,朝华自己也习惯了。
要是改个模样,二人都会觉得别扭。
真娘也笑:“我也觉得如今这样很好。”她来照管朝朝生活上的琐事,大事都让朝朝自己拿主意。
朝华正在千步廊下当差,早上一碗面吃得手脚暖和,守在值房,等着户部来人。
朝华整理好明细,就等户部官吏过来审计,听说邓太后觉得户部又拨款又审核忙不过来,要另设新部。
独立于六部和各司之外,专司审计。
六部正在议论此事,今天的千步廊比往日都要更热闹,官员小吏们披着厚斗蓬来来回回。别处都不得闲,只有朝华这边的小跨院里静无人声。
净尘师太进宫去为太后娘娘诊平安脉了。
每回都说是去引凤殿,其实每一趟来回都费了更长时间,算算路程和脚程,应当是去了昭阳观。
两位徐良娣都“有孕”,在昭阳观中待产,算一算日子,该有七个多月了。
前些日子,朝华还看见师父配了几帖安胎的药,师父没避讳,朝华也从没主动开口问过,这些事不该她知道。
她搓了搓手,往炭盆里添了两块炭。
煮上热茶水,烘上几个桔子栗子,又把家中带来的食盒取出来热上。今天娘做的点心的是竹结卷小馒头,大概是加了牛乳子,闻起来就很香甜。
她刚搓搓手预备吃个牛乳馒头,就听见门外传来响动,门帘被人掀开。
朝华只当是户部的小吏来取明细,一抬头,就见整个门框都被人挡住大半。
背着光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能看见影子,明明外头雪停了,那人一步却抖落了满地冰霜。
还从朝华手里取出那巴掌心大小的小馒头,整个往口中塞:“朝朝,我回来了!”
华枝春/怀愫
朝华前些天就收到了裴忌的信, 信上说王师还有五六日才抵京,到了之后还得先在京郊驻扎, 略作休整。
十日之后大开得胜门,主将们领精兵骑马进城。
太后娘娘带领百官在宫城门上迎接主将,犒赏三军。
大胜而归,又是年关,京城中会好好热闹个十来天。
展示荣耀,鼓舞士气之余,也顺理成章的让太后娘娘能从乾元殿殿内走出来, 站到城楼上。
这是这场仗, 最重要的收尾。
明明还有几天, 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朝华细看他的模样, 人瘦了一圈, 原本就比寻常人更深的轮廓更显得清晰了, 她不由自主把另一只馒头也递过去。
“你慢些吃, 别噎着了。”
裴忌塞完一个,又接过另一个:“我想先回来看看你。”
行军时为了赶路,路上都是吃干粮的, 只有途经城镇的时候, 当地官员会提前预备下热食。
他连夜赶路, 还真没顾得上吃饭, 进门之前都还不觉得饿, 看见她, 才觉饥火烧心。
朝华哪见过裴忌这样。
往日见他, 他就算坐在轮椅上, 也都是一派安然闲适。真没瞧见过他这般不修边幅,还像个饿死鬼的样子。
把他引到火盆前, 绞来热毛巾。
白巾变灰巾,裴忌不好意思把擦过的软巾给朝华,自己搓了两把,再接过朝华递来的茶盏,这才算回了魂。
朝华正要把他那件挂满冰霜的斗蓬到衣桁上烘一烘,裴忌便道:“你别忙了,过来与我坐一会儿。”
朝华回身看他,直到看见他大口喝着热茶,才恍然他这是真的回来了。
“我就看你一眼,等会儿还得进宫去。”
朝华指尖耳尖都在微微泛红,指尖是被斗蓬冻得泛红,耳尖却被裴忌语中热意烫红。
她闻言立时便道:“是不是太后娘娘在等你?那你该先进宫去,你来千步廊,太后娘娘岂会不知。”
“我才坐下就要赶我?咱们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外祖母不会说什么的。”
朝华却坚持要他起身:“衣裳也烘暖了,你赶紧去罢,别让太后娘娘久等。”
裴忌不愿意,朝华只得道:“你快去交差,晚上回去想吃什么?”
南园隔断的门一开,就能通往郡王府。
裴忌确实有许多事要禀报。
大胜之后,他留在秦州是将封地收归国有,秦州的官员中也因为有效忠朝廷或被杀或被关押的。
这些官员活着的放出来领功,死的了国家为他们埋骨封赏。
清查官吏,收点秦州连年的粮税财政,该归国库的归给国库。
荣王死了,荣王几个儿子却没死,他也一并押送回京,这些人如何安排还得由太后来定夺。
荣王谋反,荣王在南边安插的旧部纷纷起兵响应,被各地驻军发兵镇压。
其中余杭是余志勇,练了两年兵很有成效,这回该升一升他。
这些是大事,大事办完,还有些诸如王府里抄查出来的财物归库的小事。
全都办完,还有件最要紧事,他的婚事。
想到这里,裴忌拍拍裤腿站了起来:“那我先去办差,夜里吃什么都行,我有好些话要说。”
说完他转身披上斗蓬出门,只在炭盆边留下一对湿脚印,和满屋的松针香。
他的腿可受不住冻!
朝华赶紧披上斗蓬掀帘出门去,她没往宫门前去,而是冒着细雪去了承天门后街,在后街的羊肉汤馆前找到了夏青。
夏青冬日里就在这儿猫着,手里正提着个食盒子,看见朝华就笑:“容姑娘,你来买羊汤?”
主子一到,夏青立时来买热汤面,这汤面才好,容姑娘就来了。
“他进宫去了,我是想烦你回府一趟,取双暖靴来。”朝华说完又添一句,“他的腿还是不要受寒为好。”
夏青的嘴笑咧开了,搁下食盒子就一溜小跑回郡王府,这双靴子一拿,他那五进的院子不得马上多一进!
夏青飞腿回府,取了暖靴递牌进宫,把暖靴一路送到了引凤殿。
王得忠一看夏青手里捧着两只靴子就乐了:“这是容姑娘差人送来的?”
夏青应道:“是,容姑娘特意吩咐我送的,说郡王腿上有旧疾,别受了寒。”
王得忠很乐意接这样的巧宗,他接过靴子,乐着脸进殿去。先在垂宋帘边站了片刻,听见殿内邓太后慈和的声音传出来。
太后正在问:“你上回说受了箭伤,如何了?”
裴忌道:“只是擦破点皮,并不要紧。”这些他都没写在信上告诉朝朝,免得她在京城为她担心。
“脱了衣袍我看看,你这个孩子自小惯会忍疼,不看见伤处,我不信你。”
太后娘娘虽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王得忠侍候听得出来,娘娘今日心情格外好。
邓太后的心情当然好,两位徐良娣皆有身孕,胎象很稳,过几日年节中,她们俩会穿着礼服走到人前来。
明岁春天,宫中会添两个健康的男婴。
王得忠就在这时进殿去奉上那双暖靴:“这是刚送进宫来的。”
邓太后一看靴子,嘴角露出几分笑意,睨了裴忌一眼,笑道:“赶紧换了罢,别辜负她一片心意。”
裴忌既不脸红也不忸怩,他坐到椅上,随手脱下湿靴。
邓太后又道:“怪不得进来了不嚷嚷饿,原来是先解过馋了。”
大事一定,邓太后与外孙相处起来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比之那时还要更轻松,她们的头顶上再无悬着的剑。
连张皇后,这半年来身子也天强似一天。
她原来常年吃疏肝气的药方,肝气疏散了,胃气便弱了,餐餐都用不了多少米面。这半年来,疏肝的药停了,饭量也大了。
这半年间来宫中晋见请安的命妇们都说,张皇后的脸色瞧着一次比一次好,这两个月看着更像是年轻了几岁。
只要圣人平安躺在床上,太后就永远是太后,皇后也永远是皇后。
邓太后含笑吩咐:“郡王的伤要换药,去,请容医官来。”
王得忠笑应一声,刚要去传。
被裴忌拦住:“她不知道,何况……”何况她刚才连让太后知道他先去找她,都不好意思,要是被太后叫进来为他裹伤,还不知要怎么羞恼。
邓太后笑出声来:“看你这样子,想来伤得也不碍事,我这儿还忙着呢,准你半天假。”
裴忌没动,准他半天假没用,还得再准朝华半天假。
他七八岁的时候,就不这么耍赖了,此时再见,邓太后心中倒有些感慨:“行,准容医官半天假。”
王得忠派徒弟小顺子去给朝华报信,小顺子腿快,一溜烟跑出宫门。
进值房时,朝华刚列好了几张温补的食单。
朝华一见他便站起身来:“小顺子公公怎么来了?是娘娘传召?”邓太后十分关切太医学馆建立一事,朝华时不时就要进宫回报进度。
小顺子笑道:“太后娘娘口谕,准容医官半日假。”
朝华情知是为了什么,绷着脸谢过恩典,而后慢慢腾腾收拾了屋子,熄掉炭盆,收起茶壶,还把吃食收拾干净,怕留了吃的招耗子咬坏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