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可以试一试了。
朝华用过晚膳, 坐车回家。
踩着杌子下马车时,门房上的小厮殷勤道:“三姑娘回来了?大老爷也才刚进门儿。”
朝华冲他点点头, 甘棠早就在门上守着,看见朝华就递上软巾香帕:“屋里备了些酸梅汤,姑娘要不要喝一盏解解腻?”
朝华接过帕子:“送来的炙鸭子你们都吃了没有?”
甘棠笑盈盈的:“都吃了,会仙楼一共送了十只炙鸭子来,各房送了两只,余下的咱们屋里给分了。”
朝华和真娘岳氏一块在会仙楼用的饭,定了十只鸭子, 连薄饼和葱丝甜酱一块儿送到容府。
容老夫人和楚氏一起用饭, 她们俩都吃不得油腻, 略动几筷子算是领了朝华的孝心, 多下的都分给丫头们。
容五容六上太学, 与太医学馆同在集贤街上, 偶尔他们俩还会路过太医学馆。
同窗们知道容朝华是容五容六的堂姐, 还打趣他们:“你们俩都还没考上,怎么是姐姐先当了差?”
这是话说的好听的,还有些不大好听的, 牝鸡司晨。
容五容六皆不是笨口拙舌之辈, 自打来了上京城, 会馆中听文人议事, 还在大伯的书房里听政事。
听见那人这么说, 容六还想与他争辩, 容五先拦下弟弟, 而后笑看他, 装作没听清似的问:“你说什么?”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太学中的同族和姻亲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冲容五容六作揖赔礼,第二日就为这人报了病假。
太后当政,谁是牝鸡?
那家长辈备下厚礼,亲自登门,对容辰道:“小儿无状,还望贵府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容辰根本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家看没闹到容辰面前,狠狠松了口气,称赞容五容六是厚道人。
容五容六分到炙鸭子,在屋里咋咋呼呼吃得开怀。
“四姑娘还差人送了些熟醉蟹和炒好的蟹粉来。”甘棠笑着说,“冬青姐姐她们都去厨房要了炒菜炒肉,趁着吃鸭子大家伙凑在一块高兴呢。”
朝华颔首:“你吃了没有?可别想着留给沉璧啊,她一个人吃了一只呢。”
“我吃了,咱们院连鸭架子都没剩下,炸过了下酒呢。”
朝华不在家,甘棠也没得闲。
她不能跟着朝华去千步廊当差,就在家中带芸苓几人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各府里的赏赐收归入库。
赐婚的旨意一下,上京城中不管原来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家俱都来道贺送节礼。
这些也得由甘棠记在礼薄上,分远近亲疏,方便以后回礼。
还有姑娘的婚事,是宗事府和礼部的官员们在办,大夫人主事,三房也不能一个人不出,甘棠来当这个总管。
朝华回到房中,看了眼礼单、嫁妆单和仪程单,感慨:“你要是能跟我去千步廊就好了,你比那些小吏们能干得多!”
小吏们办事,还真没有她身边几个女婢们仔细尽心。
甘棠微红了脸:“姑娘真是,那都是官员们呆的地方,我哪能去。”
“我看能,太医学馆建成之也缺好些文职,到时你跟我去。”
甘棠一向是几个丫头中最稳重的,闻言眉毛都扬了起来:“我?我能去?”甘棠二十岁了,可她没有成亲的打算。
一般在姑娘身边当一等丫头的,随着姑娘出嫁,或是留在房里当个房里人,或是嫁给管事,当管事姑姑。
甘棠不想当房里人,她想为姑娘打理家事,当管事姑姑。
姑娘的婚事一直都不顺当,终于一顺百顺,往后要嫁进世子府去!
芸苓这些日子就在说:“往后你必是姑娘身边的大管事,那我就当二管事,当大管事要管多少人?”
世子府里侍候的人不得比三房小院里翻十倍?
她没想到,姑娘要把她带去太医学馆……甘棠又有些怔,又有些晕。
朝华进到屋中,看甘棠跟在她身后发怔,轻轻一笑:“你识文断字,事情又办得好,怎么不能去当文职?”
只要甘棠愿意,太医学馆的文职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家中这一大摊子事甘棠都能办得井井有条,学中的事,再如何也比大族后宅事容易些。
甘棠心头惴惴,朝华看出她不安,便对她道:“这都是后话。”
桌上青瓷碗盛着酸梅汤,朝华喝了半盏,吩咐芸苓:“再备一盅,放在提篮里。”
芸苓先应一声,而后才道:“四姑娘那边已经送去了,老太太和大夫人那儿本也没用多少,姑娘这是要往哪儿送?”
“去祠堂。”朝华不洗漱不换衣,提着汤盅径自出了簌爽斋,穿过容府回廊曲道,行到祠堂门前。
这个时辰,父亲还在灯下看经。
朝华站在屋前叩了叩窗,轻唤一声:“爹。”
容寅抬起头来,他冲朝华笑了笑:“朝朝,下值了?”
容寅虽不出祠堂门,但容辰隔几日总会来看他一次,有时是劝他出仕,有时又劝他时局安定之后继续出门走走,有时是告诉一些他真娘和朝朝的事。
容辰对弟弟道:“连我都已经听工部的人赞过她好几次了。”不光是工部,户部对容辰这个侄女也是交口称赞。
户部官员也不是全为了拍太后的马屁,单只为容朝华能自己想办法弄钱建太医学舍。不动用国家财政,不逼催户部拨款,在户部所有人的眼中这就是个能干的好同僚。
容寅听了,虽也为女儿高兴,却还是叹息。
“你叹什么气,”容辰捻须微笑,“要是朝朝是个男儿,咱们家一门锦绣。”
“朝朝能办这些事……是我原来没当好家。”能干都从实干里练出来的。
容辰看到弟弟这样,虽不忍心却也无话能安慰他:“定则,事情已然如此了,你把自己困住又有何用?”
“连朝朝都能将永秀接回来。”容辰告诉弟弟,“人呢,你大嫂已经在张罗,叫乡下的九弟九弟妹帮着找的。”
上容村的九叔九婶靠容家的关系当了族长,掌管族学。
难得容家去信,九婶很是尽心,把十里八村的后生都寻摸了一遍,因来信上说不能嫁进容家,特意寻的外姓人。
既是远亲,那就一样姓容,不能再嫁进容家,那是理所当然的。
“永秀她自己选定了一户,家里有两间大屋,薄有些田产,也有两三个仆从,听说是咱们家的远亲小姐,很愿意结亲。”
楚氏写信的时候,把嫁妆也写明白了,二三百两的嫁妆银子,九婶特意找了相衬的人家。
容寅沉默听着,并不说话。
永秀来求见过他,可他不知要怎么看这个“女儿”,不再见她,但给她一条活路走,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仁慈的办法。
容寅点点头:“也好。”
跟着容辰又说起朝华的亲事:“太后突然下的旨意,家里人都措手不及,好在朝朝回来说是她许的婚。”
容寅听此处,脸上才有丝笑影:“我知道的。”他知道朝朝的脾气。
“那位裴世子,人如何?他知不知道……”容寅眉头深锁,知不知道真娘的病?知不知道他们和离?
容辰沉吟片刻:“人如何,咱们原来只怕都看错了。”他说的咱们,朝中与他一样不党不朋的官员,他们以前并没机会接触这位世子,如今才知,他不仅深受太后的信任,也是个能办事的人。
“至于咱们家如何,他知道。”不用挑明白,只要看对方送来的礼就知道了。
未来的女婿身份再尊贵也得给未来丈人岳母送礼,一份送到容家,一份送到殷家,楚氏收点的时候就感慨:“原来世子早就知道了。”
连婚礼仪程中的拜别父母也没勉强列在一起。
容寅脸上神色更松驰了:“那就好,那就好……”起码他们彼此不假装,不矫饰,以后的日子如何,朝朝比他聪明得多,必能过得好。
朝华过节过令的时候会来祠堂,去千步廊之后也来过几回,带些吃食,闲谈几句。
“下了值,在外头跟娘和舅妈用了饭回来的。”
容寅点点头:“你们吃炙鸭子了?你娘用的多不多?”
“多!我说廊下食没有油水,肚里直闹饥荒,娘就带我去会仙楼吃鸭子,还吃了鸭肉酥。”
真做成了小鸭子的模样,真娘吃的时候捧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唐僧不吃人生果,以其形似,我偏得尝尝这鸭肉酥。”
朝华学给他听,容寅哈哈笑出了声。
朝华捧出酸梅汤搁到桌上,看容寅喝着汤,终于对他道:“爹,师父说,娘的病可以施针试试。”
瓷勺落进碗里,发出清脆声响,容寅望向女儿。
他等了许多年,真的等到时,止不住牙关发颤。
哄了真娘十几年,就想她活得开心,不想让她想起那些风霜屈辱,可她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知自己有个女儿,有个这么好的女儿。
“好事,好事!”容寅点头,“我与你娘缘悭,她跟你的缘份不能薄。”
净尘师太将为真娘治病的日子定在冬日。
“一则冬日阳藏神敛, 比春夏日阳气散发时施针更稳妥,咱们寻一处清幽僻静处, 为你娘好好治病。”
“二则冬日工事不吃紧,咱们不用分神。”
要是在余杭,容家的别苑已经足够清幽了,只要清空半个园子,真娘就能安心治病养病。
可在上京城还真没这样的地方,殷家在汤山下的别苑当然也好,只是离城稍远, 一来一回就要一天。
朝华预备再找一处宅院, 离城近些, 方便师父进宫办差。
她把这事托给了夏青, 夏青一听就“献宝”:“那还到外头找什么呀!就去世子府呗!这满京城哪还有比世子府更好的地方?!”
开阔, 占地大, 又靠近禁宫, 城中比世子府更清净不受打扰的府邸也就只有誉王府了。
“主子走的时候吩咐了,世子府容姑娘可以随意出入。”夏青又道,“姑娘要是不放心, 就先瞧瞧去?”
朝华有些犹豫, 她倒不是碍于礼法, 只是要怎么说服真娘去世子府呢?
甘棠道:“要不然, 就说请她去量房?”
大族结亲, 女儿的嫁妆木材是早早就攒下的, 拔步床之类精工细做的家具提前就造好了, 别的小件家具要等定亲之后量房再做。
从定亲到结亲, 嫁妆就要备好几年。
朝华干脆道:“先瞧瞧去,要是真合适, 那什么由头都行。”
夏青献宝成功,乐不可支,这下他那五进的院子还能不到手?
朝华身上有正经官差,出门只用跟大伯母招呼一声,说要去当即便吩咐门房备马车,坐车去了世子府。
快到府门前时,她问夏青:“有没有侧门可走?”
夏青指了条路,走了南侧门,进门就是南园。
南园是整个世子府的山水佳处,楼台不多,地方开阔,种着许多花树。
此时桂花初放,满园皆香,几大株白梅朱砂梅栽于庭间,冬天下雪也有松柏梅花可赏。
“怎么样?”夏青指着小楼屋宇,“主子早早就命人把南园收拾出来,说是从这儿看出去,景致同姑娘在余杭家中差不多。”
有山有水不说,单开一道侧门,再把中间的院门一关,就成了个单独院子。
“这间小楼也是世子特意吩咐收拾出来给姑娘学医练针用的。”
朝华绕着回廊花树看过一圈,又登楼远望,果然跟她在家时的梅阁差不多,冬日雪厚时在这里读医书,想必十分惬意。
再没有比此处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问夏青:“这几日方不方便走军报?”她不愿意占用军马,二人通信,都是捎带,有军情军报的时候方才捎上一封。
夏青立时点头:“能啊,天天都有,前头战事打得……”他顿住,声音渐渐低下去,“世子不想让姑娘担心。”
所以都是掐着日子,隔几天送一封。
朝华笑了:“我知道。”她就在千步廊下办差事,兵部的跨院每日进进出出那么些人,她又怎么会听不到风声。
看兵部那些官吏们的脸色,也知道这仗打得不错。
夏青松了口气,这可是容姑娘聪明,她自个儿猜到的,可不是他说漏了嘴,秃噜出来的。
朝华写了一份赁书,租借南园半年,盖上自己的印信,请夏青转递。
夏青挠挠头,都快是两口子了还租什么?
朝华道:“租约起日,这处院子还请清空。”里外用得上的人,她都会调过来,用自己人,调度起来更方便。
朝华又去大房院中与楚氏说要搬出去住。
楚氏听说是住在世子府南园,沉吟片刻也点了头:“你娘的病要紧,家里你也不必担心,老太太那头……”
要是治到紧要处,过年不能回来也未可知。
“我想好了,就说太后娘娘差我帮着师父修医经。”朝华并没说谎,南园小楼用来修书,净尘师太就不用奔波了。
“好,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楚氏说着面带迟疑,握住朝华的手,“朝朝……你娘这病发作是十来年,种下病根那已经快二十年了,能治自然好,要是,要是治不好,你也别灰心。”
治病一事总有成败,便是国士圣手,也不能打保票说真娘的病一定能好。
朝华反握住大伯母的手:“我明白的。”
尽人事,听天命。
楚氏虽听她答应得好,可她期盼了十数年,没有希望也就罢了,希望落空才更叫人难受,伸出胳膊搂住朝华:“朝朝,不论你娘的病好不好,你都要好。”
朝华眼眶微热,靠在楚氏肩上:“我知道。”
娘的病虽没好,可娘二十年来所求的已经得到了。
她自己更是,有想做的事,有喜欢的人,出入自由。前年这个时候,她还费尽苦心挑选嗣子,想在自己出嫁之后保障母亲的生活。
这会儿,真娘正在扬州。
写信来说淮扬菜天下一绝,她特意学了狮子头的做法,等她回来要做给朝华尝一尝。
楚氏含笑轻拍朝华的背,上回她回娘家见杨氏,是为出长年以来的一口恶气。今日听到朝华这么说,心头那口气才是真的松了。
“你想办什么就办去罢,如今老太太也不会拘着你了。”
不仅不拘着,还把朝华与当官的儿孙们一样看待。
容老夫人千叮万嘱:“朝朝当着差呢,平日里宅中的细碎事也就不必告诉她了。”这样的话原来是说长子长孙们的。
冬至过后,御河上冻结冰。
朝华坐着马车驶往世子府南巷,马车一路进了南门,在园前停下。
甘棠芸苓和冰心玉壶几人早就已经在府中候着,朝华一把掀开车帘下车,撩开斗蓬风帽,转身伸手去扶真娘。
真娘裹着一件红金纻丝面厚毛斗蓬,从车中钻出来,呵出口白气儿:“你就在这儿修书?”
“是。”朝华握着她手,扶她下马车,“我租了这个园子,离宫离城都近,不耽误我上差,也不耽误修书。”更不耽误为真娘看病。
园中红白黄三色梅花齐放,真娘拢着暖手筒道:“真是好地方,瞧着……倒像容苑。”
“所以才请你来跟我同住。”
冬天出门不便,真娘便不再坐船,来了新园子,等不及歇脚就把前后都逛过。
“这楼上能看冰景,亭子里又能赏雪又方便烤肉吃,冰上还能滑擦!你去年就想学的,今年咱们一块儿。”
朝华看她兴兴头头的指着梅枝要在梅枝上挂小笼,问她:“你喜不喜欢这儿?”
“喜欢呀!”真娘一点头,“这地方可比城中的小宅院广阔多了。”京官儿们的院子都小,殷家有钱也不能招摇,花园逛几步就到头了。
她想殷家在苏州的祖宅,可亲人都在京城,她不想自己回去。
“那以后你就在这儿长住罢。”
真娘笑了:“你租了多久?就说长住?”
朝华面上微红,本来是租定半年,裴忌重新写了一封租书送回来,把半年之期改成了永久,还盖上了印信。
他好像是生气了,除了租书,这回都没有写信回来。
朝华想到裴忌也会闹别扭,唇角噙笑,絮絮对真娘说:“你想吃烤肉?那今日就烤罢,烤些羊肉鹿肉?鹿肉听着性热其实是温补的,也可以少吃点。”
“光吃肉没意思,再要两坛酒。”
朝华一口答应,接下来几天她日日都陪伴在真娘身边,直到净尘师太准备好一切。
真娘嚷嚷着御河的冰结得厚实了,提着羊皮滑擦鞋子就想去冰上学滑擦。
朝华笑着递给她一碗汤:“先喝了汤暖过身咱们再去。”
一碗热汤下肚,真娘眯着眼直犯困,等人歪过去,几个丫头把她抬进了内室。
内室中地龙烧得暖热,净尘师太一身单衫等在里面。
朝华亲手替真娘脱下衣衫,十三针的口诀她已经倒背如流,就像在行宫时那样,净尘师太施针,她递针接针。
心中虽颤,但手却极稳。
全套针施过,真娘满身大汗,朝华又替她穿上衣裳,还将她送到床上。
“等药效散了她就会醒。”净尘师太擦着手叮嘱道,“这只是头回施针,她夜里会发梦,梦中也许会啼哭、惊惶或梦呓,莫要叫醒她,点上一支安神香,让她梦得更深些。”
真娘睡中做起了长梦,梦中景色不变,人却不断变幻。
她又一次梦见了趴在她床前的小女孩,上回梦见这个女孩,真娘就想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可是梦里没人答她。
这回梦中,她又看见那个女孩在哭,一边隐声抽噎一边在口中念着什么。
真娘这回有了力气,她凝神去听,听见那女孩在念:“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真娘猛吸口气,骤然惊醒!
侧身就见阿容趴在她床前,与梦中那个女孩的身影重叠。
朝华赶忙捧起水杯递到真娘口边,又去看炉中安神香,线香已经烧到了头:“怎么?”
真娘用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端详朝华的脸,她喃声道:“我做了好奇怪的梦,我……我梦见你是我的孩子。”
华枝春/怀愫
真娘把这当作是个怪梦, 缓过来后就拿这当玩笑:“我要真有你这样的女儿,那我还不乐死了!”
朝华克制住微微起伏的心潮, 引导的问她:“就是你一直都会梦见的女孩?”
真娘点点头:“是。”她梦见过好几回,只有这次看清楚了脸。
朝华不再多说,真娘也安稳睡去。
第二日该吃什么就吃什么,该玩什么就玩什么,这么开开心心又过十日。
净尘师太第二次给真娘施针。
这一回,梦中的女孩不仅有了模样声音,真娘还能看清楚整个屋子的布置装饰。过去发梦, 第二日醒来她便不再记得, 这回的梦却记得清清楚楚。
醒来之后连花也赏了, 只窝在屋中猫冬。
坐在南窗暖炕上, 身上盖了层薄毯, 毯子上一只针线箩儿, 里面是给岳氏做了一半的暖耳。
唐妈妈坐在暖桌对面, 小心翼翼试探:“姑娘又梦见那个女孩了?这回瞧没瞧清楚她的脸?”
她是陪伴真娘最久的人,回回真娘发病都有她陪在身边,也知道真娘每回作梦都记不真切。
唐妈妈心中期盼, 要是姑娘能记得, 说不准病就好了。
真娘手上针线不停, 迟疑道:“五六岁大, 头发梳成两个小螺儿……”
唐妈妈凝神屏息。
真娘却闭了嘴, 再梦一次, 那个小女孩也还是阿容!
手上针一歪扎进了指尖, 沁出一颗血珠来。
唐妈妈见了“哎哟”出声, 赶紧要站起来去找软巾,被真娘拦住:“妈妈, 你让冰心给我拿画具来。”
她梦见过那么多回,却是第一次记住女孩的脸,她要把她画下来。
唐妈妈掀帘走到外间,一面吩咐一面给冰心使眼色,冰心立时会意,掀了暖帘撒开脚飞快往南楼跑去。
朝华正在南楼中收拾净尘师太多年攒下的来的病案,屋中除了一张大桌之外,四面全是书柜,她仔细阅看过一份,登记造册,
再往相应的书架上的摆放。
以后这些架子都会原封不动挪去太医学馆。
看见冰心直闯进来,朝华心头一紧:“怎么了?”
“夫人要笔墨。”冰心猜测道,“夫人大概是想把梦中的事画出来!”
朝华立时望向净尘师太,净尘师太正在案前写着医经,闻言抬头看向朝华,目光满含着宽慰:“无事的,让她画。”
是幻是真,她得自己想明白。
冰心取了一整套画具回去,把画具铺开,往盆里添了炭,又给茶杯添满茶水。
一屋子人都静悄悄地退到外间去,隔帘听内室的动静。
屋中就只留下真娘一人,窗外是白皑皑一片雪,几点零星红梅绽在雪间,院外廊下没有丫头嘻笑,冬日也没有鸟雀鸣叫,只能听见盆中炭火声和雪压梅枝声。
真娘握着笔,一笔便勾出一张脸来,而后是眼睛、眉毛、嘴巴。
整张脸画完,就是阿容的模样。
真娘盯着那画看了许久,总觉得这幅画空落落的,她几笔又涂抹出了床架子,又是几笔画出了落地罩,而后添上熏笼,笼上是药炉和药碗。
碗里……是什么药?
真娘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她搁下画笔,对着帘子嚷嚷出声:“唐妈妈!唐妈妈!”
“哎!”唐妈妈立时从帘后出来,仿佛一步也没远离似的,目光担忧的望着她,“姑娘,姑娘要什么?”
真娘方才还连声急喊,此时望着唐妈妈从帘后进来的样子,好像唐妈妈也该在这幅画中。
看真娘出神,唐妈妈撑着笑脸,轻声细气:“姑娘怎么了?”
真娘倏地回神:“我有些饿了。”
唐妈妈松了口气:“姑娘想吃什么?有羊肉馒头羊肉汤包,还有冬至做的菜肉团子。”跟来南园的丫头们不多,陆陆续续剪窗花,做过年要吃的年糕点心。
“给我蒸个团子来,给阿容和王大夫也预备些。”
唐妈妈答应着退了出去,帘子刚放下,她便看向从南楼跟来守在外间的朝华,冲朝华摇摇头。
朝华面上没有一丝郁色,她反而对唐妈妈宽慰一笑,拉着唐妈妈退到廊下说:“没事的,这才是第二回,咱们慢慢来。”
唐妈妈也是喜多过忧:“姑娘已经想起三姑娘的模样来了,再有个几回说不准她就全想起来了。”
等姑娘知道自己十数年不记得有个女儿,还不知要如何痛彻心扉。
真娘支开了唐妈妈,却在那张画上添上了唐妈妈的模样。
床前的是阿容,落地罩外的是唐妈妈,那……那窗边站的是谁?窗外挂的黄布是什么?院中说话的人又是谁呢?
真娘额间一跳一跳,把那张画盖住不看,这才觉得心口好受许多。
几个丫头陪她一块吃点心打双陆,一直到晚上,她才没有再想起这张画。
睡前吹灯的时候,真娘看了眼盖着的画,阖上眼就又回到那间屋子。
她清清楚楚听见了阿容诵经声,这回她还看见了唐妈妈,唐妈妈从帘外痛哭着进来,搂住阿容。
嘴巴一张一阖,不知在说什么,唐妈妈说完,就见阿容咬住嘴唇,方才还在哭的,突然间就不哭了。
隔着窗户缝一阵一阵涌进烟雾来,整个屋子迷迷蒙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听耳中铜铃声响。
真娘再次惊醒。
她捉着笔给画上添了几团烟,又调出黄色画上隔窗悬挂的黄绸带,黄绸带上隐约写着她的名字。
红色的笔墨,是朱砂。
真娘的那张画越画越满,除了这一张,偶尔她也梦到些高兴的事。
她牵着更小一些女孩,给这个女孩做巴掌大的小风筝小灯笼,给她梳小螺儿,配上飘带,飘带上还串着小金铃铛。
可在这种梦里,高兴也是一瞬间的,很快梦中的她就不知想起了什么,枯坐发呆。
真娘每日睡着之后,朝华都会去看看她的画册。
起先是一张,跟着是两张,三张,一个多月下来,已经有七八幅画了。
除了最早的那一幅半个画面还空着,余下的每张都很满,甚至有一张是她待嫁时的画,画中有真娘,还有年轻得多的唐妈妈和一个眼生的丫头。
唐妈妈看过后道:“是冰心,打小跟着姑娘的,侍候了姑娘十来年呢。”
是最早的冰心,她嫁人之后好几回托人传话说想念姑娘,问姑娘好不好,可没人敢让她进府。
唐妈妈一说,朝华就想起来了,她见这个冰心时,冰心已经梳起妇人发式。
可在真娘的画中,这个冰心还是丫头装扮。
她发现两个冰心不一样了。
唐妈妈捧着画手都直发抖:“这怎么好,会不会……姑娘会不会害怕?”以往有什么姑娘总是立时就说给她听的,这画已经画成好几天了,可姑娘一个字也没问过。
朝华咬紧牙关:“再等等!”
想得再好,到这一步依旧忐忑惶恐。
净尘师太看小弟子眼下一日比一日青,对她道:“看病人,越到紧要处越要咬定不放松,你若忧心不能成眠,不如我也给你开些药?”
朝华摇头:“我撑得住!”
南园贴上窗花,挂上对联,预备要过年的时候,前方战报传来,荣王畏罪自裁。
荣王府一干人都被捉拿送回上京,裴忌留在秦州清扫荣党余孽,处理收归封地等事,要等开春再搬师回朝。
这样的喜事,世子府中处处结彩,甘棠芸苓几个翻出彩绸要在南园也悬彩。
甘棠一面指派沉璧上梁挂彩绸一面道:“这可好了,世子打了胜仗,姑娘这回可少了一件挂心的事儿。”
真娘也跟着丫头们一块凑趣,嬉闹了半天,夜里沾枕便睡,这一觉睡得比往常都更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