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轸想了又想,决定出手,总不能主子做了这些事,一声好也落不着罢?
他道:“楚公子,我家世子帮手的事……”
楚六反应过来:“我明白我明白,是不是不能说,放心,我一定保密!”
“不是。”赵轸知道他会去见容姑娘,“外头人瞒着些就好,至亲可信之人也不必瞒着,说出来也安心。”
楚六愣愣应声,就见赵轸脚步一拐,拐进南糖铺子去了。
方才在裴世子府上吃的也是南糖,楚六牢牢记下,以后备谢礼,少不了南边的糖果点心!
一进三月, 上京城霎时就暖和起来。
海子里的水早就化了冻,容府处处都换下暖帘, 铺设竹帘,后花园中还架起了凉棚,预备再过些日子赏花
朝华虽不出门,楚氏那边还是派冬青送来了清凉帽。
冬青道:“京里的规矩是到月末一同换凉帽,我们夫人选了这些样子轻巧的给三姑娘送来。”
凉帽上缀了成串细米珠,覆着一层鲛纱,阳春三月戴出去, 既能遮阳又能观景。
朝华知道冬青是找了个由头来看看, 看她知不知道外头的事。
给韩山长和余大人的信才刚送出去两日, 消息回来的没那么快。
纪管事想尽了办法也只能送些吃食和药进去, 既不能, 也不敢让沈聿传信出来, 夜夜苦等, 实在焦心。
朝华拿起凉帽,与冬青闲话:“今年的珠子比往年还细密些。”
冬青也笑了:“等花会踏青,三姑娘戴上必定好看。”
甘棠提着食盒打帘进屋, 捧上酸梅饮:“大夫人前两日送来的黄花鱼也极好, 这些东西咱们在余杭时倒不觉得稀罕, 进了京城还成了难得的东西了。”
芸苓引令舒进屋, 令舒一看见冬青就知冬青是来做什么的。
冬青站起来告辞, 她看也看过了, 连小厨房这些日子送来的菜三姑娘吃的多不多都问过了, 各处都没有疏落:“我这就当差去了。”
朝华还以为令舒也是来当眼线看着她的, 没想到一等冬青出了院门,令舒就从袖中取出封信来, 往朝华怀里一塞。
天才将将有些热,令舒又拿起扇子,她面颊微红,不住给自己扇着风:“六狗子给你的!”
朝华微愕:“楚六哥?”
令舒捧起桌上的酸梅饮子喝一大口:“他把这东西夹在贺信中……得亏是我看,万一叫别人瞧见了怎办?”
二房只有周姨娘在京城,令舒的嫁妆走礼全归她自己管,楚容两家既已定亲就得按节走礼。
或是些新鲜花卉,或是些时令吃食,或是楚家大房想到要给未来媳妇的料子首饰。
几乎是按月送来,这些东西楚氏根本不过眼,娘家怎么送来的,就怎么叫人送到二房去。
今儿一大早突然送了一道火炙鸭子来,配着切得细细的瓜丝葱丝,还有刚摊出锅的薄皮饼子和鸭酱。
来送东西的还是楚六的大丫头初一。
初一一脸尴尬笑意:“我们公子突然想起来,他还从没恭贺过四姑娘与四公子结亲,特意送了这个来。”
初一奉上贺帖,令舒打开贺帖一瞧,里夹着封信,是给三姐姐的。
以往楚家二房还没跟容家三房闹僵时,楚六就是这样,吃到什么好吃的,外头时兴什么花粉,都要给朝华送一些。
可那是以前,如今还送这信做什么?
令舒想来想去,还是把信送来了,楚六又没考中,还能说什么呢?总不会让三姐姐等他罢?
朝华接过信来,走到妆奁边取出小银剪,她以为楚六信中还是以前写过的那些话。
谁知拆开信只看了两行,呼吸就微微急促。
令舒还在喝酸梅饮,口中絮絮:“那鸭子油腻腻的,我全分给五弟六弟吃去了……怎么了?”
看见朝华脸上变色,令舒放下琉璃小碗:“出事了?”总不会是六狗子把沈聿的事儿告诉了三姐姐罢?
朝华片刻就镇定了脸色,转身对令舒道:“六哥说,他想见我。”
“他还没死心啊?”令舒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不愧是六狗子。
两家的婚事已是铁定不能成了,要是早早能成,那真是阿弥陀佛,偏偏不能,何必还黏黏糊糊。
朝华将信叠起:“要不然就请他到家里来,见一面。”
令舒蹙了眉头:“祖母大伯母要是知道,怎么说好呢?”
“不必经过祖母大伯母,就说是五弟请人来家里的。”朝华怕令舒不肯应,对她道,“总得把话说明白。”
朝华语意模糊,让令舒以为楚六信里写的还是那些求亲的话,心里向楚六赔个不是,但事情还是要办。
“在家,总比到外头去方便。”
朝华这话一说,令舒当即点头:“是,还是家中更方便些。”万一三姐姐出门在街上看见招贴状纸邸报的,不就知道沈聿已经
下狱了。
容五这些日子,又要去会馆等消息,又要安抚那些冲动的举子们,他们这会儿已经到布店去买白布。
只等着披布上街,到文庙去哭庙了。
容五年纪虽小些,到底出身官宦之家,这些天又跟大姐夫和弟弟一块在伯父的书房中议过此事,知道利害关系。
劝几个平素交好的举子:“就算哭庙也不能这会儿哭,里头还没审出个结果。”
百忙之中,容五替姐姐请来了楚六。
楚六正等着容家人来请,都不用容家把帖子送去楚家,惠明就在容府外头那条街上来回溜达。
朝华楚六二人就在西花园北假山上的陶然亭内碰了面。
令舒和容五容六都在假山下方不远处的鱼乐榭内坐着,这会儿天气暖和了,一涧清泉顺着假山流入池中。
容六伸长了耳朵:“泉水声也太大了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呀。”
令舒扫了眼傻弟弟,打开食盒吃瓜子果干:“要是泉水声不响,三姐姐也不会选在这儿见面。”
从假山下看上去,只能看见二人对坐,鱼乐榭的檐角一拦连脸都看不见,三姐姐可真会挑地方。
亭中朝华低声问:“你见到沈聿了?你怎么见着他的?”虽不是瞧不起楚六的意思,但楚家不帮忙,楚六能做的比她还少。
她手下还有纪管事,楚六信得过的不过身边两个书僮而已。
楚六半点也没听出别的意思来,他憨憨点头:“是!我找了好些人都是只拿钱不办事,终于收到了余大人的信!他给了我拜帖和信件让我去找裴世子帮忙……”
陶然亭中设有石桌石凳,二人对坐,朝华本来不由自主倾身朝向楚六,听见“裴世子”三字,她身形微微一顿,身子直了几分:“裴世子?”
楚六出了考场就瘫在床上,从床上起来又为沈聿奔走,京中此时最大的事就是科场漏题一事,根本没人再嚼风月舌根。
他压根就不知道一个月前京城里还满是太后看中了容朝华,要把容朝华指给裴世子的传言。
“是!”楚六说起裴世子,满目都是崇敬之情。
“我刚看余大人的信时还想裴世子凭什么帮沈兄的忙,要不是……要不是实在没招了,也不敢贸然上门的。”
死马当作活马医,还真给医活了!
“裴世子又宽厚又和善,又没架子……”楚六越说越笑,简直把裴忌视为天下第一大好人。
朝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他……裴世子这么容易就帮忙了?”
楚六看出朝华瞒眼疑虑,认真说道:“裴世子说他曾看过沈兄的文章,又有余大人担保,又听我说了来龙去脉,这才肯帮忙。”
“但世子自谦,说事关重大,他能帮的并不多,至多也就是招呼主审,让他们仔细审,别错冤了沈兄!”
有这么一句,就足够了!
朝华兀自不信,她总觉得事情没有楚六说的那么简单。
楚六道:“我实在是被骗了许多回,那时心里还想,万一裴世子只是随意哄我两句,拖着不帮手,那咱们也没法子。”
他音调一下变高:“谁知道!他当时就叫他的护卫陪我走了一趟刑部衙门!”
朝华顾不得想别的,涩声问:“沈聿,人怎么样?”
“关了七八日看着消瘦了那些,但他精神倒还好,我告诉他裴世子会跟主审官员打招呼,他若没做,绝不会冤枉他。”
这时候想起来,沈兄好像并没因为这句话更轻松些。
楚六站起来正色道:“三妹妹,沈兄托我给你带话,他绝没作弊,此事与他全无干系!”
朝华坐在陶然亭中,三月仲春时节,园中开满了桃李,红白花朵掩映之下,她抬眸点头:“我知道。”
花银子打点,托人送东西,又写信找韩山长余大人帮忙,都只是因为她相信沈聿的人品。
她知道他绝不会接受透题,不想沈聿这样的人受冤屈。
楚六听到她说她知道,依旧是那张笑脸:“我就知道三妹妹不会像外头人那样听风是雨,沈兄的人品,咱们都信得过。”
楚六到此时此刻也并不嫉妒不吃醋,他只想把朋友相托之事,告诉他们共同心爱的女子。
说完最想说的,楚六坐在那里继续感慨道:“没想到裴世子竟是这样急公好义,慷慨无私之人,我早先心里还骂过他呢。”
骂他当然是因为昭阳公主那件事,楚六越说越觉得歉疚,竟说:“下回见他,我必要当面向他致歉。”
看楚六的模样,恨不得去给裴忌供灯。
朝华握着茶盏,越听越沉默。
等她听完楚六那一篓一篓夸赞裴世子的好话,回到房中便写了封信,封上□□给甘棠:“送给萧老大夫,请他今日务必给我回信。”
萧老大夫接到信又跑出两条街, 到面摊上吃了一碗羊肉汤面。
赵轸快步将信送进殿内,退到殿门外, 伸一指头戳戳夏青:“我屋里有两盒糖,要是主子差你去买,你就到我屋里拿去。”
夏青昨儿值夜,他年纪小本就瞌睡重,发着困想,不是前两天才买了糖么?主子这就吃完了?
殿中不过片刻便传出裴忌的声音:“夏青。”
夏青“哎”一声,快步进殿, 还没走到案前, 就听见世子吩咐:“去买两盒南糖。”
夏青步子一滑转身出殿, 冲轸一抱拳, 以后还是得听赵大哥的话, 先买它个十盒八盒的备用。
翼然殿建在高台上, 殿外高木广植, 晴光春色投入殿内一片青光陆离。
裴忌垂眸盯着信纸,信上用一笔恭楷写着端正的四个小字,“企盼一晤”。
她为沈聿都已经求到他面前了, 给沈聿的那张字条怎么也有八个字, 给他的就只有这四个字。
二人自元宵那天同看过太液池上的西湖灯景之后, 就再没传过只言片语。
彼此都掌握着对方的秘密, 却默契得没有开口。
再次见面, 是为沈聿。
裴忌伸出手去碰桌下的糖盒, 指尖在糖盒中摸索了一会儿, 摸到最后一颗塞进嘴里。
他提笔就给誉王妃写封信, 请她即刻办个小宴,宴请容朝华。
最迟明日, 就在誉王府里,随便赏个什么花。就牡丹罢,正好上回邓姝送了她一枝牡丹花簪,请她赏花也算有个由头。
只四个字,便让裴忌费了一页笔墨。
誉王妃接到信时,正跟誉王在自家花园的湖边钓鱼玩。
春天虽来了,但外头风声实在紧,夫妻俩连去宫里请安都不敢太勤快。
皇后日夜守在圣人榻边,看他们俩的眼神儿,好像他们偷偷在心里巴望着圣人赶紧死似的。
除了五日一回的请安,缩在家里门都不出。
誉王见裴忌写信来,好奇问:“给王妃的?不是给我的?”
赵轸点头:“回王爷的话,信是给王妃的。”
誉王可不跟王妃分你我,伸着脖子去看,“嘿嘿”乐出了声:“我就说阿忌也太沉得住气了,离元宵宫宴都多久了?也不怕人家把他给忘了。”
他上赶着求娶姝儿的时候,恨不得天天在姝儿面前晃悠,一天不见都怕姝儿眼里装下别人。
裴忌倒好,一个多月不见面,万一人家姑娘在这一个月里喜欢上了谁怎办?
邓姝一把将碗里的鱼食倒进池子,叫贴身女婢:“金盏,赶紧给容家送帖子去!”
誉王府的帖子先送到了容老太太眼前,楚氏道:“誉王妃就只请了朝朝。”
连个陪客都没请,帖子上就只有朝华一人的名字,说王府牡丹正是花时,请容三姑娘过府赏花。
“娘,你看这……是真的赏花?”楚氏眉头微蹙。
容老夫人颇感头疼:“不管是不是,王妃的帖子都送来了,总是要去的。”请的这么着急,就定在明天。
“既是王妃相请,那就安排车马送她去,赶紧备上回帖回礼。”
这些事不必容老夫人吩咐,楚氏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容老夫人点头,就派人把东西送去王府。
容老夫人特意叫来朝华:“既是王妃请你,那便大大方方的去,家里是信得过你的。”
太后都没乱点鸳鸯谱,誉王妃更不至于。
“在宫中如何,在王府中就如何。”
朝华垂首听着,应了声“是”。
容老夫人最后道:“让珊瑚陪你去。”带个婆子一看就知道是家里跟着派过去的,派个年岁差不多的丫头,就看不出来了。
容老夫人确实相信朝华,派珊瑚去是想叫珊瑚盯着点,别让朝华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朝华依旧垂首,面上表情不变:“多谢祖母关怀。”
第二日朝华盛妆坐在马车内,自容府到誉王府只是短短一程路,因誉王爱玩,圣人为他开府时特意选了临水靠山处。
也就是冬日滑冰处,隔壁就是昭阳公主府,现在的裴世子府。
朝华眼看快到了,开门见山对珊瑚道:“珊瑚姐姐,我已经知道沈聿出事了。”
珊瑚轻抽口气:“姑娘……姑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好几日之前已经知道了。”朝华眉目柔和,语态不急不徐,“我也知道祖母瞒着我是怕我难受,我明白利害。”
珊瑚叹了口气,跟着又笑起来:“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挑这个时候告诉姐姐,是想让姐姐回去之后跟祖母说一说,我想得明白,不必瞒着我。”挑这个时间说,是等会进了誉王府,可以让珊瑚不那么警惕。
反正他们最怕她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
珊瑚满心感慨,望了眼甘棠,甘棠看着珊瑚时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下珊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娘早就知道了,心里难受为了家人也只好忍着。都已经想通想透了,不用再瞒着她。
说话间,马车驶到誉王府大门前,门前有人接引,让马车驶进仪门内。
再换小车驶进府中,穿过花园廊墙,停在湖边。
金盏笑着指了指湖上小舫:“王妃知道容姑娘是余杭人,家就住在西湖边,在船上等容姑娘过去呢。”
水边停着一只青莲小舟,船娘一人,至多只够容朝华再带个婢女。
甘棠蹙眉思索,看一眼珊瑚道:“姐姐,要不就叫沉璧跟去。”
珊瑚知道沉璧会水,她远望一眼,小舫停在湖中,两侧垂着薄薄青纱,春风一吹,青纱漾起似湖面水波涟漪。
珊瑚伸手扶住三姑娘登船,目光远远追随,见小舟靠近舫船,姑娘踩上船去,在舫前行礼。
金盏笑盈盈道:“姐姐们莫要着急,我们王妃就是这么个性子,想起什么就爱玩什么,昨儿突然想着看花,又想起容姑娘,跟着想到容姑娘家住西湖,再想起冬日太液池上西湖景色……”
她一边快嘴说着,一边将甘棠珊瑚引到湖畔大树后:“咱们就在这儿歇一歇。”船靠岸总得花些功夫,只要不被主子看见她们躲懒就成。
珊瑚就这么坐下了。
朝华步入船舫,船中只坐着裴忌一人,他没再蒙眼纱,用那双她夸奖过的眼睛望住她:“容姑娘四个字,让裴某好一通忙。”
朝华看了眼沉璧,沉璧退到舱外。
她敛裙坐到裴忌对面:“多谢裴世子。”
裴忌置了一桌余杭点心,今日一大早从上京城有名的苏杭馆子里叫来的,虽湖上无荷花,桌上却有荷花酥。
做得层层莲瓣微微张开,花心包着甜莲蓉。
裴忌那点酸又泛上来,他竟装作不知:“谢我什么?”
“谢裴世子明断是非,急公好义。”
又是八个字,她明知不是,她睁眼瞎夸。
“你的意思是我别有用心,心怀叵测?”
上回二人同舟,也是沉璧站在舱外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不让。那时沉璧浑身紧绷,就怕舟中人突然对姑娘下手。
今日又是沉璧站在舱外,里头依旧唇枪舌箭。
沉璧站了一会儿,捏捏袖兜掏出一袋粽子糖,往嘴里塞了一颗。
“既然不是,那裴世子为何帮手?”她直觉裴忌没有这样好心,“此次弊案……是件必然会发生的事,被冤枉的举子也不止沈聿一人,裴世子为何单单帮他?”
圣人等了许久,今科无可避免会发生这件舞弊案。
换句话说,沈聿上一次下场,或者下一次下场,都不会这么倒霉。
裴忌竟莫名觉得舒服了些,她不是来求他救沈聿的。
“我不是帮他。”裴忌提壶倒了杯茶,将茶盏推到朝华面前,“我是帮你,他不是你选中的丈夫么?”
舟中陷入静寂,舱外的沉璧刚又塞了一颗糖到口中,齿尖一碰发出脆响,于是她含着糖一动也不敢动。
“早已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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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忌蹙眉,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容朝华在说谎。
她明明就对沈聿用情至深,深到沈聿下狱,她一个被退了亲的姑娘家都肯为他奔波。
这对她来说不是个恰好的机会么?
经此一事,沈聿想攀比容家更高的枝头是不可能的,以沈聿的心机为人,待他出来就会捏着容朝华那张字条求去容家。
不管他是“幡然悔悟”也好,还是“悔不当初”也好,他会求到容家点头的。
容家连容朝华被当垫脚石都不肯为她出头,想必也很愿意得个探花郎当孙女婿,一床大被掩过,从此两全其美。
可裴忌转念又想,她没必要说谎。
她已经见过楚六了,楚六想必把一切事都详细跟她说过,何必在他面前说谎呢?
王府湖畔桃花带晕,杨柳醉堤。
裴忌饮口茶,放下手中茶盅:“裴某真心相帮,容姑娘不用疑心。”
况复情之所钟。
朝华执起茶盏,喝了口裴忌沏的茶,茶汤还未入口她便长睫微颤,是她春日里惯喝的玉兰窨。
“我确是疑心世子的用意,但我方才所言也确是真话。”
朝华今日是来誉王府赴王妃的赏花宴的,为了让长辈们不起疑,她是盛妆出席。
浓发挽起,发间是誉王妃赏赐的牡丹花簪。
人在舟中,清似浣雪,艳如明霞。
她继续说道:“我不会嫁给沈聿。”
话音刚停,裴忌疑问便起:“是不会,还是不能,不愿?”
“皆是,不会,不能,不愿。”
接连三个“不”字,让裴忌剑眉微蹙。
“你不会不能不愿嫁给他,可却为他的事多方出力奔忙?”裴忌身体略往后靠,目光略带探究,“你想,但你不能。”
朝华依旧给了他一个“不”字:“不想。”
“是因为家族长辈?”沈聿退婚,大大伤了容家的脸面,容家虽没替她出头,但不会再点头?
“我不能说。”朝华目光澄澈望向裴忌,“我与世子并不是分享这种秘密的关系。”
裴忌轻笑:“我倒觉得,我们是。”
他坐在舟中,舱内放不下轮椅,他看了眼他的腿。
朝华面上微微变色,确实,她知道裴忌最大的秘密。
“世子做这些,是为了让我守口如瓶。”他不想杀人,所以给她些好处。
她只想这样猜测,但她又听见了那种叹息,引凤殿内的那种叹息。
甘棠坐在湖边树后,趁珊瑚与金盏说话时,她就隔着柳丝看过去,见沉璧还好好站在舫外,腮边鼓起像在吃点心,心中松口气。
朝华坚持不说究竟为什么,她最后说到:“世子还是收起月书赤绳,不必撮合我与沈聿。”
“纵世子不给民女好处,民女也不敢说出去。”
朝华缓缓吸口气,放下手中茶盅,再开口时宁心平气:“请世子放我上岸。”
“我以为……你非沈聿不嫁。”裴忌抬眸。
“我帮沈聿,无关风月。”
裴忌伸手,轻敲船舷三下,兰舫推水向岸。
兰舫驶向湖的另一头。
金盏一看泊在湖心的船动了, 赶忙笑着对珊瑚甘棠几人道:“船往那头去了,必是我们王妃想带容家姑娘走另一边的赏花小道。”
这是事前就商议好的, 容家跟来的人只会看见王妃带容姑娘赏花。
珊瑚赶忙立起,甘棠也笑:“多谢姐姐的茶和点心,咱们是跟着出来侍候姑娘的,倒躲了大半天懒。”
几个丫头说着话就往湖那头去,等珊瑚她们赶到时,誉王妃已经带着朝华在花棚下赏花了。
誉王妃和誉王二人在湖这面的水阁中守了好半日,誉王还从书房里拿了千里镜来, 夫妻俩轮流偷看舟中二人到底在干什么。
两人一边偷看一边私语。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誉王道:“我哪知道, 我听说监察司中有能人会读唇, 只看人的嘴巴就能知道在说些什么。”
誉王妃好奇起来:“南音北音不同也能看?咱们上京说官话, 余杭说吴语, 这也能看出来?”
“这倒不知, 往后要是碰上了我问一问。”
二人头凑头, 从千里镜中隔着青纱看见一点点人影子,连舟中人是喜是嗔都瞧不见。
直到船动,誉王妃才提着裙子下楼去迎, 一边走一边还嘀咕:“也不知道成没成?”
只看容家姑娘的脸色就知道又没成。
誉王妃笑问:“容妹妹喜爱什么花?”
朝华余光瞥见那只小舫又驶去湖心, 猜测裴忌会从另一边登岸, 她打叠起精神回道:“民女并没有特别喜欢或是特别不喜欢的花, 四季各有花可赏就很好。”
誉王妃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朝华不喜欢桂花, 昨日那样着急忙慌的, 阿忌还特意叮嘱不要预备带桂花的点心。
世子府内种着连片的桂花, 秋日时节隔着院墙都能闻见花香,往后二人真要是成了, 阿忌是不是得把成片的桂花给砍了?
邓姝不禁疑惑,明明裴忌是他们三个中最聪明的那个,他们俩的孩子都会拜年讨红包了,怎么裴忌这样久还没能打动容家姑娘的心?
邓姝笑盈盈看了眼点心攒盒:“这些都是特意为容妹妹预备的。”忍了又忍,才没把桂花的事说出来!
只是目光灼灼,希望容家姑娘能自己看出来!
阿忌可说了,容姑娘冰雪聪明,不论男女,一个人能从阿忌的口中夸出冰雪聪明四个字,已经了不起。
可惜直到送走容朝华,邓姝也看不出她究竟瞧没瞧出来。
誉王妃一句都没提裴忌,让朝华松了口气。
回到容家,先去给祖母请安,容老夫人只看珊瑚的脸色就知道无事,对朝华点点头:“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朝华站着没动,说道:“孙女想隔两日去看望舅舅舅妈,清明虽过了,也该去拜一拜外祖父母。”
她没提母亲,但容老夫人还是面露不虞之色。
隔得片刻,容老夫人点了点头:“也好,给你外祖父母上柱香。”
直到回了簌爽斋,朝华才松一口气,芸苓给她脱簪挽发,甘棠送上茶汤香帕。
甘棠小心翼翼问:“裴世子没说什么罢?”她人坐在湖边,心都快吊起来了!方才回来的路上就问沉璧,船上到底说了什么。
沉璧伸出巴掌数给甘棠听,“不会,不能,不愿”。
甘棠没听明白:“那裴世子是不是生气了?”
这个沉璧知道,她摇头:“裴世子没生气,裴世子很高兴。”姑娘说完最后那句话时,她听见裴世子的呼吸都轻促了几息。
趁那会儿,沉璧把嘴里含着的糖给嚼了。
朝华接过茶盅,粉彩瓷盅的盅盖一掀,盅内玉兰花窨的香味在内室弥漫开来。
她顿了顿才垂眸浅啜:“裴世子问,沈聿是不是我选中的丈夫。”
芸苓手脚一轻,甘棠也微微气滞,二人不约而同望着镜中朝华的脸。
“我说不是。”朝华简单说完,又将小盅搁进木制茶碟内。
芸苓甘棠小心觑着姑娘的脸色,见镜中姑娘脸色不变,一个长出口气,一个眉头微松。
芸苓将朝华半边长发挽起,一面梳发一面嘟囔道:“姑娘的胆子真大,这两回我都心惊胆颤的,姑娘怎么一点儿也不怕?”
朝华微怔,她确实没有害怕过裴忌。
梅林相见时,她还不知裴忌就是那个扒船贼,连那时她也没有害怕过他。
“你们,都觉得裴世子很可怕?”
芸苓瞪圆了眼睛点头:“要不然永安伯家的陆姑娘怎么这样怕他?”论理裴世子还是陆姑娘的表兄呢。
朝华知道裴忌是扒船贼之前就不怕,知道之后,就更不害怕他了。
她不仅不害怕他,在他面前也不伪装。
仔细想来,大约是因为,哪怕在西湖夜舟上,他都没有真的想伤害她。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坦诚了彼此的性格脾气。
不识面目已识心。
朝华手握玉梳怔忪,青檀打帘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姑娘,殷家送信来了,是萧大夫的信。”
甘棠芸苓并不知道朝华通过萧老大夫与裴忌通信,甘棠从青檀手中接过信,又递到朝华面前。
朝华飞快翻面,看见信封底的小花戳,缓了口气。
是裴忌写来的,不是母亲的病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