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容朝华冲她点点头,湖上微风吹得绡纱似水波般起了一阵涟漪。
姐妹二人互相问过好,就站着等开船前的仪式行完,烧神符放鞭炮还有一会儿,容永秀只好又干巴巴问:“姐姐夜里睡得可好?”
“睡得很好。”
“姐姐早上吃了什么?我吃了菱粉牛乳糕,香干青菜包子,还有素什锦的小馄饨……”因要拜香,从昨天起就吃素了。
“我听说景德寺的素面好吃,姐姐若有功夫,咱们一道去尝尝?”
看姐姐没回应,永秀越说越小声。
朝华并没应声,她很早就发现,罗姨娘故意将永秀的性子养得像母亲。
想到罗姨娘的用心,朝华对这个妹妹就一直淡淡的,今日没有心情理会她。
母亲每次犯病都在春日,这些年的用药量也在逐年增加,也不知今岁的药方会不会再有改动。
容永秀讨了个没趣儿,她闭上嘴巴,老实等船。
她小的时候也曾娇纵过,常年养在别苑,亲娘又掌着别苑中馈,身边的丫头婆子自然处处捧她。
可那点刚养出来的娇纵,在去老宅的第一天就被磨了个干净。
她在姐妹们一道玩耍时,叫罗姨娘作“娘”。
姑娘们都还年幼,一处玩耍时自有教养嬷嬷们盯着,立时就将此事禀给容老夫人。
等祖母问明白她在家中就这么叫,而且从未曾到嫡母面前问过安,气得当时就将永秀房里的教养嬷嬷全打发了,还派身边年资最久的王妈妈到别苑申斥罗姨娘。
王妈妈站在堂前石阶上,放声道:“姨娘是奴,五姑娘是主,一个奴婢竟敢挑唆的五姑娘眼中没有嫡母?”
王妈妈是代老太太来教训妾室的,罗姨娘青白着脸伏跪在地上听训,院中廊庑下站满了婆子丫头。
“五姑娘如今年幼,等大了出门见外客也满嘴的胡话不成?”
“莫要瞎了心肝发春秋大梦!”
“老太太已将五姑娘留下了,会仔细教导五姑娘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再有刁奴敢挑唆得家宅不宁,姊妹不合,不论生过养过尽数打发出去!”
容家的小辈们无论正庶出则同行,入则同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在外在家都须友爱和睦,这才是大家子的规矩。
罗姨娘又羞又愤,伏在地上久久都直不起身来,最后是被贴身的丫头婆子扶回屋去的。
永秀留在老宅教养了半年,本来还要留得更久,是父亲亲自去抱她回来。
老太太那里派了教养嬷嬷跟着回来,永秀回来之后就改了口,叫罗姨娘作“姨娘”,又每隔五日都往云墙月洞门前,隔着整个院子给嫡母“问安”。
女儿被接走罗姨娘还死撑着,想尽了办法让女儿快点回来,等女儿开口就叫她“姨娘”,罗姨娘煞白着脸色大病了一场。
容永秀自此就一直都有点儿怕祖母怕东院,也怕朝华这个姐姐,两人分明年岁相差不大,但她只要看见容朝华就会不由自主规矩起来。
小时候她还跟阿爹说过:“我怕姐姐,姐姐瞧我一眼我就怕。”
谁知阿爹竟哈哈大笑起来,还逗趣似的往她手里塞了颗糖:“你怎么怕姐姐的?说给爹听听。”
容永秀想说其实她娘也怕姐姐,那种怕跟她的怕又不一样,可她到底没告诉阿爹。
要不是姐姐这么冷淡,她早就去给姐姐报信了!
容永秀扭头张望,从人群尽头看见了正往船边走的沈聿。
就见他一身深青色银丝纱袍,松腰玉瘦。岸边老柳新生嫩芽,柳条被湖风卷起缠在他臂上,他抬手轻轻拂了一下。
这一下虽看不清眉目,却自有一派清俊儒雅的书生气。
沈聿并未上前,在离容家女眷数十步开外处施然行了一礼。人隔得远,眼睛隔得更远,目光都不曾落到女眷的裙角上。
行了礼,就侧身等着登船。
容永秀一眼瞥过来,又一眼瞥过去。
心里痒痒得不行,姐姐知不知道阿爹在给她相看沈家儿郎?沈家儿郎知不知道阿爹有心结亲?要真结亲,那楚六怎么办?
两人隔得这么远,她瞪圆了眼睛都没瞧清楚沈家儿郎什么模样,姐姐看清楚没有?
耳畔”噼啪“声炸开,容永秀这才回神,人都坐到船上了,还忍不住伸头,既想看看那姓沈的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想看看姐姐跟他会不会隔着舱窗彼此相看。
罗姨娘看女儿猴子似的,瞪她一眼:“你猢狲上身了?”
“我……我高兴嘛!”
画眉扁嘴告状:“姨娘是没看见,方才姑娘同三姑娘说话,三姑娘又是一句都没回。”
永秀倒不在乎,年年这时候姐姐的话总是更少些。
因为嫡母年年都在这时节生病,阿爹不陪她们去游佛其实是在守着嫡母呢。她每回去寺庙中也都要给嫡母抄经,去了老宅,祖母是要问的。
永秀从没见过嫡母。
世人拜观音还得有一尊观音像,可她从小到大拜的嫡母却只有一个虚影子,一个影子,也就没有好恶。
画眉接着扁嘴:“就我们姑娘老实。”
罗姨娘心绪极佳,先问苏妈妈:“给朱姨娘的信送出去了?有回应没有?”
朱姨娘是楚家的姨娘,两人一向处得不错。
“已经送出去了,今儿一早来的回信,说就这两天也要去三天竺的。”三山香会,城中大家差不多都是这几日去。
再早天还冻,再晚又有清明祭祀,正是这时春气又暖,香会又盛。
罗姨娘笑着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咱们永秀可不争这些小处。”唇角微翘,“你方才可瞧见沈家公子了?”
“就瞅见了个人样子。”永秀伸手打开洋漆点心盒,从八色细点中捡块核桃片,才刚咬一口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什么叫人样子!”罗姨娘戳了女儿一下还不够,“那沈家儿郎生得俊俏着呢。”
永秀捂着脑袋,嘴里还在嚼核桃片,“能比楚家六郎还俊俏?”
“你也觉着楚家六郎俊俏?”春风拂面,罗姨娘口角含笑,先用软巾子擦手,又把镯子推到臂上,拿过白瓷小碟,剥起枇杷来。
“我又不是瞎的!”容永秀吃了核桃片又嚼起糖杏仁。
罗姨娘目光一动,几个丫头都退到船后,小舫中余下母女二人。
“那你喜不喜欢楚六?”
容永秀想都没想:“他成天跟在三姐姐后头,三妹妹长三妹妹短的,六妹妹都偷偷叫他楚家的巴儿狗呢。”
罗姨娘看女儿这一脸不开窍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又比人强到哪去?多大个人了,成天不是衣裳就是吃食,还不得我替你筹谋打算?”
气归气依旧把新鲜枇杷递上。
枇杷微酸,容永秀咬一口就咂舌头:“姨娘就是替我算破了天,那也不管用啊。”
上头还有父亲,父亲上头还有祖母,姨娘说的哪算话呀。
罗姨娘只微微一笑,楚家就这两天也该到天竺了,又往女儿嘴里又塞颗枇杷:“你啊,你就张着嘴,等着天上给你掉果子吃罢。”
丫头婆子们都站到舱外,金芍给苏妈妈奉茶,小心探问:“妈妈,姨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瞧中了沈家公子么?怎么又往楚家送信了,三姑娘的婚事都黄了,还使什么劲呢?
苏妈妈眼皮一掀,笑着指点:“你这丫头,往日那么机灵,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一手金元宝一手银元宝,得了金的呢,就不要银的,要没金的,那银的也好!”
舱中永秀含着圆枇杷,刚想问天上掉什么果子,就听岸边水上卖货声。
顾不得天上到底掉什么好果子,忙不迭去看香市上的新鲜玩意儿。
水上小舟快船罗叠着货物,哪边船舫一招呼,小船就支过去卖货。大到古董古画旧书,小到胭脂簪珥,就没有香市上不卖的。
容永秀东一串手珠,西一块帕子,哪怕知道买回去根本就粗糙不堪戴,她也要花小钱赶个热闹玩儿。
“这个各色的要五样!那个荷包也捡五个不同的!”下回去老宅她要带给姐妹们分一分,得人人都有。
湖中风浅浪细,湖畔莺柳桃花。
沈聿独坐舱中读书,白菘咋咋呼呼进来:“公子!你想不到供食里有什么!”
沈聿并未抬头,执卷翻过一页书,一声都没出。
白菘也习惯了,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都是咱们衢州菜色,有三头一掌,还有刚出炉的小葱饼!光闻着味儿正得很!”
这小葱饼里头用的葱须得野生的狗细葱,只有这种葱香味最浓烈,方才抽鼻子一闻,就是这个味儿没错。
家里年年给老爷的供食都有小葱饼,容家预备的供食里竟然也有这个,真是拿公子当半个儿了。
方才登船时岸边衣锦若云霞,连丫头们都穿得体面,虽没看见模样,但都说生女肖父,容三爷两个女儿必定都是美人。
白菘要是能作主,现下就拍板把自家公子许给容家当姑爷。
“公子,供食预备得多,饼也还热着呢,公子要不要尝一个?”
“不用。”沈聿冷峻出声,“容家两船是去一处么?”
这个白菘知道,司书都跟他说了:“不往一处,容家的三姑娘住在荐福寺,那是个尼姑庙。听说三姑娘年年亲往寺中舍药为她母亲祈福。”
“五姑娘跟她姨娘是在灵感寺烧香拜佛,也就是跟咱们一道。她们女眷住在后寺,咱们住在前寺。”
年年香会三天竺各处寺庙道观全都住满了人,连法事都排不开。还是常管事拿着容家的名帖,这才安排上法事的。
沈聿目色微沉:“知道了,你出去站远些。”
白菘挠挠脸出去了,芦菔在舱外笑他:“你天天扯着你那破锣嗓子,惹公子嫌弃了罢?”
“我是破锣?你是破地锥!”芦菔就是萝卜,春天的萝卜可不就叫破地锥,被白菘这么一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掐起来。
沈聿坐在窗边,春光水色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容家住了几日,容寅此人与他设想的全然不同。
不仅一身痴气,喜恶还全在眉间。他平生所爱的,华服美食诗画篆刻而已。
这样一个人,会害死他爹?
难道他听了十几年的事是假的?那封信中所写的是假的?
容府的船在昭律寺前的渡头靠了岸。
昭律寺寺前寺后但凡有个巴掌大的空地方全都摆了摊子,容家的船才刚靠到岸边,就有十数个挎着竹篮卖货的妇人凑上前兜售篮中货物,有线香塔香角香,有帕子汗巾包头巾,还有各色胭脂簪环。
容家下人将这些涌上来的小贩隔开。
一行人才下船登车,罗姨娘容永秀和沈聿要去的灵感寺在下天竺,容朝华要去的荐福寺在中天竺,还得再往山上去。
朝华每年都是这一日来,一早传了信,早有沙门尼在寺边小门等候。
见到容家的车马便迎上前来,持礼问:“容施主。”
“小师傅。”朝华回施一礼:“寺中这样忙,多劳小师傅迎接。”
“我师父正在药师殿内讲经,师父说容姑娘今岁送来的药丸药水药效极好,许多人听完经领了药去,实是桩大功德。”
沙门尼一边说一边将朝华一行人引到寺后的禅房。
此处是朝华往年住惯了的屋子,屋中早就开窗透过气,桌上还摆着一只小匣。
小匣中有两只画着筋脉穴位的木偶和一套银针,朝华微微一笑,看来三日施药之后师太就要来考校她的针法了。
这些穴位她闭着眼睛也能认准,扎在母亲身上的针,又怎么敢出错呢?
几个丫头赶紧铺开被褥铺盖,刚要插香花,朝华摇头:“就开着窗,让殿前药香檀香吹进来。”
说着卸下名贵簪环,只在发间留几只小簪,又换上一身雪灰色素衣往药师殿去。
三天竺只有荐福寺是尼寺,进寺的都是妇人女子,朝华进到寺中便不再戴帏帽,跟在沙门尼身后绕到药师殿前。
殿内殿外跪倒一片女信众。
“今年来听经的人倒比往年还更多些。”
朝华心里粗算了算,幸好今年备下的丹药也多,勉强够分。
女尼双手阖什:“贫家妇人来此听经多为求药,求的最多的就是十二仙方散和安产保命丹。”
对她们来说医药太贵,讨得一丸去,临产过鬼门时能安胎镇痉,可不就是保命的丹药。
“我知年年都是这类药最先求完,今年就又请庆余堂的掌柜多制了好些,过几日会再送一批来。”
女尼再次向朝华施礼:“容施主功德无量。”
因朝华年年赠药,荐福寺施药的名声越传越广,城中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有想行善事的,也都请药铺药堂制成药丸药散送到荐福寺来。
十年之间不知救过多少难产寤生的妇人,女尼赞一声功德无量,倒也不算夸大。
“不敢当。”
朝华头年施药祈福时不过六岁,因家中请了净尘师太为母亲施针,母亲病况大有好转,这才向寺中捐金赠药。
母亲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朝华便年年赠药。
到她长大些,亲自来过才知贫家女子看病求药有多么艰难。
男人生病,家中凡有余钱总要想法医治。女子却必须忍痛苦挨,病症越重,忍苦越久,愈贫的人家越是如此。
初时全是为了母亲,后来是为这些贫女妇人,每月向寺内捐金,方便净尘师太能为贫女看义诊。
说不敢当,也是容朝华确实觉得只这一点作为不敢居功。
“师太每岁都坐船往周边乡中村中送医赠药,才是真的功德无量。”
朝华静步往殿内去,跪在蒲团上听经。
等净尘师太讲完经,女尼们便招呼听经的妇人:“施主们请往药师殿前稍候,凭手中的竹签领药,有要看诊的也请拿签到偏殿等待。”
在山门处就一人拿一支竹签子,签子上有颜色数字,听完经之后凭颜色数字领药,这样便不会错发多发。
殿内一众女尼摆出几张小桌,能识会写的女尼们在前面记录姓名年纪和住址,不识字的就在后头发药。
朝华坐在小桌后,一笔一笔记录这些求药女子的姓名,大多数人并没有正经名字,能叫花儿果儿都算父母上心。
每上前一人,她都温言询问,问出姓名记下一笔,再由沉璧把所求药物交到妇人们手中。
净尘师太一日说两场经,忙到掌灯时分,朝华才回禅房歇息。
芸苓打来热水绞了热巾帕给容朝华热敷手腕,又将药油搓开揉在指间腕上。
沉璧站了一天,甘棠打水来要给沉璧泡脚:“这才三月中就热成这样,明镜小师父说明儿要早起煮灯心水分给来听经的人消暑气。”
紫芝端了点心送进来。
朝华吃着点心,问甘棠:“灵感寺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沈家公子一到寺中就闭门抄经,罗姨娘和五姑娘一起听经。”甘棠说完又小心道,“姑娘,楚六公子派人送了一盒点心来,还有两盒药油,都放在那边没动。”
竟追到三天竺来了。
容朝华微微叹了口气:“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一封信,压在食盒底下。”甘棠做事细致,送来的东西她都亲手查点,两层的点心一打开就见最下面压着信。
说着将信递给朝华,几个丫头见姑娘的眉头越锁越深,甘棠芸苓心里都在叹息。
朝华扫过几行,楚六竟还约了她见面,就在三天竺那块有名的三生石畔,说不等到她就在三生石边站到天亮。
“沉璧,陪我走一趟。”
朝华干脆也不换衣了,就那一身雪灰色素衣裙,趁着寺中人都在预备明日要发放的丸药时,从小门出去。
沉璧提着风灯紧跟在容朝华身后。
此时天色刚黑,香市比白天还更热闹,卖素食的摊子铺开来,处处是人是灯,整条天竺路灯火煌煌。
三生石畔站满了来拜香的年轻男女。
朝华一眼认出了楚明忱,所有人中衣着最锦绣的那个就是他。
楚明忱在三生石前来回踱步,书僮惠明时不时劝他一句:“公子,三姑娘不会来的,您就歇了您那心思罢!”
又不是没求过,撒泼的办法都用上,家里老太太太太根本就不松口,连带着把出嫁的姑太太都给埋怨上了。
要是叫老太太太太知道公子跑到这儿来找三姑娘,又得开发一顿板子,不是打公子,是打他们僮的。
“公子啊,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云林还在床上躺着呢,再把我也给打了,谁给你送信把风?”
沈聿抄完经书,正带着白菘在香市摊子上淘旧书。
这条路上佛寺林立,今年有许多应考的举子往来爬山赏春,游佛拜香。
白菘眼尖得很,指着三生石边的锦衣公子哥儿道:“公子,那是不是楚家的小公子?”叫什么来着?
沈聿抬目望去,果然是楚家六公子楚明忱。
他们在万松书院见过面,同为今年下场省闱的考生,楚家又与容家是姻亲,容三爷特意引见过。
楚公子生得唇红齿白,看一眼就知道他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出来的。
“还真是楚公子,公子,咱们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沈聿扫过一眼,将楚明忱的情状看了个分明,他衣饰华美,神态却焦躁,又不住踱步翘首。
便摇头道:“不用,他在等人,我们不要打扰。”
三生石畔等的,当然是佳人。
“公子怎么知道?”白菘好奇张望过去,就见楚明忱公子的眼睛果然直勾勾盯着宽道,倏地似是人群中看见了他要等的人,眼睛都亮了。
“还真是……”白菘话没说完就音调一粗,“那个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丫头吗?”
沈聿冷眉微抬,侧身望去,果见小道上来了女子,一个身形苗条,步态娴雅,另一个只看步子就虎虎行风。
两人都戴着帏帽,看装束还真是丫头打扮。
“你怎认得出?”
“容家的一等丫头都穿绿绫白裙。”白菘略有些心虚,赶紧将话扯开,“三姑娘的丫头跟楚家六公子见面。”
会不会是戏文上说的那样,私定终身?
那容三爷怎么还想将他女儿说给公子当媳妇,公子不就戴了现成的绿帽子?
白菘刚想找理由凑上去,就见那两个女子和楚公子一起去了三生石后的密林。
“公子,咱们要不要……”
沈聿墨眸微敛,那两个女子虽都作丫环装束,但青衫白裙那个处处顾及身边雪灰色衣裙的女子,那个女子只怕就是容三姑娘本人了。
“去,买个几个馒头来。”
白菘无法,这是公子夜里读书时要垫肚子的,只好领命小跑着去买馒头,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命苦,好一场热闹偏偏不让他瞧。
沈聿公然支走书僮,放缓了步子跟进密林。
果然见那雪灰色衣裙的女子提着一盏小风灯,与楚明忱面对面站着,风灯的微光照出她一身薄紫,也照出她薄纱下的半张脸。
雾中牡丹,月下芍药,也不过如此了。
楚明忱小心轻唤:“三妹妹,你再等等我,我就快说服祖母母亲了……”
容朝华知道楚明忱对她一片赤忱之心,彼此不知事时,对楚明忱确也亲近。不为别的,只为楚明忱是唯一一个完全偏向她的人。
不用端平,他有一碗水就给她一碗水。
可大伯母再喜欢她,也不会把她母亲做的衣裳送给亲生女儿令姜。
一样的道理,大伯母再喜欢她,也不会让娘家的侄子娶她。
不是她不够好,是大伯母无法背上用娘家侄子的婚事给婆家作人情的罪名。
“六哥,”朝华声出如冰,“就算你祖母你母亲肯了,我也不会点头的。”
“为什么?”楚明忱怔愣,“咱俩明明打小就要好,只要我祖母点了头,我们……”
他比朝华大两岁,朝华不记事时,他已记事了。
那会儿他握着朝华的手,把他年节里得的金银锞子和糕饼果子都往朝华的荷包袋里塞,母亲姑妈坐在一块儿打趣他:“怎不给别的妹妹分些。”
“不给别的妹妹,我的东西就只给三妹妹。”
一屋子大人都在笑,母亲又笑着逗他:“把你的小马给三妹妹,你肯不肯?”
“我的屋子,我的小马,我的八宝盒子,全给三妹妹!”
楚明忱是家中幺儿,自小便比别的哥哥们得宠,他的东西是绝不让人的,大人们听他说完这句,相视而笑。
母亲又说:“那也别费这功夫了,干脆把三妹妹带回家好不好?”
“好!”
又是一屋子笑声,从那时候起,楚明忱就模模糊糊知道朝华以后要到他家来。
朝华长睫微垂,在母亲癔症之前,两家确实都有这个意思。
大伯母与母亲虽是妯娌,但二人极亲厚。楚家二房最小的嫡子跟容家三房嫡女,自然是相配的。
年岁,家世,连长相也一看就登对。
楚明忱继续说:“咱们青梅竹马,我待你难道不好?”
“你待我很好。”哪怕此刻想拒绝他,也没法说他对她不好。
“那还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楚明忱迟迟等不到朝华开口,白了脸色,“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
他姓楚,又要怎么改?
朝华叹息,要他放下,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六哥想娶我?”
楚明忱俊面飞红,却挺直了脊背大声答:“是!”
“今岁省闱六哥有多少把握?”朝华目不稍瞬,直直望入那双满含赤诚的眼睛。
“这……”楚明忱自来最厌这些,祖母母亲问他,他浑不耐烦,顶撞几句那是寻常。但心爱的女子这样问他,他打了个磕巴一时竟答不上来。
朝华依旧目不转瞬,她甚至还对楚明忱微微笑了一下:“我要我的夫君才比子建,蟾宫折桂!”
风灯微光将她的影子打成了两道,一左一右,一浓一淡,隔着重重曲曲的枝叶绰绰看不分明。
“六哥莫要再找我了,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人文章极好,必能给我挣下诰命,让我在姐妹中不弱于人。”
朝华淡然说完转身即走,裙角划起一道薄紫。
楚明忱怔愣愣站在那里,脸色由红转白,口中反复咀嚼着那四个字:“蟾宫折桂。”
沈聿一直凝神听着,听到“蟾宫折桂”四个字心中一阵冷笑,等听到她已有相中的人选,将来会给她挣诰命时。
唇畔冷笑更深,漠然转身,步出密林。
朝华绕出密林,提灯穿过香市回荐福寺,沉璧紧紧跟在她身后。
香市山道上游人香客比肩叠踵,此时远处更是亮起一行火把,游蛇似的蜿蜒而来,像是哪家权贵星夜上山拜香来了。
沉璧听见嘈杂声越来越近,护住朝华快步回到荐福寺。
二人跟守门的女尼假称逛香市才出去的,甘棠一人守在小门边,看见她们回来松了口气。
朝华回到禅房,见楚六送来的药油还摆在桌上,绿玉的雕花瓶子,瓶塞盖用的是粉碧玺,望着很是眼熟。
“跟楚六公子旧年用来装仁丹的小瓶瞧着倒相似,姑娘夸过一句好看。”
朝华阖了阖眼。
沉璧禀报:“刚才有人偷听。”
朝华目光微凝:“谁?”若是不认识的过路人,沉璧不会特意禀报。
“是沈家公子。”
朝华惊诧抬眉:“确定?”
“在渡口看过一眼,不会认错。”沉璧十分笃定。
朝华微蹙起眉头,怎么竟偏偏被他听见。
这门亲事必得是罗姨娘出手抢夺,才能一箭双雕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如果是沈聿开口拒绝,那一切盘算就全落空了。
甘棠忧虑:“姑娘可说了什么紧要话?”
朝华把她在林子说的话告诉甘棠,甘棠听后叹息一声:“姑娘又何苦非要说那蟾宫折桂的话。”
不说楚家的家世,只说楚公子这个人罢,性子又好,生得又俊,最难得的是打小就对姑娘一片真心。
要是不姓楚,那真是一等一的夫婿人选。
可连甘棠都知道,楚六公子要是不姓楚,也就没那些个好处了。
“就得如此,他才能死心。”楚明忱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读书作文章,这么一句,足够他望岫息心。
朝华提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若单只说家族不许,还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逼迫他父母。
甘棠又叹:“姑娘怎么偏把话说得这样死,万一要是能成呢?”
说不准楚公子就真有办法让他父母点头?
哪怕刚嫁过去时彼此都勉强些,但姑娘如此品貌,只要过了门,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会捂不热?
一杯冷茶饮尽,朝华泠声:“我不愿意。”
楚明忱愿意娶她,在楚家人心中是对她施恩。也许他初时不会那么想,日子一久难保不生出同样的心思。
她不愿小心翼翼侍奉人眉眼高低,仿佛她是罪人之女,要尽心贤良方才能洗干净一身的“罪孽”。
母亲有什么罪孽呢?
母亲从来没有罪孽。
甘棠听闻这话,一句也不再说,只柔声问:“姑娘要不要用些热食?汤面或是素馄饨都有,还有咱们自家熬的菌菇酱,煮了面拌一拌就能吃了。”
朝华摇头,沉璧却在朝华身边抬起头来,她又饿了。
甘棠看沉璧一脸饿意抿嘴一笑,冲沉璧招招手,领她去吃面。
朝华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下桌上那盘下了一半的棋,拾起一枚,握子攒眉。
方才掩着面,又一身素裙衫,沈聿也许只是碰巧经过,并没认出她来?
这念头刚升起,朝华就自行摇头否决,香市上那许多年轻男女,那姓沈的怎么不去听别人的墙角?
她此时该打算的是已经露了馅,还要怎么装相。
正思索间,廊下吃面的沉璧突然捧着碗站起来:“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