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带她们走进正房屋内,坐在书桌前。芸苓快手快脚取了纸笔来,又磨上墨。
朝华打开佩囊取出竹管,自竹管内倒出支细笔,沾墨抬头,问道:“你们说说,这三个人都叫什么姓名,多大的年纪,分别是什么症状?”
这就是在考问她们了。
纪管事给的这个差事,比在庄上种地得钱多的多,来的时候就说定了,要是差事当的不好,还送她们回庄上务农事去。
姓陈的婆子赶忙道:“第一个来的是芸娘,今年十四……姓冯!”
陈婆子一拍巴掌:“村里人说她是七八岁撞了头了,醒过来人就傻了,年岁越大就越疯,拎着镰刀砍人呢!”
朝华的笔尖凝住,这不是她想找那种病人。
她想找的是像她娘一样,因七情郁愤而致的癫狂病人。
纪恒见状问:“是不是找错了?”实在是这样的病人难寻,沾上一点的就都带回来了,乡间女人,只要还能生孩子就会被留下,少有人管她们是不是真的疯。
朝华对纪叔笑一笑:“无妨。”然后看向陈婆子,对她道,“你继续说。”
“带她上船的时候,她发了疯似的踢人打人。”陈婆子一撸袖子,胳膊上确是有两块已经发紫了,“要是让她自己呆着,她倒什么都会,也知道冷热肚饿。”
能自己穿衣吃饭,知道收拾床铺洗倒恭桶,还能帮忙做些活计,但不能看见男人。
朝华飞快写完,抬头问三丫:“你有什么要补的?”
三丫补了几句,譬如刚上船时芸娘的裤子都是死结,死活都不肯脱,行船十来日都没洗过澡。
朝华笔尖一顿,纸上落了颗墨珠。
她又问起另外两个。
怀着身子的妇人没打听到名姓,就叫二牛家的,二牛去山里烧石灰被石头砸死,她听到消息就慢慢疯了。
芸苓吸口气:“她肚里还有孩子呢,家里也不要了?”
陈婆子笑道:“二牛二牛,那家里必还有个大牛,有子有孙的人家,还留个疯儿媳妇干什么?娘家不要婆家不要,可不就卖出来了。”
十两银子呢!
陈婆子心道,这女人虽疯了,运气倒是好的,竟能被买下来专给治病!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正是朝华要找的病人!
“找过郎中没有?有几个月身子了?”
“看肚子约莫五个月罢。”陈婆子有经验,“她还好,是个文疯子,说说胡话骂骂街。”大半时间是跟她“丈夫”说,余下就是骂婆家。
还得添一个会看妇科的大夫,这附近接生的产婆也得知道在哪,朝华记上一笔。
最后一个,陈婆子说起来就忍不住满脸的嫌弃:“也不知生过几胎,她身上……”身上那个味儿,实在是难闻。
疯了不知多久,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她只会发声,不会说话,”状似牛马,身上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布条子。
陈婆子全给脱下来烧了,还点了张送瘟符放在里头:“姑娘家还是别瞧。”
连另外两个疯子,都嫌弃这个疯子。
朝华大概明白了,她飞快写了张药材方子。
用苦参,百部,丁香,蛇床子,薄荷脑再加冰片煮水给她洗澡。就是净尘师太常常告诉听经女信众们的几味药材。
“请大夫来给她瞧病抓药。”
先治身病,再医心病。
写完医案,最上面那行还空着,朝华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陈婆子张口:“喊她什么她都不答应,我们这些都叫她……”
三丫一把扯住陈婆子的衣角:“回姑娘的话,我们叫她哑娘。”
朝华沉吟片刻,在第三张医案上写上了名字。
原来还想多收几个病人的,到真的问诊治病,才发现极难。每个病人身上都还有别的病症,芸娘要不是有她母亲,必也有别的病痛。
陈婆子和三丫看顾不过来。
朝华又问了三人清醒的时间多不多,喝药之后反应如何。才对陈婆子和三丫道:“陈妈妈辛苦,先去抓药煮水,三丫跟我来。”
抓药煮水请大夫,要忙的事还多着。
朝华收了笔,走到每间屋子前,透过窗户去看这几人。
芸娘的心智只有七八岁,但她娘活着的时候教得极好,坐在床上还知道脱鞋,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说话。
芸娘十四岁,二牛嫂称呼上是嫂,其实只比芸娘大上五六岁。
她挺着肚子面朝墙壁口中呼骂不止,偶尔骂丈夫,偶尔骂婆家,隔不多时又掩脸哭起来。
最后一扇窗前,根本没有哑娘的影子,仔细看过一圈,大概是藏在床底下。她好像知道有人窥探,床单簇簇抖动。
朝华退后一步,问三丫:“这个哑娘,是不是同你更好些?更听你的话?”
三丫点点头:“是,别人给饭给水她都不吃,连……连陈妈妈给的也不吃,只有我给她,她才吃。”
“那她就由你多照顾些,她用过的床单毛巾都分开单独洗,一定要用滚开的热水烫过,一定要记住!”
三丫点头答应,咬唇好一会儿说:“姑娘,能不能换上木碗木勺子?”这几天光喂饭就不知打烂多少碗了。
这是朝华没想到的,她记上一笔,问三丫:“她们平日都吃什么?”
“在船上吃鱼的时候卡过一回,后来陈妈妈就不煮带骨头的了,煮些软饭搁些豆角豆腐肉沫给她们拌着吃。”
“你们各有各的心细处,都很好。”
三丫听了夸奖,脸蛋红扑扑的,朝华一点头,她就跑去告诉陈婆子:“陈妈妈,刚才主家夸我们俩呢。”
陈妈妈已经叫人请大夫去了,别的药她不认识,蛇床子有什么不认识的,水边绞下一把来正在煮水。
一面煮一面问三丫:“你刚才干什么扯我?”
三丫年纪小个子矮,她站的地方正可瞧见姑娘和纪管事的脸色:“妈妈真是,每回一说疯字儿,姑娘倒还好,纪管事的脸色都不好看呢。”
陈妈妈恍然,拍了腿:“是了是了,巴巴的治这些人,保不齐家里就有一个……”疯字又要出口,赶紧咽了回去,“往后我闭紧了嘴绝不说!”
看过这几个病人,连最爱说笑的芸苓都垂头不语。
她眼眶鼻尖都是红的:“我回去找找旧衣裳,看能不能捡几件送来。”
朝华笑了:“对她们不实用,倒是日常衣物被褥要多添置些。”最要紧的是添人手。
“等人齐了,把冰心叫过来。”就说冰心回家探亲,调过来几天,教这些丫头婆子怎么煎药。
纪恒拿着朝华列的单子安排事项,宅后渡头已经清了杂草,铺上石板,还派了人看守。
纪恒亲自把人送上船:“姑娘辛苦。”
朝华摇头:“我不觉得辛苦。”看了别的病人,就更不觉得苦了。
船很快划进西湖河道内,朝华人倚船窗,望着湖上微茫烟波,心如小舫沉浮难定。
能不能治好,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眼看快到别苑,朝华从惘然中回神,想起那封信。
她拆开信件,扫过两行,面上神色微变,对沉璧道:“去清波门!”
小船很快划至清波门,这是离万松书院最近的官渡,渡口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许多民人在此乘船往来。
芸苓问:“姑娘是不是想见沈公子?”
“是。”朝华一面应声,一面抽出细笔管,随手写了张短笺,折起来交到船娘手中,“请洪娘子把这个送到万松书院沈聿手中,请他下山登船。”
芸苓都已经不吃惊了,姑娘连在老宅都敢见沈公子,湖上这许多人这许多船,有什么不敢见的。
“这会儿是不是还在授课呢?”
万松书院上面就是圣果寺,圣果寺的暮鼓一响,万松书院才散学,看天色还有一会儿。
“那咱们等等。”
芸苓看看湖上卖吃食的小船,她们出来时没带吃食,但既然要在船中会面,总不能没茶没点心。
很快置办了几样茶点,都是湖上最常卖的果子。
芸苓戴了帷幕站在船头,伸头望着岸边挤挤挨挨的人群。
暮鼓刚响了没多久,就见人群中有个高个的青衣书生,怀中抱着一把水墨油伞,拨开人群往渡头来。
沈聿目光在只只小船上睃巡,刚望见容家的小舫,就见船中人掀开一角纱帘,露出双眼睛。
天色将晚,湖光倒映着远山晚霞。
沈聿几步跳上船来,冠巾衣带在身后扬起。
隔着门刚要开口,就见纱帘挑起,从舱内传出一声“进来”。
沉璧和芸苓自觉退到船头去,芸苓摸出荷包,船里有点心了,她们也吃点东西等人。她买了六只大肉包子,三个人分着吃。
小舫驶到三潭映月,船娘停棹不动。
湖上波浮绿腻,灯漾琉璃。
朝华握着那封信:“我派人查过你。”
沈聿笑了:“我知道。”羊肉灌汤包子一送到琅玕簃,他就知道了,十岁之前他长在榆林,这在衢州不是秘密。
朝华又道:“不止是去衢州。”
沈聿神色微顿。
船中不曾点灯,湖中却有灯色波光投进船内。
沈聿一向知道她生得极美,凝质皎若,神仙不殊。
这般容貌才配得起她那双晶莹澄澈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望着他:“这封信我看了一半。”
她指尖点在信纸上,将信推到沈聿面前。
沈聿拿起信封信纸,漆口还新,确实是刚刚打开的。
借着船外灯火飞快看完,又将那张信纸放回桌面,反推到朝华身前:“字字属实。”
沈聿凝息敛神,他连婚生子都不是,他是私生子。
他坐在那里,方才接到短笺,飞奔下山的喜悦,此刻烟消云散,他等待她开口。
朝华指指小桌上盛着金丝蜜枣的白瓷碟子:“吃罢。”
沈聿怔怔伸出手去,捻颗枣子送入口中,又甜又粘牙。
“说罢。”朝华也捻一颗,她含着甜枣道,“我要听你说。”
日头一点一点挪进山坳, 湖上船灯照得湖面一片潋滟。
芸苓坐在船舱外的小杌子上,咬着肉包压低声音问沉璧:“里头怎么不点灯啊?”
舱内有细语声传出来, 只是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这黑灯瞎火的,对面坐着能看得见么?
“不知道。”沉璧说完咬一大口肉包子。
话音刚落,舫中烛火倏地一亮,烛光透过帘幕。
芸苓还以为她们说话被舱内听见了,刚想同沉璧换个眼色,就见沉璧只顾肉包,她翻了翻眼, 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沈聿打起火折点亮灯烛, 待口中甜枣吃尽, 他才道:“我初到容家, 是为了寻仇的。”
朝华眉梢轻抬, 定定望住沈聿。
沈聿没有停下解释, 而是从头说起, 从他出生时说起。
“我不知生父生母是谁。”沈聿的生母大雪天叩开了沈家的门,说她肚中怀着沈大人的孩子。
沈聿的养父品阶小,一年之中有半年守在东营堡内, 说是官员, 其实住的地方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院子, 四邻街坊也都是些小官员。
夫人叶氏开了门, 看着女人肚子说不出话来。
他们夫妻成婚几年都没孩子, 冷不丁有个正值韶龄梳着姑娘头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上门, 叶氏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那女人说她陪了沈父几夜, 怀了身子不肯落胎, 被她的养娘赶了出来,辛苦寻到沈大人的家, 求主母容她活命。
还是家中从衢州跟来的老仆范管家老道,给叶氏拿主意,问那年轻女人:“你说这孩子是我们老爷的,总得有个凭证。”
她拿出了一条汗巾,又说出沈大人身上的记认,说出了何年何月与沈大人同过房。
叶氏看见汗巾心里先凉了几分,又听她说出丈夫身上的记认,大雪天总不能把女人赶出门去,把她留在家中待产。
是不是真有过,要等她丈夫回来再说。
那时正逢东胜关苦战,直到沈聿出生,沈聿的养父都没回过家。
等到东胜关大胜,杀进王帐,夷平北狄。沈大人才赶回来,那会儿沈聿的生母已经跑了。
沈聿养父死前勉强进了五品的,之前连五品官都不是,俸禄十分微薄。
沈聿出生之后没多久,有一日都正午时分了,沈家的大门还不开,隔着院墙传出阵阵婴儿的啼哭声。
邻居见势不对,撞开了大门,这才看见沈家几人都躺在床上大睡。
报官之后,查实灶上的冷汤里放了药马的药粉。
榆林处处养马,马药易得,一指甲盖就能把人药翻过去。再一找,沈聿生母不见了,叶氏本就不多的嫁妆也全被卷走了。
叶氏生怕沈聿的生母是被歹人给绑走的,还报官报失请求官差找人。
范老管事道:“汤就是那个女人做的,药当然也是她下的。”
那女人很会讨叶氏的欢心,说这个孩子就给了姐姐,她往后当丫头当奶妈都行。
范老管事提起旧事时,摇头叹息:“她生得美貌又可怜,夫人心肠软,耳根自然也软。”众人一起养孩子过了满月,已经拿她当自家人看待了,谁知她会做这种事。
朝华凝眉不动,等着沈聿继续往下说。
沈聿垂眸,收敛愧色:“我在榆林时,查过这事是不是真的。”他怀疑养父养母为了留下他,故意编了谎话。
朝华讶然,那时的沈聿应当还不满十岁。
沈聿又道:“我看过案卷,确是真的。”沈家确实报过官报过失,连卖马药的人都找到了。
只是兵荒马乱,死户逃户都多,户籍核实不明,查了段时间索不到人,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那时他沈大人和叶氏已经双双过世了好几年,是他仗着年小,缠着养父的同僚找出的案卷。
卖药人的证词,邻居的证词都能对得上。
朝华仔细听着,想问,但又没轻易开口。
沈聿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父亲说,他没有。”同僚之间喝酒叫暗门陪坐是有的,但他绝没与那女人同过房。
他不承认,但与妻子又好几年没孩子,家中来信催得急。那时叶氏又已经养了沈聿大半年,把他从襁褓中养到能坐能爬,看见她就知道笑。
于是沈家办了过继,沈聿就落在叶氏名下。
邻居们都当沈聿就是沈大人的亲生子,只因那个女人出身不好又卷走了钱财,沈大人自觉脸上无光才不肯认的。
有些邻居还道:“南边的读书人,要脸。”
就连范老管事都是这么想的,回乡之后他信誓旦旦告诉祖母,沈聿就是沈家的血脉。
“那你……”
“我不是。”他确实不是养父的血脉。
沈聿现在已经不再为之事遗憾了:“父亲病重时,让娘将我抱到床上,支开了所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他的孩子。”
那时的沈聿,已经显露出远胜幼童的聪明劲来。
养父连喝水都已经费力,却一字一顿告诉他,虽非亲生,但他永远都是他儿子,让他照顾好娘亲。
“父亲告诉我这些,是不想我有一日为出身所惑。”
娘亲那时早就病了,只是一直忍着,父亲过世之后,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很快就跟着去了。
朝华眸光微动:“你养母待你好么?”
沈聿笑了:“极好。”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记得叶氏抱着他坐在土院院墙内晒太阳,教他念诗。
朝华闻言,放软了目光,但她眉头未松。沈聿说了,他来容家是来寻仇的。
“那日我父亲正在营堡内当值,有个南来的贵人非要过关卡跑马……”大战之后那几年,商贸畅通,外族不犯,沈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骑马出入关卡,哪怕只有一匹也要上报拿到手令才可放行。
一张手令上须得三个在职官员签字落章。
沈大人别看是个小官,但他是第一个不落章的人,因卡在他这里没递上去,后面二位逃过一劫。
朝华微松口气,沈聿被人骗了。
沈聿是四岁时丧父的,十五六年前不论是大伯父还是二伯父,两人的官阶都还没到闯榆林关卡都能全身而退的地步。
二是,父亲这人年轻时胡闹骄纵些,但绝不会报复害人。
“你父亲不肯盖印,所以被害?”
沈聿摇了摇头:“事情闹上去,上面嘉奖了他,将他升任到五品,让他跟着跑军需。”
朝华闻言,指尖一紧。
沈聿垂眸:“没两日就传出他贪没军需钱粮,拉去衙门一通拷打。”本想他到任几年总该有些钱,可就差刮地皮了,也没刮出几两银子来。
因无实据,这才放了出来。
但人已经起不来了,叶氏受这样的惊吓,忧病交加,丈夫一死,病得更重,撒手去了。
“我在榆林时,便是受那两位不曾落章的同僚照拂。”本来他们一个也逃不掉的,有沈聿的父亲在最前面顶着,他们才没跟着“出事”。
“是他们告诉你贵人的名字?”
“没有。”沈聿摇头,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是范老管事听见当时的狱卒说,得罪了容姓贵人。
当时到榆林的南边贵客,只有游记杂文颇有名声,朝中也颇有势力的容家。
“你信了?”朝华继续追问。
“年幼时自然是信了十成的。”但沈聿是连父母也会怀疑查实的人,“及长读书,发现此事至多只有六成可信。”
“等我到余杭见过你父亲之后,这事最多只有四成可信。”
“你见了我爹,还觉得这事有四成可信?”
“本来已经不信了,但我只要提到榆林,言语中略作试探,容世叔就……”又羞又愧!
“喝醉之后,还说他在榆林做了一件平生最悔恨的事。”然后他还将写榆林的游记诗作全删干净了。
毁“诗”灭迹,不得不疑。
直到此时,沈聿都未解开最后这点疑惑,既没伤人命,容寅羞愧什么?他做的最悔恨的错事又会是什么?
朝华开口了,她声音极淡:“他带回了罗姨娘。”
沈聿恍然,心中先想原来如此!跟着又想,果然如此!
湖上风来,吹得舱内灯烛轻摇,火光簇动。
“说完了?”朝华问。
“都说完了。”沈聿看向信纸,“信上有的我说了,信上没的,我也都说了。”那封信查的并没那么详实,譬如信上写他虽非正室所出,但确实是沈家血脉。
“四年之约,你是想查实那人是谁,报仇之后再娶我?”
“不是。”他自知报仇也许要十年,也许要二十年。
“我想入仕之后再娶你。”他在说到“娶你”两个字时,俊面微红。
他不说,一是知道她有她要做的事,二是不想她为以前发生的事和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忧心,这些绝不会侵扰到她。
沈聿尽数说完,隔着烛火灯色,等待朝华宣判。
朝华垂眉,良久道:“我要细想。”
沈聿眉间顷刻凝霜:“好。”
船依旧摇到清波门停下,湖边聚着一批来游夜湖的学子。
沈聿闷声上岸,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徐年就是来凑热闹的人之一,他身边还跟着楚六:“那不是沈兄么!他也来游湖?”船上还有女人影子!
楚六顺着徐年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沈聿站在岸边,不知远望着哪一只船。
徐年刚要凑上去,楚六一把拉住了他:“沈兄看着很是萧索。”
一副目断魂销的黯然模样。
徐年张望两眼:“他这是……策论没写出来?”同窗数月,他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
楚六却长叹一声:“他是被心仪的女子回绝了。”
远灯近火照不清小舟去处。
徐年与楚六在人群里拉扯了一番,徐年说沈聿必是在为学业烦恼, 楚六说他被心仪的女子伤了心。
徐年“啧”一声:“咱们打赌。”
韩山长夫人特意向林掌业问过沈聿的德行如何,这意思还不明显?保不齐往后就是山长大人的东床快婿。
他明明都透过话给沈聿,沈聿还木知木觉,一门心思全扑在学业上,他还会为哪个女子黯然神伤?
楚六只是摇头:“必然是,错不了。”
他不顾徐年拉扯,走到沈聿身后:“沈兄。”
沈聿骤然回身, 见是楚六, 又见楚六身后一众同窗, 知道他们是趁着山温水软来游夜湖的, 对楚六笑了笑道:“楚兄。”
徐年落后一步上前, 见沈聿面上神色如常, 玩笑道:“沈兄是不是在写诗作文呢?”
沈聿冲徐年点头:“徐兄, 楚兄徐兄游湖去罢,我这就要回学舍去了。”
徐年不在意,楚六却知道沈聿这会儿心里正难受, 对徐年道:“徐兄, 你与他们游湖去罢, 我跟沈兄一道回学舍。”
楚六买了两坛酒, 跟在沈聿身后:“沈兄, 咱们两租条船到波心去, 喝点酒疏散疏散?”
“多谢楚兄美意, 不必了。”他从清波门一路走到万松书院。
楚六放心不下, 紧赶慢赶还是落后一大截,最后他叫了辆马车, 这才堪堪追上。
等楚六回到学舍时,沈聿已经点起他那五文钱一晚的灯油,用他一文钱一支的金不换在写这个月要交的经义了。
楚六把酒坛子搁在自己桌上,看沈聿这个样子,好像又不是很伤心?
他回都回来了,再下山去游湖实在没这份力气,干脆摊开书卷也跟着读起书来,读着读着,书盖在脸上睡了过去。
等楚六半觉睡醒,桌上的灯油只余下一点微蓝火星,将熄未熄。外面天色浓黑,松涛怒捲,沈聿人不在床上。
再一细看,两只酒坛不见了。
他不会是大半夜的去爬万松岭了罢?
楚六想去找,但整个山头那么大,要往哪才能找着人?想了想他往铜灯里倒了些油,沈聿回来的时候,起码屋里灯是亮着的。
船娘划着小舫停靠在容家渡头。
沉璧提着风灯在舱外给朝华照路。
芸苓落后半步,摸出个荷包袋塞给洪娘子,笑盈盈道:“往后姑娘出门,还要多劳烦洪娘子了。”
今日姑娘与沈公子同处一船,已是坏了男女大防。
“芸苓姑娘说的什么话,能侍候姑娘出门,是我脸上有光。”洪娘子笑着接过荷包,知道这是让她守口别多话的意思。
她本就是纪管事选过来的人,哪会去传朝华的闲话:“芸苓姑娘放心,我管着船,不论风雨,姑娘出门都顺顺当当的。”
芸苓笑着点头,小跑几步跟上朝华。
朝华回来晚了,刚迈进濯缨阁院门,就见甘棠在廊下等她。
看见甘棠,朝华眉头微蹙:“不是让你养好了再来,怎么在这站着?”
甘棠看了眼屋子:“夫人来了好半天了,带着小少爷在姑娘的屋里用过晚饭,这会儿小少爷睡了,夫人还在等着姑娘呢。”
真娘摆出一副等不到朝华就不回去的架势,青檀紫芝怕出岔子,只得把甘棠叫起来。
甘棠早已经好得差不多,要不是今儿姑娘不许她跟着出门坐船吹风,她已经跟去当差了。
朝华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和花纱窗内的人影,向甘棠颔首:“知道了。”
刚要迈步往里去,甘棠拦住她:“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她早就想到姑娘今儿是一身简装出的门,夫人一瞧可不就露了馅。
趁着夫人和小少爷玩闹的时候,收拾了一套姑娘的衣裳出来,只要换过衣裳再重新梳妆,夫人就瞧不出破绽了。
“这么瞒,瞒不了几回的,放心,我来说。”
日日出门,不可能再瞒着娘,只要娘多来几次濯缨阁,就知道她不在家。
朝华说完迈步进屋,屋内点的柏子香中混合着一股茉莉花的香气,真娘换了寝衣,散着长发歪在罗汉榻上。
她身前摆着一盘茉莉,一手捏针,一手拿着茉莉骨朵儿,正在串茉莉花串儿。
抬头看见朝华进来,搁下花串皱眉生气:“可回来了,你这些日子是怎么回事?人影子都瞧不见,一天天的往哪儿野去了?”
要是婆婆和大嫂知道小姑子天天都出门,非得说她治家不严不可!
说完才看见朝华一身素色衣裙,背着个佩囊,长发结辫,屋里的丫头穿的都比她像姑娘的样子!
真娘张圆眼睛,倒抽口气儿:“你!你这是什么衣裳?”
得亏得婆母大嫂都不在余杭,要是瞧见阿容这样子,那还不得罚她跪祠堂啊。
朝华走进内室,取下佩囊搁到榻上,拎起那串串到一半的茉莉骨朵,在腕间比划。
嘴角一翘露出笑来:“串给我的?”
“你小心着点儿,上面还有针呢!”真娘急急说完,又换回严厉口吻,“别打岔!老实交待!”
“你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你可知道你是个已经在备嫁的姑娘了!”
绣坊的绣娘请到家里都一个月了,天天都是她去看着,正主反而不管不问。
“我问你,你喜枕上绣的什么花样?”
朝华思忖了会儿,猜了一个:“鸳鸯戏水?”
“并蒂莲花!”真娘气道,“你正事儿不做,到底干什么去了?”她问过唐妈妈,唐妈妈说不上来,冰心玉壶更是摇头不知。
整个家里竟没人知道阿容在忙什么?
真娘刹时慌张起来,一个妙龄姑娘,出门回家都没人报给她,阿容这样无法无天有多久了?
“你可别跟我说,知府家姑娘又请你作客了。”
丫头们都退到外间去了,内室只余下母女二人。
朝华把茉莉骨朵往琉璃碟子里一放:“我有件一定要做的事。”
真娘脸上佯装出来的恼怒尽数消散,她好奇问:“什么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管束我。”
真娘又想笑又想恼,板住脸:“你先说,我听听是什么事,你要是在外头作奸犯科,我也眼看着不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