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by高跷说唱家
高跷说唱家  发于:2024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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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不定待我们县太爷办完了差事,愿意召你们见上一面?”
周围的官差都哈哈捧腹笑了起来。
黎梨看得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仗着封邑地自理,竟敢如此欺辱京官!”
她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云谏拉住了。
后者环顾这座天香楼一圈,略微沉吟,直接带她转身离开。
“走,我们先去个地方。”
天香楼外闹得不可开交时,楼上有道窗缝推开了少许,屋内一位身着浮光锦衣袍的中年男子正紧张地往下张望。
“赵县令,闹得这样大,不会无法收场吧?”
赵逸城悠闲坐在雅桌后头,啜饮着香茶,不屑道:“往年又不是没有京官来查过,何时真出问题了?”
他冷哼了声:“放心,我已经叫人传信给三皇子了,且再等几日。”
“这群小小侍郎,别看他们现在闹得凶,到时候三皇子压上一压,我们银钱送上一送,他们立即就能变了嘴脸,只怕恨不得管你我叫声‘爹’。”
“那就好,”那浮光锦男子松了一口气,刚想合上窗户,目光又倏尔凝住。
“等等,那不是……”
一道银白身影出现在天香楼下。
萧玳才遵了黎梨的委托,去县城里的医馆雇了大夫,托他们下一趟村,看看常大的断腿。
他忙活完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县府处所,才到街头就听见这边的喧吵声。
沈弈已经忍无可忍了,迎面就要推开阻拦强闯,那几个官差毫不手软地抽了刀,“噌”一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京官大人,利刃可不长眼。”
户部几人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将沈弈往后拉:“沈侍郎,别冲动……”
眼见恶人当道,沈弈气得脸红脖子粗:“实在狂妄!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这是怎么了?”
后面人群拨开了一条路,萧玳的声音传来。
沈弈听见了,一个激灵就将他扯了过来,对那几个官差喊道:“来!你们真有胆子的话,把刀架他脖子上啊!”
“架啊!”
萧玳:?
户部老臣们吓得魂飞魄散:“住口!不可拿龙裔玩笑!”
这声“龙裔”一出来,非但楼下官差们停住了动作,就连楼上的赵逸城也腾地站起了身。
“是三皇子?”
他挤到窗边,凝着视线望楼下的人,渐渐蹙起眉:“……五皇子?”
“皇子,皇子……”身边那浮光锦中年男人喃喃几声,突然宛若晴天霹雳,一把拉住他,“你确定他真的是皇子?”
赵逸城实在看不惯他的一惊一乍,甩开他的手道:“我曾入过京,对他有些印象。”
“完了啊!”
浮光锦男人险些腿软跌落在地。
那少年……就是他在酒家遇到的,要对方陪他玩几天的那个啊!
他竟然敢叫皇子陪玩,而且只愿给十两……等等,那被他称为妹妹的,莫非也是位皇室宗亲?
浮光锦男人面色煞白,倚着墙无法动弹。
楼下的萧玳弄清缘由,已经亮明了身份玉牌,似笑非笑地对那些官差说道:
“来啊,刀架我脖子上啊!”
户部老臣们又是惊悚叫喊:“殿下,莫要玩笑!”
楼下的官差再是胆大,也只是领了县令拖延来人的命令,哪里敢对皇亲下手,不由得踟蹰着望向二楼窗口。
赵逸城心知拦不住了,面色阴沉地向身边手下传话,叫楼下放人进来,又踢了脚旁边瘫软的浮光锦男子。
“快去找你兄长过来。”
门口的尖利长刀终于有了分寸,通通往旁撤开,萧玳领着户部众人,
顺利步入天香楼内。
里头的老鸨早就听见了,这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忙搬来麒麟引凤太师椅,招呼下人备茶,不多时,堂内众人也乌压压跪了一地。
萧玳拨弄着手里的茶碗,余光瞥见一道浮光锦身影匆匆往后门闪去,才抬头,一道乌纱官帽人影“扑通”一声跪到了身前。
“不知五殿下大驾,微臣有失远迎!”
萧玳移回视线,打量着面前的乌纱帽,笑了声:“幸好你不知,不然我岂不是要错过一场县府官差的拦门大戏?”
先前在房里的阴冷气质敛了个干净,赵逸城擦着额角不存在的汗,急切解释道:“五殿下千万别误会,今日微臣碰巧在此查贼,放了话要封场子,手下的人又不懂事,这才误拦了啊!”
“误会?”
沈弈冷笑道:“狠话欺良,明刀架颈,这场误会,你手下好大的威风,怕是平日里欺男霸女都习惯了吧。”
赵逸城一听急了:“刀都架颈了?他们竟敢如此放肆?”
他当即回头朝那几个官差斥责道:“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叫你们出门在外都和气一些,万不可惊吓路人百姓,你们——”
那几个官差听了,识相地猛猛磕头:“是属下糊涂,属下糊涂!”
“少在这儿演戏!”
沈弈看得生厌,走向赵逸城逼问道:“若你真的这么怜爱百姓,那常家村苛征田赋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赵逸城满脸写着不明白:“大人说的是……”
沈弈招招手,传来常家村的老村长及村民:“圣上亲定新政,本意是为利民减赋,但你们几位说说,如今常家村的田赋情况如何?”
几人才知萧玳是五皇子殿下,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半句假话都不敢讲:
“回大人们的话,新政出来之后,常家村的田赋只多不少。”
“往年田粮盈余还算富足,但是近年来,家家户户为了缴纳田赋,都耗尽了存粮,还要采草药、猎野味、典卖家当地弥补空缺……”
天香楼外早已聚集起了围观的百姓,有些晨起赶集的农家听见他这一番话,也高声应道。
“何止常家村,我们方家村也是如此!”
“对啊!我们周家村子也是如此,蒙西县城之内,苛征田赋的村落是不是太多了些!”
一时之间议论声纷起。
赵逸城觑着萧玳的神色,委屈得抢地高喊:“五殿下英明!微臣实在无辜!”
“自古以来,每乡每村总有些二流子缴不上田赋,那都是因为他们怠工懒做,不好好耕耘,才害得庄稼年成不好!他们缴不上赋,怎么能怪到微臣头上来?”
“蒙西县城何其之大,每年能顺利缴齐田赋的农家,数之不清,殿下千万不要听信零星几人的言语,就贸贸然冤枉了微臣啊!”
他说着说着,甚至当众抽噎了起来,似乎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些农家知晓殿下生疏稷麦,分明就是想要撒谎蒙骗,博取殿下的同情,好减了自家的田赋,还请五殿下明鉴啊……”
常家村的老村长听他这般颠倒黑白,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个狗官,你……”
沈弈安抚性地朝村长点点头,转身面向赵逸城。
“这些农家连气话都说不利索,而赵县令你伶牙俐齿,究竟是谁更擅长撒谎,岂不了然?”
赵逸城抬起袖子佯装擦泪,底下的眼神却变了变:“大人,我实在冤枉……”
“冤枉?”
沈弈掏出一叠拓文,摔到他面前的地上:“这一沓是常家村的田畴界碑拓文。”
“我们几人亲自去过常家村,瞧得清楚,那儿拢共也就百十亩耕田,可田垄边的田畴界碑上,至少标着三四百亩的田地。”
“村民们耕着稀薄的百亩农田,却要分摊近四百亩地的田赋,哪能不吃力?”
沈弈顺势蹲到赵逸城跟前,指着那沓图纸道:“赵县令,活人会撒谎,但死物说不了谎。”
“平白无事的,你让百姓们背负了数倍的田赋,到底意欲何为?”
闻声,周边百姓瞬间炸开了锅。
“我们的赋税,竟是翻倍多缴的?”
“怪不得……往年哪有那么辛苦,如今一点余粮都存不下来!”
赵逸城万万没想到,能叫他们翻出田畴界碑来。
村里的田地,他确实多报了数倍有余。
那些界碑言文生涩,读书人都不好看懂,更别说大字不识的农家百姓了。于是当年,上头的田畴界碑分发下来后,多出的那些他也没太在意,只是就地选了个隐秘处做掩埋。
谁能想到,这些锦衣玉食的京官们闲得发慌,竟然在荒山野岭里将它们翻了出来!
他一时恨得牙痒。
沈弈:“说吧,为何要给百姓们翻上数倍的田赋?”
赵逸城握了握拳,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五殿下,各位户部的大人,还请明察啊!”
“这些拓文,说是从田畴界碑上拓的,但那界碑的真假实在难辨……只要选块差不多大小的石料,刻字描纹,轻而易举就能够冒充真碑!”
赵逸城抬起头来,言语诚恳:“五殿下,指不定是那些村民为了骗您减免税赋,铁了心思想要诬蔑微臣苛征。”
“这些,说不定都是他们私自伪造出来的界碑,拿它们来做伪证,微臣跳进黄河都难洗清啊!”
“还请殿下慎重,万万不可轻信……”
萧玳自问在京中也算阅人无数,早就领略过不少官员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却没想到这小小的蒙西县城也有如此人才。
若非他亲自去了常家村一趟,他都快要相信这人的鬼话了。
沈弈听得拳头硬了又硬:“活人撒谎,死物造假,赵县令,针对你的冤家可真是多。”
赵逸城当真哭了两声:“微臣长在蒙西,确实有些世仇,很容易招人报复……”
沈弈冷眼看着他演,好半晌后,不急不忙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
“那此物呢?”
赵逸城抹着眼泪抬头:“什么?”
他一定睛就顿住了动作,强作镇定道:“这……”
沈弈抖开了手里的图纸:“桐洲乡的田畴图纸。”
他笑了声:“说来也巧,若不是我们几人一时兴起,顺着这张图纸行路,恐怕也不会发现,你将大片无法耕种的山林画成了农田,算进了常家村的田地总数里。”
“常家凭空多出的三百亩农田,就是由山林冒充的。”
沈弈悠悠站起了身,居高睥着他:“界碑可以造假,但这张田畴图纸是你们县城上交给京城的,还盖有你县令的官印,板上钉钉,无法造伪。”
“赵县令,你夸大村里的耕地数额,害百姓们平摊了数倍田赋,此事无从抵赖,我劝你还是尽早坦白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逸城再也无法演下去了。
田畴图乃计税所用,他作伪一事属实,但被人查出来却属于意外。
他忍不住咬牙:“几位大人还真是好兴致,微臣竟然不知,世上还有人会拿田畴图到乡间,作导行路……”
萧玳搁下手里茶盏,撑肘看他:“这么说,赵县令是肯认罪了?”
天香楼外的百姓们丢进了菜叶,高声喊道:
“快认罪吧!狗官!害我们多缴了数倍的田赋!还钱!”
“我们起早贪黑,耕那两亩薄田容易吗……”
有人愤愤道:“不知蒙西有多少农家遭了他的罪,砍他脑袋都不过分!”
“对啊,砍他脑袋!”
赵逸城跪在原地,听着成片的骂声,竟然忽地笑了起来。
这声诡异,满楼的人都静了一瞬。
赵逸城再也没有方才的怯懦委屈劲了,拍拍衣袍,闲适站起了身。
萧玳不动声色地把手按到了剑柄上。
赵逸城没有妄动,仍十分恭敬地朝他拱了拱手:“五殿下。”
他摇头叹气道:“真是不巧,三殿下受了伤,去了行宫静养,许久未与我联系,
所以我未能提前知晓你要来蒙西……如今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户部的老臣们直觉不妙,纷纷围到萧玳身旁,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赵逸城笑道:“我能想做什么?殿下是真龙后裔,我是黄土子民,我自然是要拱卫殿下啊!”
说着,他话音一转,直接面向沈弈:“五殿下尚且年轻,很容易错信旁人,你这户部侍郎好大的胆子——”
他步伐森森地逼上前去。
沈弈见他反常,忍不住后退,下一刻就听他喝声喊道:“你竟敢拿张假的田畴图纸来瞒骗殿下!”
沈弈险些气笑了。
这人拒不认罪,竟然连田畴图纸是假的,这样荒唐的话语都说得出来。
要知道,这图纸质特殊,八章九印,分毫作不得伪,面前此人分明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赵逸城就是知道这份证据真得无从辩驳,所以才容不得对方拿着此图。
只需等三皇子回了信,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此时他决计不能认罪下狱。
赵逸城朝后使了个眼色,方才还跪在地上磕头的官差们立刻站了起来。
萧玳意识到不妥,忙要推开身前的户部众人:“沈弈,过来!”
然而赵逸城下手更快,直接挥令官差:“将那贼人伪图,一并拿下,不必手软!”
沈弈还未反应,就见数十把明晃晃的大刀朝自己飞劈而来。
萧玳眼见着沈弈躲得狼狈,几下就挂了彩,他当即提了剑就要上前,怒道:“姓赵的你好大的狗胆,当着我的面,朝廷命官都敢杀?”
那些老臣哪敢叫他冲进去冒险,死命拦着道:“殿下别去,我去!我去!”
还真有几个京官顶着大刀就滚了进去,一时之间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萧玳正是急得目眦尽裂时,嘈杂的马蹄疾响如鼓,远踏近前,踩得整条街的地板都在颤动,惊起百姓们的让路疾喊声。
动静太大,天香楼里的众人惊疑不定地顿住动作。
只见楼前奔来几队啼声疾沉的黑甲战马,眨眼就将天香楼围了起来,门口更是冲进一支玄武袍、红缨枪的城防官兵,训练有素,三两下就将楼内的县府官差制服下去。
身边骤然松爽的萧玳与户部官员们大眼瞪小眼。
而后一匹乌棕宝马步伐悠缓,停到了天香楼大门前,其上明眸皓齿的少女握着鱼符,朝里挥手笑得轻快。
“五哥!”
坐她身后的少年朝里望了眼,懒声笑道:“杂鱼烂虾都搞不定,还得我们绕路调兵来。”
萧玳总算舒了一口气,难得地乐于听见他的挖苦,扬臂喊道:“快,将他们都捆了!”
那边赵逸城瞧着手下们都被按跪落地,面色逐渐苍白。
城防官兵是王朝派养的,不吃他的私饷,可不会听他的指示。
他远远看着沈弈被人搀起,狠狠一咬牙。
——还不到最后关头,还有机会!
赵逸城飞身跃起,直接扑向沈弈:“图纸给我——”
黎梨见他发难得突然,心中即时紧张,却听见身后的人嗤声笑了。
“真是自取灭亡。”
云谏弯腰从马下摸出一把长弓,眨眼不到的工夫,弯弓搭箭姿势既成。
黎梨与他共骑,就被他挽弓的姿势半环在了怀里。
以往在学府,她也见过许多次他射箭的模样,却从未在这个角度见过。
他双臂就在她肩膀旁伸出,黎梨莫名有种自己在拉弓的错觉。
她无意识地后仰了些,后背贴上他的前胸,被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撞了一下,呼吸间花香一瞬骤浓。
面前的场景就如画布旋转般飞速变幻。
入目变成了暗夜笼罩的大漠边关,远处沙丘起伏,狂风呼啸,裹挟着粗粝黄沙扑到她的脸上,划得生疼,耳畔忽然传来雄浑的号角声:“呜——”
“苍梧城门开了!”
“冲啊!”
大弘士兵们的呐喊声像翻起的巨浪,就在她身后震呼。
她站在高耸的城墙青砖之上,萦绕着血腥气微微喘息。
脚步声此起彼伏,有群胡虏士兵远远地朝她冲来,弯刀在月下闪着夺命的寒光,她连忙往后退,却猝然撞上一个温热胸膛。
她回不了头,但看见有人从她身后抬起了弯弓羽箭。
那人臂间银盔早已残破,露出其下数道狰狞刀伤,但他的挽弓的手依旧极其平稳。
在狂风停歇的瞬间,他镇定松指放箭,利矢瞬间穿喉饮血。
胡虏命殒得彻底。
“真是自取灭亡。”
熟悉的嗓音在耳后响起,有些干哑,比之现在稍显青稚,却更加张扬。
她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他射箭,因而也是第一次看见——
在苍梧攻城夜里,他沉着挽弓,连发箭矢射穿八十敌首。
而她的朝珠,就在他的腕间熠熠生辉。

离弦的破空声与惊呼声相继响起。
黎梨看见一支银箭临空击碎苍梧的夜色,天空几道光芒裂隙越来越大,蒙西的晴日阳光重新绽出。
射出的银箭转眼刺透赵逸城的手掌心,疾速力道将他整个人掼落地面,他抱着手就尖声惨叫了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云谏依旧冷笑了声,刚想放下手,前臂却传来一道轻柔力度。
黎梨握着他的箭袖护腕,要找什么似的,来回摩挲。
没有,没有,没有她的朝珠。
方才的幻视来得突兀,又消失得不留痕迹,眼前人衣料齐整,与那身沾沙带血的银盔毫无关系,黎梨疑心自己接连数日奔波,累出了毛病,但还是寸寸抚过他的小臂,细细摸寻。
她不自觉问出了口:“七年之前,那夜苍梧……”
云谏却抬手将她按住了。
他轻咳了下,小声道:“办事呢祖宗,你真这么喜欢的话,等结束了我再给你摸。”
黎梨:“……”
她缓过了神,面色麻木地收回了手。
萧玳已经在发话了:“这群官差为虎作伥,都捆了收监!”
“至于赵逸城,就将他——”
“且慢!”
萧玳话语未完,长街另一侧就横空踏出道纵马声响,还未见着人影,高喊声已经凌空传来:“五皇子且慢——”
众人凝神望去,很快看清前方的驾马身影。
街边的百姓窃窃议论道:“那不是都乡侯的弟弟吗,他怎么来了?”
为首男人将马鞭挥得飞快,还未停稳就忙乱地跳了下来,飞身跪到萧玳面前。
“五殿下!赵县令有冤,还请殿下不要错伤无辜啊!”
黎梨上下扫了来人几眼,瞥着他那身贵不可言的浮光锦衣料,想起这人就是在酒楼里言语调戏她,还想带萧玳回家的中年男人。
她听着百姓们的私语,暗暗蹙眉。
蒙西县是三皇子萧煜珏的封邑,这儿的都乡侯与他沾亲带故,似乎是母家颇为亲近的表亲。
眼前这男人是都乡侯的弟弟,自然也与萧煜珏有些血缘关系。
所谓六亲同运,傍着三皇子这棵大树,怪不得这窝囊草包能在蒙西嚣张横行。
浮光锦中年感受到了几人的视线,不敢抬眼,硬着头皮道:“草民屈正奇,在此为赵县令伸冤!”
萧玳凉凉看着他,还没开口,那边被扶起来的沈弈已经拍响了桌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伸冤就伸冤了?”
他好险才躲过长刀的围剿,身上处处都挂了彩,模样十分狼狈,撑着桌子说道:“田畴图纸造伪,县令官印昭然在上,证据确凿,你凭何替他伸冤?”
屈正奇用力磕了几下头:“回禀大人,草民擒住了一人!”
他转头招呼自己的家丁,一名鼻青脸肿的男子很快就被推进了楼里。
那男子一身师爷打扮,被推落地面还在不自觉地痛呻。
屈正奇抱拳回禀:“五殿下,各位大人请明鉴,此人是赵县令的师爷,也是我
家旁支子弟,他才是本次田畴图造伪的真凶!”
“赵县令是被冤枉的啊!”
来得如此突然,任谁都会对此感到蹊跷,几位户部老臣当即喝停他的话语,令人将那师爷扶了起来,对他说道:“你来说。”
那师爷年纪尚轻,显然预先受过伤,手脚还在哆嗦,被扶起后颤颤巍巍地站也站不稳。
户部官员们安抚他道:“别怕,你尽管说实话,五殿下在此,会为你做主的。”
师爷不看萧玳,反而瑟缩着看了眼屈正奇,后者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看我做什么?”
屈正奇皮笑肉不笑:“方才你在家不是招供得好好的么?到这儿就不会说实话了?”
师爷听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当即腿一软重新跪了回去,颤声喊道:“我认,我认罪……”
“是我伪造的田畴图纸,是我偷盗了县令官章盖上去,一切都是我做的。”
那年轻师爷伏地痛哭起来:“我对不起赵县令,我愿意认罪!只求各位大人与族亲,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我都认,千万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呜呜……”
黎梨听着那师爷连声哀求,来来去去地提到不要为难他的家人,真不知是在求京官,还是在求屈正奇,她渐渐皱起了眉。
“是你造伪?”
黎梨冷不丁问了声:“总得有个动机或者意图吧,你造伪是为了什么?”
师爷哭声梗住,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我,我……”
萧玳看着他,兀的笑道:“连个动机意图都说不出来,你会造伪?”
“难道你不知道,顶替罪犯,欺君瞒上是则重罪?”
那师爷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两问,在原地哑言半晌后,他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句:“我,我造伪是为了陷害赵县令,我与他有仇……”
黎梨接声问道:“你们二人有仇,他还雇你做师爷?”
她听着这番错漏百出的话语,即使从未有过审讯经验,也不难猜出这人是被强推出来的替罪羊。
她眼神示意萧玳,把这些人都一并拿下,带回京城交给刑部慢慢审。
术业有专攻,不怕审不出来。
谁知那师爷也猜到了自己不会被人相信,凄凄然看了眼屈正奇后,奋然起身一脑门撞向柱子。
“我就是真凶!我愿意以死谢罪,只求还赵县令清白!”
此番太过突然,在场众人惊然要去拦时,已经发出“嘭”地一声巨响。
师爷躺落地面,额角边缘鲜红汩汩,没多久就浸湿了小半块地毯。
一并落地的,还有一只碎得掉粉的茶盏。
众人惊愕望来,云谏刚收回手。
他神情无辜:“看我做什么?被我砸晕,总好过撞柱而亡吧?”
萧玳很不满:“你好歹省些力!瞧他那样就知道伤得不清,指不定要养个十天半个月的!现在好了,还怎么审?”
云谏:“……”
要求真多,兄妹两人凑不出一颗良心。
眼见这边陷入了僵局,赵逸城抱着伤手抢地大哭道:“微臣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岂能轻易受辱……”
“如今真凶已经认罪,字字都愿伏诛,还要以死还我清白,可见我冤屈之深!”
“五殿下,苍天看着呢!可不要再冤枉微臣了啊!”
萧玳被他吵得脑壳生疼,正想斥他住嘴时,有道紫衣人影快步从门口迈入,抡起胳膊就赏了赵逸城一个大耳刮子。
好清脆响亮的一道“啪”声。
赵逸城猝不及防,被扇得砸落地面,嘴角溢出了血。
他狠狠啐了一口,正要发作,扭头看清来人后却只是诧异地张了张口。
屈正奇大喜,唤道:“大哥……”
黎梨打量来人,猜出他便是蒙西的都乡侯,相貌倒是端肃正经,瞧着比他弟弟要像个人。
京城来的众人默不作声,考量着面前的变故。
都乡侯屈成寿已经板板正正行起了礼:“臣都乡侯参见五殿下。”
他抬起身来,眼神刚直:“圣上与三皇子曾托臣协管蒙西,如今出了这么一桩事,也是臣的协管不周。”
“臣愿助殿下一臂之力,查清蒙西田畴事宜!”
京城众人在蒙西地头行事,要落实新政、清查异常田畴,总需要当地官员的襄助。
赵逸城疑点重重,最终还是被关了起来等候再审,这位都乡侯算是来得及时。
他凭着本地优势,很快规划出三乡的通路,助京官们下乡入村视巡。
云谏与萧玳擅马,少不得要帮着奔走,一连几日都没有回过县城。
黎梨、沈弈与几位年纪稍长的户部官员,都留在了县城里,要从杂乱无章的县库中找寻真正有用的田畴图,还要时不时去集市一趟,同往来的乡亲百姓们宣读新政。
真的田畴图一直没有找到。
但黎梨去集市多了,意外地与几位店家的女儿熟络了起来。
那日鸿福酒楼的小女儿要办新酒宴,还特意给了黎梨两张请柬,邀她来尝尝蒙西地方所酿的新酒。
黎梨拿着另一张多出来的请柬,从早到晚想足了一日,最终在夜半三更,许是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写了封信给云谏。
叫这位好几日都在外头奔波正事,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回来陪她参加一场女儿家的宴会。
太过荒唐,云谏当然没有回信。
黎梨姑且等了两日,也不算意外,将另一张请柬给了沈弈。
“走,我带你玩儿去!”
秋夜凉爽,欢洽宴席里暖炉轻烟,旨酒万钟,确实是抒情惬意的好时候。
姑娘们没多久就喝得脸蛋通红,牵着挽着,要结伴去园子里散散酒意。
鸿福酒楼的小女儿秋玲珑年纪最小,性子活泼,没走几步就围着黎梨转,拉着她的裙子称赞道:“郡主,你这裙子当真好看,还是我们蒙西的款式呢!”
黎梨笑道:“就是在蒙西买的。”
就是那日在成衣馆子里买的绛红衣裙,是蒙西当地的衣裙款式,修身合体,软袖薄裙,行走间自成婀娜姿态。
黎梨窥着四下没人,还小心地朝她们展示了番:“瞧,这儿还有玄机呢!”
姑娘们看了,立时笑闹着推拉起来,脸更红了:“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穿出门!”
黎梨仗着甜酣酒意,骄傲地仰起下巴:“不怕,又没人敢碰我。”
八珍阁的祁愉姑娘年纪稍长,歪着酒步靠过来,俏声调侃道:“这不把你家那位小郎君迷得五迷三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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