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尔反尔!莫非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为首的家主气得捶胸顿足:“当年说好了,你与赵逸城负责作伪田畴图,将我们世家的田赋都分摊到百姓的头上去,我们得了益处,每年都给你们送一笔钱!”
“如今好了,钱你是收了不少,结果转身就把真图交给户部,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
沈弈僵住了身形,全然忘了动弹。
先前他就想不明白,为何赵逸城要作伪田畴图,害农家百姓分摊数倍的田赋……如今听了才知,原来是拿了百姓的田赋去补贴世家的,劫贫济富当真黑心!
沈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屈成寿,这如兰君子都乡侯,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远处的几位家主分外激愤:“你让我们日子不好过,就不怕我们将此事抖给户部?”
“你也不想想,你往年收了我们多少银钱?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对面嚷得起劲,屈成寿却仍是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
“何必如此激动,我给户部送图,也是为了我们好啊。”
他背起手来,轻描淡写道:“户部那群窝囊废太过婆妈,在这耗了一个月,也没有动身回京的意思,实在碍事。”
“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才给他们一张田畴图。那图虽是真迹,但时间太过久远,我们世家大族经年兼并,所拥有的田地要远多于田畴图上的记载。说到底,按那图纸缴纳田赋,我们也不算吃亏……”
“再说了,等户部那群废物办完差事离开,蒙西又是我们的天下。到时候想让那些破落百姓继续替我们分担田赋,简直轻而易举,你们有什么好害怕的?”
黎梨伏在马厩下方,想起前些日子衣衫褴褛的常家村长,他们日子过得不易,却仍安慰她“挺好”,而眼下这群道貌岸然的世家,膏粱富足,却还在算计百姓!
黎梨恨得攥住了一把草。
屈成寿犹在嗤声笑着:“我好歹也是三皇子殿下的表舅爷,你们也该再相信我一些……”
他话说得好听,那边剑拔弩张的氛围很快和缓。
世家们的态度松缓了下来,又拥簇到屈成寿身边,似改了脸色在奉承什么。
黎梨回头,低声对沈弈说道:“不行,这几人就是蒙西的蛀虫,有他们在,百姓们绝对没有好日子!”
沈弈点头道是:“看来我们回京之前,还得想办法把他们给收拾了……”
两人正埋首躲在暗处琢磨,却不料想下一刻会祸从天降。
附近的矮墙不知何时翻上一人,身影摇摆了两下,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了,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
来人摔落墙根,“嘭”地一声闷响,在这少人偏僻的西南角里分外突兀。
眼见远处的屈成寿一群人注意到了这边,沈弈心道不妙,拉起黎梨就要走:“郡主,此地不宜久留!”
黎梨忙不迭应了,谁知刚躬身逃了两步,一抹鹅黄裙摆径自闯入了她的视线余光。
……很眼熟,是今夜看见的,与云谏在一起的女子所穿。
她下意识看去一眼,却见对方蜷缩在墙根,显然摔下来后就失去了意识。
那姑娘怀里还紧紧抱着一物。
黎梨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沈弈拉着她的袖子,察觉到她的停滞,急得压声催促:“郡主,别停啊!”
黎梨说不清由来,心里兀的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甩开了沈弈:“你先走!”
她飞快扑到那姑娘身边,伸手一扒拉,发现对方怀里紧紧护着一本册子,似乎很是重要,即使晕了过去,也抱得用力,黎梨压根扒不下来。
沈弈远远窥着那边要来人,急得跳脚:“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云二公子的姘头!”
短短一瞬间,黎梨却蓦地想起那日在天香楼前的幻觉——云谏伫立苍梧城关,背向弦月,迎面胡虏大军挽开弓箭。
是个不清不楚,不知真假的幻视。
却莫名叫黎梨相信,他或许是个三心二意的狗男人,但不妨碍他当个爱护百姓的好武官。
她再使劲扯了一下那姑娘怀里的册子,的确扯不下来。
眼见屈成寿几人迈开步子,正要往这边过来,黎梨咬牙左右一想,探身扒来马厩里的草粮,想将那姑娘藏起。
“你快走吧!”黎梨对沈弈说道,“她可能真的是在帮云谏查案。”
“虽然他们二人举止暧昧、不清不白,但她怀里的册子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证据线索,我不能让她被那群人发现……”
可她还没说完,就发现身边多了道取草遮掩的身影。
沈弈也埋头扒起了草粮:“开什么玩笑,我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哪有弃你而逃的——”
“道理”二字还未说出口,他正要放草埋人的动作一顿,怔怔看着墙根昏迷不醒的姑娘:“……来,来春?”
黎梨正抱了一团草出来,闻言茫然:“什么来春?你认识她?”
沈弈一把将草料撂到一边,扑上前将那姑娘抱了起来,胡乱擦揉对方沾血的脸颈,几下摸查,惊喜道:“来春!真是来春!”
黎梨见着他的举止,不合时宜地觉得不适:“你先放开那姑娘……”
“什么姑娘!”沈弈哭笑不得,“好大的乌龙,这是来春啊郡主!是圣上特地安排与我们随行的小黄门啊!”
“他自幼就净了身入宫,是以身形不如寻常男子高大,但胜在习过武,身法不错,这几日正帮着云二公子做事呢!”
黎梨神色空了一瞬。
小黄门……太监?
二人耽误了这两句话的工夫,那边又传来一道幕僚的慌张呼声,似乎从远及近跑来:“侯爷!出事了!”
“今夜二爷召了群乐伶入府,没想到被一个会武的贼人混了进去,竟然偷走了——”
他跑近了才发觉自家侯爷身边还有一群世家家主,及时收住话语,压到屈成寿身边低声几句。
黎梨看着那小太监一身的乐伶打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显然没有怎么扮过女子,脸色脂粉画得相当生疏,发髻也扎得歪斜,难怪连支簪子都簪不好,还要云谏操心。
黎梨来不及懊恼这场误会。
眼见着屈成寿听完消息,脸色大变,领着众人拔快了脚步往这边蹊跷处赶来,黎梨胡乱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到那小太监的身上,又三两下与沈弈堆拢了草料,将他严实藏起。
脚步声已近身后,黎梨拉着沈弈往旁边一滚,直接远离了那摞藏人的草堆。
二人还在地上打着滚,质问声已经到了头顶。
“……郡主?沈侍郎?”
屈成寿带着众人站在他们面前,回头打量了一下方才的距离,意识到他与几位家主的谈话已经被听了个干净。
“三更半夜,僻静角落……”
他脸色骤然阴沉:“二位鬼鬼祟祟的,是在做什么呢?”
黎梨瞧着对方的架势,知晓难敌,索性也懒得挣扎了。
她撑手在沈弈身旁,懒洋洋回答道:
“当然是在偷情啊。”
沈弈:“……”
黎梨抬眼打量了屈成寿几人一番,笑道:“好巧,你们也是吗?”
“都乡侯与这么多人一起偷啊?想不到你一把年纪,玩得还挺花。”
屈成寿:“……”
“嘴上功夫倒是了得。”
他冷冷看着地上二人,侧首同家丁们吩咐道:“请他们到我们府上喝个茶吧。”
“金枝玉叶,朝廷命官,都小心些伺候了。”
“人呢?”
云谏的声音听着很不冷静。
先前去殿厅传话的笑脸随侍再也笑不出来了:“方才我就是在这儿遇见郡主的……”
随侍苦恼地挠挠头,左右张望着:“对了,我记得她与沈侍郎待在一处呢……许是他们二人改道去了别处吧?”
云谏握着手里的布包,只觉里面的物什硬得硌手,听见的话语也变得十分刺耳。
“找!再找!”
他回到县城还没几日,又一直在县府外奔波,如今寻个人还得随侍带路。
宴席已经结束,庭院里或逗留、或启程归家的宾客不少,经过的每一道浅色身影,他都留心去看。
但全都不是她。
云谏逐渐握紧那枚延缓药效的丹丸。
她好狠的心。
说不要就不要了,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用力攥住心脏,又狠狠捏了一下。
云谏放眼望着偌大的县府,只觉有只难以捉摸的绮丽蝴蝶,在他肩上短暂地停留,又轻飘飘地从他身边飞走。
他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
情绪快要压制不住的时候,云谏忽地脚步一顿,停在了西南角的马厩旁。
有摞粮草安安静静地堆在那里。
分明没什么异样,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升上心头,推着他走上前,探剑挑开草堆。
细不可闻的痛呻响起。
来春终于醒来,虚弱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疲惫一笑:“从屈家取回来了。”
他松开了怀里护着的书册。
“此行凶险,方才我晕得不是时候,隐约感觉有位姑娘替我做了遮掩……”
他又喘了口气,从身边摸出一物。
云谏垂眸看去。
一支红玉簪子,半面宝相花纹,雕工青涩又拙重。
是他送给黎梨的那支。
第36章 山崖
五更夜,百家安眠的时辰,都乡侯府内却是沸反盈天,黑甲冷刃的城防士兵们纤芥无遗地围合了府邸,手中火把照亮了蒙西的半壁夜空。
“我最后问一次,人关在哪了?”
云谏狠力把一男子踩进泥坑里,靴底碾上对方的头:“说话!”
“我不知道啊……”那管家模样的男子痛哭流涕,口齿不清道,“侯爷亲自带人关起来的,侯府那么大……”
云谏眼里的戾气已经压制不住了,掂起长剑就要斩落,然而这时,远处传来惊喜的呼喊声:“云大人,找到了!”
他抬头望去,远处圆门旁有道柴扉被士兵破开,几人正要往里扛人,嘴上喊着:“这儿关着人!”
云谏踹开脚下的管家,往柴扉处飞奔过去,眼见有道气息奄奄的身影被架了出来,他心提起了大半:“黎梨——”
“当”一声,却是玉质发冠落地的声音。
沈弈的墨发散得狼狈,张口汩汩呕出血来:“云二……”
云谏脚步止住,视线往柴房里看,却不见还有旁的身影,他才定了两息的神思瞬间又暴躁了起来。
“黎梨呢?”他提起沈弈的衣领,吼道,“黎梨在哪?”
沈弈勉强撑起头颅,指向外头:“别院……”
他声音微弱得难以听清:“屈,屈家那纨绔将她带去别院了……”
满院的哀嚎哭声犹自在耳,云谏额角青筋突起,忍无可忍地一拳捶上柴房的门扉:“该死!”
薄弱的柴门应声裂开,尖锐的破木扎到他的手上,他脑海里却只有那双时常含着娇嗔的桃花眼。
那日在街上,他将她搂回怀里,还未用两分力,她就委屈喊着撞得生疼。
云谏提着手中的剑刃,少有地觉得手在发抖,全然不敢想象她那样荏弱,孤身离了庇护,入了狼窝,到底会受多少伤。
手上的鲜血滴答坠落地面,云谏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直接转身号人。
“屈家戕害不辜,今日不必再留!”
“是!”
黑甲士兵们抱拳高声领了命,分出队伍捆了家眷,提了管家,冷刃铮亮地划上脖颈令他带路别院。
云谏一刻也站不住,拔腿就要飞身上马,谁知才迈开步,身形便不受控制地猛然一晃。
他仿佛听见了“嘭”地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烈火,势不可挡地在腹中炸燃开来,他被猛火冲击得踉跄一步,狼狈撑住了门扉。
灼烧感迅速控制了骨骼筋脉,蚁噬刀剜的痛痒,火辣辣地生疼。
云谏攥紧门框抬起了头。
药复发了。
黎梨是被痛醒的。
她头脑还在一阵阵发晕时,深入骨髓的痛痒就像刺刀划拉,一刀刀地,硬生生将她刺醒过来。
熟悉的灼烧感,她痛得想要低呻,然而才吸一口气,她就下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鼻间全是艳俗的熏香味,除了她自己身上的花香,她再也没有闻到其它能令她安心的气息。
约莫隔着一道门的距离,传来些人声的交谈。
“捂过迷药了,估摸着还得晕一会儿呢……不过二爷,那可是天家的郡主啊,你真的敢……”
“有什么不敢的?”另一道男子嗓音嗤笑了下。
“大哥捉了她,难道还想过放她走吗?横竖早晚都是死,那张脸,不玩玩多可惜啊……”
黎梨一阵恶心,听出那是屈家那浮光锦纨绔的声音。
她艰难地撑起眼缝,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雕花木床上。
入目是四面金碧相辉的红漆墙,才九月金秋,屋里已经铺满了厚实毛绒的兽皮地毯,还错落立着几个四方沉重的青铜架,干桂香枝在火盆里噼啪烧着。
她勉强支起身子,几个动作就疼得她大口喘气,只得使劲掐住掌心唤回些神思。
门外的交谈到了尾声,有人掀开帘子进了门。
“哟,郡主大人,竟然醒了?”颇轻浮的语调。
黎梨不愿露出不妥,竭力聚起眼里的精神:“沈弈呢?”
“沈弈?”
正奇似乎想了想,很快明白,挺着满身肥膘踱步过来:“你说你那位小情郎啊?”
他饶有趣味地笑道:“郡主大人好有情义,只可惜,你的情郎没你这么好命。”
“他敢派人来我们屈家偷账本,就该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若他再不把账本交出来,只怕活不过两日了。”
黎梨这才知道,那小太监怀里护着的册子,是屈家的账本,想必事关重大,她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气昏了头就走人,而是将他埋进了草堆里藏起。
不过……
黎梨平眼看着他:“你们为难沈弈也没用,派人去偷账本的,不是他。”
屈正奇皱眉:“那是谁?”
黎梨笑了声:“是我真正的情郎。”
屈正奇显然看出她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眉头皱得更深,但很快又松开。
他趾高气扬地走到床前圆桌旁,笑得戏谑:“郡主大人,这里是蒙西的屈家,我若是你,就该看清些自己的处境。”
“我大哥只要挥挥手,就能让人掐断你这截细细的脖子。”
他掸着自己身上的浮光锦面料,得意道:“眼下就只有我能救你了。”
“你若识相,就该好好哄哄我,说不定我保住了你的小命,还能让你过得比当郡主的时候更舒坦……”
黎梨使劲掐紧自己的掌心,冷冷笑了下:“你事事不行,做梦倒是挺厉害的。”
屈正奇毫不在意,抬手就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甩去一旁,敞着外衣走近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邪笑着。
“大哥早说了你这丫头伶牙俐齿,就是不知道,其他工夫可还了得?”
黎梨说不清是恶心还是药效,只觉喉间一阵阵腥甜,腹腔的烈火似乎快要把她烧穿过去,痛得她俯身跌回床边喘了口气。
太痛了。
她指甲已经掐得掌心的软肉凹痕深陷,但这样的刺痛对比身上的火焚,简直轻微得可以忽视。
她难受得直不起身来,身上的花香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暴涨。
屈正奇也闻到了,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他马上顺着香味发现了床边少女的异常,嘴边的笑容咧得更开:“郡主大人这是怎么了?不舒服?我来帮你检查一下吧……”
黎梨弯着腰,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屈正奇笑嘻嘻地凑上前。
黎梨再次低声说了句。
屈正奇听不清,颇有兴致地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去听:“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黎梨猛然提气起身,徒手就抓住床边的铜质火盆,“呲啦”一声被烫得满手灼伤,她却咬牙握得更紧,回身用力,给屈正奇劈头盖脑地砸了下去。
“啊——”惨叫声骤起。
屈正奇顿时满面烫红,捂着脸连连向后跌。
点燃的干桂香枝结结实实从他头上、脸上滚了一遭,又“噼啪啦”地砸到他的身上,掉到地面,明亮的火星转眼就烧着了他那身晶光盈盈的浮光锦。
掌心的新鲜痛感短暂地压下了酒药,黎梨踉跄起身,扑到了房门后头。
“二爷?”
很快就有仆从们发现屋里的动静不对,争先恐后地推门进来,看清房里着火打滚的人是谁后,顿时吓得半死:“二爷!我们来了——”
众人取棉被、取水就要扑火,黎梨一鼓作气,又握住旁边的另一个火盆,忍着自己皮肉被烧灼的声音,直接掀到了门口地面。
兽皮地毯点燃得更快,明火立即窜起,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地要避开,趁此时机,她跌撞着冲出屋子。
外头的天刚刚擦亮,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黎梨浑身酒药的热意,却仍是意外地被冷一哆嗦。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来,黎梨发晕的脑袋根本无从细想,只得循着本能闯入树丛遮蔽的路径。
身后各响嘈杂,不少人喊着“走水”,她艰难喘着大气,一树撑着一树地往外跑,任粗糙的树干将掌心的烫伤划得血肉模糊,甚至恨不得再痛一些,好将酒药压得更狠一些。
黎梨知道身后肯定还有人在追她,她腿骨都在颤软,却半刻也不敢停,远远看着临街的白墙,用尽全力朝那跑去。
只要翻过了墙,便是坊市,是街道,有数不清的百姓商人,那才是她真正的活路。
迷糊间也不知道被花枝划了多少道,黎梨磕磕绊绊地跌到墙根,那有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恰好是她能爬上去的高度。
身后的脚步声趋近,黎梨竭力稳住心神与手脚,好不容易才攀上墙头,心头的喜悦几乎要在一瞬间埋没她。
却又在下一刻灰飞烟灭。
她后知后觉明白,为何金秋九月,这儿就铺设着地毯火盆,为何她身上的酒药焚烧得剧烈,她还是被冻得一阵一阵地哆嗦。
甚至至此才恍惚发觉,她一直没注意到,这里的临街院墙异常安静,半点小贩街坊的声音都听不见。
因为这儿外头不是县城街道,是高山深谷。
她跨坐在墙头,看到十数丈的不远处便是临空悬崖,唯一的下山道路,已经有屈府的人提着刀剑、绳索绕路赶来。
黎梨往后望了一眼,府内的追兵已经逼近墙根。
她几乎没有犹豫,跳下院墙,拼着一口气扑到悬崖边上。
“郡主且慢!”
身后一声高喝,都乡侯屈成寿拨开簇拥,快步赶到众人身前,听了仆从们的回禀后,眉头皱成了锁。
“郡主千万不要冲动,是我弟弟不懂事冒犯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他一遭,快些从悬崖上下来……”
“下来?”
黎梨站在悬崖跟前,回头只见遥遥崖底的溪河,被凌厉山风刮得脸颈生疼。
许是人死之前都善于珍惜,她甚至觉得此刻的酒药烧得十分痛快,似乎在提醒自己还活着。
“你们真是有趣,敢悄悄杀人灭口,却不敢看我站悬崖边上?”
“怎么?怕我坠崖落水,尸身冲到别处被人发现?怕我身上留了什么线索,这谋害皇亲的罪责会查到你们头上来?”
屈成寿面色还算镇定:“什么谋害?郡主说笑了,我们不过是请你入府喝了个茶……”
“喝茶?那我留下线索也无所谓了?”
黎梨笑得猖狂,甚至有些恶劣。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朝他挥了两下,满意地欣赏着他瞬间扭曲的神情。
“认得吗,刚从你弟弟身上扯下来的。”
屈成寿的如兰君子风采已经荡然无存了,恶声恶气道:“你这样苦苦相逼,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收好玉佩,不紧不慢从头上拔下根银簪子,放在手里把玩了番:“你们到底是皇后母族的亲眷。”
“眼下多事之秋,就算查出你们苛税敛财的账册,圣上也未必愿意因此得罪皇后母族、败坏嫡亲三皇子的名声……”
“说不定最后只是赵逸城背了黑锅,而你们就算被革官罢爵,但也能保下一条性命,焉知不会东山再起,再次祸害百姓?不过——”
“逼死皇亲就不一样了。”
黎梨抬手用力将簪子抵到喉间,尖利的簪头瞬间在她颈上划出一道血线。
“住手!”屈成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黎梨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声音却是冷静:“横竖落你们手里都是死,我不如死得有用处一些。”
“我失踪了,整个大弘都会找我。”
“等我的尸身被人发现,身上的伤痕还有自裁的痕迹定然能被验出,你弟弟的玉佩既在,我姨母与黎家都不是吃素的,定能查出真相,圣上保不住你们!”
屈成寿终于意识到自己摊上了大麻烦,一时之间他又怒又急:“你个疯婆娘,没想过向我们求饶吗?你气性这般大,连死都不怕?”
黎梨紧紧攥着银簪,往后退了两步,听见脚边的碎石“噼啪”往山崖下掉,又渐渐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
酒药烧得她目眩头晕,掐得血肉模糊的掌心也没有知觉了。
她清楚自己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很久。
屈成寿还在对面呼喊着什么
,试图说服她下来,似乎承诺了一箩筐的好听话语,但是黎梨已经无心去听了。
颈间的皮肉被刺破,痛觉尖锐,莫名让她想起她在某人肩上咬下的两道牙印。
有两颗虎牙的尖锐印痕深刻,甚至隐见血迹,想必他也觉得很疼。
黎梨衣摆褴褛,在绝壁山风前摇摇欲坠,似乎风再大一些,她就会被刮下深渊,摔碎一身玉骨。
但有些情绪泛上心头,逐渐盖过了害怕。
是愧疚,还有后悔……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叫随侍传给他的那一句,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难过。
大概是会的。
黎梨悲哀地想着造化弄人,终是闭上眼,狠狠地将银簪往自己脖子上扎去。
“黎梨!”
四周吵嚷的尖叫声中,有道少年的声音急切破空传来:“黎梨,不要!”
黎梨手上动作猛然顿住,茫然睁眼看去。
上下山的道路不知何时被人杀出条豁口,黑甲士兵战马踏过,为首的少年衣袍飞扬,翻身下马奔来,一剑劈开了他们二人间的阻碍。
云谏脚步刹在几步开外,心惊胆战地望向崖边,望着那道衣摆扑簌飞舞的身影。
山崖沉云压得极低,黎梨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惊慌又惶恐,却小心地放轻动作,也不敢大声说话,好像她呼吸幅度再大一些,都能把他吓得面色煞白。
云谏握住自己的剑刃,借着划破掌心的刺痛感定住自己的心神,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静可靠些。
“黎梨,别怕,放下簪子,你相信我,我能把你好好带回去……”
他撑剑站稳,朝她伸出手,装不下去的声音终究有些发颤:“听话,别站那里,到我这来……”
悬崖边的黎梨怔怔看着他,终于确认他不是自己的幻觉。
一直紧握着的簪子松了。
她丢下就义的簪子、赴死的悬崖,背向狂啸冰冷的山风,用尽全身力气扑入他的怀里,甚至扑得他后退两步才站稳。
有双手立即搂紧了她的腰,抚过她的后脑,她听见云谏低声安慰着她。
黎梨方才孤身脱逃,临崖对峙,眼眶都没有红一下。
但此刻依傍着他的温暖,她埋头呜一声就哭了:“对不起……”
“没事了,别害怕……”
云谏稳稳抱着她,他浑身都是血气,甚至遮掩了不少暴涨的花香,显然来这之前另有波折。
想起自己那句态度尖锐的传信,知晓那对他多么刻薄残忍,黎梨满腔都是愧疚。
身侧短兵相接,冷刃相对“铮”声嗡鸣,惨叫与痛呼交响,显然二人没有太多时间叙话。
“受死吧——”
破空的风声自耳边传来,云谏带着她往旁一个侧旋,避开擦身砍下的大刀,抬腿就将一名屈家府兵踹下了悬崖。
利刃擦肩而过的骇感令人毛骨悚然。
黎梨被烧灼得腿骨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险些就要跪地,云谏却抬起她的下巴,迅速往她嘴里塞了一物。
清凉的草药香气在口中化开,不多时就压住了大半的药效。
“跟紧我,往我身后躲知道吗?”
悬崖上腥风呼号,云谏的气息乱得前所未有,嗓音更是沙哑,状态差得难以掩饰。
黎梨甚至不用问,都能猜出那药只有一颗。
她忍着鼻尖的酸楚,用力点了点头。
屈家这群府兵是出乎意料的难缠,长刀、衣甲装备样样俱全,又不要命地往前送,颇有些悍匪的气势。
云谏剑光锐利,枭刎敌首利落,不多时就溅了半身敌人的血,但他的弱点也十分明显——
身后的黎梨。
很快就有府兵发现了这点,数人挥舞着大刀从侧锋袭来,黎梨凭着那颗草药丹丸,好险反应够快,配合云谏躲开两人,然而第三把刀避无可避地劈向她的脖颈。
“看你还能往哪躲!”
冰冷的刀刃越近,黎梨甚至有一瞬都忘了呼吸,然而下一刻,长刀贴着她的颈侧停住,那府兵接连几下想要挥刀,却分毫动弹不得。
云谏用力攥着长刀刃口,手背的青筋狰狞突起,容不得它再近半分。
刀刃锋利,对峙间完全割裂他掌间的皮肉,抵入手骨,可怖的磨骨声传来,滚烫的血液随着汹涌而出。
黎梨心脏猛地一收缩:“云谏……”
他迅疾横剑将那府兵了结,余光瞥着有异,顾不得包扎止血便拉着黎梨上马,策马越出人群,拉起马首将一队趁乱逃窜的人踏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