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伯一噎,那可是他觊觎多年的美酒。
老者背手踱步,鼻子歪向酒窖的方向,“招一个季渊还不够?”
君晟交叠食指搭在腹上,“不够。”
季渊腼腆敏感,如果可以,是需要结交一些志趣相投的同伴。
当晚收到回帖时,季绾还有些惊讶,那会儿没十成十把齐伯的话当真,不觉得君晟会特意抽出工夫与她见面。
幼时,父亲曾有改行做幕僚的打算,给不少大户人家投过自荐书,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数月后才能收到回信儿,而君晟要比那些家主位高权重得多。
第一次与除了沈栩外的男子单独碰面,季绾一夜辗转,次日早早梳妆,没特意打扮,简单涂了些面脂。
用过早膳,她在家中守着时辰,辰时刚到就匆匆出门。
医馆不止她一人坐诊,还有聘请的大夫,无需事事费心。
何琇佩望着门口,摇了摇头。
比回帖中约定的时辰提早了一刻钟,季绾站在珍书阁所在的巷子口静静等待。
晨早蝉虫此起彼伏,蛰伏在书肆前的葵花丛里,季绾欣赏着眼前景致,试着放空自己。
面对君晟,总归是不自在的。
倏然,二层窗棂前传来一道浑厚嗓音。
“我家大人请娘子去往后院一叙。”
季绾仰头,见是陌寒,虽微惊,还是保持着几分淡然。
与上次前来不同,今日脚步略微沉重。
后院安静如斯,晾晒着一排排染布,阻隔了视线。
风很大,染布飞舞,季绾瞧见一双黑色锦靴于布架中若隐若现,她快步寻了过去,“君大人?”
可当她走过第一排染布,却不见那人身影。
布匹被风吹得唰唰作响,她停在一张红绸前,暗想这该是茜草或红花染出的色泽,而一旁的粉缎,该是枇杷叶子染出来的。
染布在日光下柔顺发亮,都是上乘的织物。
“喜欢吗?”
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询问,季绾下意识转身,对上君晟内勾外翘的桃花眸。
仿若沁过寒潭水,涤净雾霭,清澈深邃。
男子站在风中,衣衫与染布斜飞。
季绾欠身,“见过君大人。”
“喜欢吗?”君晟又问了一遍。
“......喜欢。”
君晟上前,抬手捻了捻红绸,宽袖垂落,露出悬在虎口上的老山檀手持,直垂于腕骨。
“这是你我的婚服料子。”
一簇簇震惊炸开在心底,季绾愣在原地,半歇没有反应。
也许,是君晟猜出了她此来的目的,先发制人,开门见山。
“君大人,关于婚约,民女有话要讲。”
“嗯。”
“民女想要退婚。”
勇气再而衰,三而竭,季绾一鼓作气,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出来。
她不想被婚约捆缚,盼遇情投意合之人,相知相许,而非盲婚哑嫁。与沈栩相识将近七年,用了五年放下心防,却是遇人不淑。
周遭一瞬静谧,唯剩风吹染布声。
片晌,君晟轻笑:“怕是不行。”
季绾不懂君晟在执着什么,似下一刻就能听他亲口讲出实情,又似真话环绕在云里雾里,辨不清、猜不透。
“为何不行?大人位居正三品,年轻有为,身边美人环绕,不愁婚事的。”
“君某不看美人,只看眼缘,季姑娘是唯一合我眼缘的人。”
季绾哑然无声,雪腮染红,这与她料想的完全不同,君晟没做正人君子之举以成全她的所求。
“大人非要强人所难?”
君晟垂手,长指微蜷,勾住下落的手持,低声笑了,“并非君某强人所难,而是朝中诸多政敌针对君某的身世冷嘲热讽,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实在疲于应对,倘若再遭退婚,冷讽之言会更甚,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君某是俗人,无法做到无畏人言,会权衡利弊。”
那日柳明私塾前,季绾的确亲耳听见二皇子对君晟身世的嘲讽。不难想象,暗流涌动的朝廷里,有多少暗刀冷箭。
这一刻,季绾方意识到,外人口中轩然霞举的通政使,并非完人,也有私欲,不会因成人之美,致自己陷入两难。
攥了攥微凉的手指,季绾着实无措。
有理儿变成了不占理儿。
女子娇颜倒影映入墨瞳,君晟忽而退了一步,提议道:“既然娘子眼下未遇到相知相许的人,可否帮个忙,成为我名义上的妻子,待他日有变,君某不会阻拦,还会十倍偿还这份人情。”
形同虚设的假夫妻吗?
季绾侧过头,这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
“大人不是在说笑?”
君晟的桃花眼生来含情,戏谑时,脉脉深邃,反倒是认真时,有股子强攻他人思绪的犀利。
他迈开步子,朝她走去,一步步落在女子的心坎上。
背后抵住轻软的染布,女子避无可避。
君晟附身,超出了男女之防,却又维持着一定距离
,不至于冒犯她。
“如何能让娘子觉得我不是在说笑?”
巨大的身形差距令季绾心跳如鼓,不由别开脸,躲开袭来的清雅气息,“你......僭越了。”
君晟慢慢直起腰,拉开距离,“冒犯了。”
适才的燥热被风一点点吹散,季绾缓了会儿,一时拿不定主意,也退了一步,“容我想想。”
话落,不敢再逗留,快步离去,留下君晟一人在翻涌的红绸“浪涛”中。
第06章
从书肆离开,季绾思量着眼下的处境,身后忽然传来齐伯的唤声,她转过身,见齐伯挠着后脑勺走来,汗衫松松垮垮包裹着低矮的身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绾丫头,小老儿近来想开间学堂,收几个弟子。季渊要是乐意,让他也过来吧。”
齐伯拍了拍衣裳的褶皱,自报起家门,罕见的羞了脸儿。
季绾品过老者往日的谈吐,用博闻强识来形容并不夸张,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季绾并不怀疑老者的本事,却惊讶于他是先帝年间的二甲进士。
毛遂自荐的师者着实不多,季绾感激之余,心里打鼓,昨日才同他谈起替弟弟求师的事,今日老者主动出师,其中必有隐情。
“是君大人托您收徒吗?”
齐伯抱臂歪歪下巴,直指书肆方向,不言而喻。
季绾不知该先感谢哪个了,适才的浮躁一瞬平息。
“晚辈回去与阿渊说说,他必定欢喜。”
看得出,弟弟很喜欢这位白发翁。
弟弟天生哑症,按大鄞规制,不能科举,季绾不求弟弟能另辟蹊径出人头地,只盼他余生顺遂,做想做的事。
回去的路上,季绾绕道去了一趟柳明私塾。
私塾虽暂时被封,但仍有夫子在打理,听说季渊要退学,先是一愣,旋即摇了摇头,没有外露太多情绪。
“可惜了,依季渊的天赋,若能参加科举,定能取得功名。”
季绾扯扯唇,她不能替季渊释然这份遗憾,但能陪弟弟一同面对。
夫子唏嘘,目送季绾离开。
屏风后,刚与大理寺丞在私塾后院交涉过的二皇子慢悠悠走出,盯着季绾的背影“啧”了声。
巳时褪去晨风,闷热蝉鸣,烈日灼灼炙烤草木,汗水透了布衫。
夏日泛困,草席铺地,商贩们躲在树荫底下纳凉,懒倦打着哈欠。
季绾沿途买了些瓜果,径自去往医馆。
医馆临街,往来可见香车宝马,被一顶双人抬的墨绿小轿挡住时,季绾向左礼让,谁知轿夫一偏,再次挡住她的去路,季绾又向右,轿夫也跟着换了方向。
将她堵住。
季绾停下来,不解地看向垂落的轿帘。
里面的人挑开帘子,谩笑一声。
“不长眼的东西,挡住人家娘子去路,不知致歉?”
打头的轿夫赶忙笑嘻嘻赔不是。
看着坐在轿子里的二皇子,季绾不想得罪,欠身退到一旁。
街上人头攒动,很快将季绾淹没。
二皇子抵抵腮,俊朗白净的面容泛起笑痕,本想再调笑几句,却见迎面缓缓驶来一辆乌木马车。
乌木极其名贵,非寻常人家所能打造,二皇子定睛一看,认出是太师府的车驾,恍惚间转眸,那女子已溜之大吉。
季绾回到医馆时,何琇佩和季渊正蹲在明堂的地上围看一件做工复杂的器具。
“娘,在看什么?”
“绾儿回来了,快过来。”何琇佩带着几分激动,拉过女儿介绍道,“送来的人说,这叫冰鉴,盛放冰块的。”
季绾看着器具里罕见珍贵的冰块,不知该作何反应。
朝廷逢夏会按品阶颁冰赐臣,用以消暑降温。
不用问都能猜到这是君晟派人送过来的。
无功不受禄,想起君晟的提议,季绾像被架在炭火里,燥热冒暑气。
“娘,找人搬还回去吧。”
何琇佩站起身,身上透着清凉冰气,“君大人的一片好心,退回去不好吧。”
“可女儿......”
“娘知道你短时迈不过心坎,但如今有珠玉摆在面前,日后你还相得中粪坑里的石头吗?”何琇佩捏了捏女儿的手,“再说沈栩有太师府做靠山,日后必将飞黄腾达,咱们就算为了出气,也不能落于下风。沈栩好比雾霭,君大人是清风,清风来时,雾霭当散。娘的绾儿,一定会如沐春风的。”
清风来时,雾霭当散。
季绾被这番文绉绉的说辞逗笑。
何琇佩嗔一眼,也跟着笑了,“从你爹那儿学来的。”
蹲在地上纳凉的季渊比划了下:我也觉得。
季绾推推弟弟的脑袋瓜,刚要去往诊间,忽听门外传来声响。
几名小厮抬着另一个巨大的器具走进来,稳稳放在地上。
外形上看,也像是冰鉴。
果不其然,其中一名小厮恭敬鞠躬,说明来意。
“小的们是太师府琉璃苑的扈从,今日朝廷颁冰,公子特命我等前来赠冰,还请笑纳。”
何琇佩上前一步,不解又嫌弃,还有丝丝愤意。
半月前“飞上枝头”,一声不吭悔婚断情,将婚事转给他人,何其荒唐!
今日来赠冰,是内疚赔罪还是怜悯施舍?
“抬走,我们不需要!”
谁稀罕嗟来之食!
小厮为难道:“公子的吩咐,我等只管照办,还请夫人莫要为难我们。”
季绾走上前,没有母亲那般愤怒,淡然的连自己都觉惊讶,“夏季冰贵,家中已有足够的储量,再添就是多余。既是贵府公子的吩咐,几位小哥不如暗自分掉,拿回家中降暑,一举两得。”
几人已注意到摆放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冰鉴。
夏季冰块堪比金银,几人虽动心,却不敢为之。
“不瞒娘子,公子就在附近,小的们可不敢私吞。”
季绾视线掠过他们,看向繁闹的街市。
一辆乌木马车停在斜对面的荫凉处,小窗的疏帘在摇动间垂落。
收回视线,季绾淡笑道:“麻烦转告贵府公子,若执意如此,我就将冰块丢到街上糟践掉。想必太师府也不愿府中子嗣擅自贴补外人还领不到情吧。”
小厮们互视几眼,摇着头将冰鉴搬走,径自朝斜对面而去。
季绾没再多看一眼,转身走进屋里。
马车上,沈栩一袭缎纹锦衣,文质彬彬,迥然不群,可被疏帘遮挡住的脸上晦暗不明。
“公子,季娘子拒绝了。”
沈栩握紧手中折扇,“因何?”
“已有人送了冰块过去,连同冰鉴就摆放在医馆内。”
沈栩明知故问,却没想到还听到了另一个缘由。
送冰的人是君晟吗?
不言而喻。
可君晟为何会对季绾上心?仅仅是因为婚约吗?
沈栩松了握扇的力道,吩咐车夫驶向沈家巷子,让小厮默默放下冰鉴。
挑帘凝了一会儿熟悉泛旧的大门,沈栩吩咐道:“回吧。”
“老四......”
遽然间,一道声音传来。
开口之人按捺惊讶。
沈栩闻声探出车窗,见布衣妇人拎着青菜站在交叉口,顶着烈日不知所措。
他眉眼微怔,坐回车里,红着眼眶道:“走。”
车夫扬起马鞭,驱马驶离。
乔氏快步上前,追着马车小跑起来,“老四,老四,阿栩......”
她腿脚不利索,沿着长巷追了会儿就气喘吁吁扶住矮墙,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
“小白眼狼啊。”
长媳杨荷雯听见动静拉开门,见婆母坐在墙根哽咽,吓得一激灵,待又看到门口的青铜器具时,登时反应过来。
两刻钟前,君晟派人送了一个过来,说是存冰用的。
想必门口这个是老四送来的。
杨荷雯快步上前,扶起婆母,“又是来了就走?唉,当断不断的,造孽啊。估摸着太师府的人不准他再与咱们来往了。”
乔氏泪眼婆娑,又恨又自惭形秽。
乌木马车上,沈栩靠在车壁上微仰着头,紧紧攥着折扇,骨节发白。
总有一日,他会出人头地,青云直上,在君氏立住脚,不再被他人操控。
后半晌,季绾与季渊说起拜师的事,季渊肉眼可见的有了笑意。
读书需要修金,季绾与母亲商量后,从钱庄支出一笔钱两,让弟弟自个儿拿给齐伯。
与君晟处
在不清不楚中,她羞于见面。
很快,季渊折返过来,手里攥着那笔钱两。
说是有人用二十坛梨花白抵消了他的修金。
齐伯诚心不收,推来推去显得虚伪,季绾知晓老者喜欢吃酒,便让弟弟用修金去集市上买来几斤牦牛肉,打算回去后腌制成酱肉,给齐伯做下酒菜。
临近打烊时,她简单收拾诊台,听外间传来母亲的招呼声。
“夫人里面请。”
何琇佩引着一对主仆走进诊间,对站在窗边的季绾道:“绾儿,这位夫人产后乳汁不下,有些发热。”
季绾点点头,请妇人打扮的女子入座。
女子丰腴匀称,身穿潞紬云英紫裙,鼻尖一点痣,媚而不妖,是会让人过目不忘的容色。
跟进来的侍女站在女子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白猫。
观主仆打扮,非富即贵。
季绾先询问了女子病证的表征,随后素指轻搭女子腕部,“夫人是乳汁不下还是乳汁不通?”
女子笑问:“有何不同?”
“前者气血两虚,试夫人脉象,血不亏而气郁,应会乳胀作痛,乳汁不通。”季绾挽袖探向女子胸前,“可方便?”
女子松开衣襟,落落大方。
半晌,季绾收回手,写下方子,“夫人按着方子服用一个疗程,切记按时服用。”
女子盯着季绾,又看向她的字迹,“春桃,赏。”
身后的侍女拿出足有二十两的银锭子放在桌上。
见过出手阔绰的,没见过如此阔绰的,季绾拿起银子想要塞回去,“使不得。”
侍女春桃扶女子起身,“贵人赏的,哪儿能退回啊,季大夫收着吧。”
主仆二人带着白猫抓药后离开。
何琇佩叹道:“不知那夫人是何来历,好生贵气。”
简直是贵气逼人。
季绾站在医馆屋檐下,望着女子弯腰钻进马车,徐徐道:“娘,她们是宫里的人。”
何琇佩大为震惊,“何出此言?”
宫里的贵人配有太医,怎会来民间寻医问诊?
“那侍女抱着的白猫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
季绾学医,对药材的气味极为敏锐。龙涎香味道特殊,不难辨认。
宫里可用龙涎香的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太子。
民间早有传闻,皇帝爱猫,想来这女子多半是得宠的宫妃。
若真是宫妃,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季绾左手搭在右腕上,无意识地收紧。
打烊后,何琇佩还要留在医馆对账,季绾让季渊陪着母亲,自己背着药箱去往沈家,照常为乔氏针灸,却发觉乔氏无精打采的。
“婶子哪里不舒服吗?”
一旁的杨荷雯接了话,“今日老四来送冰,招呼不打就离开了,惹娘伤怀。”
对于沈栩,季绾不愿沾惹半分干系。
乔氏瞥了长媳一眼,“就你话多。”
杨荷雯不乐意了,哼一声靠在墙壁上。
二郎媳妇曹蓉倚在门边嗑着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老四还是有心弥补,回头科举考个状元,说不定连带着将咱们家也报答了。”
杨荷雯翻个白眼,“咱娘最疼他,往前有稀罕宝贝,哪回不是让他先挑?是该弥补咱家,但指着白眼狼报恩,做白日梦吧。”
乔氏扶额,脑仁嗡嗡的,“太闲了就去帮老三媳妇烧饭。”
话音刚落,三郎遗孀潘胭急匆匆跑进来,面色慌张。
附近一带的排水沟渠堵了,经人掀开,发现里面多出一具尸首。
兵马司来了人,正在用酒糟和醋处理尸首进行初检。
季绾扶着乔氏赶到时,被邻里堵在人墙外,恰好听见仵作的分析:“尸身未超过两日,致命伤在头部,头骨未碎而皮下血肿......一对虎牙完好。”
季绾心中一紧,听起来,此番作案手法与柳明私塾那起学童谋杀案极其相似。
愈发扑朔迷离。
兵马司的官员沉思,这很可能是一桩连环凶杀案,看来要越过兵部和刑部,直接上报给大理寺和通政司了。
不到半个时辰,两大官署均来了人,六品以上的官员就有五人,君晟也在其中。
与君晟并肩走来的男子,挺秀停匀,隽爽温润,仿若黄昏一抹月白。
此乃兵部侍郎之子贺清彦,现任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已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
季绾离得远,不知两人在商讨什么,估摸是熟识。
等官兵疏散附近百姓,季绾扶乔氏回到沈家,坐在院子里听着沈家人七嘴八舌的猜测。
日暮四合,残阳如血,整座巷子透着阴森诡异。
乔氏拖着季绾,一心想等君晟前来。
看出她的心思,季绾暗暗摇头,起身告辞。
乔氏无奈,“让大郎送你回去。”
被暮色的恐惧支配,杨荷雯抖抖手臂,主动催促丈夫麻利些,“绾儿都到门口了。”
虽说对附近再熟悉不过,可换作哪个姑娘会不惧怕?
季绾倒是心态寻常,正要加快步子离开,忽见巷子一头走来一道身影。
曛黄渐暗,那道身姿嵌在斜照的光影里,莫名让人心安。
杨荷雯拉了拉没眼力见的丈夫,合上房门,让一对男女独处在幽静的巷陌里。
背后传来“咯吱”的合门声,季绾听见乔氏的一声唠叨,恍恍惚惚不大真切。
她看向来人,竭力忽略掉自己乱糟糟的心绪,主动问道:“案子可有眉目?”
沈家隔壁院子的墙角种了一棵合欢树,粉白绒花经风吹落,淅淅索索飘旋半空。
周围有细流水渠,几只流萤盘旋上升,与绒花为舞。
君晟站在季绾一步之外,“死者是名男伶,不是附近一带的住户。案子由大理寺少卿贺清彦全权接手。”
由大理寺少卿亲自接手的案子皆是大案、疑案,季绾不懂办案,也能了然,案子远比看到的复杂得多。
“大人与贺少卿很熟?”
“你是在偷偷打量我,还是在打量贺清彦?”
季绾语噎。
君晟不笑时,沉着清绝,不怒自威,可与贺清彦低头耳语时,整个人是松弛的。
季绾确确实实有在暗中观察他,可面对“质问”,羞于承认。
凝滞了会儿,君晟迈开步子,“送你回去。”
两人走在诡异寂静的小巷中,季绾低头盯着青石板路,余光可见两人衣袖相擦。
蓦地,额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捂住。
一户人家的墙头伸出半垂不垂的带刺枝叶,君晟捂住季绾的额头,将人向后带了些。
季绾不防,脚跟踩到君晟的皂靴。
“抱歉。”
她快速退开,看向黑色皂靴上自己留下的清晰脚印。
替他擦去不是,不擦也不是。
君晟没在意,还伸手为她拿掉嵌在发间的粉白绒花。
可绒花像棉絮,难以摘除,季绾眼看着君晟的手在她发间一点点下移,移至她垂腰的发梢。
绒花被戳成豆大的圆球,于修长的指尖弹开。
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季绾捋了捋那绺长发,别向耳后,点头致谢,水粉面颊透出一点红晕。
君晟垂下手,指腹还有发丝顺滑的触感。
“贺清彦与我师出同门,比我早一日拜师,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盛聿的门下。”
“嗯?”
他不提,季绾都快忘记自己主动提起过贺清彦这个人。
不过,两个高门子弟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的门下,该是自小对侦查案子有兴趣吧。难怪后来一个做了大理寺少卿,一个虽入通政司,掌奏章和申诉文书,却愣是取代了厂卫的侦缉职权,成为替天子调查秘辛大案的近臣。
临到自家门前,季绾站定,“多谢大人相送,慢走。”
君晟站在巷口,凝着她的背影,在她快要远去时,忽然开口:“季绾。”
“怎么?”
“记住盛聿的名字,是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季绾对这个名字极为陌生,自十岁入京,大理寺卿早已换了官员,但恩师如父,君晟想让她记住这个人,是想让日后的妻子也间接视盛聿为父吧。
“那位盛大人告老还乡了?”
“已故。”
季绾怔然。
君晟垂在衣袖中的手微蜷,没再停留,转身离开,身影与溶溶月光相融。
次日,凶案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被害的学童和男伶似有关联,又无关联。
关联处是致命伤和一对虎牙,无关联处数都数不清。
一大早,季绾就听到六、七则小道消息,口径不一。
因着连环凶杀案,街市冷清不少,医馆也清闲下来。
季渊在帮齐伯收拾用作学堂的书肆小屋,半日不见人影,直至晌午,才拎着一小坛冰酿青梅酒跑回来。
季绾接过问道:“齐伯酿的?”
季渊点头,往日寡淡的面容明显多了笑。
何琇佩不禁想起不爱笑的沈栩,如今飞回枝头,不会再郁郁寡欢了吧。
“其实沈栩的选择也不全错,他当初被人顶替名次而落榜,蹉跎隐忍三年,势必心中不平衡。若生来富贵,谁敢打他的主意?早该在仕途上崭露头角了。”
听母亲提起旧事,季绾心无波澜,管他是郁郁不得志还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都与她不相干了。
“娘,别提他了。”
“好......好。”
这时,外间有声响传来,是昨日陪诊的侍女春桃。
春桃只身前来,递上一张方子,“我家夫人急需面脂和香膏,不知季大夫能否按此配方,在三日内调配出?”
说着,又递上一个鼓鼓的钱袋,“这是酬劳。”
被富贵泼了一身,何琇佩张了张口,分辨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宫里的人,什么稀罕物没有,为何频频找上女儿?
季绾接过方子,目下十行,“可以。”
等春桃离开,季绾走到药柜前,按方子一一称量。
何琇佩有些担忧地问:“绾儿啊,咱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这银子赚得忒不踏实。
季绾淡笑,“若女儿没猜错,这位宫妃姓谭。”
昨晚她苦思冥想,宫里愿意与她有牵扯的也就只有那位出身太师府的德妃娘娘了。
刚好德妃在前不久再次为皇族开枝散叶,诞下一子。
早在父亲将君四公子送进牢狱,她就大致了解了君氏亲族的情况,后来沈栩寻回身份,她又进一步做了了解。
德妃谭萱斓是太师府的表姑娘,自小被寄养在主母谭氏身边,后入宫为妃,算是太师夫妇培养的棋子。
宫妃是否得宠与家族兴衰息息相关,争宠必不可少。
只是,季绾猜不出,德妃盯上她,是出于往日与君晟的兄妹情分还是另有目的。
太师夫妇养育君晟二十三年,不会因为血缘中断就与千辛万苦培养出的股肱之臣断绝往来的。
他们之间,仍有不能割舍的牵扯。
德妃的现身,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太师府不肯与君晟彻底断绝关系,却阻止沈栩与沈家的往来,属实有些强势了。
傍晚,与昨日一样,季绾留弟弟在医馆陪母亲核对账目,自己先行回去,可当她走到自家巷子时,见有两道人影鬼祟,身穿过膝短衣,观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扈从打手。季绾不禁起疑,没有立即走进去。
“是最里面这户人家吧?”
“管他是不是,叩门便知。”
看着他们走向自家大门,季绾躲在巷口没有贸然现身。
刚好隔壁廖家的女儿推门泼水,瞧见陌生人,立即问道:“你们找谁?”
其中一人上下扫了女子一眼,笑嘻嘻问道:“敢问小娘子,隔壁这户人家可是姓季?”
看对方贼眉鼠眼的,却又是官宦人家仆从的打扮,八成是主子派人办事的,廖娇娇能联想到的,无外乎飞上枝头的沈栩了。
“怎么,沈大官人回心转意,又想求娶绾丫头了?”
“沈大官人?”
“不是吗?”廖娇娇放下水盆,单手掐腰,有股子泼辣劲儿在,“那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谁不重要,就问你这是姓季的人家吗?”
“是啊,但这会儿家里没人。”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到廖娇娇面前,拿出一封烫金帖子,“劳烦小娘子帮个忙,替我们将帖子转交给季家娘子。”
说着,塞给廖娇娇几两银子,顺便摸了个小手。
“杀千刀的登徒子!”廖娇娇没好气地骂了句,丢开到手的银子。
五两银子,够赚上几个月了,大户人家出手的确阔绰,可她并非见钱眼开之辈。
男子捡起银子笑了笑,大摇大摆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