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郎瞪了妻子一眼,带有警告。
季绾没有理会,抚了抚乔氏的额头,挽袖搭在她的脉搏上。
季砚墨和沈荣杰站在屋外,小声说着话儿。
前去知会君晟和沈栩的人是沈家二郎,廪生出身,算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凡是场面活,都由他出面。
可这会儿迟迟不见他将君晟和沈栩带回。
诊过脉,季绾从药箱中取出药材,“癫痫难以根治,用药主要是起到延缓之效,日常调理五脏是根本。”
听不出季绾的语气,杨荷雯努努嘴,没再多言。
季绾将黄连、黄岑、栀子、黄柏①配成药,交给杨荷雯去熬制,又让沈家大郎取来烛台,炙烤银针。
屋外传来脚步声时,她心无旁骛,将银针刺入乔氏的十宣和合谷穴,等得闲时,才发觉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蓝衫玉带,轩举高彻,如蔼蔼雾气散去,玉树显现山谷,致万物失色。
捻针的指尖微颤,季绾侧身稍作颔首。
比她拘谨的,是在场所有人,包括意识还处于混沌中的乔氏,以及习惯说三道四的杨荷雯。
乔氏动了动,被季绾按住肩头,“婶子不可,还在施针。”
君晟上前,弯腰在床边,与妇人说起话儿。
离得近了,季绾不经意抬眸,入目的是男子流畅的脖颈线条。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男子的声音,轻朗盈耳,不疾不徐,似有安抚之效。
乔氏的情绪明显舒缓下来。
陌寒挎刀站在窗边,不知大人是如何做到可在冷峻与亲和之间随意转换的。
施过针,乔氏颤颤巍巍抓住君晟的手。
君晟微敛眼眸,没有抽回,眼看着自己的手被乔氏抓着覆盖到季绾的小手上。
耳边是乔氏诚恳的希冀。
“不退婚,过日子。”
手背上是乔氏硬邦邦的手,掌心里的小手却软绵绵如若无骨,君晟不动声色,对上季绾的视线。
季绾快速抽回,低头收拾起银针,很忙碌的样子。
手背被触碰之处酥酥麻麻。
乔婶子身子虚弱,受不得刺激,她也不好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季砚墨站在屋外窗前,望着屋里的场景,心又向君晟倾斜了些。
隽爽俊逸的男儿,总是会让长辈们心生好感。
旭日东升,余露散去显玉虹,横贯云端。
清晨风爽,冲淡浮躁。
季绾和父亲离开沈家时,君晟已先一步赶赴早朝。
而沈栩从始至终没有露面,比沈家人想的还要绝情。
父女二人一路闲聊,绕不开婚事,说到分歧处,却是心平气和的,根本吵不起来。
季砚墨还有被委托的诉状没有完成,将女儿送到巷子口就匆匆离去了。
季家坐落在这条巷子的最里面,季绾路过第二户人家时,刚巧遇上隔壁廖家的赘婿鲁康洪开门泼水。
廖家经营的糖水铺子就在季绾的医馆隔壁,老两口膝下只有一女,便招了个上门女婿,本以为能够防老,却时常被气得半死。
季绾与廖家女儿交好,勉强唤鲁康洪一声姐夫。
男子泼出水,端着空盆上前,身上飘散出浓郁的熏香,“绾儿怎么起个大早?”
鲁康洪不过三旬的年纪,身姿魁梧,虽着布衣,却是大红大绿的艳色,言行透着股风流劲儿,逢人笑呵呵的。
面对季绾,用力挤出一抹笑。
“上次的跌打药效果甚好,回头再给姐夫配一罐。”
季绾提了提肩上的药箱带子,想起昨晚从廖家传出的争吵声,笑着应道:“姐夫拿着上次的方子随便去一家医馆配制就成。”
“不值钱的玩意,还跟姐夫算这么清?”
“小本买卖,还请担待。”季绾颔首,和和气气又油盐不进。
何琇佩拉开大门时,正见鲁康洪拉下长脸。
她扯过女儿合上门,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鲁姐夫又想占咱家便宜。”
“看在廖家人的面子上,吃点亏无妨的。”
季绾却板起脸,郑重道:“娘,吃亏也要有来有往,鲁姐夫是个拿惯了的人,占便宜没够。”
女儿向来是个不含糊的,何琇佩不再辩,接过药箱挂在柴房的门柱上,详细询问起乔氏的病情。
唏嘘声随着袅袅炊烟飘散。
少顷,母子三人围坐在灶房吃起膳食。
季绾发觉弟弟没什么胃口,不由问道:“阿渊近来可是功课吃力?”
季渊虽天生哑症,但季家夫妻还是坚持送儿子去了私塾。这世道,有残缺的人势必艰难,秉着技多不压身,夫妻二人希望儿子可以靠本事安身立命。
季渊放下碗筷,比划起手语。
近些时日,他所在的私塾附近隐隐有腐臭味,天气愈热,味道愈重,以致胃口变差。
季绾动了念想,打算傍晚前熬制些冰糖红果给弟弟降火。
另一边,君晟乘车来到宫城的下马石前,才下马车,就被迎面走来的喻小国舅搭了话。
喻小国舅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提督五城兵马司,官职不高,官威甚重,“听闻昨日傍晚君大人替东城兵马司抓捕到两个毛贼,本官在此多谢了,为表谢意,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今夜于阳春楼一叙,喝上几杯?”
那是城东最大的教坊,夜夜笙歌,座无虚席,恩客一掷千金之所,极难订到位置。
醉翁之意不在酒,昔日的君晟在权贵眼里白璧无瑕,可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如今出身可被拿来调侃,诸如喻小国舅之流,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极想借着醉意阴损几句,事后再以酒醉为由,一笑泯之。
看穿他的心思,君晟面不改色,“吃酒就免了,小国舅有那个闲工夫,不如亲临兵马司,让部下们认个脸,以免哪日醉酒闹事,被巡逻的部下当成地痞抓了,闹出笑话。”
五城兵马司有各自的指挥使,提督职权虽凌驾于指挥使之上,听着风光,实则是闲职,不过是天子给的名头罢了。
喻小国舅皮笑肉不笑地
看着君晟从面前走过。
君晟本事不小,怼人的本事更是一绝。正面对弈,自己从未占到过优势。
下朝后,君晟回到官署廨房,看着半月来堆积如山的公牍,先翻看起厂卫送审的几桩命案卷宗。
按大鄞律,凡死刑案,皆要上报刑部,再由大理寺复核,平反冤狱。而通政司不同,由皇权授命,复核的皆是厂卫接手的秘辛任务,其中的命案,多牵扯王侯及高官。
如此,增多了与刑部、大理寺的往来。
倏然,下属叩门走进廨房,“禀奏大人,有百姓在柳明私塾发现一具腐尸,由东城兵马司上报给刑部,刑部认为尸身严重腐烂,无凭检验,打算结案。”
君晟未抬眸,食指划过一夜卷纸,“柳明私塾?”
“是二皇子名下专为聋哑学子开设的学堂。”
二皇子是贤妃之子,以求贤之名,广开私塾,博得皇帝欢心,也从中培养了不少年轻门生。
下属又道:“死者身穿褐色提花小袄,左右腕骨戴有一对发黑的银镯,卑职觉着,疑似宛平县的失踪人口。”
君晟沉思,刚刚巡察过的宛平县有一桩失踪案未结,失踪之人是名十岁少年,正是柳明私塾的学童,在私塾旬假期间失踪,失踪地在宛平县,失踪当日身穿褐色提花袄。
君晟后靠在圈椅上,十指交叉内扣。
案子不胫而走,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被兵马司的衙役挡在远处。
夏日炎热,腐臭味四溢,刑部的官员频频作呕,只想尽快处理掉尸体。
二皇子闻讯赶来,撮缬锦衣裹身,俊逸豪富相,才一下马立即被周围的气味呛到,掏出帕子捂鼻,冷着脸示意刑部和兵马司的人动作麻利点。
“晦气。”
他磨磨牙,看向人群中的夫子和学童,眉宇染上不耐,“谁报的官?”
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宫里,皇帝势必会问询。身为柳明私塾幕后的金主,免不了要为此事前后奔走。
若没惊动官府,他大可找人处理掉尸首,省去不少麻烦。
学童们面面相觑,唯一人默默举起手。
被一道道视线凝住,季渊缓缓出列,秀气的面庞紧绷,耳朵泛红。
他是在帮夫子打扫私塾的后院时,再次闻到熟悉又刺鼻的味道,出于好奇,他寻摸一圈,最终在角落的枯井里发现了尸首。
二皇子反握马鞭鞭柄,拍了拍少年的脸,磨牙霍霍,恶狠狠的。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记得事先告知夫子,懂?”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少年犟着一张稚气的脸,丝毫不惧他的指责。
养尊处优的二皇子,素来都是被簇拥高捧的,哪见过这么清高的学童。大热的天,火气也跟着窜起。
他仍旧笑着,风流佻达,看似调笑,拍在少年脸颊的力道却渐渐加重。
刹时红了一片。
季渊不能言语,抿着嘴瞪他。
蓦地,一只纤纤素手挡在了少年火辣辣的脸颊上,将少年拉远了些。
“伢子不懂事,冒犯了贵人,尚希见宥。”
同样闻讯赶来的季绾将弟弟护在身后,温声赔起不是。
二皇子想说多大的人了还叫伢子,却在看清女子面容时,抵了抵牙根。
女子穿着一袭桃粉衫裙,青丝垂腰,玉软花柔的模样,宛若沾染露水的桃花,柔媚不自知。
没等仔细欣赏美人,一声马鸣不合时宜地响起。
年轻的皇子搓了搓鞭柄,笑着越过姐弟二人,走向姗姗来迟的喻小国舅。
两人一个是贤妃之子,一个是皇后胞弟,都是喜好玩乐的人,面上还算过得去。
“小国舅要么不管兵马司,一管就将案子上报到兵部和刑部,闹得满城风雨,就这么喜欢搞大场面?”
二皇子面上带笑,心里暗骂对方是爱出风头的花孔雀,连穿衣打扮都是花花绿绿的。
隆重出场的喻小国舅扬了扬下巴,“案子移交刑部,也是无凭检验,很快会结案,二皇子慌什么?”
“本殿下慌什么?”
“谁说是无凭检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尾调上扬,一个语气平平。
二皇子和喻小国舅同时看向另一端走来的浩荡人马。
季绾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一眼瞧见队伍最前头的男子。
君晟身穿绯红官袍,发束乌纱中,比平日多了几分庄严,如天上月,圣洁不可亵渎。
二十有三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放眼整个大鄞,独此一人。
见着君晟,二皇子更为头胀,不等他问询对方的来由,喻小国舅率先笑问了声:“送交刑部的案子,通政司要插手?”
若不打算插手,怎会有如此阵仗。
君晟视线一扫,在一处定格,随后看向意图搬运尸身的刑部力士。
“案子由大理寺和通政司共同接手,闲杂人等退离。”
喻小国舅最烦君晟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驱马靠近,忍着刺鼻的气味问道:“凭什么?”
刑部力士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君晟没有正面理会喻小国舅,吩咐信得过的仵作准备验尸事宜,并燃烧起苍术和皂角①,“这具尸首可能与宛平县的一桩失踪案有关,本官作为宛平县巡察,立案验尸,有何不妥?”
“无凭检验!”
“验了才知。”
刑部的官员立即捂着口鼻上前打圆场,“恐有秽气伤身,小国舅还是暂且退离到人群那边吧。”
味道冲击嗅觉,难以忍受,喻小国舅拉着长脸退离开。
君晟抬手,示意仵作等人上前。
有君晟亲自来控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吓得捂住眼睛。
季绾没有离开,心无旁骛地观察着大理寺仵作对腐尸的检验,虽距离远,但勉强看得清楚,直到眼前投下一片暗影。
从一片绯红衣料上抬眸,季绾福福身子,疏离客气,“见过君大人。”
君晟挨着她站定,“不怕?”
“民女从医。”
看她不像在假装淡然,君晟抱臂看向枯井那边,“可有验尸的经验?”
季绾侧头看他,烈日灼灼,眼前的人却清清爽爽,不见汗液,“民女愚见,正值盛夏,尸体外观虽腐烂严重,露出骸骨,但应未超出一个月,当然,还要考虑死者生前的年岁、体态等,民女是外行,经验不足,瞧不出太多端倪,献丑了。”
君晟没有否定她的推断,“隔行如隔山,再者,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坦荡的暧昧令季绾哑然,她慢慢挪动步子,站到了季渊的一侧。
被夹在中间的少年仍板着脸,含怒瞪着与刑部官员们谈笑风生的二皇子。
君晟余光注意到少年脸上的两条红痕,一深一浅,看样子像是用什么抽出的血痕,力道不轻不重。
季砚墨是讼师,寻常百姓是不敢轻易招惹讼师之子的。
“何人伤的你?”
低沉的声音平静平缓,却让少年为之诧异,没有想到除了家人,还有人会关心他。
因哑症,他没有玩伴,很少外出走动,体会不到陌生人的关切。
他又瞪向二皇子。
君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叶知秋。
早在赶来的路上,就已得知是季渊报的案。二皇子是柳明私塾的老板,又最厌麻烦,想必为了泄愤,出手教训了自作主张前去报官的少年。
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君晟又看向枯井那边。
仵作等人开始冲洗尸首,须臾,其中一人将复检的结果呈给君晟,“禀大人,死者十岁左右,尸身虽腐烂严重、头发脱落,但一对虎牙保留完整,与宛平县失踪的学童对得上。左额有还一处未腐烂的皮下血肿①,应是致命伤所在。”
“额骨可碎裂严重?”
“并未。”
君晟接过薄册查看,若有所思。
喻小国舅忍不住道,“一处血肿,能说明什么?还得归为无凭检验。”
“说明是谋杀。”君晟越过众人,走向自己的马匹,“陌寒,即刻前往宛平县接那对夫妻入城,凭衣物、佩饰认子。”
“诺!”
二皇子叹道:“君大人巡察地方半月,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回朝还要处理案子,可别累虚脱了,也不知昨晚下榻在哪里,是否住得舒坦。”
“殿下身为皇子,住在宫里。同理,微臣为人子,合该住在沈家
二皇子僵住上扬的嘴角,皇子在十三岁即可行弱冠礼,深受帝宠的,会得到建在宫外的府邸。君晟此话,并非自嘲,而是极深的讽刺,讽刺他至今没有自己的府邸,不得不与皇弟们挤在同一屋檐下。
“大人的嘴,毒得很。”
“谬赞。”君晟一扬马鞭,绝尘而去,鞭身飞扬,甩在了二皇子的侧脸上。
“嘶”了一声,二皇子捂脸后退。
虽只是轻扫了下,还是火辣辣的。
陌寒躬身,“大人非有意,还望二殿下勿怪。”
“滚!”
柳明私塾暂时被封,季绾带弟弟回到医馆。
少年明明很委屈,却安静地泡了个药浴,随后坐在外间的木桌前捣草药。
季绾从隔壁的廖家铺子回来,将一碗盛满荔枝杨梅的凉饮摆在少年面前,“廖姐姐亲手为你做的,尝尝合不合口味。”
季渊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心不在焉的。
季绾失笑,“有话想说吗?”
弟弟不会讲话,性子敏感,不善表达,多数时候需要季绾来开解,可她清楚弟弟只是孤独,而非孤僻。
沧桑世道,对一个残缺的人而言更为艰难。
季渊知道姐姐一直都懂他,就更不愿给姐姐添麻烦,他低头吃荔枝,腮帮鼓鼓:适才君大人替我出了气。
他比划着手语,一脸认真。
想起君晟恰到好处的一记“报复”,抽得二皇子不明所以,季绾也觉解气,更多的却是不解,不解君晟为何要维护他们姐弟。
出于义气吗?
可他们并无深交。
那是因为婚约?
季渊又比划道:姐,我不想回柳明私塾了。
“那你还想读书吗?”
季渊:想。
季绾点点头,换个环境也好,弟弟在柳明私塾一直很压抑,她都看在眼里。
可合适的私塾并不好寻觅。
盛夏多变,时而小雨,时而晴。
落日熔金,金灿灿的水光跳跃在油润的青石路面上,悠悠,脉脉,绵绵。
将医馆交给母亲,季绾背起药箱去往沈家。
路上积水,沾湿绣鞋,季绾步履轻盈,没在意小的细节。自十岁随爹娘搬来京城,颇得沈家婶子照顾,投桃报李,没必要因为沈栩,断了与沈家的往来。
抵达沈家时,炊烟袅袅,香气飘巷,今日掌勺的是三郎的遗孀潘胭,一位没落门第的小姐。
四年前,沈三郎病逝,怀胎九月的潘胭悲痛万分,动了胎气,早产下一女,取名沈茹茹,小家伙争气,如今被养得白白胖胖。
一见季绾进门,沈茹茹扭着小身躯迎上前,抱住女子的腿,“绾姨。”
季绾蹲下来掐掐女娃娃的脸蛋,从袖子里摸出三块廖家铺子自制的糖果。
没等沈茹茹欢喜,手里的糖果就被人夺走一块。
紧接着,是二郎媳妇曹蓉的叫骂声:“沈二宝,让你爹瞧见,非打得你屁股开花不可!”
沈茹茹的堂哥沈二宝抓着糖果跑远,笑嘻嘻的甚是调皮。
曹蓉懒得搭理儿子,朝季绾盈盈走来,“绾儿来了。”
沈二郎是廪生,秀才中的佼佼者,可为参加县试、府试、院试的童生作保,本该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可京城人才济济,就显得不那么出众了,但仍是沈家的门面。
曹蓉也随之成了掌家媳。
以致大郎媳妇时常“拈酸”,埋怨公婆偏心,只看重功名,坏了家规。
季绾站起身,稍作点头,一贯的客气疏离。
听见动静,掌勺的潘胭掀帘子走出灶房,用围裙擦了擦手,“饭菜一会儿就好,绾儿在家里用饭吧。”
季绾边往正房走,边婉拒道:“不了,我为婶子施一副针就回去。”
“多副碗筷的事。”
曹蓉也跟着挽客,“后院的新房建好了,吃过饭,嫂子带你去瞧瞧。”
季绾顿住步子,不解地回眸。
曹蓉笑开,柳眉弯弯,推开穿堂的后门,指向后院东北角的二层小楼,“这是爹娘自掏腰包,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算在聘礼之外的。”
这是季绾始料未及的。
一座小阁楼,足以用光老两口的积攒。是恐怠慢了君晟,还是打定主意不分家?
按理儿,君晟是朝廷正三品大员,又非沈家长子,大可自立门户,独门独院。
“我不知此事。”
“惊喜嘛!绾儿好福气,聘礼都快赶上公侯小姐了。”曹蓉倚在门边翻弄手里的帕子,语气不明,“老四是个没良心的,但愿君大人是个有心人,莫再辜负咱们家咯。”
季绾不知该说什么,听得出,沈家媳妇们虽然吃味,但还是希望君晟能认祖归宗,毕竟有这么个位高权重的小叔子,到哪儿都能挺直腰杆。
还需尽快悔婚。
以免辜负了老两口的好意,不过赶在摊牌前,该先与君晟打个招呼。
退婚是两家的事,原本,她是打算先说服双亲,再由双亲出面,与沈家老两口商榷退婚的事,可父亲那边难以说服,此事又不宜再拖,只能寻君晟商量,请他主动劝说老两口了。
想必君晟不会为难一个不情愿成婚的女子。
沉静如常地为乔氏施过针,季绾没有留下用饭,独自走进巷子里。
暮霭沉沉,光线暗淡,低洼的积水映出黄昏倒影,很快被细雨荡出涟漪。
无人注意的角落,沈栩站在交叉口的西府海棠前,望着那抹倩影没入黄昏最后一缕霞光,久久收不回视线。
身后执伞的太师府小厮躬身道:“戌时了,公子该回去读书了。”
太师府主母谭氏对于沈栩的功课极为严格,每日都会亲自考查,大有拔苗助长之意,好在沈栩记性好,学识扎实。
沈栩垂眸,秀气的面容染上轻愁,接过小厮递来的食盒走到沈家门前,弯腰放在门口。
食盒里装满奇珍药膳,对癫痫有一定疗效。
食盒上还附有一张纸条。
“不孝子阿栩奉上。”
沈栩回到太师府已是华灯初上,六角琉璃灯盏烨烁发亮,沿着庭院纵向延展,亮如白昼。
绿水环绕流丹飞阁,有琴音自高处传来,悠扬悲怆。
琴音由心生,沈栩伫足聆听了会儿,拾级而上,走进帘栊飘浮的二层阁楼。
“母亲。”
琴几前,主母谭氏止住琴音,淡淡“嗯”了声,并未询问儿子去往沈家的事。
妇人四旬年纪,钗钏珠翠,仪望雍容,保养得当,仿若暮色绿杨烟中静坐的仕女,只是面容苍白了些、冷然了些。
沈栩没讨嫌,简单交代几句,再次躬身,“儿回房读书了。”
徐老太太不认他这个长孙,说什么也不肯举办认亲宴,能否在太师府站住脚,全看接下来的科考是否能榜上有名。
“回去跟陈妈妈说一声,让后厨重新为你备膳。”
“让母亲费心了。”
沈栩转身之际,瞧见里间隔扇里探出半个身子,是憨头憨脑的君二郎,正咬着手指冲他傻笑。
高大的个头,面容烂漫,眸子清澈。
“听说你去了沈家,可见着我大哥了?”
“豫哥儿。”
谭氏转眸,瞥了一眼缩回去的嫡次子君豫,面露不悦。
半月来,谭氏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君晟。
沈栩抿抿唇,没有回答,走出花园的阁楼,径自朝琉璃苑去,湖绿长衫飞曳,翩翩风流姿,引得三两侍女偷觑。
比起昔日寡欲矜贵的长公子,这位被认回的沈少爷虽沉闷,但至少是她们能够触及到的。
听闻主母已在为少爷物色通房,有心的侍女蓄着斗劲儿,就等科举结束之际飞上枝头。
翌日万里晴丝,季绾如常去往医馆坐诊,晌午时分,她得空去了一趟珍书阁。
坐在书肆门前的白发翁露出大牙花,招呼她过去坐。
“丫头这回想要哪本书啊?”
自从发现这家书肆,季绾就此结下缘,凡是想读阅的书籍,即便是孤本千金难求,齐伯都能借给她。
不是她占便宜没够,而是齐伯过于热情主动。
还有药商冯老太,那是出了名的奸商,可自从去年起,对她家医馆开了闸,药材供应源源不断,且都是最低价,着实是另眼相待。
季绾哭笑不得,根本不知泼天的富贵源自何处。
“齐伯,你
与君大人相熟,可否帮晚辈送一封拜帖,晚辈想约君大人见上一面。”
她不知君晟是否还住在此间,也不知君晟是否会单独见她,只能委婉开口,做好石沉大海的准备。
掌权的臣子,一日万机,或许亲事是他万机中的最后一环,不愿多花心思,才草草定下她。
齐伯拿起如意棒挠了挠背,扬起花白的眉毛,“明日朝廷休沐,大人歇在这边,你直接过来就成。”
那敢情好,出师顺畅。季绾提壶给老者斟茶,茉莉味清淡缥缈,缭绕指尖,“那也劳烦您给大人提个醒,以免大人有别的安排。”
“放心吧,你的事,大人定会排在前头。”
“......为何?”
齐伯耸肩挠背,将笑不笑的,“事实罢了,小老儿哪里晓得!大人日后多半是个耙耳朵,家里娘子的事最大。”
“您说笑了。”
十六、七的大姑娘即便不拘泥闺阁,也禁不住这番调侃。季绾薄了脸儿,靠坐在藤椅上吹风。
夏日炎热,绿藤爬满墙的巷子里却荫凉清爽,知了声声,熏风舒畅。
“啪!”
齐伯捞出井里的西瓜,对半切开,手上功夫麻利,招呼季绾品尝,自己也捧起一小块,坐在门口向青石路上吐籽。
提到水井,季绾不禁想起昨日的场景,“您老可听说柳明私塾的案子了?”
“街坊传遍了,说是谋杀学童案,已移交大理寺和通政司了。”齐伯打个饱嗝,“凶杀发生在荀假期间,失踪地又在宛平县,这事委实诡异。”
凶手为何将尸首运至柳明私塾?还是说将人绑架回京才动得手?
尚无从知晓。
“对一个伢子下手,真是畜生。”齐伯使劲儿吐出瓜籽,“听说是季渊发现报的官。”
“嗯。”
因此还得罪了二皇子。
“您老可知,城中哪家私塾的先生随和些?”
弟弟又闷又犟,吃软不吃硬,季绾想将人送到温和健谈的夫子门下。
齐伯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回头小老儿替他寻摸寻摸,京城人才济济,不愁拜师。”
深夜,君晟回到书肆,收到齐伯转送的拜帖。
男子停在门前,右脚仍踩在上一级的石阶上,就那么拆开帖子。
秀娟小楷工工整整,看起来是字斟句酌过的。
“陌寒,替我推掉明日的邀宴。”
跟在后面的陌寒张了张嘴,明日的酒宴可是刑部、兵部两位尚书的邀约啊。
反倒是齐伯嘿嘿笑了,他就说,大人会是个耙耳朵。
随后,老者又说起为季渊寻觅夫子的事。
月波缀在云屏上,依稀可见里面的男子在更衣,比慢条斯理再缓慢一些,之后走出云屏,随意坐在躺椅上。
垂在椅边的衣料上有云纹隐现灯火中。
君晟手里把玩着锤揲熏炉,漫不经心的。
齐伯以为他不打算为季渊的事费心,躬身欲要退下,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冷调的笑。
“先帝三十七年二甲进士,收几个关门弟子不在话下吧,齐老先生?”
齐伯愕然转身,连连摆手,“不中,小老儿懒散惯了,可听不得嗡嗡读书声。”
“明儿把书肆后院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刚好用作学堂。”君晟放下熏炉,懒懒撑头,“成交的话,地窖里那二十坛梨花白归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