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季绾反应过来,马车又是一颠,两人贴在一起,感受到了彼此的体温。
厚实的衣料也隔绝不了的体温。
季绾僵坐,被颠簸起伏,只觉君晟的腿结实富有力量。
她忙不失迭地起身,趔趄着坐在了小榻上,面朝里,缩成一团。
粉衣、白裙、玫色披帛齐齐垂在榻沿。
腿上的重量撤去,君晟看向兔子一样钻进“洞”里的少女,听她解释道——
“我刚刚没有站稳。”
“嗯,无妨。”
季绾扭头看向男人,见男人淡淡然的,这才消除刚刚的窘迫,转过身背靠车壁而坐。
车队途经一处崎岖山路时,速度降了下来,刚好给了御厨和宦官呈送饭菜的机会。
饭菜由最中间的天子座驾向前、后依次分发,到了最后的梯队,只剩下被人挑剩的素菜,人在途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御厨们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各辆马车上都有足够的食物。
可轮到君晟的车驾,一名宦官笑着递上两个鼓囊囊的牛皮袋子,一个是天子赏赐的,一个是君太师和君二爷托宦官送来的。
君晟接过,让季绾挑几样吃食凑合果腹,“等到了营地,会有可口的饭菜。”
看着两袋子堪称饕餮的点心,季绾失笑,感觉君晟将她当成了挑嘴的小孩子。
晌午时,季绾从自带的箱笼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在车底,又取出拨浪鼓准备午休。
君晟坐在还算宽敞的榻上,看着蜷缩的少女,捏了捏眉骨,等少女抱着拨浪鼓睡着,才起身将人打横抱起,稳稳放在榻上。
只是,他没有同新婚夜那样交换位置,委屈自己睡在地上,而是侧躺在少女身边,枕着一只手臂打量她的睡颜。
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季绾睁开眼,入目的是摇晃的车顶,鼻端嗅到清爽的山檀香。
察觉到自己睡到了榻上,她缓慢转头,看向倚在一侧只占了个边角的男人,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爬上榻的。
抱着被子坐起身,她想起君晟那句“出门不便,不拘小节”,自己决定与他出行,就已料到会有同车、同眠的不便,只是他没必要在她选择睡车底后,秉着君子之礼,再偷偷将她抱到榻上。
不过,他也没行多少君子之礼,自己同样睡在了榻上。
“君安钰。”
听到轻唤,浅眠的男人睁开眼,对上少女怪怨的目光,淡声解释道:“秋猎耗费体力,若是休息不好,很可能在途中染病。你想成为累赘吗?”
季绾愣住,第一次见他严肃地阐述一件事实。
他还挺了解她的,她从不愿成为谁的累赘。
“是我考虑不周。”
君晟没有责改的意思,“你野宿经验少,顾虑不到细节很正常,放心,有我在,会适时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季绾虚心接受,“那现在该做什么?”
君晟闭眼拍拍榻,一本正经道:“保存体力,再躺会儿。”
“......”
再次躺到榻上, 季绾没有睡意,背对君晟摩挲起拨浪鼓。
老化的鼓面薄脆不堪,指不定哪日就会破碎掉。没了拨浪鼓的陪伴,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再睡得安稳。
与别人多彩的梦境不同,她的梦总是颠簸在无尽的暗夜中,不见天日。
“怎么不睡?”
背后传来君晟低沉的嗓音,在晃动的马车里被激荡出别样的暗昧。
季绾没有翻身, 向上掖了掖被子, 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的拨浪鼓快破了。”
“换一个?”
“没有能够取代它的。”季绾温柔抚摸着鼓面, 心口一动,“先生愿意听我絮叨吗?”
“我在听。”
“我娘说我牙牙学语时,吐字最清晰的两个字是哥哥, 幼时每次哭闹, 娘亲就会一边摇晃拨浪鼓, 一边‘哥哥哥哥’地逗我,一哄保管奏效。我的梦境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 颠簸暗黑,像是身处马背上, 时而惊醒, 时而有一双臂膀环住我,带我奔向长路尽头那一点点曦光。我想,那双臂膀就是哥哥的,而哥哥就是......”
说到触及心底的秘密, 季绾没再矜持, 拥着被子翻身面朝君晟,在他略带怔然的目光下, 举起泛旧的拨浪鼓,“哥哥就是它。”
木身羊皮小鼓,两耳垂下似臂,手柄似并拢的腿,外形勉强可视作人形。
季绾轻轻摇晃拨浪鼓,鼓声咚咚,像在向人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哥哥”。
君晟静静聆听,当年一文钱不到的小玩意,插柳成荫,竟成了她割舍不掉的床头“月光”,每夜伴她入眠。君晟颇为感慨,忽然抬手握住她捏柄的手,“别晃了,你的哥哥快散架了,该功成身退了。”
季绾抽回手,抱紧拨浪鼓,“它无可取代。”
多大的人了,还会执念一个幼时的玩具,君晟默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不顾女子的挣扎,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它会被取代的,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亦或没有发觉,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男人的力气太大,季绾被桎梏其中动弹不得,在清冽的深秋,这样的拥抱很是温暖,可这不该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温暖。
“你越矩......”
“出门在外......”
“那也不行......”
“睡吧。”
两人先后打断对方的话,并非无礼,而是心知肚明对方要说什么。
季绾僵硬不动,却在此刻想起上次欲行试探的事,试探有君晟在身边时,自己能否踏实入睡,这无疑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说服了自己,季绾试着放松身子,甚至有意迎合上男人身形的弧度。
只是骨盆处不宜贴合,恐有难言的炽热渗透而来。
她曲起一条腿,抵在两人之间,慢慢合眼,将拨浪鼓反手抛开。
拨浪鼓“啪嗒”坠在车底绵软的褥子上。
君晟注意到她这个怪异的举动,没有猜到其目的,却因软玉在怀,放松了警惕,隔着棉被将人搂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车队继续行进着,飞驰在茵茵草地上,黄犬踏燕,游隼翱翔,好不壮阔。
将近申时,一行人抵达营地,车外传来招呼声,招呼着大家伙下车休憩。
始终没有入睡的君晟拍了拍怀里睡熟的女子,“醒醒,咱们到了。”
季绾悠悠转醒,睁开沉沉的睡眼,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处在梦境奔向曦光的一刻,她迷迷糊糊环住身边的男人,唵呓道:“哥哥,别丢下念念......”
二岁的记忆已被光阴封尘,留在脑海里的所剩无几,她忘记了这句唵呓,是在被收养前对着桃林中那道身影
哽咽的最后一句话。
她太小,不懂得用呐喊去留住隐蔽在桃林中的少年。
而那少年离得太远,没有听到幼儿的挽留。
意识回笼,季绾揉揉眼皮,惊讶地发现,有君晟在,自己再次睡得深沉,可没等她回味,就被君晟拥坐起来。
厚厚的帘子也被人从外头挑开。
细眉细眼的御前小太监赔笑道:“君大人,陛下有请。”
恐初醒的模样被人瞧见,季绾将脸埋进君晟的怀里。
君晟侧身为她遮挡,面朝车门的方向淡淡道:“冯小公公不懂得非礼勿视?”
姓冯的小太监立马赔罪,“诶呦,是小奴疏忽,忘记大人已有家室,实在抱歉。”
说着,他撂下帘子,背对马车,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榻上男女衣衫交织的模样。在后宫当差,除了皇帝临幸宫妃,登不得台面的腌臜事也不少,小太监见怪不怪,却还是被容色过于出挑的一对男女惊艳到。
不远处,承昌帝由着太子搀扶,徐徐步下脚踏,与同车的几个青年俊才有说有笑。
沈栩陪在旁,不声不响不出风头,偏偏这份稳重落入帝王的眼中。
有时候,明面上喜欢的和心里喜欢的往往不同,应了一句心口不一,而实际上,承昌帝也最欣赏内敛寡言又怀才的人。
至少耳根子清静。
远离朝廷是非沉浸广袤旷野,承昌帝更显随和,当众开起玩笑:“朕来瞧瞧,今日有多少卿家携着如花美眷前来?”
众人随天子看去,一对对结伴并肩的眷侣,为瑟瑟秋日添缤纷。
沈栩无打趣的兴致,略过一拨拨人群,看向后排,正见君晟将季绾从车廊上抱下,一双手撑在女子腋窝,将女子稳稳放在地上。
沈栩移开视线,扫过远处起伏的山峦,内心平静无波,不知是外出心境随外界变得开阔,还是经历那日与君晟较劲儿而心态疲累,他想自己该接受青梅酒的涩口,放下前尘的纠葛了。
木已成舟,不该执着。
由冯小公公引路,君晟带着季绾来到御前,作揖见礼。
季绾随之欠身,不敢直视圣驾。有君晟在,她并没有慌张。
承昌帝笑了笑,视线来回在小夫妻之间,见女子玉软花柔的模样,惹人怜惜,打消了揶揄的心思。
“朕曾偶然见过季娘子在大理寺为闺友击鼓鸣冤的场景,英武豪杰,勇气可嘉。”
季绾有些受宠若惊,曲膝道:“陛下过奖,臣妇受不起。”
承昌帝的目光停顿了下,“谦虚了。”
想到这位妙人是君晟接续沈栩姻缘时娶到的,帝王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斜后方的沈栩。
他不觉得大丈夫在功成名就前舍弃情爱是卑劣之举,只是感慨缘分的变数。
沈栩愀然作色,默默低头。
君晟垂帘,耳边是天子浑厚朗然的笑语,回想起的是那年站在分岔路口的抉择。
他受师母托付,带走了被争夺的孩子,又奉天子之谕,带回了长大的孩子。
至于认不认得出,是该由他这个从棋子翻盘成为执棋人所决定的。
带着季绾离开圣驾,两人按礼部的安排,走向指定的帐篷,却在途中遇见并排走来的君二爷和君四公子。
君晟站定,“二叔。”
君二爷停下步子,流露几许复杂之色,“安钰啊。”
君晟颔首,拉过季绾。
季绾敛衽一礼,比之在御前,清冷不少,“晚辈季绾,给侍郎大人请安。”
君二爷捋捋短须,“一家人不必客气,你合该随安钰唤我一声二叔。”
随后,扯了扯身旁的儿子,“既见哥嫂,怎不见礼?”
当着外人的面,高门的礼数不可少,四公子君腾却一副桀骜姿态,装都懒得装一下,虚虚抱拳,“安钰兄。”
接着面向季绾,敷衍一声:“嫂夫人。”
君二爷一脚蹬在他的腿上,“说人话。”
“孩儿刚刚是狗吠?”
“你该唤安钰什么?”
“又不是孩儿的堂哥,唤表字有何不妥?”
君二爷点点他,抿唇敛气,又拍了拍君晟的肩,叮嘱几句后,拉着君腾离开。
君腾一步三回头,透着恨意。
当初要不是季绾的父亲多管闲事,他至于吃牢饭么!还有君晟,莫名其妙插手此事,害他出狱后又受了一顿窝囊气,被逼尽释前嫌,至今还被好友们笑话。
周遭安静下来,君晟握住季绾的手腕继续向帐篷走去。
季绾心有余悸,将去年君腾当街鞭打无辜菜贩的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遍。
“去年,君腾出狱后扬言要我们家好看,后来不了了之了,先生可知,是何缘由?”
同是君家人,君晟应清楚些眉目吧。
“有人拦下了。”
听得君晟的回答,季绾下意识问出:“何人?”
随即反应过来,莞尔一笑,“先生为何要帮我们?”
君晟侧眸看她,“岳父为民伸张正义,不该被腌臜的人报复。”
季绾笑盈盈地回视,不自觉向他那边靠去,又记下一个人情。
可君晟没说的是,之所以帮助季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为了不让人打扰她安稳的生活。
另一边,久不现身的姚宝林扭着细腰出现在众人面前,珠翠罗绮,胭脂香溢,依旧傲慢。
没经任何人的通传,她兀自走进皇帐。
“陛下,臣妾腰疼。”
甫一帐篷,一改骄矜,楚楚可怜。
帐篷里的男子们齐齐看向她,又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承昌帝正在听青年才俊们吟诗作赋,处在兴头上,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姚宝林杵在门口,发觉自打她瘦削变样,天子再不会事事有回应、对她百般呵护了。
帐篷内谈笑风生,奏乐声起,回荡在广袤旷野,被“赶”出来姚宝林站在帘子外,绷紧下颌。
有同行的妃嫔投来异样的目光,或笑或嘲,脸色各异,连被称为老好人的淑妃都翘了翘嘴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况是圣宠。
第34章
走进指定的帐篷, 季绾环顾一圈,帐篷内宽敞明亮,简单的家私除了床、柜、桌、椅, 还有屏风、浴桶,比她出嫁前的闺阁还要大。
帐外,御厨们搭起锅灶,起锅热油, 很快飘散出饭香。
赶了一日的路, 君、臣都有些疲惫,想要饱餐一顿的欲望达到了峰点, 时而还有孩童跑到御厨前拍肚皮,饿得流出口水,惹笑众人。
御厨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众人三三两两, 或回帐篷休息, 或结伴在附近漫步,等待着开膳。
君晟被人请去皇帐, 叮嘱季绾在帐篷里等待。
季绾坐在半卷帘子的门口,看着帐篷外热闹的场景, 瞧见一小拨人簇拥着一位侈服美人走来, 吸引了不少目光。
季绾认出那是上次办砸了烟火宴的姚宝林。
比之上次,美人又瘦削了不少,腰肢细得不及将士的手臂粗,脸颊也有些凹陷, 要不是有骨相支撑, 瘦得快脱相了。
季绾低头吃点心,直到垂下的视野里出现一双金丝绣鞋。
她忙起身行礼。
姚宝林挥退侍从, 进了帐篷,睃趁一圈,“你是通政使的妻子季绾?”
“正是臣妇。”
“我有事寻你。”不同于对待宫里人,姚宝林此刻说话直白,没有拐弯抹角浪费唇舌,“我呢,最近患了怪病,问诊过不少太医,无论如何调理都一再消瘦,便想着在宫外求医。听说你从医,治好了德妃的乳痈,可否为我试脉?”
太医都治不好的病症,多是顽疾,季绾可没把握,并不想逞能多惹事端,“乳痈并不难治,寻常郎中皆可医。”
意思是,她也是寻常的医女,揽不了顽疾和疑难杂症。
再者,德妃与姚宝林不和,她作为德妃的人,不该与其他嫔妃扯上关系。
没想到会被对方拒绝,姚宝林多
少有些不爽利,是没许给好处吗?
“为我看诊,无论有无对策,都不会亏了你。”
“贵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姚宝林摇摇团扇,大冷的天,畏寒又要降火气,先前她想瘦削些,是为了不与景兰诺相像,被皇帝施以警告后,想要养回来,却是急遽消瘦不称心,怎么最近连求医问诊都会遭到拒绝?
分明是这女子不识好歹。
可她是君晟的妻子,又没法子训斥。
使劲儿摇了摇团扇,姚宝林扭着腰离开,一肚子的怨气,被到处闲逛的君腾瞧个正着。
“呦,本事大啊,连姚宝林都敢得罪。”
没承想许久不遇的人,一日连见着两回,季绾冷下眸子,坐在门口马扎上,继续吃手里的点心。
众目睽睽,一个纨绔子能拿她怎样?
君腾的确不能拿她怎样,但逮到机会,还是想膈应膈应她,“听宫里人说,你与德妃娘娘往来密切,可确切?”
“不关四公子的事。”
“那就是真的了。”君腾施施然地在原地踱步,“旧识一场,告诉你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这事儿没传出君家,但君家人尽皆知。”
看她爱答不理的,君腾耸了耸肩,“德妃入宫前,一直喜欢的人是君晟。”
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真切,生怕季绾听不清楚。
“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德妃娘娘一气之下入宫为妃,如今混得风生水起,手段了得,你说君晟有没有后悔?”
周遭欢歌笑语,人声鼎沸,季绾在一片热闹中,看着一脸得意的搅屎棍,淡淡道:“你也说了,郎无意,怎会后悔?”
“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念旧。”
“那你也不了解男人,至少不了解君晟,君晟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君腾哑然,怎会想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妇人会极力维护丈夫而不是吃醋闹情绪,“继续嘴硬吧,反正我是在提醒你,德妃拉拢你,绝非单纯的欣赏,好自为之。”
“四公子也好自为之,嚼舌根多了,恐会烂舌头。”
君腾磨磨后牙槽,拂袖离去。
讼师之女,巧言诡辩。
季绾冲着他离开的方向踢了踢地上的土,实在倒胃口,放回点心,坐在桌前发呆。
心动是难以左右的,喜欢上一个人无可厚非。德妃喜欢君晟是单方向的,就是说两人之间清清白白。
至于君腾所言的“德妃目的不纯”,季绾不打算深究,德妃如今在后宫风生水起,有势力人脉,会一直沉溺在得不到的过往情爱中?她与德妃算是君子之交,若日后有更深的交集,势必会经历诸多考验,反复拉扯中,可见人心。
季绾又拿起点心,细嚼慢咽。
君晟回来时,季绾已摆放好饭菜,等在桌边。
“怎么不先动筷?”君晟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鬓。
亲昵的举止没有引起季绾的不适,在深秋的郊外,有一个乐于给予她温暖的人,只会生出慰藉之感。
“等你一起。”
季绾没提那事儿,不愿受人挑唆,再者,身为名义上的妻子,自认没资格多问。
日暮四合,天地暗沉,月波渐渐穿透云层倾洒大地。
用过膳,君晟带着季绾在绿茵中的溪水旁漫步消食。
入夜更添寒凉,水边无流萤,季绾披着厚实的斗篷,仰头细数墨空中瑜荚形态的星星。
君晟跟在后头,偶尔提醒她当心脚下以免打滑跌进水里。
溪水对面,姚宝林带着宫女和画师走走停停,最是招摇。
季绾听到路过的人窃窃私语。
“一个宝林,靠美貌上位,花无百日红,没点真本事,难以维系圣宠。”
“此言差矣,她并非靠美貌上位,而是与景夫人容貌相近。如今瘦得脱相,保不齐哪日就会失宠。得罪过那么多人,下场可想而知。”
季绾站在溪边,望向对面要求画师作画的女子,心生疑惑,旁观者都已料到她的结局,当局者认不清现状吗?
说来,不过是得宠一时的棋子。
帝王的棋子。
“先生也能料到姚宝林的结局吗?”
君晟在她身侧站定,负手仰望苍莽的远处,“能。”
任何一个恃宠沉迷不懂谋划的妃嫔,都在入宫前被权贵们看透了命运,真正能大杀四方的,都是有勇有谋的,最难得的,是那些隐忍后发的女子。
骄纵之下,难成大器,无论是皇女还是宫妃。景夫人当年所虑,就是担心女儿成为诸如姚宝林这样的棋子,最终,只会沦为弃子。
景夫人还有一重忧虑,女儿被接入宫中,皇帝爱屋及乌,可随着年岁和容貌变化,早晚会成为皇帝的笼中鸟,被觊觎、占有、厌腻、丢弃。朱颜未老,心已枯。
忆起师母当年的话,君晟抬手搭在季绾的肩头,将人拉近自己。
季绾扭头,小幅度地扭了扭肩,不懂在众目睽睽下,这人怎会突然做出亲昵的举止。是做给别人看的吗?
君晟扣紧她的肩,“抱着暖和。”
是挺冷的,季绾不得不承认,被搂住的身体暖融融的。
勉强当作他是在人前做戏吧。
朝堂中人注重名声,夫妻和睦融洽也能博得个好名声嘛。
既说服自己要好好配合他,为他消除有心人的挖苦,季绾主动朝他挪近半步,缩减了缝隙,至少外人看来是亲密无间的。
一息间,从排斥到配合,君晟猜出她的心思,不禁笑道:“多谢。”
“先生也不必与我客气。”
两人目视前方,谁也不看谁,比貌合神离多了一成真心相助。
有同僚带着妻女路过,笑着打趣,“年轻人新婚燕尔,就是喜欢腻乎在一起。”
恰好太子携一众臣子走来,沈栩不在其中,正伴在圣驾前。
狩猎宴,除禁军挎刀披甲随时守护圣驾,其余臣子均需便装出行。
太子一袭烈焰红衣,与沉稳的性子不同,飘逸张扬,最是凸显,“孤一直觉着君大人是个寡情冷淡的人,如今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桥段不啻发生在折子戏里。”
君晟单手扣住季绾的后颈,让她埋头在他的氅衣上,以免看到厌烦的人。
“殿下不是最喜欢践行,试一试便知折子戏是否荒诞。”
“借君大人吉言,等孤选定了太子妃,一定要敬你一杯。”
紧随其后的詹事府官员附和道:“那整个詹事府都要敬君大人一杯了。不过话说回来,尊夫人穿的素淡衣裳,恕我孤陋寡闻,怎么没见过这种面料,是自个儿织的?”
即便是太子的人,即便太子有意拉拢君晟背后的势力,可有些人还是想要落井下石趁机挖苦,毕竟君晟曾是无瑕白璧,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
夫妻一体,讽刺他的妻子,等同于讽刺他。
另一人笑道:“像茧绸,应该是我辨认错了,尊夫人怎会穿茧绸?”
茧绸是柞蚕丝所织的绸,比起桑蚕差了许多,更比不上他们所穿的名贵衣料。
太子睨了两个部下各一眼,冷幽幽的。
两人立马收敛,却听君晟浅笑道:“真正的猎户穿粗葛绤衣,脚踩青布靴,哪像两位大人,穿得花里胡哨,是来狩猎的还是来做绣花枕头到处卖弄的?”
君晟轻哼了声,“穿得太艳丽,是有代价的,别回头被猎物盯上,成了滋养土地的肥料。”
“你,岂有此理!”
“荒谬,荒谬!”
两人眼瞪如铜铃。
“行了,三位,和气生财。”太子笑着打了句圆场,带着两人离开。在朝廷上针锋相对吃瘪的时候还少吗?他二人可不是君晟的对手。
等他们走远,君晟低头看向从他怀里仰起脸的女子,“这衣裳挺好,那些都是攀比之人,不必理会。”
婚前后,绫罗绸缎堆满室,季绾不想惹眼,才为自己选了相对朴素的着装,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嘲笑了,果然朝堂处处有冷箭。
“我替先生心累。”
“习惯就好。”
见多了名贵华丽的衣袍,君晟反倒喜欢季绾身上这件素雅的衣裳,不过,季绾喜欢穿戴什么,是她的自由,他不会指手画脚。
季绾点点头,她不会与人攀比,一直是我行我素的。
夜里下起雨,季绾站在帐篷口,呆呆仰望雨幕,直到身后传来君晟的提醒。
“念念,浴汤快凉了。”
宫人在两刻钟前送来浴汤,季绾踟躇着该不该请君晟先行回避,可外面雨势不见小,支他出去貌似失礼又不妥。
听到君晟的话,季绾应了一声,撂下帘子走进屏风,心不在焉地褪去外衫,跨进温热的浴汤。
罢了,君晟是君子,当坐怀不乱,何况还隔着一道屏障。
季绾向后仰躺,沉浸在浴汤的温热中。一路风尘仆仆,困意上头,眼皮愈发沉重。
细雨声声,静谧安宁,季绾在一阵猫叫中猛地睁眼,发现一只长毛白猫出现在浴桶旁,正伸长爪子够着什么。
搭在浴桶边的衣裙随之落地,盖在白猫的脸上。
“喵——”
白猫受到惊吓,哧溜跑开,拖着长长的衣裙直奔帐篷口。
季绾坐直腰身,双手扒在桶沿,她不知白猫从哪里来,却知不能让猫咪将衣裙“偷”走,“先生,抓住那只猫。”
“喵!喵喵!”
白猫发出急促的叫声,张牙舞爪,后颈被提溜在一只大手里。
君晟将小家伙举起来,桃花眼泛笑,“夺”回衣裙,随手一抛,任白猫落地、溜走。
是那只喜欢到处溜达的御猫。
屏风后传来季绾的询问:“先生抓到了吗?”
“嗯。”
衣裙被白猫拖出一大段距离,沾染了地上的尘土,不宜再穿着,君晟微扬眼梢,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衫,一只手绕过屏风丢了进去。
也不管是否丢准。
季绾接住抛来的衣衫,发现没有肚兜,一时羞赧,也不能张口要那贴身之物。
况且,君晟拿给她的外衫宽宽大大,显然是男子款式,像是葛布袍子。
为狩猎准备的吧。
季绾穿上衣衫,脚踩靸鞵绕过屏风,快速走到包袱前,翻找里衣。
褐色外衫包裹的身躯玲珑婀娜,肌肤被葛布衬托得更显细腻。明明一件平平无奇的粗衣,反倒穿出了别样的风情。
翻找出肚兜揣进怀里,她小跑进屏风,窸窸窣窣一阵后,浑身无力地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是热的,有茶叶的清香。
正当她以温水浇灭体内燥热时,搭在肩头的湿发被人从背后撩起。
季绾手捧热茶僵坐不动,感受到发丝被一缕缕擦拭,酥麻自头皮蔓延开。
君晟站在她身后,替她绞着湿漉漉的长发,动作温柔到极致。
葛布很薄,沾水半透,形成一条条的纹路,粘在女子的背上,君晟目不斜视,好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为她绞发上。
等发丝柔顺成绸,他放下布巾,来到女子面前落座。
灯光中对视,季绾不自在地移开眼,为他斟了一杯茶,“先生请。”
“说过很多次,不必同我客气。”
季绾杏眼微颤,迎上他的目光,“先生为何对我如此......”
贝齿轻轻咬住粉唇,她嗫嚅问:“......温柔?”
闻言,君晟只是一笑,“可觉得我轻浮?可厌恶?”
季绾摇摇头,从未将他与轻浮联系在一起,更没有生出一丝丝厌恶,只是有些负担感。她趴在桌上上,枕着一条手臂,静静听他讲话,意识开始游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