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想
了一番,开始卸去易容。
她缓慢卸去一些多余的装饰,让这张面孔变得清隽干净起来,幻化为那一张被她放弃的假面。
当一切打理妥当,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有一瞬间动摇。
她的指尖轻触碰着自己的眼角,心却在犹豫。
他既已经怀疑,话说到这里,继续隐瞒着还有意义吗?
那一夜随云山中,他说她不配。
她竟险些寻死,寻死时那个疯狂的念头是,让他的王妃消失,秘密永远埋葬,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
几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念头竟成谶言。
她不是他的王妃,从来不是,只是演过一场虚假的皮影戏。
那场戏早已落幕,只是他自己留恋其中不肯走出罢了。
她苦笑一声,心灰意冷,他既然要看,那就干脆让他看好了。
见到又如何,只是一张面容罢了,他永远不可能寻回他的王妃了。
她当即便要卸下易容。
就在这时,她听到宁王的声音。
他说:“不必了。”
青葛的动作顿住。
宁王声音嘶哑而疲惫:“我知道,你不是。”
青葛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无声地沉默着。
宁王:“既不是,那本王便不必看了。”
青葛听此,笑着道:“殿下真的不想看看吗?也许我就是。”
宁王:“不,你不是。”
青葛听此,安静地站了一会,便拿起面巾,遮住面容,这才低首走出去。
此时的宁王背对着她站在窗外,微微垂首,他的身影被夜色拉得修长,有着和这繁华皇都格格不入的落寞。
感觉到青葛的脚步,他哑声道:“你走吧,去缟兖,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回头。”
青葛无声地听着。
宁王:“不过,你不要忘记,按照千影阁的规矩,两年内,你依然必须效命于千影阁,千影阁不放人,大晟天下没有任何地方会接纳你。”
青葛垂首,恭敬地道:“属下明白,两年后,属下一定归来,会前往禹宁向殿下叙职。”
宁王:“好,届时本王在禹宁等你归来。”
青葛:“那属下——”
宁王看着窗外,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青葛疑惑地看着宁王。
宁王萧瑟一笑:“青葛,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你。”
青葛听这话,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不知道,竟是你。”
青葛依然不懂。
宁王垂下眼,一声嗟叹:“你才入千影阁时,我曾在千影阁新晋的孩童中寻过你,可没寻到,当时我还未曾掌管禹宁,便去问他们,他们说不在的孩子都死了,我便以为你死了,并不知道你当时正在岳嬷嬷那里受训,我当时很难过,我以为我救了你,以为你活得好好的,却发现你依然死了。”
青葛怔了怔,努力地消化着其中的含义。
她渐渐明白了,他不是在说王妃,他记起来了,记起来当年那个菜人。
他知道她是昔年的菜人,那个被他认为脏兮兮的小女孩。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用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声音道:“殿下,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会去千影阁找我?”
宁王低着头,以手握拳。
他拼命压下几乎冲涌而出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我清楚记得,那一日寒气侵骨,漫天皆白,皇兄,我,还有叶闵一起前往西渊边境一带视察,在一处食店歇脚,却看到——”
他喉结滑动,有些艰涩地道:“看到了你。”
青葛缓慢抬起眼,视线落在他的腰际。
宁王:“是叶闵把你安置下来,我一直记挂着你,想找你,可我当时根本不懂,误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有一种可能。”
青葛的眼睛便逐渐湿润了。
她想起那一晚在丽泽湖的船上,宁王曾经为她演奏过的那一曲观雪。
在清冷的琴声中,她听到了大雪无痕,听到片片雪花缥缈轻盈地落下。
时至今日,她突然猜到了其中缘由。
天之骄子的他尚且年少,还不知道体恤别人的难受,所以言语骄矜傲慢,但其实心里是怜悯她,对她动了恻隐之心的。
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在被解救的恩惠之外,她听到的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那句无心之言。
那时候的她,确实脏兮兮的,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是因为他太过耀眼,以至于不愿意在他面前如此卑微不堪吗?
宁王轻垂着眼,看着眼前华贵精美的地衣逐渐漫上一层水雾,他终于用带着哽咽的声音道:“那一年皇兄带我前往西渊,是要我看众生疾苦,那时候我才九岁,倔强狂妄,目无下尘,见到你时,震惊之余,其实心里很难受,只是——”
他薄薄的唇颤了下,道:“我那时候很别扭,不好意思,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生了怜悯之心,反而故作姿态,以至于说出了伤了你心的话,只是从那之后,我终究有些惆怅,不知为何总是记起来,以至于在一个大雪之夜,我偷偷跑出去,走了许久,又尝了你曾紧攥在手中的糙米糕。”
青葛死死咬着唇。
她记得,当然记得,她当时紧攥着那发霉的糙米糕不肯放开,他说太脏,脏了,要从她手中拿走,她一直在倔强地挣扎,并冲他龇牙咧嘴,甚至因此险些咬伤他的手指。
宁王轻叹:“我回去后,便请愿留在禹宁,因为我不希望看到这片土地上再有以人为食。”
青葛含泪望向他,那时候宁王还很小,作为皇上最受宠的小儿子来到禹宁,世人皆惊,百思不得其解,她也曾经暗中困惑过,却不曾想今日听他这么说。
宁王望着她的眼睛:“那一日,我在大雪飘飞中,作下一首曲子。”
青葛心微紧。
宁王的声音沉沉落在她耳边:“青葛,我的《观雪》,为你而作。”
青葛的眼泪自脸颊滑落,落在地上。
第113章 离开
宁王看着身后那滴眼泪, 再次开口道:“我生来骄纵傲慢,纵然心里难受,却从来不愿和人提起, 后来有一夜, 我和——”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和王妃在船上, 我向她弹奏了这曲《观雪》, 她流泪了。”
青葛心口掠过一丝麻痛。
宁王垂下眼睑,喃喃地道:“我看着她的眼泪, 我觉得她领悟了我心中的悲凉, 我引她为知己, 从那之后, 她在我心里生了根。”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 每个字都像是心底的震鸣。
青葛声音发哽:“殿下。”
她承认, 猝不及防间, 她被击中了最脆弱的一处, 已经溃不成军。
许多情绪,酸涩的, 痛苦的, 悔恨的,甜蜜的, 以及无望的,一起奔涌而来。
这些堵在那里, 让她心口酸涩,脑中一塌糊涂。
宁王微阖了阖眼, 再次开口:“我也查了你的底案,才知道是你。”
其实他并不愿意看, 也不忍心看,正如他不想那么粗暴地揭开桑树上的青囊,更不想把她逼到狼狈地蜷缩在深山的一处,不想揪着她撕扯开她最后的伪装和体面。
他不想看到她藏无可藏时的惶恐和狼狈!
他攥了攥拳,让自己从那几乎溺死的痛苦中挣扎出来,用颤抖的声音道:“青葛,我年少时轻狂无知,之后也是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如今想起,悔恨交加,可是已经无法弥补。”
青葛哽咽着道:“不,殿下很好,我本已经是刀俎下的鱼肉,性命不保,是殿下仁厚,救我于苦难,之后又予我衣食,给我庇护之所,让我学得一身本领。”
她原本,原本从未想过背叛他啊……
哪怕最恨他时,也愿意为他而死!
她低声道:“在凤祥宫,殿下救我性命,为我不惜和娘娘反目,我深感愧疚。”
宁王:“这只是弥补我昔日错处的万分之一,我往日不曾护着你,让你满身伤痕,今日回想,总觉得已经晚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来,以手支着额,喃喃地道:“所以你如今要离开,是不是?”
青葛指尖发颤,她咬牙道:“殿下,你若要留我,那我便不走。”
宁王却道:“不,我不留你,我若留你,却不能好好安置你,也是害你,如今你既已做出选择,可以走,只是你答应我,两年后记得回来。”
青葛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我明白。”
宁王:“我要你完好无损地回来,不要受伤,不要中毒,我要你……”
他的声音沉厚沙哑,带着些许祈求,或许是关怀:“保重身体,可以吗?”@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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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葛鼻子发酸,一时竟无法言语。
宁王:“遇到事情,有一千种有一万种的解决方法,你却选择了最极端的那个,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因为也许对你来说只有那一个选择,也是你这些年来学到的唯一的办法。”
他艰涩地道:“这也是我的错。”
是他亲手制定了千影阁铁一般的规矩,把昔日那个倔强的孩童扔进去熔炉中,要她跌跌撞撞落得一个体无完肤,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铁石心肠。
所以他才一遍遍地用心去承接她的冰冷和刚硬。
他声音发颤:“可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保重自己。”
青葛咬着唇:“殿下。”
宁王顿了顿,垂下眼,声音低沉犹如呓语:“我希望若遇到什么难处,你能想起来,你还可以回禹宁,回千影阁,我纵然并不是一个宽容仁厚的人,可我以后会尽我所能,庇护我的下属,不至于让别人欺负,哪怕加害你的那个人是我的至亲,我都会尽我所能。”
青葛心思恍惚间,想起那一日她做了噩梦,梦到冰天雪地颠沛流离。
结果有一双温暖的手抱住她,醒来后,是宁王。
这一刻仿佛昔日的梦境成了真。
她用嘶哑的声音道:“殿下,青葛记住了。”
宁王:“你既要去缟兖,不可能让你一穷二白地去,我已经为你做好安排。”
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就在案上,你自取便是。”
青葛听这话,视线缓慢地移向一旁,却见那是一封腊封的公函,以及一五色琉璃玉匣。
宁王:“打开看看。”
青葛犹豫了下,打开那公函,抽出后,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里面竟是黄白麻纸写下的敕书,是下给她的,上面加盖了皇帝的御画。
她快速地读过,敕书上写的是“兹封千影阁青葛为四品云麾将军,命尔前往缟兖,专理田亩核实,人口登记,建土地簿籍和赋役黄册,望秉持忠诚,恪尽职守,不负朕之厚望”。
她惊讶地望向宁王。
宁王:“你受了委屈,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只能在父皇面前为你请旨,望你有银钱傍身,望你升官加爵,这次你前往缟兖,会配有两位副官相随,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盼你能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青葛静默地看着那敕书。
宁王哑声一笑:“你也不必觉得这是什么旁门左道,这次朝廷选派能臣良将前往,代天子巡狩,注定一路艰辛,危机四伏,你若只是五品天武官,终究难以服众,也有失我天家颜面。”
“所以我才为你请了这四品武官云麾将军之缺,你将以朝廷钦差使的身份,以四品武官之身前往缟兖,主持亩田丈量大业,去扫平大晟国土遍地横生的荆棘,让官道驿馆四通八达,抵达内廷不曾触及之处。”
他望着她,缓慢而郑重地道:“去建功立业,去开疆拓土。”
青葛低头,恭敬虔诚地道:“谢殿下,属下定不负君恩,也不敢辜负殿下的厚爱。”
宁王:“另外一件,也是送你的。”
青葛的视线缓慢移向那件五彩琉璃玉匣,这玉匣流光溢彩,上有错彩镂金,精美绝伦。
不过青葛很快发现,这竟然是浑然一体的,是毫无瑕疵,且也无任何缝隙的。
这看上去是一玉匣,却并没有可以开启之处,也不见任何机关暗门。
宁王自始至终不曾回头看,他仿佛感觉到青葛的疑惑,轻笑了下:“你没猜错,此物虽华美炫目,但却并不能打开,若要打开,便是玉匣碎时。”
青葛低首凝视着那五彩琉璃,里面隐隐有些暗影:“殿下,这里面……”
宁王:“是,这五彩琉璃中放了一样物件。”
青葛沉默。
宁王:“但若要看清这物件,先要打碎五彩琉璃。”
青葛便懂了。
琉璃并不易得,如此精美绝伦的五彩琉璃更是罕见,若想看里面物件,必须先打破这一件,可这世间又有几个舍得打碎?
况且,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宁王:“你追随我这么多年,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落得累累伤痕,两年分别,这算是我送你的,将来有一日,你若想,可以打碎。”
青葛抬起眼,望向那个男人的背影。
他自始至终不曾回头看她一眼,只给她一个萧条寂寥的背影。
这时宁王垂首,自嘲地轻笑:“只是本王也不知道,五彩琉璃碎后,里面到底是什么。”
青葛彻底懂了。
她收起这两样物件,之后视线微垂,看着前方他的袍角:“属下明白了。”
宁王似叹了声:“你走吧。”
青葛:“请殿下多多保重,属下告辞。”
说完,她没再回头,阔步离开。
正月六日,拂晓时分,青葛骑马出了王府。
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她听得皇宫中景阳钟响起,一时回首望,见宫阙上方有稀疏星子绕宫阙而行。
这时,有虾蟆梆鼓一起敲响,内廷传呼声犹如响在耳边。
很快宫门开启,文武百官列队骑马进宫,在今日,他们将跟随帝王前往圣堂祭香,并前往天章殿祖宗神御前行献礼,为天下人祈福。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盛世繁华,便沿着天街,纵马而去。
就在此时,在巍峨的城墙之上,八角宫灯的微光萦盈地铺洒下来,着了玄色窄袖蟒袍的男子正沉默地伫立在城墙的垛子后,视线无声地追逐着那道踏马而去的身影。
看她衣袂飞扬,看她绝尘而去。
踩踏在青石板上的阵阵马蹄,恰如踩踏在他心上。
自从窥破了真相,他已备受煎熬,意识一旦沉入睡梦中,便有噩梦瞬间将他淹没,把他拖拽至深渊处。
他梦到自己扼住她的颈子,梦到自己囚禁了她,梦到自己给她戴上锁链,也梦到自己把她抱在怀里。
那一日年节时在宫中,他再次做了噩梦,醒来听得青葛的消息,所有的愤怒以及惊惧在那一刻爆发了。
没办法原谅母妃,痛恨母妃,所以大肆发泄。
可他也心知肚明,其实他痛恨的是背后的那个自己。
母妃对付她的时候,自己未必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于是这支箭兜兜转转,终于射在了自己的心口,也射在了承蕴稚弱的身体上。
寒冬的风无声地吹起他的玉带,扑簌风声中,他抿着唇,静默地望着远方。
长街寂寥,灯火无声,那一人一马逐渐远去,最后终于消失在在天街尽头。
他垂下眼,缓慢地摊开掌心。
他的掌心中,是流光溢彩的红玉手镯。
他们在随云山的姻缘树上求了一对相思绳,后来相思绳破,他便命人做了这对红玉手镯,表一生一世相思意。
曾经那对红玉手镯自夏侯见雪箱笼中发现时,他气怒交加,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如今回想,她并不曾辜负了他,其实她委婉地以另一种方式将她的红玉手镯送到他手中。
既如此,那他便要她带着他那只红玉手镯上路。
山水迢迢,江湖路远,走到哪里,她都要带着。
春日明媚,宁王府后院的书斋中。
宁王望着案上的公函,已经看了许久,他的视线始终无法挪开,也没办法让自己去翻看下一份公函。
站在书案前的温正卿也有些犯嘀咕,殿下这是怎么了,皇都是有什么大事?
可他绞尽脑汁回想,不曾记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时,外面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后先是露出一个大脑袋,脑袋上的乌发用天水碧色的彩缯束着,上面又缀了透雕枝蔓的玉葫芦,剔透玲珑,流光溢彩,煞是可爱。
温正卿一看这情况,便顿时明白了。
宁王自卷宗中抬起眼,淡定地看着。
那脑袋往里面探,很快一双乌黑眼睛水汪汪地露出来,再对上宁王视线上,立即机警地缩回去了。
宁王轻叹了一声:“谁在门后?”
既然被逮住了,那脑袋便不再躲藏,他干脆往前一跳,直接跳过门槛,口中道:
“自然是本世子。”
小世子五岁多了,生得玉雪可爱,聪明伶俐。
只是平日太过顽皮,此时更是不经通报,便径自跑了过来,院外侍卫拦都不敢拦。
他背着小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过来,人虽然小,倒是很有些气势。
宁王面无表情地看着:“给你说了多少遍,这里不是你随便乱闯的地方,老大不小了,能有点规矩吗?”
旁边温正卿连忙打圆场:“也没什么,殿下,属下要禀的都已经禀过了,没什么事的话,属下先行告退。”
他已经习惯了,别看殿下如今沉着脸,但其实他根本拗不过小世子,小世子在殿下面前素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没办法,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小世子听父王那么说,才不在意呢,哼了声,背着手,昂着小下巴道:“父王言而无信,孩儿才擅闯此处,结果父王倒打一耙,反而怪罪孩儿不懂礼法?”
温正卿一听小世子那调门,顿时头疼,当即道:“属下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待宁王应允,赶紧起身溜之大吉。
宁王听着也是无可奈何,自己这儿子性子虽然顽劣,可倒是爱读书,如今张口便是一番文绉绉的言语。
宁王对此其实多少有些不适,也有些好笑。
毕竟才四五岁的小儿,言语无半分童趣,就像读了半辈子书的老学究。
他叹了声,身体微后仰,靠在那椅背上。
望着自己儿子,他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好整以暇地道:“本王何时言而无信了?”
小世子:“之前父王说过,春暖花开时,定会伴孩儿游玩,可谁知父王竟是终日忙碌,何曾有暇伴我?想来只是言语敷衍罢了!”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着宁王,最后小嘴儿一撇,不屑地道:“若母妃尚在,定不至此!”
宁王听这话,面上笑意便有些凝滞。
视线微移,他看向轩窗处,此时园中树木都已焕然一新,入眼的是一窗的春意。
他略沉吟了下,视线淡扫过案上公函卷宗,道:“那你稍等片刻,等父王处理完这些,晌午用了午膳,便陪你出去,去丽泽湖边游玩,如何?”
小世子一听,顿时拍手叫好,蹦蹦跳跳:“好!父王,你今日答应了,必须言而有信,如若不然,孩儿可是要去皇都告御状了!”
宁王:“……知道了。”
怎么摊上这么一不孝子,他还知道告御状了!
小世子看宁王答应,心情大好,当即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道:“父王,你若太过忙碌,孩儿可以为父王分忧解难。”
他这么看着,好奇地探头,看那公函,却一眼看到上面的两个字:“咦,青葛,这是谁?”
宁王拿起旁边的卷宗,直接掩住,仿佛不在意地道:“是朝廷命官,四品,云麾将军,如今人在缟兖主持田亩丈量,倒是很有些成就。”
小世子蹙起小眉头,越发探头探脑地看。
宁王狐疑:“你看什么?”
小世子纳闷地道:“为什么孩儿觉得这名字耳熟?”
宁王听此,心里一顿,也有些意外,疑惑于小孩子的记性。
凤祥宫中毒一事被硬生生压下来,朝野之中不曾透露半点风声,宁王府中除了万钟等几位当日值守的暗卫,其他人一概不知,就连温正卿也不知道。
又因事发后,青葛虽然被提拔,不过朝廷却直接把她派到缟兖那种边远之地,危险重重,但凡有些门路的,谁会轻易去哪里。
是以即便有人隐约知道那一晚发生的种种,却也并不敢猜想两个人之间有什么。
加上宁王自从王妃没了后,痴心一片,为了寻找王妃几乎癫狂,大家只能认为他气性上来了。
宁王自己也颇为克制,按部就班当他的禹宁王,除了偶尔会留心缟兖方面的动向,几乎并不多问。
所以这两年,王府中极少提及青葛,就连在儿子面前,宁王也很少提。
不曾想儿子竟还记得这个名字。
于是他眉眼温和下来,道:“她原本是我们千影阁的暗卫,曾经陪在你身边,你很喜欢她,她轻功好,曾经施展轻功抱着你飞。”
听到“抱着”这两个字,小世子顿时有些皱了皱鼻子:“本世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会要人抱着!”
宁王给他一个凉凉的眼神:“你当你是哪吒,生下来就现在这么大?你小时候还不是天天要人抱着?”
小世子昂着小下巴,一脸的高傲:“这都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本世子可从来不要人抱着!本世子不记得的事,那就是从未有过!”
宁王:“……”
他收回眼神,命令道:“出去,本王要处理政务,你安分回去等着。”
小世子:“父王——”
宁王:“滚!”
小世子没法,只好离开,不过他临走前还是摞下话来:“若言而无信,本世子定要进皇都告御状,参你一本!”
宁王当着小世子的面,吩咐准备车马,近侍连忙出去置办。
小世子见此,知道再无更改,这才嘟嘟着嘴,不太甘心地出去了。
房间中清净下来,宁王面无表情地静默了片刻,这才低头拿起适才的信报。
这两年,青葛人在缟兖,但他自然安置了人手,随时可以接到关于她的信报。
他拿着那线报,望着上面的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白麻纸上的墨色笔迹再清晰不过,上面写着回程途中遇到一次暗杀,并不曾受伤,但是行程暂时被耽误了,归期不定。
应该就这一两个月,不可能再晚了,但到底是几日还是十几日,甚至二十几日,这都不一定。
缟兖距离此地路途遥远,便是骑快马也要七八日,更不必说她未必那么急着赶路,更不必说她怕是要先去皇都复命,才会来禹宁。
宁王这么看着间,他的视线落在上面几个字眼上。
原本轻击着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下来,墨黑眸子逐渐透出几分冷意。
缟兖时家的郎君,在她即将离开时,竟公然表示,为了留住青葛,愿意将家财尽数奉上。
宁王盯着那“时”字看了好一会,终于发出一声冷笑。
这缟兖的男儿实在是自视甚高,时家都要走到尽头了,不想着力挽狂澜,只想着拿那仅有的银钱去卖弄风骚。
一时想着,她在缟兖用的是最最寻常的那张面庞,竟也颇吸引了几位年轻貌美郎君,对她嘘寒问暖。
她走之前,脸上怎么不多点几处雀斑,少吸引几个登徒子!
他死死地盯着这线报,将上面“青葛”两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十八遍,看得上面的字都要幻化出一圈一圈的光晕来。
终于起身,扔在一旁,回去后院,陪小世子用膳。
不过尽管如此,小世子依然有些愤愤不平,他人小,但特别记仇,还记得他被赶出去来的事。
他便绷着小脸,不怎么搭理他。
宁王看在眼中,并不在意,反而开始和他讲道理。
“你知道为什么丽泽湖每年都要庆祝开湖吗?”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栽树纳福的传统吗?”
“你知道湖边都有什么小食吗?”
小世子哼了声:“你要说就说,不要总问我,你不说我哪知道呢!”
宁王哑然失笑,便和他细致讲起丽泽湖的种种传统,当然也讲了禹宁往日的荒凉,以及这十几年的变化。
他这么侃侃而谈,最后道:“承蕴,为父明日陪你过去游湖,一则为了游玩,二则也盼着你能体悟民生——”
他才说到这里,小世子已经板着小脸道:“要勤勉向学,孜孜以求,广纳博识,更要洞悉民情,体恤民瘼,不负天下所望。”
宁王:“……”
他捏着银箸,深深地看了眼自己那一张嘴便口若悬河的儿子。
之后,他点头:“对,你说得极好。”
他们可以换换了,让他来当这个父王吧。
小世子便有些小得意:“老生常谈,我早背下来了。”
因为这点小得意,他心情好起来了,胃口也不错
,吃了一整碗粳米饭。
宁王看着儿子志得意满的小样子,蹙眉,却是想起自己小时候。
自己像他这么大时懂什么?爬树捉鸟,骑马玩耍,总之并不太正经的,甚至可以说颇为顽劣。
所以小世子为什么是现在这样的?
他微垂眼,回想起孩子的母亲——她。
小时候的她……
那性子倔得像一头狼。
第114章 谢望妻石单身带娃九勺
用过膳, 宁王便携了小世子出门,因今日是中和节,一眼望去处处春幡, 又有酒旗迎风而动, 街道上小贩挑担摆摊叫卖。
宁王牵着小世子的手,就这么闲散地漫步在街道上,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穿过街道上的熙熙攘攘,观看着市井百态。
正走着间, 便听一阵旗鼓锣吹的喧闹之声, 却是众人簇拥了迎春牛过来, 那只迎春牛披红挂彩, 自街上经过, 引得众人纷纷围观, 大声喝彩。
宁王看着那迎春牛, 突然顿住脚步, 仔细打量了一番。
小世子纳闷地歪头,打量着自己父王, 又看了看不远处, 一时如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