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走出房间时,他脚步突然顿住, 沉默了一会, 才吩咐奶娘道:“这几日,他的衣着以及包被不必太过讲究, 素净一些吧。”
他声音沉沉的,略有些嘶哑。
奶娘心中疑惑, 不过不敢说什么,自然遵命。
宁王再次看向小世子, 薄唇动了动,待要说什么, 不过到底压下来,猛地转身离开了。
车马是早就准备妥当的,所有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宁王换上寻常并不起眼的墨色长袍,翻身上马,径自出了宁王府,出了禹宁,赶往随云山。
晚照也在行列之中,她是负责看管罗嬷嬷的,和另外一位暗卫轮班看守。
她在出发之前偷偷打了一个盹,所以并不会困,反而精神饱满,就等着看看随云山能挖出一个什么来。
她坐在马车里往外看,随行的都是宁王府精锐,不过并不太起眼,毕竟在这条南来北往的官道上时不时有边境军出没,并有各方官府来往人员,自己一行人等过于低调,并不会有人注意。
这显然是宁王刻意的,真假王妃一事他至今瞒着,朝廷那里都瞒着。
不过让晚照疑惑的是,她以为宁王会心急如焚,一路急行,但是并没有,宁王竟然很能沉得住气。
他甚至还为罗嬷嬷准备了这么一辆马车,黑蓬布的。
罗嬷嬷经过严刑拷打,身受重伤,显然很有些狼狈痛苦,她无力地趴在染了血的褥子上,时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声。
晚照琢磨着,该怎么给罗嬷嬷使点暗招,让她不要再叫唤了。
身为一个暗卫,她也想耳根子清净啊。
谁知道就在这时,马车的布帘被掀开,车内透进一些光。
晚照转头,便看到了宁王。
宁王略一弯腰,面无表情地进了马车中。
晚照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宁王这时候会过来。
宁王却淡声吩咐道:“先出去吧,本王有话要问问她。”
晚照低首,无声地出去。
不过出去之后她并没有走远,只是跟随在马车之侧,保持着正常的步伐,看起来是继续护卫左右,但其实借机支楞着耳朵,拼命地聆听里面动静。
这时候就听到宁王用嘶哑的声音道:“你再把当时的情景讲一遍,你们最初怎么找上她。”
晚照:……
这种事情对于宁王来说,显然是耻辱至极,不堪回首,恨不得立即忘记。
没想到他还要一听再听,这……
她正无言以对,突然间就听耳边一个声音:“退后一些。”
晚照一慌,忙看过去,却是万钟。
她顿时松了口气,软软地瞪了万钟一眼:“你今日是没活吗,倒是来管我!”
万钟没什么表情地道:“你最近鬼鬼祟祟的。”
晚照:“你——”
她轻哼了声:“算了算了,懒得和你计较!走吧,我们一起后面跟着。”
最后一句话,她有些娇嗔的意味,语音妖娆。
万钟说话一直不太好听,但到底长她两岁,且相识多年,对她颇为照应。
她一直觉得万钟似乎有些门路,想着能不能从万钟这里试探什么话。
——宁王那个什么密报,她这一路时不时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安。
马车内,罗嬷嬷哼哼着,有气无力地将当时的诸般种种再次讲了一遍,当然在讲的过程中,她不敢太过贬损王三了。
宁王听着,却问道:“所以莫经羲是在随云山找上她的?”
罗嬷嬷:“是,当时盯了三四天,一直暗中观察着,觉得只是个寻常女子,便想着给她些银子,让她来办事。”
宁王垂着眼睛:“她一口答应,不曾犹豫?”
罗嬷嬷不确定地道:“应该不曾吧。”
宁王:“十万两是你们提的?”
罗嬷嬷道:“这倒不是,刚开始的时候莫经羲给她开价一万两,谁知道王三是个贪心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平日贬损王三习惯了,现在张口就来,显然宁王并不想听她这么说。
她连忙找补道:“王三娘子是精明人,所以张口就要提价,直接要了十万两。”
宁王垂着眼,神情晦暗,哑声道:“继续说。”
罗嬷嬷:“莫经羲到底是怎么调教王三娘子的,具体我便不知了,终归他是有些法子。”
宁王面无表情地道:“所以,你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调教她,要她变成你们想要的样子。”
罗嬷嬷忙道:“是,从一开始她出现在殿下面前,就是假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就是假的,肌肤头发是我们特意帮她保养过的,衣着服饰是我们帮她置办的,连怎么笑怎么说话,莫经羲都特意调教过,总之全都是假的,她本来不是这样的!”
她正说着,却陡然听到上方冷沉沉的声音:“住口!”
罗嬷嬷顿时吓得一个哆嗦,战战兢兢看过去。
外面晴天万里,马车内却黑沉沉地压着一股森冷阴暗之气,而上方宁王那种晦暗冷漠的面庞,更是弥漫着锋利的煞气。
像是要吃人。
罗嬷嬷无力地趴在那里,像鸵鸟一样将脸埋在泛着血腥味的被褥中。
被打过巴掌的脸生疼生疼的,不过她竟然有些麻木了,没感觉了。
这时候,宁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倏而道:“她答应的时候,知道是本王吗?“
罗嬷嬷:“当然——”
她想说当然不知道,不过想到适才宁王的怒气,又想到他突然问自己这个…
她意识到了什么,便道:“应该是知道的。”
宁王紧声道:“她知道嫁的是本王,之后才答应的?”
罗嬷嬷:……
这哪跟哪,想得太歪了吧。
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说假话道:“估计是吧,王三娘子一直觉得殿下生得俊美,她喜欢得很。”
宁王蹙眉沉思。
罗嬷嬷暗想,这人何等精明之人,怕是一下就明白自己在胡说八道。
谁知道这时,宁王却道:“理应如此……她既是军户,又怎么会不知道本王。”
宁王曾经在军中两三年,倒是立下过一些战功。
罗嬷嬷一时无法言语,这宁王的脑子…不太正常吧。
这时,宁王突然又道:”你再说。”
再说?还要说?
罗嬷嬷苦不堪言:“说,说什么……”
她自然也有别的话可以说,可是现在宁王这么想,她能这么说,难道还编故事说王三对他一片痴心?
这种故事……她真编不来!
宁王却问道:“你当时把她带离夏侯神府,你们怎么离开的?穿的什么衣服,坐了什么车,她当时说了什么话?”
罗嬷嬷想了想,道:“就穿着府中的寻常衣裙,也是坐了一辆这样的马车吧。”
她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上方:“就是这种黑篷布的。”
宁王:“你们府中寻常
侍女的衣裙?”
罗嬷嬷心虚:“是……”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她再贬低王三都没有用,宁王满脑子都是他们的锦绣良缘,从现在开始,她得多夸夸王三,时不时给他编个好听的话,这样自己才有机会活命。
宁王垂着眼皮:“你怎么给她下的毒?”
罗嬷嬷便有些犹豫,她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是莫经羲,他派了两个人跟随着我,说让我把王三娘子带出去,一切都交给那两位办好,可谁知道走到半截,王三娘子口渴了,想喝水,我想着,王三娘子是好人,我也不忍心,我这种好心肠自然不舍得那些人害她……”
她拼命替自己找补,想着把罪过推给莫经羲:“王三娘子要喝水,我老婆子自然让她喝了,结果她就不行了。”
宁王声音变得异样沙哑:“她说她渴了?”
罗嬷嬷忙点头:“对,她渴了。”
宁王垂着眼睛,藏在袖下的手缓慢攥紧了,之后,一字字地道:“所以她口渴了,想喝水,结果你却给了她有毒的水,她便被你们毒死了。”
他的声音低哑紧绷,几乎发颤:“她临终都没能正经喝一口水。”
罗嬷嬷吓得要命,忙道:“殿下明鉴,不是我,是莫经羲,我老婆子只管闺阁中事,哪里管得了那些杀人的坏人呢,我这辈子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而且这事出了后,我还给王三娘子烧了纸!”
谁知道宁王却突然抬起眼,冷笑道:“不要在这里给本王装蒜,这种话,你骗谁?”
罗嬷嬷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惊惶又瑟缩的样子。
宁王:“缥妫王骤然离世,缥妫陷入动乱,夏侯夫人离开时整个西渊已经是战火纷飞,更兼当时大雪冰封,你身在缥妫内廷,能全身而退,又毫发无伤地来到大晟投奔夏侯夫人,还被委以重任一直留在夏侯夫人身边,本王怎么看怎么觉得,罗嬷嬷,你很不简单。”
罗嬷嬷神情便缓慢地僵住,她才刚觉得这宁王脑子有问题,谁想到他突然说出这种话。
她呐呐地道:“殿下,你说什么呢……我一老婆子,手无缚鸡之力,我懂什么啊我……”
宁王:“以本王看,那女贼子满脑子都是水,估计一心想着她那不知道哪里来的下贱情郎,她能私会情郎,甚至生下奸生子,又做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勾当,背后必然有人撺掇,这个人就是你吧?”
罗嬷嬷苦笑,无奈地道:“殿下英明,殿下英明,把我这老婆子都看得透透的,其实殿下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吧……”
他清楚知道自家娘子就是真正的夏侯氏嫡女,却一直称呼以女贼子。
宁王淡漠地道:“所以你的目的何在?折腾这么一遭,除了枉送性命又有什么用?”
他深信,眼前这罗嬷嬷看似怯懦胆小,贪生怕死,愚蠢至极,但这些都是外相罢了。
她一定别有用心,这是自己暂时没有办法从她口中撬出来的。
罗嬷嬷:“事已至此,我老婆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全靠殿下怜悯,才能苟且一条性命。”
宁王:“如果你没有供出她的埋身之地,那本王还可以信你,信你有求生之念,但是你这么轻易说出来了,本王相信你一定还有最后一个秘密,你为了隐藏那个秘密,只能说出她的埋身之地,以此声东击西,掩护你真正要隐瞒的。”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只要罗嬷嬷说出王三的藏身之地,王三尸骨出时,便是罗嬷嬷的死期。
只要她不说,自己存着一线希望,便绝对不会杀了罗嬷嬷丢了这条线索。
罗嬷嬷在心里倒吸口气,她震惊于宁王的敏锐。
不过她无声了片刻,到底苦笑一声,颓然地喃喃道:“殿下,你说的这些,我老婆子哪里懂?我现在已经疼成这样,我还哪能有脑子?”
宁王冷笑:“很好,你可以继续嘴硬。”
说着,他径自起身下了马车。
这时恰见马车后的万钟和晚照。
他便淡声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不要给她喝水,一滴水都不要给她喝,把有毒的粪水放在她面前,让她眼睁睁看着,却不能喝。”
万钟道:“是。”
晚照从旁,也恭敬地低首。
宁王:“但本王偏偏要她活着,一直活着。”
活着忍受干渴,忍受煎熬。
所有她受过的委屈,受过的痛苦,都要百倍加诸她们两个身上!
还有那个莫经羲!
一行人抵达随云山时,已经是第二日晚间时分,嶙峋山石的阴影中,三百精干侍卫无声地前行。
晚照跟随着众人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不过脑中却不断地回想自己试探万钟时,万钟的反应。
他很沉闷,嘴巴很严实,根本不透露什么话,甚至还反过来问她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这让晚照多少感觉不舒服,甚至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殿下那一日接到密报,到底是什么样的密报?
他到底要去接谁?
这个问题她已经似有若无地纠结了两日,却在和万钟聊过后,心里越发沉重,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乌云已经遮住了天,她即将被吞噬。
也许应该跑?
但没见兔子就撒鹰,只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怀疑,自己就此拔腿逃跑,逃跑后被千影阁追杀,于是莫名就成了一个大叛徒,这实在是杯弓蛇影,实在是莫名其妙。
她不舍得跑!
没那魄力!
所以她也只能暗暗忍耐下来,沉默地继续当一个安分的暗卫,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时候,前方带路的罗嬷嬷停住了脚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围。
宁王沉声问道:“这里?”
罗嬷嬷便拖着哭腔说:“应该,应该是了。”
宁王:“你确定?”
只是三个字而已,可是声音却低沉而阴冷,带着透骨的寒意。
罗嬷嬷一个哆嗦,咬牙道:“不是我埋的,是莫经羲派了两个人……应该是这里,我记得是这里。”
宁王面无表情:“那两个人,在哪里?”
罗嬷嬷很无奈,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死了,毒死了,我听莫经羲说的,毒死了……”
莫经羲不敢留下任何活口,便把那两位毒死了,如今这件事瞒天过海,只有她,莫经羲以及夏侯娘子自己知道,其他人已经全都死了。
宁王沉默了片刻,视线在苍冷的荒野上缓慢游走。
这是随云山脚下荒僻的一处,空气中漂浮着属于荒林的血腥气息,竹筒火折子跃动的火光映照在密布的枯枝败叶上,他在这里寻不到一丝属于人的生机。
最后他的视线停顿在一处,那里有动物的残骸和零星的皮毛,杂乱的皮毛被夜风吹着,在空旷的荒野显得格外凄清,而远处小动物的低叫声,更添几分幽森。
他藏在袖下的指一点点收紧,最后紧攥成拳。
因为太过用力,指骨泛白。
根本不能细想,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曾经鲜明的一幕幕,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怒。
现在,有人说,她被埋了,就埋在这里。
完全没有办法区分此时徘徊在胸口的是什么情绪,愤怒,失落,痛苦,不敢置信,也有恐惧,迷惘……这些混杂在一起,强烈而无情地冲撞着他的心口。
他垂下眼睛,哑声命道:“挖。”
这一声之后,便有侍卫挥舞铁锹,月光之下,他们的动作敏捷有力,铿锵的挖掘声中,泥土被一层层地翻开。
夜幕笼垂,月光稀薄,周围一片寂静。
宁王依然穿着那身过于素净的墨色长袍,面容阴沉,紧紧地抿着唇,视线死死盯着这一片荒芜。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就连山鸟的叫声都听不到一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凝固了。
罗嬷嬷在经受数日的折磨后,神
情萎靡,犹如惊弓之鸟。
宁王心思太过敏锐,昨日他和自己说的那些话,让她胆战心惊,她不知道宁王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现在也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斩草除根,如果就此杀了那孩子,让那孩子彻底消失,宁王便永远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和他小世子一模一样的孩子了吧。
哪怕他心存疑惑,但是因为没有另一个孩子,他便也只能如此了。
不然呢?
毕竟两个孩子完全一模一样本身就很罕见。
可是现在事情成了这样,她只能暗暗祈祷,盼着宁王不要发现那个孩子,盼着夏侯娘子生下的那个血脉能够留在宁王身边,将来能够继承大晟大统。
这样自己也就不白白折腾这一遭。
无论这个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可终归是西渊的血统拥有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燃起一些希望。
这时候,宁王突然道:“动作放轻。”
他这么说,两名侍卫顿时明白了其中意思,他们手中铲子不能冒犯下面的尸骨。
于是一个人半跪在那里,用手扒拉,小心试探,另一个用铲子来铲。
因为动作放慢,众人的呼吸也随之变慢,大家全都无声地听着这铲土的声音,以及身边同伴们刻意低缓下来的呼吸。
这个时候的时间变得很慢。
突然间,众人听到一声很轻微的顿挫声,显然是铲子碰到了什么。
宁王眼皮一跳,之后心便狠狠一个抽疼,疼得他几乎窒息。
不过他到底是用异样冷静的声音道:“停。”
其实不用他说什么,那两位侍卫也已经停下来。
宁王僵硬地迈步,往前走去。
他走得很慢,走了两步后,脚底下有什么,似乎还被绊了一下。
月影阑珊,暗夜无声,在场所有的精锐侍卫和暗卫全都看到,那位昔日杀伐果断的禹宁王,威名赫赫的禹宁王,此时竟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
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无声地望着。
而宁王在踉跄了一步后,总算走到了坑边,新翻出来的泥土覆盖了一旁的荒芜,有蚂蚁在匆忙爬过。
侍卫已经放了素白的包袱,并铺展开来。
宁王单膝微屈,蹲下来,用自己的手扒开混了碎石和杂草的泥土,终于摸到了一处坚硬的什么。
那是骨头。
惨淡的月光下,宁王面无血色。
不过他到底将那块骨头取出来,之后放在一旁的白布上。
他的指骨泛白,仿佛在颤抖。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侍卫长突然试探着道:“殿下,这骨头——”
他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继续道:“似乎不是人骨。”
宁王神情一顿。
之后,他仿佛反应了一会,视线才缓慢地落在手中的骸骨上。
他拿起来,在月光之下仔细地看。
于是他终于确认了,这不是人骨。
侍卫长经验丰富,道:“况且,若是王妃娘娘葬身于此,不足月余,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宁王何等精明之人,他并不是不懂这些,只不过适才悲伤过度,无法扼制,以至于失去理智不及细想罢了。
可以说发现尸骨的那一刻,他已经溃不成军,完全没办法动脑子了!
如今被提醒了,他终于认出,这不是人的骸骨,是动物的骸骨,应该是狼的骸骨。
一时他的脸色便异样复杂,无法形容。
他眯起眸子,视线紧紧盯着那侍卫手中的骸骨,之后终于缓慢地站起来,走到了罗嬷嬷面前。
宁王身形挺拔高大,如今站起来,墨色的长袍几乎挡住了月光。
这让罗嬷嬷惶恐不安,她牙齿打战,连忙摆手:“真的是这里,就是这里,我不会记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三就是埋在这里啊!”
她突然想起什么,道:“兴许是埋得太浅,被什么野兽叼走了,这谁知道呢,我真不知道啊!”
宁王陡然道:“闭嘴。”
罗嬷嬷吓得一颤,她看着宁王那阴沉凛冽的样子,再不敢说什么。
宁王便不再理会罗嬷嬷,他再次看向这荒林。
火把摇曳中,柴火炙烧后的气息弥漫在阴森幽静的山林中,远处什么鸟的鸣叫是如此清晰,清晰到有些瘆人。
所有的人都寂静无声,几百人同时压抑下气息,等着宁王的指令。
宁王却长久而无声地立在月光之下,视线失去焦距地看着远处的每一处。
眼前有萱草在摇曳,在火把映衬下,那萱草被晕染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这让他突然想起曾经的一幕,也是在这随云山,也是在一个幽黑的夜晚,他曾经徘徊在这山中,寻找着她的踪迹。
当时的他是那么揪心。
不过在几乎绝望的一番寻找后,她出现了,就那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想来,一切仿佛一场梦。
一场鲜活到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梦。
他抬起眼,看向四周围,远处的山峰树木在这暗沉的夜晚化为狰狞的暗影,浸染了这片空旷的郊野。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搜寻着,心中总有一个隐隐的期望,想着下一刻,她便会突然跳出来。
她也许脏兮兮的,也许衣裙凌乱,她会含泪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委屈地说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她害怕死了。
而他并不会生她的气,只要她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其它所有的一切,他都会安排妥当,他们还可以继续做夫妻,他会牵着她的手回去,去吃她之前想吃的那些,把所有她喜欢的全都捧到她面前。
一切就像之前一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这不过是臆想罢了。
宁王颓然地垂下眼睛。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出现了。
他所拥有的一切注定是一场南柯梦,他的人生也不可能回到以前了,一切都变了。
他终于深吸口气,抬起眼,看向月光下安静等候命人的众人,之后一字字道:“挖,挖遍整座山。”
挖地三尺,他也要找到——
宁王顿了顿,心里泛起苦涩的迷惘。
之后,他在心里缓缓地补充道:
——那个女人。
对,那个女人!
什么王三,骗鬼的王三,这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女人,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女人!
她不可能叫什么王三,什么军户什么哥哥姐姐都是瞎编的吧!
他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这个骗子!
第74章 神庙
宁王足足在随云山盯了两日, 这两日的时间,他几乎不曾进食,不曾合眼, 就这么一直盯着。
深山之中, 僻静角落自然也不乏无人认领的枯骨,众侍卫也挖出来一些尸骨, 不过宁王看到后, 都会亲自辨认一番,经过仔细查验, 他认为这些并不是他的王妃。
当最后一具残骸被送到宁王面前时, 宁王只看了一眼, 便仿佛被烫到一样, 迅速挪开眼睛, 之后陡然低吼:“不是, 不是, 这根本不是!全都不是!”
底下众人全都战战兢兢, 不敢言语。
不远处的晚照在忐忑自己之余,也小心关注着宁王, 她自然清楚看到宁王此时的愤怒以及绝望。
自家这高高在上的主人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 怒起来可以鲜明生动也可以阴沉冷漠,但他永远威严笃定, 永远从容地把控着一切。
就连乍然遭遇真假王妃一事,他都有条不紊地部署, 将所有可能的意外牢牢压下。
但是现在,在两日的寻找后, 他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就连愤怒都是疲惫而绝望的。
他睁大眼睛望着这荒芜的随云山, 视线好像下意识在寻找什么,但最后也没找到落脚处。
这一刻晚照也在想,假如青葛看到这一切,她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告诉他一切真相。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逝的想法。
晚照清楚地明白,这个世上没有假如,对于此时的宁王来说,他的王妃出现和不出现他一定是两个心境,不出现便是渴求,出现之后便是苛责。
这就是人性。
最后终于,在又一番煎熬苦寻后,终于有侍卫在偏僻山坳中寻到了一抹衣料,温正卿看到那衣料,一眼确认:“这是夏侯神府侍女们衣裙所用的布料。
宁王听着,命罗嬷嬷辨认。
罗嬷嬷看到后,脸色惨白:“这,这就是……”
宁王不再说话,他蹲下来,死死地盯着那块衣料,数日的风吹日晒,这布料已经略显褪色,且布满了撕扯和咀嚼过的痕迹。
深山老林中,猛兽出没,这样一块布料很容易联想起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他僵硬地拿起那块布料在手,仔细地查探。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慢地开口:“先收起来吧。”
他不再碰那布料一下,也不再多看一眼,而是命人收好,又命当地州府彻底封了随云山,并派人马在此留守,继续寻,对外却宣称有逆贼藏匿,以此遮掩耳目。
至于他自己,则是召了温正卿,私底下商议大事。
晚照这几日其实还是惶恐不安,如今见他们密谈,很想偷听下消息,但她身份低微,要想近前听这些几乎不可能。
她犹豫不决,忐忑不安,又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这密谈结束了,宁王却下令回撤,他要回去禹宁王府了。
晚照疑惑,不找了?死心了?
她正纳闷着,温正卿却忙起来,说是等回去禹宁要筹办端午节龙舟会,要在丽泽湖旁设宴,观水嬉游,作乐庆祝,回去得先让禹宁官署做好准备。
晚照震惊。
龙舟会??
那边王妃的尸骨都没找到,这边开始准备筹备龙舟会了?
温正卿面无表情地安排,又命人去准备水礼,诸如五色米团、五色瘟纸和各样新鲜时果等,送过去给夏侯神府。
他颇为认真地道:“这里毕竟距离绀梁太近,既过来了,不把这礼节做周全了终究不妥。”
他还替宁王为夏侯神府捎了个口信,只说如今宁王正追杀叛逆,请岳家诸人万事戒备,免得那些流寇乱党伤及无辜,还说端午节后,宁王将亲自前往绀梁,登门拜访岳家。
晚照听着这话,只觉荒谬至极。
估计夏侯氏会觉得这皇家女婿如此体贴,颇为受用,殊不知所谓的流寇乱党就是他们亲生女儿。
所以端午节过了还要去拜访?拜访什么?要趁机彻底和夏侯氏谈谈这个真假王妃的事,万事俱备,正好趁机摊牌了?
温正卿安排妥当后,也就带着众人回去禹宁了。
比起从禹宁赶过来随云山的紧绷,回去路上大家明显松懈了。
这时候,她心底浮着的那丝不祥之感再次起来了。
所以宁王到底接到了什么密报,到底要去接谁??
前面还找人找的要疯了,月光之下那双捧着尸骨颤抖的手是如此真实,结果转眼就无情地要回去禹宁过节了。
他如此反复无常,如此难以捉摸,他到底猜到了什么?
一路上,这些问题折磨着她,让她竟然开始认真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跑。
不过她的细软金银没有随身带着,还是应该先回去禹宁城,拿到自己的物件之后再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