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容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我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情感,我拍电影,是为了记录它。这里有像你男友那样的人,活得光鲜亮丽,从小就在豪宅里,有佣人伺候,身边来往都是名流富商银行家们,也有和他生下来就活在一个相反的世界里的人,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辛苦劳碌一生,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已,什么理想、权力、财富,对他们而言都像是一个笑话,连活下去都艰难的话,又谈什么荣华富贵?我有时候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镜子的里和外一样,外面是阳光,里面是黑暗,呼吸着同一种空气,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原来人和人的差距也会这么大......”
“我不希望嘉宜你对城寨一直保持这种抵触的情绪。”郑安容说,“毕竟这里是阿May的家,说到底这里的戏份和他们几个都没有那么大的关系。”他指着高宛妮和谢嘉诚。
“除了嘉诚要陪你拍一段对手戏之外,宛妮甚至都可以不进城寨。”
“我没有抵触。”盛嘉宜说。
“你有。”郑安容说得斩钉截铁,“我已经很了解你了。”
盛嘉宜就有些烦躁地皱眉。
“我抵触的是这部电影已经拍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她说,“现在再出去拍戏,我的片酬比起原来又要翻一倍了,而我还在拍这部电影。”
“我去看了你那部电影,李孟华拍得很好,他拍出了我想要拍的......关于江湖的感觉。”郑安容难得表扬别的导演的影片,他一直算是恃才傲物的人,崇拜欧洲那些先驱电影大师,对于香江这些导演并不太放在眼里,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听到他夸同行的作品。
“电影无非是从故事、角色、镜头几个地方来评价,他做的都很好,这也是我看过他的电影里,完成度最高的一部。如果不出意外,你今年应该能拿不少奖项,这一次你的表演有了突破,在电影里展现出自己既能拍动作戏,也能拍文戏,以影视协会对你的偏爱,不可能不把最佳女主角颁给你。”
“拿了最佳女主角又能怎么样呢?”盛嘉宜满脸无所谓,“不还是演员。”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六点了,到了进城寨的时间了。”
谢嘉诚对于传闻中的城寨,一直有种莫名而来的敬佩和向往。
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了这样一处地方——
城寨,香江的“三不管”地带,罪恶都市的名片,繁华城市夜空下的巨大的阴影。所谓的三不管,指的是内地不能管,港英政府不敢管,香江政府不想管,高度密集的建筑、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独特的生活方式,都是城寨的象征。
在他青年时期,欧洲不少背包客和披头士就流行以城寨为灵感,创造了影视与漫画作品,在西方的镜头下,城寨是拔地而起的巨物,密密麻麻如鸟笼一样的窗户向着街道,众多繁体字写成的牌匾上下交错排布,乱七八糟的电线和铁丝缠绕在楼宇外立面上,再往里深入,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相比于重庆大厦,城寨的危险指数显然要高得多,毕竟前者只是一栋建筑,而后者,是一片如阴云遮天般的大型建筑圈。
外面的人说,城寨里道路复杂交错近似迷宫,进入其中的人就如迷途羔羊,寻不见出来的方向。
让谢嘉诚毫不犹豫就答应接下来这部电影的理由,除了有一向以电影品质为保证的郑安容做导演,名冠香江的当红影星盛嘉宜做搭档女主角,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他看到剧本的那一刻,郑安容告诉他,身为男主角的阿平与身为女主角的阿May,分别是居住在重庆大厦与城寨中的两个人。
就像两个躲藏在阴影里的游魂一样,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机会出来游荡,也只有当夜幕降临的时刻,这座城市才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茫茫人海中,他们擦肩而过,彼此都是陌生人,但他们只需要一个对视,就已经成为灵魂上的同伴。
有的人天生光芒万丈,有的人生下来就卑微如尘埃,谢嘉诚以偶像男生的身份出道,他已经出演了太多精英富豪,也站在光芒璀璨的舞台太多次,他永远光鲜亮丽。他有时候觉得在粉丝眼里,自己甚至就应该这样燃烧下去,永不停下来,永远像少年时候那样,竭尽全力释放着自己的魅力,不发生任何改变。
可是谢嘉诚知道,他已经在逐渐厌倦,总有一天,他会维持不住现在的容貌,对一切掌声感到厌烦,他厌恶毫无隐私的生活,讨厌任何一个动作都被拿出来在镜头下被指指点点,惶恐他之后的事业是否会急转直下,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如幻影,转瞬即逝。
谢嘉诚知道,他已经到了急需要转型的时候,在他最迷茫的时候,这样一份剧本送到了他的手里。
郑安容说,是盛嘉宜点名要他演男主角。
这话放在一个晚辈身上会显得有些不客气,仿佛盛嘉宜是什么特权阶级,超级大牌一样,但是谢嘉诚却没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香江影坛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这个辈分指的不是出道的年龄前后,而是各家背后势力的大小。
盛嘉宜是橙禾总裁的心肝宝贝,也是郑安容一手捧出来的御用女主角,她在影坛的话语权很大,比在各种偶像剧、爱情电影里打转的谢嘉诚还要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名气的大导演通常不喜欢用新人,因为新人就很难调教,身为电影导演,他们需要花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去揣摩新人的性格和特征,也只有初出茅庐的导演才有耐心费力打磨没有拍摄经验的演员。
郑安容好不容易把盛嘉宜这块璞玉雕琢出来,换谁他都不会换盛嘉宜,除非两人决裂,否则盛嘉宜就永远是郑安容的最佳女主角。
但在进组前夕,盛嘉宜爆出了同从前亚洲首富孙子的绯闻。
谢嘉诚的经纪人一度感到无比忧心,担心两人的合作会受此影响。
毕竟,谢嘉诚的粉丝可不会想要看见他跟一个如此美貌的女星合作,同样,盛嘉宜的影迷也不会乐意看见他们的偶像在有一段如此好的姻缘的时候又跟另外一个男星搅和到一切,甚至绝大多数女星曝光豪门恋情后,就不会再出来拍戏......
盛嘉宜却没有。
所以谢嘉诚也毅然决然接下了这部电影。
进组后,他很快就发现盛嘉宜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甚至和所有人形容的都不一样。
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冷。
她是第一个让谢嘉诚想用世间过客来描述的人,谢嘉诚有时候觉得,盛嘉宜透过她那双眼睛看这个世界,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一样,她像个真正的孤魂一样,无依无靠,什么都不期待,也什么都不在意。
她那个所谓的有钱多金的男友,听说极其体贴,香江有媒体专门为两个人做了一个专栏,记录徐明砚每次来香江见盛嘉宜的时候,他总是会给盛嘉宜带礼物,既用过金钱攻势大送奢侈品,也用过小情调,有一次给盛嘉宜买了一只巨大的玩具熊,下车就递给盛嘉宜,她把崭新昂贵的玩具熊抱在怀里,仰头去吻徐明砚,这张照片一度引起各大报纸热议,称他们之间的爱情,好似在现实生活中上演的罗曼蒂克电影。
但即便如此,徐明砚每个月也只会花那么几天陪伴盛嘉宜,绝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到剧组拍戏,再一个人回到酒店,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她身上有许多故事,但是她从不展露给外人观看。
剧组所有人都难掩对城寨的好奇与畏惧的时候,只有盛嘉宜是平静的,就像她进入重庆大厦之后对于一切都没有太大反应一样,她对待城寨的感情同样如此,就好像......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污水滴在锈迹斑斑的铜管上,发出如同恐怖片中的声效,高宛妮吓得往人群中躲了躲,谢嘉诚伸手扶住她,却忍不住去往后面看,逆着手电筒的光线,他看不清盛嘉宜的表情,不过肯定不像高宛妮这样害怕就对了,他能想到她那张永远冷淡平静的脸。
盛嘉宜抬起手电,照亮自己的头顶。
城寨的巷子其实称不上巷子,就是楼宇之间的空隙,屋顶、窗台、水泥板、缠绕着的黑色电线、密布的塑胶水泥管、铁丝栅栏把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分不清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总之进了城寨,任何时候都是黑夜,上坡又下坡,曲折蜿蜒的道路永远不知道会蔓延到哪个方向,他们一行人几乎都要佝偻着腰前行,这里潮湿阴暗,地上到处是污水和布满苔藓的石头,还有堆积如山的废弃物品,恶臭时时萦绕在鼻腔里,偶尔还会飘过煤油和木炭的味道。
郑安容相当自信地带着团队进来,也没有找一个向导,政府工作人员倒是有三四个陪着他一起,不过这些人也不熟悉这里复杂的道路,所有能指明方向的东西就是一张测绘出来的地图。那是三年前,城寨确定拆迁后一家日本团队千里迢迢赶来城寨勘测了内部结构,画出了这张不知道真假的城寨地图。
又到一个分岔口的时候,郑安容停了下来,眉头紧锁看着地图,半晌没有说话。
“导演,你不会迷路了吧?”高宛妮小声又紧张地询问。
“不会......我只是得研究一下......是往左还是往右才能到庙门口来着?不对,这里怎么还有一个斜坡,标的都是日本字,怎么没有一个英文......”
高宛妮:......
她就应该在自己的大别墅里躺着,而不是出于好奇跑到这个地方陪着郑安容一行人作死!!!要么跟李泽阳一样找个要排练演唱会的借口躲开,等郑安容确定了拍摄的地点,踩点好后再来也不迟!
“喂,导演,我真的很害怕。”高宛妮小声喊道,“这里好黑,都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藏了人还有......”
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呼应她的说法,冷风袭来,穿过深巷,发出尖锐的呼啸,吹得她背后汗毛都立起来。
高宛妮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有哭出声。
“右边。”平淡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响起。
盛嘉宜静静站在黑暗里,她手上的光柱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准了右边的巷道。
“你怎么知道?”
“这上面用日文写了。”她拿手敲了敲地图,“下次记得找个能看懂日文的人,导演。”
郑安容:......
“你不就能看懂。”他把地图塞到盛嘉宜手里,“交给你了嘉宜。”
盛嘉宜把那张地图捏在手里,抬腿往前走去。
城寨是阿May的家,她出生在这里,白天出去打好几份零工,深夜才回到城寨。
城寨有整个香江最便宜的地租、有水电、有学校、有各种商店、医院、中药铺、食铺、庙宇、教堂、娱乐厅、电影院、牌馆、烟馆、赌|场......这里几乎所有满足一个人从生到死,从生活到娱乐的所有需求。
城寨不大,但是住了好几万人,内部结构极其复杂,环境阴暗恶劣,如果不是阿星后来出了重庆大厦去混了江湖,又在油麻地和人火拼,被警察通缉得逃到城寨,撞见了回家的阿May,阿May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和阿星在相见。她或许一开始不爱他,但她迟早会爱上他。
季风吹拂的港湾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彼此相爱。
“往左走,再上楼。”盛嘉宜说。
她平缓的声音在这个环境里极能安抚人心,她的镇定也使得她看起来像是在场诸位中最靠谱的那一个,因此整个团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只有一直观察盛嘉宜的谢嘉诚注意到,盛嘉宜并没有去看那张地图。
盛嘉宜从一间又一间废弃破旧的门前经过,有一间屋子,绿色的玻璃已经破碎,露出里头乱七八糟的桌椅和零散的纸页,从破碎的裂缝中往里看,还能见到黑板上抽象的线条与几何图形。
“这是什么地方?”连高宛妮都被吸引了目光。
盛嘉宜只觉得好像有风拂过,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风,城寨里一向是很少有风的。
这是一种匮乏的元素,在密闭狭窄的空间里,气流难以流通,偶尔热气从上往下,卷起屋顶的铁皮,透进来闷热的气息。让她想起那一个个夏夜,并不美好的气息流淌在湿淋淋的地面上空,在横生的污水附近徘徊,呛人的煤炭烟味粘在皮肤上,洗不掉,也没有水常常去洗,渗透到肌肉组织里,好像一辈子也分不开。
被反复提起的记忆,过去只会出现在梦里,如今,终于又回到眼前。
“学校。”盛嘉宜轻声说。
“学校?”高宛妮不敢相信,“城寨里有学校?”
“当然。”盛嘉宜轻声道,“城寨里,当然会有学校。”
其实城寨的搬迁计划早在六十年代就已经开始,只不过一直没能成型,方案遭到太多人的反对。外面的人大多不理解,认为城寨里的人得了大好处,能拿到许多物质上的补偿,可以去外头买更好的处所,盛嘉宜却很能理解,如果拆掉城寨,那些躲藏在阴影中的人、没有任何牌照但依然经营着一家店铺,靠微薄收入供养全家的人、靠此地便宜的地租和廉价的生活成本苟且偷生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那时候盛嘉宜还没有出生,她不知道那些年的岁月里城寨原住民经历了怎样的斗争,她只在后来听人谈起过,无数次抗议后,城寨为此成立起反拆迁委员会,而这块飞地从来就不属于殖民政府,所以反拆迁委员会理所当然地向北方寻求帮助。
其中暗流和风暴盛嘉宜不得而知,她知道一切的结果就是,拆迁计划失败,城寨以隶属于中国而非英国政府管辖为由,拒绝搬迁。
在不久的后来,反拆迁委员会代替那些肆意横行的黑暗势力,成为城寨真正的掌权者。
历经百年,城寨终于有了福利会,和供幼童免费念书的学校。
第68章 重庆森林
“竟然还有学校?”高宛妮小心翼翼感慨道,“可是在这里读书,升学文凭考试和外面的公立学校是一样的吗?谁会愿意来城寨当老师?”
“小时候我在公立学校念书,都常听人说,我们的教室远不如那些私立学校,他们那里的老师都是从国外名校毕业回国任教,除了必修的英文课,还要修法文和西班牙文,以及有课外补习费,学生要从音乐、美术、体育等课程里挑选一项,光是这一部分的开支,就叫人难以负担......嘉宜,你读的是国际女中,你应当对此有体会吧?”
盛嘉宜却没有回答高宛妮的话,她站在窗户旁,静静看向里面。
“嘉宜?”
“嗯?”盛嘉宜微微侧头,“你说念书时的教师?”
谢嘉诚觑着她的脸色,依然如常。
“说不定也会有些还不错的人呢。”她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人有大本事,只是不那么容易被看到。”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艺术家都喜欢这里,为此着迷的原因。”黑暗里传来郑安容沉闷的声音,他侧头问身边的政府工作人员,“现在城寨里还住着多少人?”
“不到三百人。”那人说,“大部分都集中在西区,西区的生活条件是城寨里最好的,所以清拆难度更大。”
“你知道我最喜欢这里一点是什么吗?”郑安容停住了脚步,他抬头,仰望着眼前古旧的建筑。
他们终于找到了传闻中藏在城寨正中央的天后庙。
“简直像约翰·汤姆森当年在丛林里找到吴哥窟一样。”他轻声道。(注:约翰·汤姆森是世界上第一个拍摄吴哥窟照片的摄影师)
”我最着迷的就是,这样庞大的建筑群,奇形怪状的构架、四通八达的窄巷、乱七八糟、毫无逻辑却能勉强运行的水力电力管道,都是城寨里的人自发建设的,不出自任何设计师或者工程师之手,也没有什么图纸,外面的人不敢靠近,里面的人却不愿意出去,所以有了商铺、娱乐场、工厂、教会、庙宇,总之这里一切存在都是因为生存而非美感的考虑,但是当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宏大的美就形成了,你可以说这里是贫穷的、恶臭的、罪恶的,但是你也不可否认,这里是生机勃勃的。”
“这样的建筑,就光明正大伫立在摩天大楼毗邻的地方,这么多年了,却没有一个人能拍下来一张完整的照片。”
大概在不久以前,天后庙还香火旺盛,人潮拥挤,而在城寨即将拆除之际,城寨的中心区域终于安静了下来,一栋即将要死去的诡异的建筑,静静伫立在广场正中。
很难评价这座庙的建筑风格是什么样的,它建在几栋楼宇之间,左右都是居民房窗户,暗色的瓦顶,飞起的庙檐,手电照过的地方可以看到尘封的铃铛安静地挂在檐下,庙前的石像与台阶上都落满了灰尘。
最重要的是,庙宇的上方,是细密的铁丝网,脱落的铁丝像藤蔓一样垂下来,网上压满了垃圾,从那些许的空隙里,昏暗光线细细密密地垂落,斑驳的阳光落在地上,光柱中,空气里的尘埃四散飞舞。
就像......就像热带森林一样。
只不过是,钢铁水泥铸造的森林。
盛嘉宜默默看着这一切,这让她不可避免想到了此前在吴哥窟拍摄的场景,唯一的区别就是吴哥的遗迹在死去多年后终于被探险者在茂密的丛林中发现,得以重现天日,而城寨就位于国际金融中心的核心区域,外头就是繁华的街道,对面海岸就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这遗迹从来就没有陷落过,但如今,它终于要彻底消失了。
所有的砖瓦都将化作尘埃,罪恶、贫穷、堕落、黑暗的城寨,这座城市最不堪的过往和名片,终将到了告别的那一天。
“据城寨里出来的人自己说的,天后庙中间这块广场,原来是城寨里难得能照耀到阳光的地方,后来城寨用地日趋紧张,广场也被划入建筑用地,两边建起十层高楼,为了防止高层人乱扔垃圾损坏天后庙,居民在庙的上方拦起了这样一张防护网,这种行为无异于鼓励住在这里的人更加随心所欲往下丢弃垃圾,到了后来,垃圾堆满了拦网,天后庙也就不见天日......”
“嘉宜?”所有人都在听讲解的时候,谢嘉诚突然出声,远远叫了盛嘉宜。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脱离大部队,一个人站在大门紧闭的天后庙前。
“嘘。”郑安容伸手拦住了要上前的谢嘉诚,他勾手示意身后的摄影打开设备,“不要吵到她。”
镜头对准暗影里中的盛嘉宜。
“你觉得她在看什么?”郑安容用气息一样的声音问道。
谢嘉诚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盛嘉宜看着那座天后庙的时候,既不讶异,也不嫌恶,她浑身上下都浸润着浓浓的,缅怀。
这种神色倘若是回忆哪个黄金年代或者伟大的遗迹,是合适的,在吴哥的时候,她拍摄过几乎是相同的场景,当她仰头看那宏伟的建筑群时,光线同样铺洒在她的脸上,区别是那一次,阳光是盛放的灿烂的,而这一次,阳光是微弱稀疏的,就像是蔓生的藤蔓遮蔽天空,而光线只能从紧密的叶片缝隙中掉落,她抬头,只为了接受那零星阳光的哺育。
这怎么可能呢,盛嘉宜可是如今整个香江,甚至说整个亚洲,最红的女星,她光芒万丈,根本不需要这一点点微光。
“你觉得她在看什么?”谢嘉诚只能把问题扔回去给郑安容。
“我不知道。”郑安容同样如是道,“但是,我猜测,她在怀念。”
“怀念什么?”
郑安容侧头,轻声道:“怀念过去。”
“什么意思?”
“你会想家吗?”郑安容问,“这里是阿May的家。”
也是她的家。
【阿星】:好巧啊,是你。
【阿May】:好巧。
【阿星】:你还记得我?
【阿May】:记得啊,但是你现在最好不要说话了。
【阿星】:为什么?
【阿May】: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阿星】:也许吧。
【阿May】:那你躲在这好了,躲在这里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再找到你。
【阿星】:为什么这么说?
【阿May】:你不知道吗?警察除非有人带他们进来处理一些邻里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然从不进城寨搜查,外面的势力也不会进来,因为城寨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势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阿星】:那你呢?
【阿May】(指着自己):我,我要出去啊,我和你不一样。
【阿May】:你没杀人吧。
【阿星】:没有。
【阿May】:没杀人就没必要躲在这里了,那你也快点走吧。
【阿May】(提起自己的包):再见。
【阿星】(呆呆站着):再见。
阿星在城寨里惊鸿一瞥见到阿May后,在原地呆了三天,可是三天,他都没有再见过阿May。去问城寨里的人,都说她:“那个妮子,平时一月半月也不会回来一趟,她在外面跟着别的男人住啦,被甩了才会回来住几天,她从小就没有妈,跟着她那个牙医父亲生活在城寨,后来十多岁,她爸去世了,她就一直一个人。
城寨里有上百家无牌照经营的牙医馆,多得是从大陆来的,拿不到经营牌照的人在此地营生。就有人说,阿May其实也是大陆妹,她父亲说不定是偷偷越过边境线过来的,她母亲没有跟过来,所以她就没有见过母亲。
“城寨最多这样的人,城寨土生土长的、大陆来的、越南来的、菲律宾来的、还有本来该进监狱但是没进去的,在我们这里,你讲国语也没有问题。”在城寨里有家三百平方尺的中药铺的李阿伯这么同阿星说。
李阿伯是城寨西边难得还没有搬出去的土著居民,这次剧组进城寨拍戏,他们这些人都应邀成了群演。
“真不知道城寨搬迁后,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大家都认识几十年了,平时有什么事,喊一句都来帮忙,也挺好。我的子女出生就生活在这里,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仅是生活艰难,别人一听我是城寨里出来的,都会歧视我,连带着我的子女也跟着遭殃,在学校里在社会上都叫人看不起......”李阿伯背着阿星,捣鼓他柜子里*的草药,“把这剂药喝了,赶紧出去吧,阿May啊,你在这里就是再等十天二十天,也不一定能见到她。”
“他为什么叫阿May?”阿星问。
“她出生在五月,原来我们叫她五妹,后来她自己取了个洋名,就叫阿May。”李阿伯把熬着的中药倒进碗里,“换个名又能怎么样呢,要我说啊,只要是城寨里出去的,换什么名字都没有用,她的性格她的习惯,总会保留一些和你们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是嚼她舌根,这就是命,很难改。”
“咔,这条过。”郑安容在摄像头后喊。
谢嘉诚肩膀一松,靠到药材柜上。
“我拍得还好吧?”他紧张地问高宛妮。
高宛妮点点头:“挺好的,看着很自然。”
“那还是阿伯自然。”
“我啊,我这是本色出演。”李阿伯摸着头笑道,“倒是委屈你们大明星到城寨里来拍戏了,这一路过来,很难受吧。”
“还好。”谢嘉诚摸了摸鼻子,他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说起假话总是呆呆的。
这一路过来实在不能说好,老鼠随处可见,垃圾堆积成山,臭味熏天,到了城寨靠西边才干净整洁了些。
”城寨真的跟您讲过的一样吗?”高宛妮插嘴问道。
她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深入香江第一贫民窟,整个人的三观都被重塑了一遍。
“你指的是......”
“你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出去不是更好吗?政府还会赔款给你。”
“城寨内就像一个能够自动运转的社会,小姐,我五十年代就到城寨了,那个时候我才十多岁,我阿妈在新界那边卖馄饨,地租太贵,她负担不起,后来有人介绍她到城寨,我们就搬到这里。我是在外面接受过教育才进来的,又跟着我师父学了医术,所以在这一块生活的也还算不错,城寨里的人都很尊敬医生,毕竟,医生在这里是很重要的人。可是出去后,我没有经营执照,我开不起药铺,也就不是个医生了,只是一个求生都困难的人,幸好我年纪也到了,这些年还攒了些钱,也不要紧,年轻些的人出去就难了......”
“你还有师父?”高宛妮总是能抓到一些别人抓不到的重点。
“当然,城寨里有的是很厉害的医生。”陈伯眉毛都竖了起来,“我敢说你找遍香江,都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中医,我师父姓蔡,城寨的人都叫他蔡老头,他在这里可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那他人呢?”盛嘉宜忽然开口。
从天后庙后,她这一路过来,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就沉默的呆在阴影里,摄影组的人将她挡的严严实实,直到她出声,陈伯才意识到,这后头还有一个人。
“你......”他看到暴露在灯光下盛嘉宜,骤然一惊。
“他已经搬出去了吗?”盛嘉宜问。
陈老伯沉默了几秒,他眼底神色藏在镜片后,晦暗不明。
过了一会,他缓缓摇头:“没有,他去世了,五年前去世的。”
“城寨里也有几台电视,我们也看外面的频道,知道你们都很有名气。”陈阿伯凝视着盛嘉宜的眼睛,目不转睛,“我也听说了,你是这几年最红的女明星,你有双——”他伸出两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蓝色的眼睛。”
第69章 重庆森林
“嘉宜是中英混血,阿伯。”高宛妮积极介绍,她在这种黑暗幽闭的环境里需要一直说话来制造一些活力,“她的瞳色很少见吧,我敢说没人看到她的眼睛不被吸引,城寨里也看电视吗?那电影呢,你们会看电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