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叫《邪祟》,挺有名的,是《夜行记》里的唱段。就是里面那个叫虞什么的角色挺难演,大家都不敢碰。现在最经典的都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录制版。”
眼看着这轮绿灯赶不上了,司机踩下刹车:“说起来,妹子你应该是来青城旅游的吧?倒也是赶巧了,你刚上车那里就是咱青城乃至全国戏曲界的骄傲。”
“听说过柳家青派吧?那里就是青派的梨园。唉,可惜这些年懂戏的,爱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加上青派逐渐没落,以前那会儿我家长辈还带我去梨园里看过戏呢……就连我,这些年也不咋听戏了,终究还是社会把人变得太浮躁。”
司机絮絮叨叨的话中止在了变绿的灯上。
坐在后排的少女安静地侧着头,注视着雨水斜斜拉出的痕迹。
听着车内过于熟悉的戏曲,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内外温差使得车玻璃上迅速凝结出一团白雾,而后又缓缓消散不见,归于无形。
其实原晴之清楚的很,林妈说的一点没错。
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十分强烈的不甘。
结束第三部戏那会,原晴之尚且可以用“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来催眠自己。毕竟再怎么说,她也不是当初西山村那个懵懂无知的六岁小女孩,而是为自己言行负责的成年人。
小孩和成年人最显著的差别便是社会化程度,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所以那时原晴之强行中止了自己的思考,当即便收拾东西离开了青城古街。
短短三天的入戏生涯,八字都没能一撇,她和虞梦惊,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而原晴之始终坚信一句话,只要有时间,就没有不能淡忘的人。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催化剂,也是最残忍的东西。
奈何姑姑留下的日记,打碎了这本该既定的一切。从她决定进入《神诞》这部戏,寻找父母死亡的真相,找回自己遗失的记忆开始,事情便彻彻底底走向了失控。
原晴之发现,自己已经不甘心再做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无情女剑客。
就像林妈说的那样。在感情中,多少人连互诉衷肠的机会都没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一辈子就过了。
爸爸妈妈给了那么多希望才让她好好长大,她不能做一个胆小鬼。
梨园和青城古街位于同一城市的两端,从南城到北城,即便走绕城高架,开过去也很远。
更离奇的是,半路上这场雨不仅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加大了。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越往古街那边开,雨还越大了……”
雨如天泼之水,高架桥上的车流肉眼可见变得缓慢,车速如同龟爬。司机一边摁着喇叭,一边探头。
车前窗像一块电影院的银幕,雨刷以最大功率运行着,仍旧擦不去上边数秒就汇聚成银帘的雨水。远处天上的黑云浓厚到看都看不清,几乎将银灰色的高楼大厦拦腰斩断。
而在那云雾最厚,雷光最盛,时不时刺下几道的中心区域,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前几天我刷到网上有人闲聊,还说出现这种紫光雷,要么是有大佬渡劫,要么是有邪祟出世,雷祖雷部才会降下神雷来镇压呢。你别说,外边这电闪雷鸣的,和咱车里放这戏曲还挺应景。”
原晴之睫毛轻轻扑闪。
好不容易下了高架桥,又在一条路上堵死。整整十分钟,挪出去的距离和龟爬差不多。
司机干脆拿起手机,查看前方的路况消息。摆弄了一会,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哟,妹子,大事不好了!”
“我的车友群里都说青城古街周围实行交通管制了,现在车不给往那边开,青城交警全部出动,在那附近疏散人群撤离呢。我就说难了怪了,平时这条路虽然是主干道,但怎么也不至于堵成今天这样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下车过去吧。”
“啊?妹子,你是在说笑吗?”
司机愣了一下:“这里离青城古街还有五六公里呢!你自己过去那得要多久啊!这样吧,待会开出这条路后我掉头,往另一条湘府路走,这条路知道的人少,没这么堵。到时候可能只能将妹子你送到古街附近远些的地方,因为实在没办法,车不给开进去。”
“那好吧……辛苦您了。”
原晴之看了眼时间。
她和林妈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出梨园时已经是七点四十。
平时若是交通畅行,从梨园到青城古街需要开四十分钟,可现在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路程还只走了三分之二。更别说接下来古街附近还不能开车进去,她恐怕得更换其他的交通工具。
可现在外边茫茫大雨,别说找交通工具了,就是人出去走个五分钟都够呛。一路过来,原晴之不知道看到多少个伞被吹成倒葱,路人变成落汤鸡,几乎倒着走的例子。
在这种级别的降雨量和风力下,人力实在太过渺小,和一粒砂砾没有区别。
暴雨,堵车,封锁。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阻挠这场再见。
原晴之拿起手机,指尖在那几位司天监成员的电话号码上悬停片刻,一再犹豫,最后还是沉默地将手机锁屏,看着黑屏上自己脸庞的倒影。
现在这个时候,司天监应该正忙得够呛。忙着演出封印仪式,忙着将《夜行记》封印,忙着做正事。
再说了,即使打通了电话,她应该说什么呢?说自己后悔了,还是想和虞梦惊说清楚;说自己昨天不该那么任性直接离开现场,现在可能还得麻烦他们来接?
于公于私,这通电话都不该打。
原晴之放下手机,重新靠在座位的靠枕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没有更多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
祈祷这出戏能够演得再长一点,祈祷司天监的动作不要那么快,祈祷这个过程中不要出现任何伤亡,升级成更加恶劣的冲突事件,否则有心陈情也无力。
或许是听见了她心底的祈祷,换路后车流通畅了许多,没有再出现堵死的情况。
终于,在这种焦灼难耐的煎熬之中,出租车将她送到一处岔路口。
风小了很多,雨也小了很多,天上不再有雷光。
司机稳稳地将车停在花坛边缘,车轮将路旁的积水压起半米高。
“妹子,湘府路到了。”
他摁下前边有客的的标识,回头不忘叮嘱:“这里离古街中央还有一段距离哈,可能得麻烦妹子你自己走一下了。往那个岔路口进去,平时走路的话需要个二十分钟的样子,但今天这不下大暴雨吗,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一定注意安全。”
“这附近警察挺多的,你看那边都拉上封锁线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求助他们,咱们青城人很好客的,能帮的一定帮。欢迎你下次再来玩,今天这个天气纯属意外……”
“谢谢您!”
司机念叨了什么,原晴之已经听不见了,她飞快地付完钱道谢,拿起伞下车,朝古街中央的方向走去。
“抱歉,这里已经封锁了。”
刚走到一半,便有穿警服的人将她拦下。
“我是……”
原晴之刚想解释,另一边巡逻的女警长薛珠玉恰好巡逻到这边,看到她后面露惊讶:“原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三天前抵达青城古街时,正是这位女警长在现场负责警备工作,原晴之还和她打过招呼,聊过几句。见状,她松了口气:“薛警长,我恰好有点事情,需要再进去一趟。”
“明白明白。别拦着了,自己人。”薛珠玉二话不说,让警卫将她放了进来。
此时此刻,时间已经无限逼近十点整。
原晴之心急如焚,只能勉强笑笑:“抱歉,我现在有些赶时间……”
“没事,原小姐您赶时间对吧?我这就找人带你过去。”
薛珠玉拿起无线电交流器,同里面说了几句话。
很快,几分钟后,一辆闪烁着红蓝灯的警卫小车从雨中开了过来。
“快上去吧。”
薛珠玉为她拉开车门,冲她笑笑:“雨这么大,更别说过去还有一公里的路,光靠自己的腿肯定赶不及,容易误事。”
“谢谢您。”原晴之眼眶涌上了湿润。
她看着警长的身影模糊在雨中,颠簸的警卫小车在雨中疾行,朝着目的地驶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雨慢慢地停了。
天边的云层开始渐渐散去,露出背后白玉无暇的天空。再背后的地方,有阳光笼罩下来,雨过天晴,又是个好天气。
很快,小车开到了青城古街的中央。
远远地,原晴之能看到广场上站着好多人。有司天监人员,三位名角,武装特警,还有一众学者专家。他们连伞都没打,就这样站在雨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林林总总,不过震惊,出乎意料,最后归于惘然。
原晴之心底蓦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从她下车时开始,变得愈发强烈,沉甸甸兜在胃囊里,把人绞紧,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只余沙哑:“虞梦惊呢?”
人们这才大梦初醒,看向了她。
“原小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贾文宇挠挠头:“我们这边刚结束不久,正准备开始收场。”
“虞梦惊呢?”
第一个听出了原晴之语气中的急促,戴茜连忙道:“他走了。”
“我们都猜错了,小晴。”
她望着少女逐渐失去血色的脸:“虞梦惊没有要侵略现实,更没有要大开杀戒的意思。”
“来现实……或许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因为知道这里是巫女所珍视的世界,所以向来恣意妄为,暴戾乖张的邪神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狰狞的爪牙。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站在雨中。
可雨那么大,青城古街上站着那么多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个。
于是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雨停了,力量耗尽了,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了,现实和戏曲的融合开始消散了,都没能等到。
“他的的确确,只为你而来。”
更早一些的时候, 司天监在青城古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很多布置都没法完全发挥它应有的功效。所以在天空落下暴雨后,各个岗位负责的工作人员还在冒着雨进行最后一遍调试, 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摘星楼就是这个时候降临的。
它是那么突兀又毫无预兆,仿佛刺破噩梦的幽灵,带来无可比拟的恐惧。工作人员刚好搬开一个集装箱, 搬的时候还没发觉任何异常, 结果一回头便看见那座矗立在雨中的庞然大物, 当即吓到头皮发麻, 踉跄着后退, 还是同事扶了他一把才站稳。
“摘、摘星楼出现了!”
收到讯息的人们惶然仰头,雨雾朦胧间,楼宇边沿的红漆鲜艳欲滴,狰狞张扬。
先前他们只是在戏外, 看不见名角们入戏时看到的实景。
等到这栋因为神婚仪式, 通体系满红绸, 飞檐挂着铜铃的楼宇真正出现时, 才真正意识到《夜行记》里记载的形容半点没错。
【雕梁画栋皆成影,幕后幽帘似鬼游】
无线耳麦里传来指挥部的大吼:“快!所有人各就各位,直接开始封印仪式!”
摘星楼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现身在了雨中。原本按照他们的预估, 得现实先开启封印仪式, 戏内才会做出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工作人员连忙从呆愣的状态中脱离,开始各就各位。
程月华连烟都来不及掐灭, 便飞快地跑回后台。后台会议桌上, 专家们已经盯着《夜行记》原典看了半天,每张脸上都色彩纷呈。
“怎么了?”程月华口上虽然问, 但腿上却是直接绕了过去,自己寻求答案。
在当下这种紧张关头,谁也没心情聊天。
果不其然,在摘星楼自雨中浮现出来的刹那,原本停滞了一天更新的《戏楼》再次开始了书写。待看清上面出现的文字后,程月华终于理解,为什么后台的专家学者们,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言,全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就连他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烟斗从嘴里掉落,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虞梦惊……疯了?!”
结合各种蛛丝马迹和线索,学者们早已猜到,戏中人绝非随随便便便能染指现实。就算虞梦惊成功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八道封印,他想要来到现实,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针对这个代价的可能,昨晚会议室进行了连夜商讨。
最后专家们得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虞梦惊应该是想用在现实中得到的好处,来弥补强行融合戏曲和现实的代价。毕竟依照这个角色在戏内一贯行事缜密,深有城府的前科来看,绝不至于打无准备的仗。
至少,在《戏楼》恢复更新之前,他们谁也没想到,所需代价竟然如此高昂。
程月华将此事汇报给指挥部,那边倒吸一口凉气,又迅速下达一批命令。
现如今知道这个消息,除了极限提高警惕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毕竟对现实里的人来说,虞梦惊和豺狼虎豹,洪水猛兽并无区别。
更前边的地方,三位名角已然匆匆上台,各就各位。
可这一回,乐团们演奏的声音,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古乐声掩盖。
明明天上天下都下着暴雨,光是雨滴砸落的声音都有几十分贝,可它的声音却诡异地越过一切嘈杂,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每个人耳中,绵延悠长。
“我靠!这不是虞梦惊出场的音乐吗?”
霍星岩这边还在脑海里复习站位,乍一听到,当即炸毛。
他们三个曾经入过戏,亲身直面过虞梦惊这个角色,所以更加有心理阴影。
伴随着这道凄婉诡艳的音乐,雨中的摘星楼愈发点睛夺萃,碧血浸染。
各方摄像头,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青城古街中央。
渐渐地,一抹殷红色的身影缓缓自雨中浮现。
它出现的瞬间,耳麦里的呼吸声集体停滞一刹。
很快,在指挥部的示意下,大功率的追光灯蓦然亮起,直直刺入雨中。
安置好的喇叭放出警告和呼喊:“注意!注意!你已进入青城市管辖区域!”
“戏中人虞梦惊,这里不是你的世界,请立即返回!”
警备声穿透大雨,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四周阴沉沉的景色骤然被撕裂,亮如白昼。
和雨水落下的痕迹一起被照亮的,还有那抹幽红色的身影。
男人就这么伫立在雨中。
被水浸湿的墨发贴在周身,沁在同样湿透的红衣表面,如蛇般蜿蜒开来,动魄惊心。
按理来说,戏中世界的神明既然能染指现实,那也一定有切割雨水,让其不沾染其身的伟力。可明明只是勾勾手指的功夫,虞梦惊却也不曾费那个心思。
他似乎更宁愿就这样站在雨中,亲自丈量这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摘星楼主虞梦惊。你的行为已经严重侵犯了现实世界的主权,请立即离开!”
面对喇叭发出的呼喊,虞梦惊无动于衷。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孑然一身,形影单只。
泼天的雨水朝他倾盆而下,天上的雷光好几次砸在不远的地面,于积水处泛起一阵阵扭动的电弧……种种危险,都不曾让他挪动半分。
男人静静地抬眸,过分昳丽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被雨水沾满的睫毛下,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红眸扫过周遭黑洞洞的枪口,落在一张张不远处的脸上。
“等等。”赶到窗边的程月华按下耳麦,皱了皱眉:“他好像……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在高清摄像头下,人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自从出现在雨中开始,虞梦惊便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扫视并且检阅周围站立的人。
其中,他的视线在戏台那三位穿着繁杂戏服的名角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迎接着那样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霍星岩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等挪开后,他才哆嗦着开口:“我猜,他是在找一个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各位心知肚明。
“好在原小姐已经离开这里,而且每次入戏用的都不是自己的脸。”
“不会真的给贾文宇那小子猜对了吧?虞梦惊来现实,真的只是为了追爱?”
“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这么想。”晏孤尘沉声:“就算他至今为止还没有表露出攻击的意图,但不能确保他是不是为了放松我们警惕,刻意为之。”
“指挥部。”
“在!”
“继续喊话,直到他撤离为止。”
于是现场一度陷入僵持。
即便进行了人员疏散,但这里仍是闹市,若是贸然采取火力压制,恐怕会适得其反。更何况虞梦惊还是个不知深浅的戏内角色,没人知道他独身前往现实,是不是保留了应有的底牌。经过紧张而严密的商讨,指挥人员最终还是决定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就在分针走过九点半的同时,戴茜忽然惊疑不定地开口:“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弄错了,但你们看,虞梦惊的身影……是不是比刚才透明了一些?”
众人这才一惊。
收到指示后,坐在指挥处管理监控的司天监成员连忙将两个小时前,摘星楼初次显现时,虞梦惊身影出现的视频照片调了出来。
经过详细对比后,他们终于确认,在无线麦频道里公布了这一结果。
“的确是变得透明了。”
而且似乎还有继续变得更淡的趋势。
不仅仅是虞梦惊,就连他身后的摘星楼,也不再如同最开始显现那般凝实,而是摇摇欲坠。边角挂着的红绸吸满了水,慢悠悠地垂下,有几段还被狂风吹走,不知道落到哪里,可能掉回戏里去了,镜花水月一样。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慢慢变小。
从豆大变得连绵,最后消弭于无形。
在无数双紧张的目光和注视下,那抹身影安静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虞梦惊……就这么走了?”
良久,才有人不敢置信地发问。
是啊。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所有人都有种大梦初醒的不真实感。
没有硝烟,没有冲突,甚至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明明在这之前,收到消息的人都快被吓死了,各种方案预警,热武器冷兵器玄学武器手段齐出,会议不知道开了多少轮。可等到事情真正到了这一步,那个《夜行记》中公认最残忍,最能搞事的大boss,从戏文中降临后,他却什么也没做。
他甚至什么也没说,只是淋了几个小时现实的雨。湿漉漉的,像一只被主人弃养的猫。
“搞什么啊……我们之前这么大张旗鼓的到底是为什么。”
萦绕了好几天的巨大压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解除了,惊魂未定的工作人员忍不住苦笑:“难道戏里没有雨吗?虞梦惊他非得来现实淋上一遭?”
“所以说,他来现实,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身在局中的人不知道局中发生的事。
但仍旧还在书写的《夜行记》原典忠实地记录下了所有。
那些本该不为人知的事,全部以白纸黑字的方式显现,得以一探究竟。
【虞梦惊取消了神婚仪式,决定重启戏祭仪式】
【因为不想看见巫女的脸上出现悲伤的神情,不想眼泪烫穿自己的手背,所以他愿意放自己的巫女离开。但这并不意味,他放弃了自己的巫女】
【曾经的虞梦惊只知道掠夺和囚困,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成全和放手】
【所以他决定来到现实,去往那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为了去往那里,摘星楼主燃烧了自己】
【他的神格,他的功德之力,他的灵魂,他的躯体,他所存在凭依的一切……尽数舍弃,只为求得再见一面】
像一根灯枯油尽的蜡烛,仅仅只是跨越戏本与现实的距离,虞梦惊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为了能多留下来那么一会,他默默地忍受着那些胆敢触碰神躯的冰雨。
落寞地静默在雨里,却等不来那个要等的人。
本该端坐九天之上的神,何至沦落至此?
【不过是沾染红尘,为情所困罢了】
【庆神懂得了爱,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全部封印,却也被爱囚困其中】
【到死皆是】
仿佛呼应那般,在《夜行记》原典出现这句话后,古朴残破的书页蓦然静止。
片刻后,它开始了无风自动。明明没有任何人用手翻阅,纸页却飞速翻涌,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濒临疯狂的失控。
离得最近的专家吓了一跳。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纸,原典上的字在消失!”
于是人们大惊失色,定睛看去。
戏本上其他的篇幅仍旧完好。
唯有“虞梦惊”这三个字逐渐晕开,模糊,变成空白。
同一时间,所有有关“庆神”“虞梦惊”和“摘星楼主”出场的篇幅全部消失,戏文一页一页凭空削减,无一幸存。
从一开始,戏曲同现实融合的时候,虞梦惊或许就猜到这个结局。
但他义无反顾。
“这是什么意思?”
静默过后,原晴之颤抖着开口。
她的声音沙哑干枯,像树叶划过粗糙的纸面。
“难道从今以后,夜行记里……就不存在虞梦惊这个人了?!”
直至此刻,原晴之终于知道了戏曲同现实忽然融合的原因。
那是一位戏中人,燃烧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跨越千山万海也要来到她身边的证据。
遗憾的是那条或许早已消散因果线。
因为她的缺席,两人至死未能再见上一面。
“难道……虞梦惊这个角色,就这样,彻底被抹消了吗?”
其实不需要谁给予回答, 望着面前页数锐减的原典,她自己就能给出答案。
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出戏的原因,原晴之从梨园奔波到青城古街, 这一路上都像是微醺着的, 模糊着的, 隔着一块毛玻璃, 怎么也看不真切。
好像身躯在地上奔跑行走, 灵魂却浮在高空冷眼旁观,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一直等到戴茜同她说,虞梦惊走了。原晴之才算真真正正从天空中坠落在地,落到这残酷又毫无定数的人间。
她终于意识到。
啊, 这就是这本故事的结局。
原晴之踉跄一步, 眼底摇曳的光芒熄灭, 颓然跪倒在地。
因为暴雨的缘故, 古街地面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积水,本就浸湿的裙摆沾染了冰冷的水,湿哒哒地贴在腿根。可原晴之却感受不到冷, 也感觉不到疼。
或许因为太痛了, 心脏撕裂开来, 流出猩红色的酸楚的血,只剩下麻木。
六岁的原晴之并不懂死亡是什么。
她看着爸爸离开消失在火中的背影, 小小的脑袋还无法思考那是什么, 只以为爸爸和妈妈去另一个地方玩了,所以一边哭一边听从着大人的话。
但是二十六岁的原晴之, 已经十分清楚死亡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分量。
它是阴阳两隔,是无可挽回,是再也说不出口的遗憾。
戏中人的死亡和戏外人的死亡并不一样。现实人死亡,会办一场盛大的葬礼,遗体存放在棺椁里被人抬起,接受亲朋好友和宾客们的哀悼和瞻仰。牧师或者风水先生拿着话筒上台总结一生,然后人们在殡仪馆的台下垂泪默哀,万众寂静。
可戏内人的死亡就像枝头落下的一捧新雪,静悄悄地融化。无声无息。
“小晴……”戴茜担忧地望着她,想要伸手将她扶起来。
在看到焦急赶来的原晴之的刹那,戴茜便知道,她终究还是一语成谶。
身为女性,她更能体会到原晴之那种强行被压抑在平静表面下止不住翻起的暗涌。
如果说虞梦惊的爱像地狱燃起的幽冥暗火,拖着人一起下坠,烧到最后连自己都情愿点燃;那么原晴之的爱便更像一汪清泉,把太多的心思藏在下方,可实际其中暗流激涌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只是习惯了粉饰太平,习惯了用成年人的思维去思考。
却忘了爱永远是超脱理智的那一瞬间。
此情此景,周围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晏孤尘没有贸然上前,他和程月华一起站在人群之外。
他们刻意避开了原晴之,低声讨论。
“看这模样,晴丫头应该知道了她父母当年死亡的真相。”
“嗯,我刚刚给林如花打电话确认过。但她不愿意说,只告诉我们司天监留存的档案也不完全,虞梦惊和原小姐还有更深的渊源……”
“啊?所以监正您的意思是,虞梦惊来现实,就只是为了看原小姐一眼?”
“嗯,恐怕他也清楚。原小姐走后,从今往后肯定不会再入戏了。实在无法,这才出此下策。”
“如果早知道虞梦惊前往现实,只是为这个原因,那我们何至于如此防备。”
“唉,现在事情已成定局,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明明原小姐就差一点就能赶上。要是时间可以倒流该多好。”
戴茜心疼地拿来毛巾,帮原晴之擦干小腿上的雨水:“小晴,我们先去换件衣服吧。”
“是啊,原小姐。”
霍星岩也凑过来劝她:“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师妹……”元项明也是第一次看她如此失控,脸上出现担忧:“我们先去后台,至少不要穿着湿衣服,慢慢想办法。”
原晴之充耳不闻。
从刚才开始,她便感觉到巨大的不真实感和违和感。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