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晴之站在桂花树下,鼓起腮帮子,一边叉腰一边跺脚。
“我可以让全西山村的桂花为你而开。”
“我要看花干什么?等等,这些桂花树是你弄开的?你怎么做到的?”
少年又不说话了。
见状,原晴之气不打一处来:“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和你玩了!”
这通威胁简直直击要害,就连本该难以启齿的神明也染上几分慌乱。
缄默半晌,少年才道:“其实,我并非人类。”
为了求得新朋友的原谅,他已然决心将自己的最大秘密和盘托出。
然而下方的小女孩却似懂非懂:“不是人类?这是什么意思哇?”
“就是……”本来想解释,但说了两个字,少年发现自己也卡了壳。
他从未向其他人解释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天地间都没有要让他亲自解释的必要,所以才会需要解释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他只能耐下心来,磕磕巴巴:“我不像小晴一样,有爸爸妈妈。”
“嗯嗯。”
“也不会生老病死。”
“好酷!还有可以让桂花树随时随地开花?”
“对,可以让树开花,什么都可以,不局限于这个。”
说着,为了展示,少年抬了抬手。
然而这一回,风从枝头上摘取桂花落下的速度慢了不少。
毕竟还只是一个刚诞生几天的神明,并未累积多少力量,方才让那十几株桂花树数息绽放,就已经消耗了大半。
但即便如此,能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他便觉得值得。
“等等,难道小虞哥哥便是村里最近在寻找的那个天材地宝?”
“或许是吧。”
一个戏法的功夫,原晴之便被哄好,又叫上了小虞哥哥的名字。
她今天显然记得自己的目的,玩了一会道:“所以为什么不是人类,就不能看了?”
“……我并不好看。”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嫌弃你的长相?”
可那并非是人类能够接受的形貌。
回忆起当初,他在山洞里遇到那个人类,结果对方仅仅只是看清了他的脸,便被生生吓得丢了一魂,即便是对美丑并无观念的初生神明,也能从中知晓问题所在。
奈何今天原晴之的态度异常坚决。
实在无法,少年只能道:“那你闭上眼睛。”
“好哦。”
一说要闭上眼睛,原晴之乖乖照做:“小虞哥哥你放心吧,小晴不会偷看的。我捉迷藏的时候都是数到数才睁开,绝对不会从手的缝隙里多看一眼……”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好像有人从高处一跃而下。带着满怀馥郁冷冽的桂花香,和着纷纷扬扬的微风一起,送至她的面前。
神明走近了她,带着小心翼翼,又带着显而易见的踌躇。
终于,少年抿了抿唇,低声问她:“真的要看吗?”
“要的!”小女孩重重地点头。
“……”
似乎每一次只要面对她,最后的结果都是妥协。
“那睁眼吧。”
原晴之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一副身着华服,周身散发着微弱神光的白色骨架。
后者没了往日的矜贵倨傲,而是拘谨地站在原地,空洞洞的眼眶里燃烧跳跃着金色的微光。一副想看又不敢看她的模样。
仿佛一只蹲在那里,等待主人进行最后宣判的猫猫。
原晴之抿唇想笑,但张开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是掉下簌簌眼泪。
“怎么了?”
少年料想过很多种反应,有小女孩尖叫一声吓得跑开,有她后退两步大声呼救,甚至还做好了从此往后失去这个朋友的准备。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晴之竟然会掉眼泪。
于是少年慌乱地上前,想要擦去她的泪痕,但看到自己嶙峋狰狞的指骨,又忍不住心生退缩。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神明如此希望自己拥有人身柔软的血肉,这样就可以帮她擦掉眼泪。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他笨拙地安慰:“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见向来冷静自持的小虞哥哥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原晴之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从泪眼朦胧中抬眸,摇了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
“小虞哥哥,你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原晴之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副骨架,她得怎么和爸爸妈妈解释,说不定去哪里都会被人当成怪物吧。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自己之前无理取闹非要看一眼的请求实在过分。只顾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忽略了小虞哥哥本人的感受。
“可是爸爸明明说过,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呀,为什么小虞哥哥不能变成人类呢?”
虞梦惊知道,面前的小女孩并未说出任何违心之语。
因为神明无垢的体质和洞察万物之眼能够让他看穿世间一切真实。
正是因此,他才彻底放下心来,和她一起坐在神祠的青石台阶上。
“不可以的。”骨架顶着空洞洞的眼窝摇头,即使看不清表情,也能感觉到那是猫猫沮丧:“我现在还不算正式敕封的神明,真正的神明要有神龛,要有香火,还要有属于自己的巫女才行。”
神龛和香火原晴之都知道,平日父母也会带着她来神祠上香。
“嗯……那巫女是什么?”
“就是和神明绑定的神使,巫女许愿的愿力,可以构筑神明的血肉。”
少年耐心地解答:“只有被人信仰,神才能被称为神。不然时间长了,野神也同其余的妖魔鬼怪没有区别。即便是我,若没有信仰,未来得到了皮囊,一样和画皮这等堕妖无异。”
又是一阵风拂过,送来满盈的香气,也吹亮了原晴之的思路。
“那让我来信仰哥哥吧!”
她蓦然灵光一闪,转过头去,毫不避讳地牵住那双森森骨手。
就像说过的那样,好朋友要手牵手,不管什么情况,绝不可能食言。
小女孩眼眸里倒映着漫天花朵,笑得眉眼弯弯。
“我会好好许愿,一定可以给小虞哥哥想象出世界上最美,最好看,最漂亮的脸!不会让哥哥成为画皮的!”
话音刚落,仿佛奇迹那般,从他们双手接触的地方,开始构筑出血肉。
就这样,游荡世间的神明得到了自己第一个信徒。
话音刚落, 便有朦胧的金光笼罩住他们双手相牵的位置。
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下,它们幻化出万千缕金色的丝线,仿佛编织那般, 很快开始生成猩红的肉,青色的血管,肌肤的纹理, 继而覆盖上苍白的皮肤。
很显然, 这样的变故惊呆了年幼的原晴之。
她惊呼一声:“小虞哥哥!”
然而此时此刻, 虞梦惊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一阵天旋地转。从双手相交的地方传来惊人的烫, 一直燎到空洞洞的心底。
这种可怕的灼烧感几乎将整架神光白骨点着, 那是比渡过九重雷劫时还要难捱的颤栗,要他神魂失守,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身形,只能无力栽倒。
见状, 原晴之赶忙伸手。
她虽然人又矮又小, 但此刻却拼了命使出吃奶的劲, 费力地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少年人挪到自己膝盖上方, 不至于被连带着歪倒了身形,落到地上的桂花堆里。
即便发生了如此离奇的事,小女孩也不曾挪开两人相握的双手。
也不知道这阵璀璨的金光持续编织了多久, 等到原晴之快咬牙坚持不住了, 才总算有了要消散的迹象。
“呼、呼……”
小女孩气喘吁吁的抬头, 却骤然撞进一双灿金色的眼眸里。
后者显然还未完全清醒,瞳孔中还带着涣散, 但脸已然构筑完成。
披散在少年脸颊旁的墨发在噙着桂花的风雾中飘散而开, 蜿蜒着落到两人白色的衣物上,刹那要原晴之睁大了眼。
“哇!”
——的确如同她许愿的那样, 这是一张世界上最美,最漂亮的脸。
它是那么的惊艳,昳丽,棱角分明,又因为少年纤细的身骨和年纪,展露出雌雄莫辨的特质,仅仅看上一眼都让人难以挪开目光,以至于到了勾魂夺魄,攫摄人心的地步。
伴随着时间推移,虞梦惊总算找回了些许神智。
刚有些清醒,他便抛却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反手抓住另一只牢牢相握的手。
“方才那个……那是功德之力。是只有最高等的巫女通过不间断的祭祀和祈祷才能勉强提炼出来一点的东西。”
神明的声音干涩而凝滞:“你是怎么办到的?”
功德之力是最为强大的力量,海量的功德之力甚至可以将妖魔敕封为后天仙神。但它产生的条件极为苛刻,若非最纯粹,最干净的信仰,都无法产生。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卡了壳。少年缓慢地聚焦注意力。
——他终于从小女孩圆圆的杏眼里,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倒影。
不需要回答,虞梦惊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因为在这双仿佛藏着星星的双眼里,他看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穷尽自己所有的想象力,用对世间一切美的幻想和祝福,捧着一颗赤忱的心,构筑出来的奇迹。
“我?我不知道呀。”
面对询问,原晴之的反应慢了半拍,愣愣地摇头:“就许了个愿,然后就办到了?”
她还在盯着虞梦惊瞧。视线里有惊艳,有欣喜,也有着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只是很快,小原晴之的沉思便被打断。
旁边的人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
少年猛地将女孩打横抱起,在后者的惊呼声中,原地转圈。
华服的腰佩同鲜艳的裙裾飞扬交织,如同一片彩旗。
“你是我的巫女了!”
神明本就淡漠。这应该是自诞生以来,虞梦惊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仿佛察觉到情绪,周围数十株树上的桂花全部飞起,环绕成澄黄色的花朵风旋,将他们包围其中,上下起舞。
或许是太高兴了,少年竟然带着她飞了起来。
“谢谢你,小晴。”
作为一个新诞生的神明,虞梦惊从未想象过自己未来巫女的模样。他甚至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怎样的神龛,又能得到多少人的信仰。
可在这一刻,它们纷纷从想象转化为了实体,最终幻化成她的模样。
那双灿金色的,能够洞察万物神之眸已然看到,两人手腕上缠着的因果线越来越多,逐渐加深,直至密不可分的程度。
从此往后,不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他们都会紧紧联系在一起。
即便分离,命运也会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
“好晕呀,小虞哥哥,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转了三圈又体会了一会飞行的感觉,原晴之实在忍不住了。
直到双脚接触到地面,她才感觉好受些许。
然而少年神明的兴奋劲显然还没能完全过去。
他长长的黑发尾端翘起,带着张扬的弧度,显然开心到了极点。
“小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龛了!但是这里空间太小,恐怕不太好放出来,得找一个更加宽敞更加空旷的地方……”
面对这张脸,还是神采飞扬的版本,恐怕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奈何小女孩抬头看了眼天色,面露为难:“要不明天吧,小虞哥哥。今天爸爸的脸色不太对劲,我想早点回去看看。”
她都这么说了,虞梦惊当然不会坚持。
虽然有点可惜,但一想到明天还能见面,而且还能趁着今天的时间准备和装扮自己的神龛,少年的嘴角便忍不住越翘越高。
“好,那我们明天在村后的树林里见面。”
走之前,神明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晴,这两天可以让你的父亲注意一下,不要太靠近火源。”
今天神祠前头举行招魂仪式,虽然虞梦惊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到底还是扫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让神之眼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部分。
那个被黑心肠村民们簇拥在中间的白衣祭司,周身燃烧着虚幻的煌煌火光。后者汹涌澎湃,仿佛累积了很多次,几乎马上就要化为实质。
正如同它能够看透世间因果一样,偶尔神明的眼眸也能看到不久之后的将来。只是他现在诞生不久,这个能力并不稳定,颇有些时灵时不灵。
若换做是寻常人,虞梦惊可能会不感兴趣地转移视线。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知道那个是原晴之的父亲,所以特地提醒她。
“嗯嗯!”原晴之将他的话记在心底:“那哥哥,我是不是可以同爸爸妈妈说起你了?”
“当然。”
和虞梦惊约定好明天的见面后,原晴之离开了神祠,往家里走去。
终于可以同爸爸妈妈聊起自己的新朋友,她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许的愿,但是小虞哥哥的脸怎么就这么熟悉呀……”
原晴之总觉得自己就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甚至她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出那张脸另一种气质的成年妖孽蛊惑众生的版本。而且在脑海中勾勒的时候,伴随着一种将心脏揪起的酸痛,刹那间要她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站在原地,额心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
这一下,原晴之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连忙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说来也奇怪,都走到家了,她推门,竟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爸爸去找妈妈要等那么久吗?
原晴之晃了晃脑袋,走到厨房。
她不会做饭,但是偶尔也会给爸爸妈妈打下手,帮忙烧开热水,洗洗菜什么的。
可是今天注定有些不同,原晴之扑哧扑哧搬来小板凳,将菜叶子仔仔细细洗完,都还没能看见父母回来的身影。
而且空气好像越来越热了。只是在这里站上一会,都要人大汗淋漓。
明明戏园子那边年关将至,西山村这回而快到初冬,今天出门时妈妈还特地给她围了件枣红色的小披风,怎么会热到这种地步呢?
于是小女孩擦了擦汗,从板凳上跳下去,解开对她来说过大的围裙,准备出门。
结果没想到的是,刚走到门口,她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晴——”
原晴之吓了一跳,她已然分辨出,那是父亲的声音。
她连忙跑出房门,却见不远处,父亲抱着母亲踉踉跄跄地朝房子这边跑来。
印象里向来温婉美丽的母亲鬓发散乱,周身环绕着一簇簇汹涌的火焰。火焰来势汹汹,仿佛一头凶兽,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烧得通红,搭在父亲肩头的指尖甚至已然焦黑。
说来也奇怪,这火只在伶娘身上烧,却并不蔓延给柳问青。
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少村民们被这动静所吸引,乌压压地聚集张望,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原伶小姐身上怎么着火了?”
“不知道啊,就很突然。我刚刚看柳祭司一直给她泼水,一点用没有,火还更大了。”
“或许是受了天罚吧。你也知道,做祭司这行的,准没什么好下场。”
“也是,他们天天截取天机来给自己牟利,活该落得如此地步。”
说话间,原晴之已经跑到他们身旁,中途还因为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伶娘,伶娘!”
她看见自己永远清贵的爸爸急得双眼赤红。
然而窝在他怀里的妈妈只能止不住地摇头,泪流满面。
因为说不了话,伶娘只能费力地张开手指进行比划。
她比划出的那个数字,不多不少,恰恰好是十五。
“十五,十五……十五!”
这是一个只有柳问青知晓的数字。
在意识到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后,他刹那间睁大眼睛。
短短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抽丝般衰老了几十岁,变得行将就木,几乎半只脚入棺。
在原本《夜行记》中,从伶娘二十几岁出场那刻开始,到她殒命火海。这个大名鼎鼎的戏中角色,一共只活了十五年。
而在变更剧情后这十五年里,他同伶娘相遇,同她相爱,同她孕育后代,再努力挣扎,冲破戏内的牢笼与束缚,最终来到西山村里定居,生下原晴之,抚养她长大。
满打满算,今年正好是第十五年。
温馨幸福的日子太美好,以至于沉浸其中的人忘记了死神逼近的镰刀。
“为什么,为什么……贼老天!”
柳问青从胸口里发出绝望的咆哮:“明明我们已经从那部戏中逃离,来到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戏曲开篇,为什么还是无法逃离这必死的命运!”
以为逃脱了命运,殊不知命运早已写好属于他们的结局。
火越烧越大,沾染了一旁屋檐倒下的木柴,点燃了房檐下铺盖的茅草,最终将整个屋子点燃。它的边沿扭曲着,像是在嘲笑着他们的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
柳问青凄然大笑,泪水沾湿衣襟:“死!不就是死吗!只要能同伶娘一起,我——”
然而触到男人下颚的手让他恍然一个激灵。
——不,你不可以,青郎。
伶娘朝他坚定地摇头,在火焰吞噬她的最后几秒里,她扭头看向另一边。
小女孩摔倒在地上,紧闭双眼,清秀的小脸和身上的小披风沾满泥土。
不知何时,原本只在伶娘身上出现的火焰,也隐隐约约出现在了原晴之体表。
只消片刻,柳问青就弄清楚了其中关节。
对于戏本来说,原晴之是本就不该出现的意外。按照原本的剧情,伶娘死在了火中,她本不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更不可能同人诞生后代。
所以按照逻辑,要进行清算,原晴之也逃不过此劫。
——我们还有女儿。那是我们的女儿,你必须得保护好她。
伶娘的嘴唇开合,用尽最后的力气,捧住柳问青的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她笑着消逝在了火中,只留下一串红豆玲珑骰子。
柳问青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许久,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仿佛行尸走肉。
他口中喃喃自语。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我要出戏,对,我要出戏,我出戏,然后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我是天生戏骨,我是天生戏骨!我可以重写,我可以重演这一切!”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被女童软糯的声音打断。
小小的原晴之蜷缩在黄土里,她还太小,搞不明白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只是低声抽泣:“好痛啊,爸爸,妈妈,我好痛啊……”
短短一句话,便让柳问青卡了壳。
他仰头望着苍茫天地,望着远处乌压压的人,瞳孔骤然混沌一下,恢复了清明。
这一刻,他眼里仿佛多了点什么。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随后,父亲默不作声地将女儿抱起。
小女孩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口中止不住地说着“好痛”“好痛”。
“乖,晴宝,乖。很快就不会痛了,永远不会再痛了。”
宽阔厚实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后背,柳问青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原晴之的怀里。
只是短短的时间,他就从方才那个歇斯底里叩问苍天的失意人,转变成如今这个平静情绪的状态。
“这是爸爸之前每次带你去大园子里,都会用到的出戏道具,也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吗?现在它归你所有了。待会小晴必须一直紧紧攥住它,然后在脑海里想象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就像爸爸曾经教过你的那样,然后‘唰’的一下,痛楚就会全部飞飞走啦!”
“爸爸,我不会。我做不到,我好痛……”
“你知道怎么做的,你可以做到。”
柳问青笑了笑:“因为很多年前,你在这部戏里,就这么做过。”
原晴之疑惑地抬眸,却只看见面前的中年男人露出欣慰的笑。
“小晴,不,现在或许应该叫你一句大晴了。虽然不知道外边的时间过去多久,但你肯定已经长大,成长到能够自主入戏,自己唱一部独角戏了!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和伶娘永远的骄傲。”
他张着嘴,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爸爸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这部戏,你爸爸已经反复进来过很多很多次,比你想象中还要多,还要久。但是命运啊,它无可改变。不管是哪一次,我都改变不了伶娘的结局,也没有办法真正从大火中救下她。”
或许是戏曲走到尾声的缘故,同一时间,万千讯息灌进了她的脑海。
原晴之想要尖叫,想要伸出手去,想要声嘶力竭。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费力地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拍赶紧红袄上的飞灰,而后弯腰。
原本应该在她身上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可柳问青却像感觉不到痛楚那样,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脸上仍旧挂着轻松的笑。
于是,原晴之终于明白了。
她是半个戏内人,本该和伶娘一样,死于这场命中注定的大火。
为什么最后却能活下来呢?
是因为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爸爸,遵循了戏内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将出戏道具塞给了她,把她从戏内猛地推了出去,推到了现实。
而她的爸爸,最后却同他最爱的妻子一起,殉情于火海。
“不哭,晴宝不哭。这个结局,其实爸爸早就已经为自己想好。只是爸爸没有想到,长大后的你会来这部戏里,爸爸很开心。”
“但你要知道,你是原本就记载在《神诞》剧本里的戏内人,即便身怀天生戏骨,开台入戏后也会忘却一切现实剧情,只能按照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重走一遍,除了一遍遍加深痛苦,不会有更多作用。时间长了,甚至可能会迷失在戏里。”
“听爸爸的话,从今往后,好好去生活。不要再来这部戏里了。”
柳问青这么说着,将她放在地上,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终于在最后那刻, 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开口。
在她的身上,六岁的原晴之和快二十六岁的原晴之影子逐渐重合。
那是迟来了近二十年的呼唤。
可这个喊声仍旧没能唤回早已决意要走的人。
父亲朝她挥了挥手,而后如同不久前他怀中的伶娘一样, 没入火中。
“呜呜呜……”
无知无觉在戏内经历了一段安稳的,双亲皆在的幸福日子,再次经历一遍失去两位至亲之人的痛楚, 原晴之蜷缩在地上, 五脏六腑隐约作痛。
她终于知道了, 自己失去的, 是怎样一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
难怪一代戏曲宗师柳问青会遭遇大火而不逃离, 甘愿被烧死在戏台上。难怪姑姑会那般不顾一切地让她在病床前发誓,发誓这辈子绝不唱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地,原晴之发现自己飘到了天上。
她旁观着地上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起身, 一边哭, 一边死死握住手上妈妈留下的玲珑骰子, 上气不接下气。
六岁的脑袋还太小, 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只知道要听大人的话。
“小晴……嗝。”
小孩哭到打嗝:“小晴要加油……要听爸爸的话,小晴是听爸爸妈妈话的好孩子。”
渐渐地, 奇迹发生了。
她的身影在远处村民们仿佛见了鬼的眼神中消失, 彻底无踪无际。
原晴之知道, 那是六岁的她,回到了现实之中。
小孩出去后, 会发现自己身处火海, 于是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口中呼喊着爸爸妈妈和姑姑的名字。奈何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 然后被好心的消防叔叔救出来,送往医院。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很多天后。
因为这次意外创伤,她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一切。
不过即使忘记,小女孩冥冥之中也真的遵循了父母的话,有在好好生活。
直到命运再将她带回这方戏台。
等到终于哭够,原晴之在空中俯瞰下方的西山村。
她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带着茫然,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等等,为什么她还没能出戏?
原晴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次入戏,她特地带了两个道具,在六岁的原晴之将玲珑骰子带出戏内后,原本入戏后就消失的骰子便再次出现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铺平手掌,将骰子投掷,后者滴溜溜转动,最后停留在红豆面。
没错了,还在戏里。
“难道这出戏还没有结束?”
原晴之皱着眉收起骰子,尝试着朝后山飘去。
好在她现如今的状态对移动并没有任何影响,轻轻松松就用飞行的方式,抵达了小树林所在的区域。
小树林的区域很广,她在最中央的位置精准看到了那位少年神明。
后者刚和她分开不久,如今心情还处于雀跃状态,眉眼张扬,意气风发。
再次看到虞梦惊,原晴之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答案揭晓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曾经和他认识的可能。毕竟他们一个是戏内人,一个是戏外人,若非这阴差阳错的入戏,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然而现实告诉她,他们不仅小时候就认识,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当初被程月华耳提面命那会,原晴之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虞梦惊这个人嫌狗憎的家伙还真有巫女;薛宅地下室大火,薛无雁破防大骂,说虞梦惊完美蛊惑的外表不过是他人所赐,原晴之听完就忘,怎么也没想到赐予他皮囊的那个人,恰恰是她自己。
偏偏自己不久前在《戏楼》里那么决绝地拒绝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