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过了一生。她僵在原地。
原本只是因为看见美丽之物,找不清自我,蒙上晦暗的眼眸飞速发生变化。膨胀的黑暗面致使漆黑的瞳仁不断扩散,再扩散,最终变成如墨般诡异的颜色。
她的眼珠浑浊不堪,透着赤裸渴望,忽然手脚并用地朝前爬去。
“大人,请小心!”带刀侍卫们立马冲了过去,一下子将两人隔开。
“真丑陋啊。”司祭忍不住低声感慨。
听见这句呢喃轻语,世家小姐蓦然停住。片刻后,她开始疯也似地用修剪完好的指甲挖开自己的脸皮。像是察觉不到痛那样,鲜血黏连着碎肉被硬生生刮下,筋膜断裂,露出内里森森白骨,场面极其骇人。
“大人,这样、这样还丑吗?”
堕入爱恋深渊的人痴痴笑着,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方才做出了怎样惊人的举动。
可惜满怀希冀的问询并未得到回答。
就在世家小姐眼底开始聚集起黏稠的风暴时,一柄森冷的刀猛地扎入她的脖颈。
“噗嗤。”血花四溅。
“哕!”急匆匆赶过来,负责行刑的老祭祀扔掉手中的祭祀刀,呸了一声,苍老的脸上布满嫌恶:“神龛面前仪容不整,成何体统?别污了庆神的眼!”
“在入宫之前圣旨就已明示。若是在神宫内违反规矩,轻则用刑,重则殒命。”
杀鸡儆猴警告完,老祭祀又转向少年,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司祭大人,在司巫选拔仪式开始之前,您都不应该随意外出,更不能不佩面具。”
场面停滞了一瞬。
就在原晴之心惊胆战虞梦惊会不会因为这近似监禁的话发怒,当场大开杀戒的时候,后者却只是“切”了一声。虽然谁都能看出他的不悦,但到底还是地将面具稳稳扣在脸上。
两边蒙着眼睛的祭祀立马上前,熟练地将面具牢牢锁住,将那细长的金链藏在耳后。而钥匙则被老巫祝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老祭祀,另一半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见状,老祭祀这才满意,一脚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踢到了圣泉里。
后者咕噜了一下,顷刻间,血肉之躯便被分解为无数蓝色光点,如梦似幻。
在泉水的幽幽映照下,四周的巫祝们纷纷露出隐秘而快意的神情。
单独几句话的功夫,已然足够滋生恶念和嫉妒。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神宫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下场。”
他们仿佛一个个迷失了自我的木偶,睁着漆黑的瞳孔,幸灾乐祸地对着大家闺秀们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人供给消遣的一把刀。
而另一边,始作俑者已经退到人群之外,此刻正是一副提着宫灯纤尘不染,隔岸观火的惬意模样。
《夜行记》早就写过。只要有虞梦惊在的地方,冲突,矛盾,流血,恶念……总是必不可少。人们轻而易举被他玩弄于掌心,暴露出人性丑恶淋漓的一面。
隔着人潮汹涌,少年支着下巴,愉悦地笑了。
那双上挑的,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满是兴致勃勃。
直面旁观大boss不费一兵一卒挑事拱火,大气都不敢出的原晴之:“……”
这是戏,不是真的,这些都是纸片人。纸片人杀纸片人,顶多违反纸片人法。
她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泪流。
特喵的,才五千万,这钱绝对收少了!
在这个残忍的插曲中,圣泉洗礼如同闹剧一般结束了。后续老巫祝拿了根柳枝,沾了圣泉水,洒到她们这些巫祝备选身上,便是完成了洗礼。只有原晴之一想到这池水刚吞噬过一个人的血肉,心底便膈应地要死,打定主意回去里三层外三层好好洗个澡。
后面眼看场面变得无聊,带好面具的司祭少年又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在巫祝和侍卫看似众星捧月,实则密切监视中飘飘然离开,要原晴之松了口气。
但很显然,他造成的恶劣影响远远没有结束,还在以极大传播速度扩散。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是啊,以前怎么没有听闻过司祭大人的威名?”
“这般惊才绝艳的少年人,怎么也该在庆国声名远扬才对。”
“可惜后面大人戴上了面具,真想一睹背后真正的容颜啊……”
巫祝把她们带到神宫的落脚点。
刚进巫舍,大家闺秀们便像解除禁令那般,兴奋地窃窃私语,言语间满是对神秘少年的好奇和仰慕。即便先前有几位小姐对元项明这位新晋殿前都指挥使多看了几眼,现在也全部沉入司祭的魅力,不可自拔。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可在虞梦惊与生俱来的魔性魅力中,这些人已经全然忘却,那位硬生生把自己脸皮挖下来的小姐是怎么死的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她们还没来得及看到司祭的脸,现在只能称得上爱慕,不至于像神宫里这些巫祝和祭祀那般失去自我,被欲望充斥,病入膏肓。
这样戏剧且讽刺的一幕,倒是冲淡了戏曲和现实过于相似的违和感,加深了她对“这里不过是部戏曲”的印象。原晴之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想去洗漱,又被谢霓云拦住。
“喂,武五。你快去想办法把谢书瑶的房间换了。”
谢大小姐对着自己的小跟班颐指气使:“巫祝说明天开始学习祈神舞,只要能让谢书瑶晚上睡不好,她肯定会在众人面前出丑!”
原晴之:“……行吧。”
她借着光磨磨蹭蹭走了出去,猝不及防在巫舍门口碰见一幕。
“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同司祭大人提要求?!”
几名祭司围成一个圈,中间那个人跪倒在地,身上湿漉漉的,显然被泼了冷水。走近看才发现,赫然是不久前那位拿了面具,自告奋勇想要给虞梦惊戴上的巫祝。
来来往往的巫祝祭司络绎不绝,要么冷眼旁观,要么上前泄愤似地跟着踩一脚。
明明是极其不合常理,不符合神宫秩序的混乱景象,大家却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连跪在地上被欺凌的那个巫祝,也是一副双眸漆黑,誓死不从,满脸“你们就是嫉妒我同司祭大人说了话”的癫狂模样,笑容极其瘆人。
原晴之看着这和邪教没什么差别的扭曲氛围,冷汗都下来了。再看了眼外边深沉的夜色,想了想自己的夜盲症,又默默缩了回去。这回可不是胆小人设,是真怕啊!
破案了,神宫里没有正常人。
事到如今,能够保持理智的,也就只有女主和女配,还有倒霉蛋元项明和她了。
元项明和她不受影响,原晴之猜是因为他两是入戏者,不受戏内规则约束。至于女主和女配则是单纯的剧情豁免,这两人完全一门心思扑在男主身上,半点没察觉到司祭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虞梦惊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剧情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原晴之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虞梦惊是整个《邪祟》第一卷的关底大boss,在原著中第三折高潮戏才会出场,而且还只是出场个小片段。
虽说入戏者有更改剧情的可能。但距离入戏才几个小时,她还啥都没来得及做呢。总不可能就因为没推谢书瑶,就把大boss引出来了吧!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回去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被山顶的古钟吵醒。
洗漱完毕,穿上昨天下发的巫女服后,原晴之打着哈欠走下楼。
经过一晚上时间,她已经完全想通了!
意识到事情超脱掌握后,原晴之的确慌张过。不过也只有一瞬。
她当过几年社畜打工人,心态比大润发里杀鱼师傅的刀还要冷。只要把入戏当成打卡上班,上班结束就能结工资,古井无波的感觉那不一下子就回来了。
“武五,昨天吩咐你干的事情干好了吗?”
“都办好了都办好了,小姐您放心吧。”原晴之随口敷衍。
事实上她昨天看到外边那群魔乱舞的景象,就果断回去洗洗睡了。
女配指使武五前期使的这几个绊子就没有成功的,主打一个自食恶果。反正剧情已经偏成一条脱缰的野马,也不差她这点。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前方谢书瑶侧过身来看了她们一眼。
而谢霓云瞅着站在最旁边的谢书瑶,怎么看怎么觉得后者没有半点没睡好的样子,反而精神倍儿足。
“奇怪,怎么感觉她精神还不错?”
“不清楚啊,或许她装出来的呢。”
“这样吗?”谢霓云似信非信。
原晴之放心的很,在戏本剧情开始之前,武五就已经跟了女配多年,手上干过的坏事多了去了,谢霓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贸然怀疑自己人。
“未来三天,你们的任务是学会祈神舞。”
这点暗潮涌动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老巫祝就带着巫祝们来到巫舍门口,宣布未来的行程:“三天后,司巫人选将正式确定。第四天将举行天祭大典,届时你们都将上场参与祭祀,跳祈神舞,为大庆祈福。”
话音刚落,除了早早利用钞能力透题的谢霓云,其余贵女们纷纷炸开了锅。
“三天内学完祈神舞?这也太难了吧。”
“是啊,我们以前都没有接触过……”
祈神舞是大庆国祭祀必备的项目,巫女们用其进行降神、求雨等项目。但与之著称的还有它的特殊性,普通百姓无法学习神职人员的舞蹈,只能在神宫内学习。
换而言之,想要三天内学完,几乎不可能。
“肃静!”老巫祝冷然:“遴选司巫一事,乃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谁还有意见,现在提出来,想必圣泉也很喜欢有人能进去洗个澡。”
既然不解决意见,就解决提出意见的人。一通组合拳下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见状,老巫祝满意地点点头,将一行人带到神宫正殿。
传说庆神喜赤色,从夜红神龛就可见一斑。所以祭祀用品一切都是同色。包括降神幡,燃烧的火烛,神宫两侧挂着的赤旗。和这片火红海洋格格不入的,是大家闺秀们身上穿着的纯白巫女服。
“你们记得看好,每天祈神舞只演示三遍,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练习时间。”
说完,领舞巫祝便赤脚走到宫殿中心。
很快,祭祀们敲响编钟,笛声悠然响起。
大家闺秀们纷纷睁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领舞的姿势,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原晴之同样目不转睛。
舞蹈是戏曲艺术形式表现的一个重要手段,《邪祟》本身是一部戏曲,既然是戏曲,那演绎戏曲的演员们自然也需要在戏台上表演出祈神舞的部分。
所以说是祈神舞,其实大可写作水袖舞。即便身在戏内,这点也是不变的。
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后,原晴之心里便有了数。
待到自己练习时,她挑了个偏僻的地方,尝试着迈动脚步,甩动长袖。
在旁人眼里难得出奇的舞蹈,就这样轻而易举从她手中演绎而出,干净又漂亮。
不得不承认,只要是和戏曲有关的东西,便难不倒天生戏骨。这个戏曲界人人梦寐以求的天赋,从出生起就让她站在了终点。
一边跳,原晴之一边忍不住回忆起过去。
她儿时记忆的最初,是一片化为火海的戏楼。
父亲立在戏台上唱戏唱入了痴,竟面对大火张开双臂,被滚滚浓烟顷刻吞没。
年幼的原晴之刚跑出两步,就被烧断落下的梨园牌匾当头砸下,躺床上休养了整整一个月。所幸并未像其他柳家人那样受到严重烧伤,仅仅只是忘掉了小时候的记忆。
刚睁开眼,她便看见烧毁半边脸的姑姑坐在床头,神色凄然,声嘶力竭:“天生戏骨,就是因为天生戏骨这个害人的东西,问青才会沉迷于戏内,再也分不清戏和现实!”
姑姑干枯的五指仿佛鹰爪,死死抓住她瘦小的手,掐得生疼,那双被烟雾熏得焦黄,已然失去功能的眼睛止不住地流泪。
“晴之,你必须答应姑姑,这辈子不准唱戏!”
失忆的原晴之愣愣地点头,没有意识到自己许下一个怎样的承诺。
长大后,她严格按照姑姑的遗愿,离开梨园,前往青城外求学,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成为一个办公室打工狗。而曾经偌大的,在戏曲界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柳家,在宣布梨园封台后,也因为主家成员死的死伤的伤,彻底销声匿迹,只有元项明还在外奔走,试图重振青派荣光。
直到司天监找上门,带来这笔五千万的救人买卖。
她才因缘际会,入戏中来。
“你怎么跳得这么流畅?是不是私底下练过?”
一旁的巫祝惊疑不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有没有。”原晴之收拢水袖,打了个哈哈:“当初霓云大小姐来神宫住过一段时间,我跟着学了点。”
接下来的练习,她开始刻意藏拙。
毕竟纵观整座宫殿,能跳下一小段的人压根没有,直接就能跳完全场属实有点夸张。
好在陪她一起摸鱼的还有大小姐。
大小姐的目的性很强,她来参与巫祝选拔就不是为了选上,而是为了给谢书瑶添堵。
“谁要学这个祈神舞啊……”谢霓云烦躁地拿了把扇子,坐在一旁歇息:“武五,你去给我拿点水果过来,什么鬼天气,热死了。”
“对了,你顺带去找个巫祝问一下,师弘华今天怎么没值班。”
托钞能力的福,巫祝们对谢家大小姐和颜悦色,连带着原晴之这个狗腿子也沾了不少光,只是稍加一问,便告知答案。
“殿前都指挥使?他昨天告了假,改到今天晚上值夜。”
剧情又变了。不过主动告假这点倒是有不少可以值得推敲的地方。
原晴之思索。
元项明更改剧情,难不成是他想起什么来了?
她打定主意,晚上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和元项明见一面。
而谢霓云作为戏本npc也非常配合,在原晴之如实告知师弘华要在今晚才能出现后,她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做出决定。
大小姐掏出一枚玉佩:“你拿着这个去找师弘华,就说当初救他的人是我。”
原晴之捧着玉佩,心底感慨万分。
这玩意就是当初男女主私定终身交换的信物,结果被谢霓云听壁角偷去冒名顶替,贯穿《邪祟》整部狗血大戏,促使男女主后期迟迟难以相认的罪魁祸首!
现在落到她手上了,简直是天助我也的程度。
要是元项明自己也对这里是戏内有所感知,那简直如虎添翼。
“要是有半点差错,你就完蛋了,听见没武五?!”
谢霓云见她久久不动,忍不住催促。
原晴之连忙打包票:“大小姐您放心吧!我一定将这事办得漂漂亮亮。”
事实证明,人不能乱立flag。
当晚,原晴之跟做贼一样,换上巫祝的衣服,提着宫灯溜出了房间。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夜盲症,走出巫舍后整个两眼一抹黑,只能抓瞎。
“巫祝说夜巡会环绕神宫进行,应该是这边吧……”
回忆了一下白天神宫的建筑分布,原晴之在原地确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后,凭借着自己的方向感,放心大胆地朝着西边迈开了脚步。
然而走了几分钟,仍旧迟迟没能看见目的地。
望着面前如出一辙的漆黑,原晴之心里有些打鼓,只能靠近一条两旁立着庙塔的小路。在原地等了一会后,她恰巧等到一位行色匆匆,颇有些鬼祟的神职人员。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今晚巡逻的队伍在哪个方向值守?”
拜夜色所赐,她并未看见面前人的眼睛已经完全染成了乌漆嘛黑的颜色,根本找不出眼白不说,肢体还格外僵硬。若是能看到这幕,原晴之肯定会跑得远远的。
毕竟在戏本的记载中,这是只有被虞梦惊完全蛊惑,化为行尸走肉之人才有的表现。
果不其然,后者停在原地,眼珠诡异地滚动一下,落在她并不合身的巫祝衣服上。
他扯了扯嘴角,给她指了个方向:“那边。”
“多谢。”原晴之不疑有他,转头就走。
走了几分钟后,眼前出现一片亮色。
感觉找对地方的原晴之面上一喜,连忙加快脚步。
说来也奇怪,神宫夜晚灯光并不算明亮,但也不会将室内弄得如此昏暗……
走过这条幽深静谧走廊后,前方豁然开朗。
上千支惨白色的烛火在偏殿暗金色的地面中安静燃烧,从穹顶开始,自上而下,到处垂落着诡异的红色棱带。仔细看去,棱带末梢全是用金墨绘着的古老符文。
恰巧一阵森冷的穿堂风经过,将红棱根根扬起,场面一时略显阴间。
原晴之提着宫灯,越看越觉得不对。
她退后一步,准备掉头就走,猛然听见簌簌惊响。
“咯吱……”
在视线不便的时候,听力往往会变得格外敏锐。
原晴之吓了一跳,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又听到了一样的声音。
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两次声音有一个明显特征,都从上边传来。
别怕。这里是戏内。假的,都是假的。
原晴之做足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在手心里抓住玲珑骰子的同时,努力举起宫灯,仿佛做贼那样悄咪咪掀起眼皮往上看了一眼。
头顶正上方,少年正坐在横梁上,一只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见她终于抬头,他颇有兴趣地弯起嘴角。在烛火的摇曳下,没有被面具遮挡的半张脸好看到不可思议。
明明是极其赏心悦目的一幕,落到另一个人眼里,却如同见了鬼。
原晴之符合人设地尖叫一声,随后:“……”
她终于想起来了。
偏殿里这些红棱,分明和夜红神龛外边缠着的一模一样!
只消一眼,原晴之跟见了鬼那样飞快地缩回视线。
“司、司祭大人。”她声音磕磕巴巴,内心翻江倒海。
夭寿了!她怎么就撞到大boss面前了!这特喵的不对劲,昨天还想着千万远离虞梦惊,今天怎么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新来的巫祝?”
好在司祭这会儿心情还算平和,语气听不出喜怒:“这里是被封锁的禁殿,每个时辰都有侍卫巡逻,平日鲜少有人来此,你是怎么走到这边来的?”
“我,我也不清楚。”原晴之支支吾吾:“刚才有个人给我指路……”
说到一半,她忽然卡住。
不对,刚才给她指路的那个祭祀有问题!
前天主持洗礼仪式的老祭祀就已经暗示过,司祭在神宫中处于看似尊崇地位极高实则被监禁的状态。巫祝们更是在她们这群司巫备选面前三令五申,再三强调绝对不能靠近司祭所在的禁殿,一旦被抓到,下场就是扔去圣泉喂鱼。
除非有人故意想害她。
原晴之心里气个半死,不明白自己这两天微小谨慎,伏低做小,到底哪里惹了这群神职人员,只能硬着头皮道:“无意叨扰大人,在下这就告退。”
“——且慢。”
高高悬在头顶的声音忽然贴近,同时带来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馥郁芳香。
眼角的烛火余光倏尔被一截殷红色的衣角占据。
“是我感觉错了吗?你怎么好像……在避开我?”
冰冷的吐息洒落在额前,带着少年特有的轻浮。
要是有心率测量器,原晴之怀疑自己这会儿心跳肯定飙上了一百七。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没后退一步,干巴巴地开口:“您说笑了。”
司祭没说信或不信,反倒话锋一转:“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原晴之:“……因为您的面容是庆神的恩赐,凡人不得窥探。”
感谢老祭祀当初的解释,她发誓自己当年高考时脑袋都转得没这么快过。
“这样啊。”司祭不置可否。
但很显然,这位《夜行记》里最难搞的boss绝非按常理出牌的角色。
就在原晴之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打算就此告退的时候,冰冷的手骤然伸了过来。它精准地落在那截如鹌鹑般收紧的颔骨上,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原晴之那口气还没能吐出来,就被迫顺着方向抬起下颚。
“铛——”手中紧握的宫灯砸落在地,绢布沾染到火星,猛然窜起焰色。
禁殿地面数千支正在摇曳的灯烛同燃烧的烈炎一起,点亮了这里昏暗的光线。
借着火光,原晴之看见一副诡谲艳丽的画。
少年司祭脸上覆着片暗金色的面具,将大半张脸遮掩,只露出形状锋利的下颚和一截薄得过分的唇。
他没想到原晴之竟然连个宫灯都握不稳,英挺眉骨不悦地下压。
但饶是如此,也丝毫无损那浑然天成,近乎无孔不入的侵略性美貌。
被火引起的凝滞气氛只有一瞬。很快,司祭就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揭过这幕。
数千条红绸随风扬起,少年露出一个散漫又无往不利的蛊惑笑容。随即,他颇为嫌弃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声音压入唇齿。
“既然来了,就带我出去。”
那语气理所当然,毫无询问之意,甚至透着一股子颐指气使。
话音刚落,原晴之脑海中便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
偌大一个禁殿内,安静地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久久未能得到回音,态度轻慢的虞梦惊不由得侧目。
他稍稍挪了下目光,纡尊降贵落到她的面孔,又不感兴趣地挪开。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乏善可陈,无聊至极。
要不是因为上次他贸然跑到圣泉边确定夜红神龛的封印情况,后续禁殿周围的巡逻人手进一步加强,虞梦惊也不至于这会儿派出一位完全蛊惑的暗线,去外边借刀。
好在他运气实在不错,暗线刚走出禁殿就看到了一个尚未搞清楚目前神宫状况的世家小姐。姿态鬼鬼祟祟不说,还穿着不合身的巫祝衣服,落到虞梦惊这种搞事专业户眼前,一看就知道有鬼。
奈何这次,他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祭司大人说过,司祭大人应在禁殿休养,不得随意外出。”
本该乖觉顺耳的少女猛然挣脱他的手指,重新像鹌鹑一样把下巴贴到胸前,声音颤抖:“若是无事,在下便不多叨扰,就此告辞。”
说完,差点绷不住表情的原晴之转头就走,不再耽搁停留。
在意识到自己闯入司祭的殿宇后,她就意识到事情要遭。
要知道,为了赚到司天监开出的那五千万,这两天她绝非无所事事,反而忙得飞起,马不停蹄。除了打探元项明的去向,她还没少旁侧敲击,搜集虞梦惊这个关底boss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第一折戏的原因。
不得不说,这真是桩苦差事。
平日里,圣泉神宫这些神职人员还算有个人样,至少能正常交流。但只要一提到虞梦惊,他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当场阴暗扭曲发癫,一句你是不是觊觎司祭,又一句你连给大人提鞋都不配,完全无法沟通。
原晴之靠着谢霓云提供的钞能力艰难开路,此总算搞到些情报。
据说当今司祭是庆神降临容器的最佳人选,身上残留着庆神的恩赐,平时为了防止这些力量误伤于人,只能用特制的黄金面具进行封锁,不得直视其真容。再加上神降容器身份尊贵,整个神宫上下把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有求必应。早些年,就连山脚下皇宫住着的老皇帝也得经常上来给他问安行礼。
他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服,明面上的限制只有不得随意外出。
但问题是别人不清楚,原晴之还不清楚吗?什么神降容器,这位可是虞梦惊本尊!童叟无欺的那种!披了个马甲,开了个小号,亲身下阵来搞事情送温暖。
要是虞梦惊没提出将他带出去的要求,原晴之或许还会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当成意外。但他既然说了,那就意味着……把她引到禁殿的,绝对就是这狗东西没跑!
不仅把她引过来,还想指使她做事,这人要不要脸啊?!
以为她《夜行记》是白看的吗,啊?!第一卷里那么多被他玩弄的怨种,倾家荡产都是小事,更多的早已化为累累尸骨。
此刻这些前辈仿佛正隔着时空,大声朝她呐喊:——快逃!
这么想着,原晴之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小跑,仿佛身后跟着什么晦气东西。
笑死,这波叫做戏内角色和演绎者重合。
从来没想过会被一口拒绝的虞梦惊:?
少年站在原地,缠着金色脚链的赤足稳稳踩在曳下的红袍上,足尖碾过滴落的蜡油,脸上罕见地染上了一星半点的错愕。
向来无往不利的能力遭遇折戟,虞梦惊不由得有些怀疑人生。
他对自己的魅惑能力了如指掌。
自人类欲望中诞生的邪魔,魅力与生俱来。只要见过其真容的人,仅需一眼,便会陷入疯狂的爱恋深渊。欲望越多,心中污浊越多的人,越容易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吞噬,为他挖出心脏敲出骨髓,献上一切。
即便现在情况不比从前,夜红神龛八道封印俱全,又有黄金面具遮挡,没办法看到全脸……可身为欲望本身,以他的能力,对付一个小小的世家小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虞梦惊压根就没想过失手的可能。
“难道她心有所属,矢志不渝?”
不再去看那道跑着跑着差点因为过长的衣摆把自己绊一跤的背影,少年随手扯过一截飘荡的红绸,仔细擦拭着方才碰过旁人的五指。
按理来说,只有极其少数的人能够对他的能力有所抵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