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笑嘻嘻地盯着她。
虽然是微笑的表情,但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像被某种黏腻阴暗的动物缠绕上。
她拿着衣服,从窗户后望出去时,发现他们都在若有若无地看着自己。
带着天然的审视感。
好像在估量一件货物,暗暗比较价值。
她一直不喜欢回家。
村长收养了她,但是村长家里不止她一个。
同村的人经常来串门,尤其是那些随着年岁渐长,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的男孩们。
林一岚回去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
她把湿衣服晒好,王桂华正在屋外烧香。
她看到林一岚,说:“回去了?”
林一岚点点头。
老太太仔细地清理着香炉,烟灰散出一股特别的香气。
沉默一会,老太太说:“还是多跟着小梓玩吧。”
“我家的孩子,我教得很好。”
“不像外头那些不知廉耻的东西。”
她慢条斯理地,端坐在屋前。
午后的阳光淋在她苍老的皮肤上,她眼中是一种年岁赋予的冷静与透彻。
她看着年轻的林一岚,凝白的小脸,天真的神情,少见的,露出黯然神色。
老太太把林一岚叫过去,轻轻理了理她散下的碎发。
“再过几天,就要祭山了。”
她轻声说:“会很……乱。”
“小梓爱凑热闹,”她垂眼,“你找不到他的话,就去跟着亓越阳。”
“那小子,比外头那些人靠得住。”
老太太早就嘱咐过,让她没事少回家,跟着自家的几个人就行。
老太太轻轻抚过她的发:“他们……那些外乡人的眼睛,跟我们村里那些人的不一样,你看得出来吗?”
林一岚点点头。
亓越阳人在屋后。
刚蒸好的馒头有股香气。
他其实不确定老疯子会不会来,把东西放在墙洞里后,还等了会。
没一会,老疯子就来了,拖着条死蛇。
亓越阳面无表情,看他就着死蛇,津津有味地吃馒头。
吃饱了,老疯子就坐在石头上唱歌。
范姜沛来找亓越阳的时候,亓越阳在帮林一岚洗头。
就在屋后,用凉凉的井水。
林一岚乖乖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亓越阳用葫芦瓢把井水舀起来。
水落在黑亮的发上,有点凉。
“冷吗?”
林一岚摆摆手。
范姜沛吸吸鼻子:“你们家的皂角,好香啊。”
范姜沛看到木盒子上的外文:“还是进口的。”
亓越阳说:“这户比较富裕。”
“这哪里只是比较。”
范姜沛指着屋子,“我刚才看见他们桌上摆着一对花瓶,满工掐丝珐琅,亓越阳,这么有钱的一家人,两个儿子都还是青壮年,为什么要回村子里住?”
亓越阳记得饭桌上,老太太提起过。
他们已经是家道中落了。
但即使如此,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村子里底气很足。
老太太辈分也高,很有声望,村里大事小事她都能管管。
范姜沛说;“我听说她有一点很讨人厌,就是她总看不起别家的年轻人,觉得他们缺少父母的管教,不知道礼义廉耻。”
林一岚悄悄瞥一眼,很少有人敢在王桂华家旁边讲她坏话的。
“不过,也算是情有可原。”
范姜沛接着说:“她大儿子是个读书人,看着就儒雅知礼。小儿子虽然活泼了点,但是那周身气度,在村子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我昨天看他跟几个人说话打牌,”范姜沛回忆着,“甚至就不是一个画风。”
水冲完了。亓越阳把林一岚的头发包好。
范姜沛看他忙完了,开始说正事。
“我打听到了。”
她说:“这个村子最近在准备祭山。”
“听说,他们这一带的山里,有宝藏。”
“每年都有人来找,”范姜沛说,“我们也是这种人。不过,从来没有谁找到过。”
亓越阳想到登出条件,“那看来,想登出就需要找到所谓的宝藏了。”
范姜沛皱眉:“可是山那么大,东西该在哪里?”
亓越阳想到老疯子唱的歌。
他迟疑着:“你有没有听别人说过那句话?”
“哪句?”
“石牛对石鼓,”亓越阳说,“银子万万五。”
范姜沛眼睛一亮:“我隔壁那家的小孩,天天唱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童谣。”
有了线索,范姜沛当机立断,往山上去了。
老太太不喜欢欠人东西,昨天老张送来一袋柿子,今天她就叫大儿媳熬了蘑菇酱,给老张家送回去。
还是轮到亓越阳去送。
老太太对亓越阳糊墙的进度感到不满:“看你长得也是浓眉大眼的,怎么会天天都在偷懒?”
陶临已经连着很多天去老张家了,亓越阳很难不注意到这件事。
他就在院子中的榕树下,轻声细语教两个小孩子念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小孩子稚气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话,人还摇头晃脑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窗棂后,苏小姐轻声咳嗽。
林一岚把药端给她。
苏小姐虚弱地笑笑:“谢谢。你是村长家那个女孩子吗?”
她不认识林一岚。
亓越阳看到堂中的照片,黑白的,苏小姐直直看着镜头。
漂亮僵硬,像一个木偶。
苏小姐旁边的老张,笑着,手搭在她的膝盖上。
陶临问:“是老李开的药吗?”
“怎么喝了那么久,还没好。”
苏小姐说:“可能是我身子不好吧。”
陶临轻轻叹口气:“我看你啊,是心病。”
苏小姐对林一岚道谢,坐在床上,苍白的脸有一点笑意。
林一岚悄悄告诉亓越阳:觉得他们怪怪的。
苏小姐坐在床上,陶临在院子里,但是林一岚总觉得他们之间自成一股微妙的气氛。
她格格不入。
但是苏小姐拉着她,她走不了,感觉被迫加入进去。
林一岚很严肃地比划,她觉得陶临看苏小姐的眼神很怪。
灰长衫男人戴着眼镜,笑得温和,手中举着书,目光却隐隐落在书后、窗棂后的女人身上。
亓越阳问:“哪种怪?”
林一岚在他手心写:“很像……”
亓越阳垂眼,是很专注的神情:“像?”
林一岚眨眨眼,看见他沉静的面容,眉毛下的痣惯会引人的目光。
等着洗头的时候,她无聊,披着黑亮的发,拨弄木桶中的井水。
摇晃的涟漪里,有青白天空,深瓦乌檐。
亓越阳说:“一岚,把头发撩起来。”
像那个时候,她背对着亓越阳,而井水里,悄悄倒映出的温柔目光。
亓越阳抬着手,看林一岚慢慢开始发呆,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事情。
脸红了点,眼睛亮亮的,嘴角不自觉扬起。
她真的很好猜。
亓越阳想,默不作声放下手,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陶临说:“苏小姐,再过两天,就要开始祭山了。”
他说起祭山时的一些准备,想问苏小姐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两个小孩,没有预兆的,开始哭嚎。
“娘——”
“娘!!!”
尖锐的叫声简直要刺破耳膜。
他们跑进屋,争相钻进苏小姐怀中,哭喊着对方做的错事,要娘亲来主持公道。
其中一个踢翻了屋门口的水盆。
蜿蜒的水流融入红黄交错的泥中。
苏小姐脸色苍白,细瘦的手轻轻抚摸过男孩的脑袋,柔声安慰。
她低头的时候,披在身后的乌黑的发,轻轻落在身前。
陶临把一片狼藉的院子理了理。
林一岚发现亓越阳在盯着苏小姐的头发。
她倒没有觉得不高兴,因为潜意识的对亓越阳的信赖。
只是也悄悄看过去,不知道苏小姐身上有哪里奇怪的?
亓越阳悄声说:“一岚,你看她左边的头发,短了那么多。”
林一岚眨眨眼。
林一岚悚然回想起,给大儿媳喝的药里,缠成一团的女人头发。
村里人大部分要干活的,很少会留那么长、那么黑的头发。
林一岚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亓越阳说:“她生了两个儿子。”
窗棂后的女人皮肤白得像纸,脆弱得像一支随时夭折的花。
林一岚在他手心写字:嫂嫂吃了她的头发,也可以生儿子吗?
亓越阳说:“不可以。”
但是总有人觉得这样行。
院子里的榕树被风吹过,摇摇晃晃,落下几片叶子。
苏小姐一直卧病在床,每次来了客人,都是家里的小孩子或者老太太送人离开。
回去的路上,亓越阳发现有几户人家门口,挂上了红灯笼。
乍看是喜庆的,但那红色要么太旧,要么太浓艳。
一串串红灯笼,在青黑瓦檐下摇晃,莫名地瘆人。
陶临去祠堂上香。
王桂华就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
她每天的生活很贫乏,除了偶尔处理一些琐事,几乎时时刻刻待在这里。
祖宗牌位中间,供奉的是一尊神像。村子里每户人家里都有这尊神像。
亓越阳借着打扫观察过,神像的脸看着很普通,他认不出来是谁。
留声机依旧在大声放着佛音。
陶梓出去玩了,大儿媳在屋里绣花,心神不宁的,戳伤了手指。
亓越阳说:“老太太信的还挺杂。”
他已经很习惯做大锅饭了,挽着手袖,漫不经心地翻炒,顺带想些事情。
油烟升起,男人浓稠的眉眼显得有些模糊。
林一岚扇扇火,看到他手腕上的青鱼石手串,眼神动了动。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催起祭山的事情。
“去陶大海他们家买头小猪吧。”
她手搭在膝上,指尖对着纹绣的牡丹花蕊。
“让他们顺带杀了,留点肉回来祭山。”
老太太说:“猪蹄子得留着,那个给小梓嫂子吃。”
“剩下的……”
老太太想了想,“给陶从家里送点,他在帮你弟弟找媳妇。”
“再给陶富家里拿点。”
“有那么个无能的爹,好赌的儿,”她淡淡道,“那一家子,都挺不好过的。”
大儿媳低眉顺眼地应了。
亓越阳问为什么要祭山。
陶临说:“这是我们村子的习俗。”
他是个读书人,也是教书人,讲起故事来轻声细语、娓娓道来。
“据说,在很多年前,”陶临说,“我们村地处偏远,经常遇到天灾山祸。”
“然后有一天,来了个神仙。”
陶临摘下眼镜擦拭:“那位神仙,赐予了我们福祉。从那时候起,我们村就把那位神仙当作守护神,也因此一直风调雨顺,穰穰满家。”
陶梓笑:“还是个女神仙呢!大美人!”
老太太不满:“小梓,这样说话,显得轻浮。”
陶梓原本调笑的劲又蔫了下去,闷头吃饭。
老太太又问起陶临最近去哪了,怎么经常不在家。
陶临答得没有错漏。
只是老太太一听,“苏小姐家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本以为无事发生了,没想到,等大家都吃好后,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
“陶临,跟我来。”
“……是,母亲。”
老太太让陶梓拿来了竹条。
陶临跪在院子里,大儿媳和陶梓站在他身后。
老太太手起手落,抽了陶临几十下。
青灰长衫裂开,有血色透出。
陶梓一脸懵逼;“妈,这又是做什么?”
老太太劈头盖脸一顿骂:“我王桂华教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真该被老天爷一道雷劈死!”
“妈!妈快别打了!大哥他做错啥了?至于吗?”
“至于吗?”
竹条狠狠落在男人身上,他发出声闷哼,又隐忍着。
“我告诉你,陶临。”
王桂华冷冷地说:“你要想三妻四妾,我不拦你。”
她说话时,只看着大儿子。
身后的大儿媳却低下了头。
“你想找女人,我让陶从帮你。”
“但你要是不守礼数,不知道羞耻,”她冷冷地说,“再去勾搭人家有夫之妇,我王桂华先把你打死,再去投河,和你一起去向祖宗认错!”
“妈!大哥他不是那种人!”
“你大哥他自己心里头清楚!”
天已经慢慢黑下了,院子里,还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声响纠缠在耳边。
林一岚直接被吓懵了,抱着碗站在门边,看挥着竹条的老太太、默不作声的陶大哥。
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王桂华重视脸面,不会在外人面前这样教训自家的儿子。
她收起竹条:“起来吧。”
陶临低声说:“是,母亲。”大儿媳红着眼睛,把他扶起来。
亓越阳去开门。
来的人是陶从,神色匆匆的,“大娘!大娘在吗!”
“出事啦!”
王桂华不急不徐地问他:“什么事?”
陶从说:“老张家的小儿子,吃晚饭时失踪了。”
被搀扶着的陶临僵在原地,回头。
大儿媳看着他,仰着头,被鼻塞撑起的鼻孔,在这瞬间和王桂华脸上的猪鼻子,有些如出一辙的恍惚感。
陶从挠挠头,压低声音:“老张和他老母出去找,然后在,在……”
“在严老二家里发现的。”
陶梓说:“谁?”
陶从一咬牙:“严老二!”
“严老二家里拴了条狗,好几天没喂了。”
他也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了下去,“老张小儿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严老二家里,严老二又不在,那狗就……就……”
陶梓瞳孔震动。
陶临皱起眉。
但是王桂华脸上无惊无悲:“还救得回来吗?”
“老李看过了,说救不回来了!”
“老张提了刀,说要跟严老二拼命去呢!”
“我叫了几个人去拦了,老张老母也在发疯!说要吊死在院子里的榕树上!”
“村长也叫人去找严老二了!”陶从擦擦汗,“大娘,你也去一趟吧,得有您在才能主持公道啊!”
亓越阳也在旁边听着,林一岚抬头,发现他没有露出什么情绪。
王桂华说:“成。我先去换件衣服。”
倒是这句话,让亓越阳撩起眼皮,扫了老太太一眼。
陶临身上有伤,老太太让大儿媳留下来照顾。
其他人都跟老太太去一趟老张家。
这时天空已经变成一种幽静的深蓝色,山与天的交界线显得有些模糊。
大儿媳脱下陶临身上的长衫。
交错的血痕,让她默默红了眼睛。
大儿媳拿来药,轻轻吹着他的伤口。
片刻沉默后,他说:“我与苏小姐发乎情,止乎礼。”
“我只是去教导她的两个孩子,”他轻声说,“我们并没有……”
大儿媳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的。”
陶临闭上眼,“是我对不起你。”
娶她是母亲的决定。
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对人生怀有无限的憧憬盼望,但自小就听从的教导,让他没有办法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掀起盖头时,新娘新郎彼此第一次相见。
她红了脸,满心羞涩。
他心里却没有波澜,但是记得要做一个好丈夫。
直到……
大儿媳环抱住陶临:“我家落难,妈救了我,你娶了我,就是你家有恩于我。”
“苏小姐很好,”大儿媳说,“你喜……喜欢她,我也能理解。”
陶临说:“我想,妈不会再让我去他们家了。”
“阿春,你……”
“我明天会去跟苏小姐说说话,安慰她。”大儿媳安抚着说。
门外传来轻轻的响动,屋里的人没有注意到。
林一岚眨眨眼,看着亓越阳捂着自己嘴的手。
你怎么在偷听呀?
林一岚忍不住笑。
而且她又不会说话,干嘛捂她的嘴。
亓越阳说:“条件反射。”
林一岚在他手里写:大娘要我来催你,说你拿个东西都磨磨唧唧。
他们轻手轻脚出了门,林一岚问亓越阳偷听到什么。
亓越阳问她知不知道陶临和苏小姐的事情。
林一岚想了想。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她记得,好像有人跟自己讲过,陶大哥对苏小姐,就是一见钟情。
苏小姐来陶家村,也就只有那么几年。
她嫁给了老张,生下两个儿子,身子不好,大多时候都是待在家里,也不和村里人来往。
林一岚之前,远远地见过苏小姐几次。
她坐在河边,像在发呆,柳条纷飞,她的裙角沾到水。
有一次,她的帕子被风吹走了。
林一岚给它捞回来,苏小姐白瓷一样的脸,浮上客客气气的笑意:“谢谢你。”
那个笑很温柔,林一岚很喜欢,觉得她是个很秀气的姐姐。
也是那个笑,让无意路过的陶临怔然。
柳絮忽起。
春光乍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亓越阳问:“当时陶临有说什么吗?”
林一岚陷入回忆。
苏小姐对她道谢以后,就走了,从桥上,和陶临擦肩而过。
陶临当时怔怔地看着苏小姐的背影。
林一岚觉得奇怪,在他面前挥挥手,好一会,他才回过神。
“一岚,你知道她是谁吗?”
陶临嘴角是浅浅的、温雅的笑,眼镜后的双目,亮起微光。
林一岚在脸上比划大胡子,模仿老张的表情,又比划:老张的媳妇。
那瞬间。
陶临脸上,有什么碎了。
天黑下了。
惯常安静的村子,今夜格外地吵闹。
远远的,他们就听见老张家院子里,老人和孩子交错的哭嚎。
“别拦着我!”
“都别拦我!让我去死吧!”
“我的乖孙……我的乖孙啊!”
亓越阳推开门,院子里乌泱泱站着很多人。
老太太竟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合起手,盯着亓越阳,还咳了几声。
亓越阳:“?”
亓越阳迟疑着,敲了敲门。
老太太还是没有动。
她左边是林一岚,右边是陶梓,两人搀扶着她的手臂,跟在半步之后。
亓越阳想,老太太这架势怎么那么像太后驾到。
他又叩门,转念一想,老太太是太后,那他不就是那个通报的公公?
亓越阳:“……”
老太太已经隐隐发怒了,亓越阳只能认命:“大娘来了。”
这一声,让叽叽咕咕、吵吵嚷嚷的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大娘,你总算来了!”
“大娘,您得帮他们主持公道啊!”
“是啊,好可怜的一家子……”
又有几个年轻人上来招呼王桂华。
村长叫人搬来了椅子,放在自己的椅子旁边,王桂华坐下来,两人身边围着其他村民。
亓越阳扫了眼,来了不少人,赵天华他们也在。
范姜沛趁着黑过来。
“你看过小孩的尸体吗?”她问亓越阳。
亓越阳说没有。
他直接去问了赵天华他们,范姜沛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跟着亓越阳过去。
林一岚爱凑热闹,偷摸混在一堆玩家里。
人多,周围又黑又吵,一时间竟然也没有人注意到。
赵天华低声说:“听说被咬掉了半只脚,内脏也被掏空了。”
“那狗呢?”
“还被拴在严老二家里,发着疯,没人敢靠近。”
“那小孩为什么要去严老二家?”
几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但是范姜沛迟疑着开口:“我来的路上,听人说,是有人逗那小孩,跟他说他爹在严老二家等他。”
“那小孩就自己去了。”
“谁逗的?”
“不知道。”
于文乐觉得难以理解:“他才几岁?为什么要跟他开这种玩笑?”
那头,老张手里还拿着刀,恨恨的,眼睛通红。
“村长,啥也不说了,你把严老二抓过来。”
他举着手里的刀,“一命换一命,我也不追究了。”
“老张啊,你冷静点……”
“小儿子都被狗咬死咯,咋个冷静嘛。”
“啧,其实也不能全是严老二的错,你自己家里人没看好孩子……”
老张老母亲哭嚎:“让我去死——”
赵天华犹豫着说:“我怎么感觉,她不是真的想死?”
老妇每一次冲向榕树,都会被拦下,她顺势跪坐原地,捶地痛哭。
亓越阳想了想,“前几天来这,都是陶临在帮着看孩子。”
“老张母亲喜欢串门,经常是蹲在门口跟人唠嗑。”
赵天华懂了,“所以可能事发的时候,她也没注意到。”
绝对不能承担这件事情的责任。
这比安顿好家庭、处理后续事宜更加重要。
老人的眼睛渐渐变得狠,下一刻,她越发疯癫地往身边人上捶打:“放开我!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亓越阳猛地发现,少了个人,
孩子的母亲呢?
他环顾四周,发现苏小姐,正一个人坐在床上。
门是开着的。
屋里没有点灯,从他们的方向看过去,敞开的木门后,女人独自坐在床的中央。
屋外隐隐透进去的灯,让她苍白的、细瘦的身躯,看上去像一个单薄的虚影。
苏小姐在笑。
她眼神空洞,但嘴角慢慢扬起,上下两张脸像被撕成了两个部分。
没有痛哭、没有哀嚎、没有发疯的恨意,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空洞地微笑。
王桂华和村长对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很快做了某种决定。
村长劝了几句,老张都没有放下刀。
但王桂华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他停了下来。
王桂华缓缓地说:“小孩没了,我们也能理解你的心情。”
“但这件事……”王桂华喝了口茶,“等会带几个人去严老二家里,把狗杀了,也就结束了。”
“凭……”
“嗯?”
王桂华幽深的目光,落在握着刀的男人身上。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严厉:“想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
“还是你敢坏了村里的规矩?”
男人沉默。
最后,他艰涩地说:“谁跟我去杀狗?”
村长吐出一口气,摆摆手,几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老张领着他们,去严老二家。
“嗷呜——”
“嗷——”
闷棍砸了几百下,直到那条狗成了一滩不能动的肉泥,几人才停下。
几个人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沾着血。
老张身上的最多。
王桂华点点头:“行了,这件事就这么办了。都回去吧。”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
老人给王桂华和村长端来了茶。
这时又有风吹过,榕树上的叶子飘飘荡荡,落在王桂华头发上。
“这树,没栽几年吧。看瘦的。”她随口说。
村长也抬头。
老人说不记得了。
王桂华放下茶:“走了。”
她瞥了亓越阳一眼。
亓越阳:“……”行。
于是亓越阳还得在老太太迈出步子后掩上门,意思是太后摆驾回宫。
乡间路上,也没个灯,黑乎乎的,老太太要林一岚搀扶,亓越阳打头阵。
走到桥上,水声潺潺,老疯子坐在石头上唱歌,点着火。
亓越阳看见他在用一口老破锅煮东西吃,心中竟然宽慰了一下。
就算是煮蛇也行,起码吃熟食了。
老太太停在桥上。
远远的,她对老疯子说:“阿深,今天有没有看见什么?”
老疯子笑嘻嘻地唱歌。
老太太也笑,笑了会,慢慢冷下来:“老张家,兴不了多久咯。”
亓越阳看过去。
月光下,王桂华的面色看上去有些冷,鼻塞将她的鼻子支撑成一个有些恐怖的猪鼻。
“敢在院子里打两颗棺材钉,”她冷笑,“也是嫌命长。”
亓越阳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老太太说的是,老张家院子里种的两棵榕树。
他不太懂民俗风水,现在看来,村子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懂这个。
老太太问林一岚:“是你爸让他们种的?”
林一岚摇头,不记得有这件事。
老太太的脸越发冷了,“这样啊……”
佛音又响起,被吵醒的大儿媳知道,是老太太回来了。
陶临不在。
她翻了个身,看见桌上又有书被拿走。
丈夫喜欢夜里起来读诗,她一直都知道。
但是今晚的陶临不只是读诗,他还喝了酒。
竹影下,他举杯,一次又一次。
亓越阳想了想,还是开了门,到他身边坐下。
他低声对陶临说起了院子里的种种情景。
也说到了苏小姐空洞的眼神。
陶临苦笑:“她……她真的很好。”
“她不该经受这些,”他低低地说,“她受不住。”
陶临有点醉了,转头看向亓越阳:“让你看笑话了。”
“不过,大家都是男人,”他苦笑,“你应该能懂我的心情。”
亓越阳在心里说,一点都不懂。
陶临仰头,指着天上的月。
“我读书,”他轻声说,“看到许多美好的意境,都是借着对月亮的描写。”
他开始低声喃喃,院子里一时只能听到他吐出的诗句。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当时明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