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中的树影如同憧憧鬼影。
众人眯起眼,看到榕树下,有个影子在对他们招手。
隔得太远,看不清是谁。
“陶从?”
赵天华大声喊:“是你吗陶从?”
那人对他们挥手。
“去不去?”
范姜沛脸色微变。
亓越阳说:“山太大了,一头雾水地栽进来,是找不到什么的。”
于文乐说:“你要去?”
亓越阳点点头,决定赌一把。
范姜沛犹豫了下,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于是四人顶着大雨,闷头在密林中穿行。
那个黑影总是那么远,看不清脸,就在树下对他们挥手。
亓越阳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用手电一照。
是个死人。
四人都沉默。
死的人看模样是村里的年轻人,亓越阳擦了擦他的脸,记得在徐寡妇的赌场里,这个人对他说过陶富的事情。
他不是被派去挖井的,他是被陶从叫来找人的。
于文乐飞快检查了尸体:“看上去应该是从高处摔下来,磕到后脑勺,当场毙命。”
树下,雨水里,黑影站在那里。面对着他们。
他忽然向他们靠近了。
“赵哥,你看后面!”
于文乐惊恐地喊:“后面也有!”
他们被数个黑影包围,像踏入陷阱的猎物,即将被逐步吞噬。
“快跑!”
黑影似乎笑了,这一幕很有趣。他对他们招手时他们会跟上来,但是他靠近了,几人却落荒而逃了。
亓越阳用手电一扫,忽然,极近的距离,他扫到一张人脸。
纸一样白的皮,墨描绘般浓稠的黑眼珠。
她一头青丝散在身侧,长长短短参差不齐。
死去的苏小姐,安静地坐在他们几步外,对他们露出熟悉的、空洞的微笑。
“……快跑!”
赵天华压低嗓音。
他们盯着一动不动的苏小姐,慢慢后退。
但是手电光淡下去的时候,苏小姐忽然动了。
像某种动物,她四肢着地,脑袋依然正正对着他们,直直冲了过来!
落后的于文乐被她青白的手抓住,赵天华心一狠,直接掏出刀劈砍下去。
她的手臂意外地脆,苏小姐倒在地上,成了一滩瘫软的泥。
尖尖的下巴指着上头的树,白脸上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倒望着他们。
“你去哪?”
有个男人问:“你们要去哪?”
四人遇到另一个东西,他跪在雨里,背对着他们:“带上我吧,我迷路了,你们要去哪?”
黑影依然在逼近,他们来不及思考,只能先往某个方向跑,就算看不清方向。
心脏怦怦跳。
“……不对!”
亓越阳猛地反应过来,“他们在逼我们去一个地方。”
可是来不及了,大脑发出刹车的指令,身体却因为惯性继续往前冲。
“哗——”
“哗!”
他们被什么推搡,接二连三掉进奔腾的河水里。
水下,青黑的女人头颅,自摇曳的水草间,悄然伸出。
雨真的太大了,村里河的水位恐怖地上涨,淹过了石桥。
并不是每个玩家都选择上山,也有人决定留在村子里,继续找线索。
林一岚撑着伞,站在桥上,忽然回头。
大雨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灰黯的。
柳树的叶子缠绕着雨水,屋檐下的红灯笼落在泥巴里。
雨幕中几盏昏黄的灯,像融化的染料。
她看到远远的村道上,有几个女人,穿着看不清颜色的长裙子,聚在一起像在说笑。
她们撑着伞,对她招手,没有声音,但林一岚诡异地明白了,她们是要自己别待在桥上。
她低头,看见脚边被水冲上来的,打结群蛇。
她没有露怯,没有退后,只是撑着伞,提起裙子,继续一步步往前走。
也许是幻觉,前方好像出现了一队人影。
他们身材矮小,穿着一模一样,神情肃穆,虚实难辨。
为首的人,举着两柄极高的旗帜,上头有某种图案,但在密密麻麻的雨水中看不真切。
后头的人,手搭在身侧,好像扶着刀。
那么多人一起走,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岚!”
桥下,老疯子瞪大眼:“这是阴兵借道,你快,快下来!”
老疯子缩在桥下,转身对着桥洞,闭上眼喃喃念叨:“没看到,我没看到……”
他脚边被咬下头的长蛇,扭曲地盘结在一起,滚到了混着泥沙的水中。
林一岚抬眼,阴兵已经靠的很近,数张龟裂的面孔正正对着她。
她提起裙子,撑着伞,就这么从他们之间穿过。
除了莫名的冷意,彼此相安无事。
擦肩而过的瞬间,旗帜扫过她的伞,石雕一样的影子们却没有停,只是继续无声地往前走。
她敲响了门。
很快,村长就开了门,很惊讶:“一岚,你怎么回来了?”
她比划了几句,村长并没有细看,只是侧身让她进去。
林一岚默不作声找了个地方坐下,身形隐没在廊下,幽黑的影里。
今晚的雨真的太大了,耳边响彻不停的,是簌簌雨声。
却意外的,有很多人,都在今夜出了门。
老张修好闪烁的灯泡,告诉村长:“那我走了。”
妻儿死后,男人总是显得很沉默,影子被黄灯拖长。
陶依来敲门:“一岚,你在不在这里?”
她收了伞,脸上沾了水,露出轻快的笑意。
“喏,我让弟弟给你带的雪花膏,”她把红盒子递给林一岚,“听说好多人都上山去找人了,一岚,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林一岚摇头,陶依又叹口气:“我弟弟本来在徐寡妇那里,结果也被陶从拉走了,真让人担心。”
又来了几人,担忧地询问村长孩子们的事情。
陶依坐在门边,忽然说:“那是小山吗?”
村道上一闪而过的人影,只有她看到了。
林一岚伸出手,接到冷冰冰的雨水。
后半夜,老太太竟然来了,带着打哈欠的陶梓。
陶梓提着东西,说:“妈让我拿来的。”
村长道谢,接过了。里头是很多纸。
他们把东西放到祠堂里,只有这间屋子没有漏水。
村长跪在垫子上,从神像前端一个巨大的木盒子。
白天写的名字,被他撕成长条,每一条都在神像前祭拜一次,才折起来放到木盒子里。
他跪着,花白头发下苍老的脸精神矍铄,口中喃喃不停。
林一岚跪在他旁边,低着头,帮他把纸条折好。
人上了年纪,总是爱忽然讲故事,对晚辈感慨一些大道理。
幽黄的灯下,村长微笑:“一岚,记得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我旁边,帮我折签子。”
“我一生无后,”老人说,“但祖宗庇佑,老天有眼,还有你为我养老送终。”
村长细细嘱咐着:“莫乱了顺序。说起来,你已经看过那么多遍了,今年,你来上手怎么样?”
他需要她继承。
林一岚细白的手指一僵,纸条落在地上,她垂眼,轻轻捡起来,放到盒子里。
土墙前的神像,嘴角是高深莫测的微笑。
村长长叹口气,跪在神像前,深深伏下去。
“要心存感激,”他说,“没有祭礼,就没有陶家村富庶顺遂的未来。”
闭上眼,端起装满了名字的木盒。
林一岚口中无声呢喃,随后睁眼,盒子倒悬,里头掉出来一张字条。
她捡起那张纸,看到了上头的名字。
“一岚?”
老太太叫她:“该走了。”
王桂华没有看到她在做什么,只知道她把一张纸条折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王桂华和村长说了太久的话,不耐烦的陶梓先溜了。
雨小了,王桂华让林一岚搀扶着自己。
她忽然说:“人在做,天在看。”
祭礼将临,在祠堂里动过的手脚,神都看得一清二楚。
老太太苍白的发,规整地束在头上,是很威严端庄的模样。
林一岚只是懵懂的模样,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半晌,老太太叹口气:“哑巴有哑巴的好处。”
“今夜见过的,你只闭嘴,别告诉任何人。”
老太太略一沉吟:“去陶大海家看看,陶山到底在不在家吧。”
林一岚去了。
雨已经彻底停了,忽然变得很冷。
暴雨后,村子变得格外安静。
陶山本来要睡了,听完陶玲的唠叨,他烦得要死。
但是忽然一阵嘤嘤呜呜的哭声,隔着墙,把他吓一跳。
要是以往,陶山是不会管的,他胆子小,晚上睡觉都要开灯。
但是今晚他实在很烦躁,骂骂咧咧的直接从后墙翻出去。
“大晚上的闹什么!”
陶山定睛一看,屋后竟然是严老二和陶梓。
两人好像刚吵了一架。
严老二眉目阴沉,蹲在檐下抽烟。
陶梓在旁边又哭又打。
陶山噎住,劝了几句,但是陶梓压根没听到,只发狠地捶着默不作声的严老二。
“那是我妈给我相的!”
陶梓边哭边骂:“你去看什么啊?你凑个什么热闹?你兜里有几个钱,能娶得起媳妇吗?”
是在争女人啊,陶山津津有味地看着。
但这时林一岚来了。陶山坐在墙上,叫林一岚赶紧把陶梓拎走。
严老二一直蹲在墙角,烟头的火星子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亓越阳做了一个梦。
湍急的河水里,有什么在把他往下拽。
他看见腾升的气泡连成一串,也看见枯老的女人头颅,发丝如水草散开。
那些早已被泡烂的脸,嘴巴大大的裂开,只剩黑色的眼眶前,有一颗黄白色的珠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珠子上。
水荡开。
波纹缠绕。
有女人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亓越阳!”
她的脸看不清楚,但是眉毛间挂有一颗白珠子,串着黄色细线。
他的视线下移,女人下巴上纹了一条黑色的竖线。
“让你玩水!”
他没什么反应,女人很生气,把他拎起来拍了两下。
天色碧蓝,云慢悠悠地晃过树屋。
男人盛了饭,他们围坐桌前,桌子中央放着一个玉瓶子。
亓越阳偏头,看见一尊神像,默立在灶台旁,神像前也有一个玉瓶,插着几束紫色薰衣草。
他低头,拿起筷子,再抬头时,桌子变得很大。
男男女女,老人青年,都坐在附近。
“范姜沛!别欺负弟弟!”
“于文乐于文乐,晚上来我家玩……”
“赵天华?你怎么把饭打翻了?”
这是一场很盛大的活动,长桌外,四个角落,都点着篝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膝盖磕得发疼。
男人带着他给神像磕头。
他抬头,第一次看见神像的脸。
是个女人,很美,悲悯地低垂下头,石刻的眼好像在对他们说什么。
男人把包递给亓越阳。
“去吧。”
“时间差不多了,”他低沉的声音在亓越阳耳边回荡,“这是你必达的使命,是我们这辈的荣耀。”
他在一阵难忍的头痛感中醒过来。
亓越阳呛到水,连连咳嗽。
赵天华声音沙哑:“你也醒了。”
身周黑乎乎的,他摸到身上的手电,打开。
手电是防水的,还能用,亓越阳找到了其他三个人。
看起来,他们好像被水冲到了一个山洞里。
脚边就是一个水坑,咕咕冒泡,手电光扫过去,深得让人心里发堵。
范姜沛是最后醒过来的,她迷迷糊糊地问:“于文乐,你为什么要扒我裤子?”
于文乐嘴角抽搐:“什么时候的事情?”
范姜沛说:“五岁吧……后来你娘还提了点心来。”
挺甜的,她爱吃。
范姜沛缓了缓,脑袋还是很疼,“所以,其实我们之前就都认识了。”
一个寨子出来的,从光屁股满山跑到人模人样。
赵天华说:“别多想,这只是黑核给我们的故事。”
亓越阳束起裤腿。
他的膝盖上,也纹了一条黑色的竖线。
在此之前,这条线从未出现过。
其他人身上也有,都在膝盖上。
他们的上一辈把这条线纹在了下巴。
亓越阳模糊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确实是带着某种目的来到陶家村的。
却不是为了所谓的“银子”。
只是发生了矿洞坍塌的意外,他们吸入毒气,脑部损伤,缺失了最关键的记忆。
而这段记忆必须来到这里才能恢复。
赵天华低声说:“你们看。”
手电光晃过。
一张微笑的女人脸,在门边,对他们显露出来。
妇人启门。
这是古代墓穴常见的一种壁上画。
在墓门上画出一个倚门微笑、或者飘然启门的女子。
柳眉长眼,身姿灵动,栩栩如生。
“好瘆人。”于文华评价。
他们试着推了推门,很重,弄不开。
赵天华忽然说:“我包里有炸药。”
“一直都背着,一小包。”
“我之前还以为我是个逃兵,”赵天华说,“但是又觉得奇怪,那么点量能做什么呢?”
炸不了多少东西,但是开个门够用了。
他们很快做了决定,先离开这里,记住路线,回去拿上工具,再来开门。
寻找出口的时候,亓越阳听见咯咯的笑声。
手电光再次扫过尘封的墓门。
女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手的位置好像也变了。
赵天华最后确定:“这里是封闭的。”
“我们只能从这口水下去。”
范姜沛搓了搓手臂:“那就走吧。”
她太冷了,头也很痛,昏昏沉沉的,这个洞根本不适合活人久待。
于是四人跳了水。
亓越阳在前打头阵,憋着一股气,好不容易躲过了些许古怪的黑影。
他们从水里冒出头。
这时雨已经小了,漆黑的山林肃穆着,万佛窟就在眼前。
于文乐大喜:“太好了,我记得开井的位置就在这后头。”
“他们在那边盖了个小草房,”于文乐说,“可以去换身衣服,生个火。”
他们从水里爬出来,警惕着,并没有再遇到什么东西。
范姜沛问:“既然有屋子避雨,为什么还要我们半夜上来找他们?”
“刚才雨太大了,陶从担心家人,也情有可原。”赵天华说。
“而且,”亓越阳抬头,雨水开始停歇,云层后的月亮迫不及待露出来,“变冷了。”
非常、非常的冷,仿佛从盛夏即刻跨到寒冬。
陶从等人显然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雨会带来极端的天气变化,所以才对兄长的安危无比忧虑。
亓越阳想到了另一件事,“其实白天,村长有提醒过陶从,让他告诉那些人早点回来的。”
于文乐“哦”了一声,“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了,他们八成被困在半山腰了。”
万佛窟的每一个洞都黑乎乎的。
范姜沛有点怕了,催着几人用手电照一照。
惨白的光下,那些由泥和石构成的枯佛,乍一看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
只是……
姿势更生动了。
泥宿的脸,表情非常的鲜明。
不是悲悯,或者他们以为的蔑视。
而是痛苦、怨恨、近乎诅咒的恨意,在那一张张被封困的脸上,无比明显。
石佛在诅咒。
漫山的神佛,黑暗中,都是怨毒的神情。
“啊!”
于文乐被吓得后退。
他看见一座石佛前,趴着一个只剩半边身子的男人。
男人的脑袋被插进莲花座里。
只剩半边身子,还在奋力地扭动。
“好热啊……”
“好热,求求你们……”
“放过我吧……”
他说的是陶家村的方言。
亓越阳说:“不是人,别过去。”
于文乐咽了咽口水:“都这样了还能动,给我一拳我也不敢信他是人啊。”
几人屏住呼吸,又用手电扫了扫。
高处、远处的石窟里,也有其他千奇百怪的黑影。
其中一座石窟的最夸张,莲花座上的石佛呈卧倒状,身边密密麻麻挤满了挣扎的幽魂。
偶尔会有几个逃窜出来的黑影,竟然也没有靠近几人,而是跌跌撞撞,直接往山下奔去。
范姜沛问:“你们说,它们会进村吗?”
赵天华摇头:“我们没有在村里见过鬼。”
范姜沛说:“除了河里那三个。”
赵天华反问:“可她们也没有上过岸,对不对?”
“陶家村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像,连严老二家里都会换贡品。”
赵天华说:“看来,他们信仰的山神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让土地肥沃、作物茂盛,也可以阻止恶鬼害人。”
他们终于到了开井的位置,很意外的,那个小草屋里竟然还有一捧柴。
看上去是被雨水浇熄的,黑潮潮的。
“有人吗?”
“喂,你们在吗?”
于文乐喊了几声,没有回应,“看来都已经走了。我们现在去哪找他们?”
亓越阳忽然说:“陶从没有回来通知他们。”
“……什么?”
“柴是雨熄的,”他轻声说,“杯子里还有水。”
于文乐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又说:“这些,这些又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就是谁粗心了,一个巧合……”
风吹过,真的很冷,他瑟缩了一下。
四人沉默,望着黑乎乎的井口。
“……一起去?”范姜沛说。
他们就围在井边,做好心理建设,一起探头。
太深了,什么都不看清。
范姜沛找来几支干燥的柴火,点燃了,丢下去。
陶从的大哥,正仰着头,漂在中央,死不瞑目地看着他们。
几人:“……”
范姜沛张了张口:“不用下去了吧?”
“我是说,都已经这样了,没必要我们来收尸了吧?”
当然不可能下去。亓越阳忍着不适,观察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鼻尖又晃过一阵特殊的气味。
暴雨后湿润的草木气、井下的土腥气,混着一点淡淡的、熟悉的某种花香。
那点香似有似无,转瞬即逝,非要形容的话,亓越阳直觉,是从尸体上冒出来的。
“回头让岳立来闻闻,他鼻子灵。”
赵天华说:“我刚才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于文乐探头下去看,手紧紧抓着赵天华的衣服,“我看到了另一双脚,被他压着。”
“这边堵住了,”于文乐说,“绳索断了,他们上不来。”
范姜沛觉得离谱:“就没有一个人留在上面吗?都下去了?”
亓越阳说:“会不会本来应该留在上面的,就是陶山?”
“陶山?”
陶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们回头,看见男人撑着火把,旁边是其他几个村民。
所有人身上都是湿的,很狼狈。
陶从看着他们:“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
范姜沛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不用他们来面对这一井的溺尸了。
“对了,你们有找到我大哥吗?我们都快找遍这座山了,都没看见人。”
几人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亓越阳说:“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陶从放下火把。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破晓,他们回到了村子。
陶从站在井口,赤目发疯的模样,还是给几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尤其是范姜沛,她最近住他们家,现在都有点不想回去了。
天还没有大亮,回去后最好休息一下,吃点药。
毕竟在这个地方,因生病死,是最不划算的。
亓越阳跟几人道别,慢慢走在村道上。
路上,看见有人去挖井的人家里送信。
那些木门矮墙后传出的痛嚎,苍老或年轻的声音,让人听得心里发堵。
亓越阳觉得村里的气氛怪怪的。
忽然一下死了六七八个年轻人,按说沉肃些是应该的。
可是眼下死讯并未全部传出。
这个村子,仿佛就已经因为暴雨的洗礼,变得萧瑟、阴冷了。
好像忽然少了很多人气,又凭空多了什么见不到的东西。
非要说证据……
亓越阳想,今天连陶富家的鸡,没有来王桂华家里闹了。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到了巷口。
林一岚撑着下巴,坐在檐下,脑袋困得一点一点的。
一看到她,亓越阳就觉得脚步都轻快起来。
林一岚听到脚步声,努力打起精神,睁开眼。
亓越阳说:“一岚,我回来了。”
她有点懵,可能还是在犯困,慢吞吞地伸出手,仰着小脸。
亓越阳心里一塌。
软得不像话。
不自觉的,他说话声也小了、甚至诡异地夹了起来:“很困吗?我抱你回去睡……”
林一岚抱着他,在他颈边很依赖地蹭了蹭,又上下打量,好像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亓越阳说:“我没事。一岚……”
林一岚冷酷地推开他。
亓越阳疑惑。
林一岚后退一步,狠狠踩了他一脚。
亓越阳懵逼。
林一岚不解气,又踩了好几脚,然后扭头就走。
亓越阳追上:“一岚,我错了。”
林一岚偏头。
哪里错了?
亓越阳说:“这……”
林一岚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巴里头写字。
亓越阳心一咯噔。
真出事了。都不在他手心写了。
他低头,看见她飞快地写:你哪里有错呀?
你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老了不起了。
大英雄,真能啊。
变哑巴了也要阴阳怪气。
亓越阳又追着说了几句话,好像还是不太有用。
他就忽然一栽。
林一岚眼疾手快扶住他。
亓越阳轻声说:“一岚,我胸口疼。”
林一岚怀疑地看着他。
他咳了几声,冷峭的眉眼软和下,因为淋了一晚的雨,脸色有些发白,倒真有些可怜的意味。
“我,我掉水里了。”
他想了想,“还被树枝刮伤了,很疼。”
蔫蔫的,很难受的样子,靠在林一岚身上,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林一岚不习惯哄人,但不得不承认,亓越阳示弱的样子,真的太……
她的心怦怦跳。
太招人疼了。
她最后还是没有不理他,带他回了屋子,热了之前熬好的药。
为了表示记仇,特意没有准备甜甜的蜂蜜水。
哪晓得亓越阳一口就喝完了,好像没有味觉似的。
她觉得迷惑,但是亓越阳好像喝完才反应过来,皱起脸,苦得失去表情管理。
他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喂的,就没想那么多。”
倒把林一岚搞得有些无语又心虚了。
气氛缓和了,林一岚坐在床边,无聊得踢空气。
她想陪亓越阳休息一会,很担心他下一刻就猝死。
亓越阳也确实是累了,他小声地喊:“一岚。”
林一岚半天没等来下文,偏头看见他陷在被褥中,睡得很沉。
她掀开一点被子,发现亓越阳手上有很多密密麻麻的伤。
没那么严重,但是细细碎碎的,会又痒又痛,很折腾人。
她想到什么,眼睛一下就变湿了,细白的指尖,偷摸摸抚过他沉静的眉眼。
又想靠近,又怕把人吵醒。
她又想到刚才亓越阳对她说的话。
他说别担心,他没事。
他说昨晚真危险啊,万佛窟一看就还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他困倦地靠在床头,又看着她,露出一点笑,说会努力活下去。
林一岚冲动的时候,对他写:离开也没有关系的,外面有船,现在就可以走。
陶家村从来没有任何封困外来人的举动。
“才不走。”
他提着精神和困意做斗争,药汁苦涩的味还在胃里翻腾。
身体的本能操控着他卸下一切,快速为接下来的危机恢复应对的体力。
他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活下去,”他模糊地呢喃,“才能爱你。”
起风了,今天没有太阳,一切都像阴沉沉的、无色的水墨画。
她眼中闪过犹豫和挣扎,最后,她轻声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是很小的声音。
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带去。
红灯笼经过一夜的雨打,颜色变得水红,鲜艳,又带着莫名的死气。
赵天华抽了根烟。
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烟,他只是需要一些苦涩的味来冲击一下混乱的大脑。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游戏,黑核会创造无与伦比的真实,这种真实能统治他们的大脑,这一点他们一直都知道。
只是这一次。
这一次,没有道具,没有系统面板。
看不到会被标红的登出条件。
也没有那个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的旋转黑核。
赵天华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曾经很小,摘下了类似薰衣草的紫色花束,又踮起脚插进神像前的玉瓶里。
也曾经和邻居打架,把没有他高的于文乐按在地上锤——他刚才还在于文乐手肘上,找到了那时留下的疤。
这双手,也曾经在矿洞里,奋力地挖着、爬着,只要能逃出去。
又像现在,站在老李屋前,抽着烟,老头从里头走出来,骂他不顾病人死活。
赵天华闭上眼。
他提醒过他们不要混乱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