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步后退,直到背撞上了马车,再也没得退了,右臂的血滴滴拉拉的落下来,洇湿了一片泥土。
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威胁,这群亡命之徒怎么可能会听,当下就哈哈大笑着上前,准备用他粗糙的手去抓姜雪漪。
姜雪漪紧紧握着手中的银钗,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横在了眼前男人的脖子上,干脆利索的一挥,血液顿时滋啦冒了出来,溅到了姜雪漪身上。
腥臭的血液溅了满身,她怔怔抬眼,看到一人骑着马站在她身边,神色阴冷到让她无比的陌生,银白盔甲满是鲜血。
边夷人被杀,他身后的几人显然吓了一跳,骂骂咧咧道:“谢小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背叛王上吗!”
竟然,是谢君琢。
通敌叛国的人里,竟然有他!
姜雪漪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过,只觉得如今谢君琢冰冷狰狞的模样和从前大相径庭,好似不是一个人一般。
怪不得去年谢家人已经从长安辞官隐退,他是疯了吗!
谢君琢浑然不顾姜雪漪惊骇的眼神,只是漫不经心的抹去剑上的血,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阿漪,我带你走。”
实在是太可笑了。
姜雪漪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愤怒过。她不但不会感谢在她遇到危难的时候是谢君琢救了她, 反而打心底觉得他如今是这么的面目可憎,让她觉得恶心。
数年的兄妹相处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她宁可他死了, 也不要这时候出来做她的救世主。
当初长安人人称赞的谢小郎君, 现在竟敢伙同边夷人和魏国人通敌叛国,行刺陛下, 如今还要光明正大的带她走?
他把她当什么了。
是得不到就毁掉的东西,还是他一辈子一定要完成的遗憾?
若是真喜欢,他可曾真正的尊重过她的立场, 考虑过她的处境吗?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何况他此时此刻表现出一个为了她才坠落的样子又是算哪般?让姜雪漪感动, 觉得一个男人为了她肯做到这种地步,然后心甘情愿的和他走吗?
荒谬至极。
阿漪……
什么阿漪?
整个姜家谢家人人都知道她小字叫潋潋,只有谢君琢坚持叫阿漪, 二哥哥之前不是没有提醒过她, 若为了避嫌只叫四妹妹即可,若是为了亲密,待日后真成一家人便也叫潋潋, 岂不更好。
但他偏不,还轻描淡写的同二哥哥说,阿漪更动人,衬她温婉无双。浑然不觉得此般行为有失轻重。
他们那时以为两家交好,私下若实在谢君琢想这么叫便算了, 到底不算太出格, 也不好太苛刻,焉知一个人的执拗和自以为是从儿时就是刻在骨子里的。
姜雪漪缓缓摇了摇头, 一向温柔体面的她红了眼,语气极为冰冷:“谢君琢, 你通敌叛国不要命了,难道还指望我跟你一起亡命天涯吗?”
“我就算是死,也是大凌皇妃。”
谢君琢蹙眉看着她,咬牙切齿:“今日承祚帝必死无疑,大凌顷刻便会天翻地覆,王朝更迭,你姜氏荣耀自然也会烟消云散,被尽数诛杀。你就有那么看重你棠妃娘娘的名号,宁可留下等死,也不愿意跟我走?”
“阿漪,我知道你不爱他!你不过是为了家族才不得不进宫侍奉他罢了。”
“我再说一次,别再叫我阿漪。”姜雪漪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敌人,冰冷到令谢君琢难以忍受,“当初长安人人都说你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说你对得起你的名字,更说你是一块璞玉,日后定能成为一个好官,福泽万民。可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固执死板的伪君子罢了。”
“你读圣贤书那么多年却不知变通,被谢家人捧在手心里养得表面性情高洁,实则好高骛远,看似谦谦君子,本质却天真幼稚如婴孩。”
“我们姜谢两家都是文人出身,可二哥哥执意要去边疆,你就也要去,真是因为你志向在此吗?同窗数年,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当将军的想法,你不过是因为被我拒婚,不愿意在长安待着而已。就连那日除夕夜宴,你也是这样毫不顾忌我的处境和感受,竟敢在后宫就来纠缠我。”
“自私自利,任性妄为,这才是你谢君琢。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可我什么都知道。”
姜雪漪漠然看着他,身子却不断的在后退:“二哥哥待你那么好,他在边疆拼死征战,你身为他的至交好友,却通敌在背后捅刀子,你不配为人,更不配做哥哥的好友。”
“我不配?”
谢君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满脸鲜血的他此时看起来格外的狰狞和癫狂:“你以为是我心甘情愿通敌叛国的吗?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一切吗?”
“阿漪,我本不想做到这一步的,是承祚帝他逼我的!”
“是他!毁了我的仕途!是他!毁了我的一切!是他让我在边疆和长安都无立足之地。天下之大,我满心抱负无处施展!十年寒窗读,我四处投靠无门。”
他用剑指着姜雪漪,剑尖上的血几乎滴到了她的脸上:“是大凌弃我在先,并非我不义不仁。”
姜雪漪不动声色的蹭着马车跟他周旋,她毫不怀疑此时的谢君琢疯起来会把她也一起杀掉,和疯子之间,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的。
她此时出奇的平静,看向谢君琢歇斯底里的模样反而有些怜悯:“凡事有因才有果。”
“就连这个道理你也不明白吗?”
他若看得清局势,谨遵臣子的本分,当初除夕夜宴那件事就不会发酵,更不会险些耽误了她们两人的前途。
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依然在怪天怪地,永远不会责怪自己。
大哥哥和二哥哥才是真正的君子,谢君琢从来都不是。
蹭到马车拐角以后,姜雪漪知道哥哥就在不远处守护陛下,只要她能避开和谢君琢直面接触,用马车去周旋,再唤哥哥过来,还能有一线生机。
姜雪漪缓缓移动着,眼看差一步就能拐过去了,不料谢君琢发觉她想逃跑,竟然收了剑大步上前想把她一把抓回来,强行带走。
她右臂受伤,箭还插在血肉里,可谢君琢也并不在乎,反而攥着她的右臂不松。
谢君琢的手臂如铁一般不可撼动,剧烈的疼痛顿时席卷全身,姜雪漪浑身冒起冷汗,脸色也苍白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的抓住她,眼中哪儿有半分爱意:“阿漪,我说了,我会带你走。”
姜雪漪艰难掀眸,看向这个从幼时便相识的所谓哥哥,将他此时的模样尽数刻画在了心里,轻声道:“你说大凌逼你。”
“可这次,是你逼我的。”
她没有半分犹豫,左臂快速抬起,然后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噗嗤”一声,手中的银钗径直没入了谢君琢的脖颈间。
脖颈被贯穿,血顿时从银钗带来的伤口流到了姜雪漪的手上,可她依旧没有松手。
她生来尊贵,自小连杀鸡都不会让她见到,更别提是杀人。今天见到的生离死别,血流成河,好像一生的分量都看完了。
尤其是,连她也杀人了。
原来生命如此脆弱。
谢君琢的身子软软倒下去,口中像漏气的纸箱般呼呼冒血,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从小就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的姜雪漪竟然会如此狠心。
姜雪漪垂眸看着他的身体倒下去,又使使力,将银钗拔了出来,好让血流的更快些:“我一直都是这样。”
“你也从来都不了解我。”
她毫不留情的转身,高声呼唤哥哥的名字,不远处盯着她和谢君琢没有插手的几个边夷人也被她给吓了一跳。
娇滴滴的嫔妃,竟然有胆子杀人,还真是有血性。
边夷人说:“这谢小郎君活着有点用,死了也就没用了。若不是他熟悉周遭地形,能带着咱们无声无息的潜入,王上也不会搭理他。眼下还有别的交易没完成,这棠妃还是要死。”
“动手!”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姜雪漪虽在逃亡,可还是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想要她的命。
姜雪漪在一瞬间便想到了数种可能性,可留在脑中久久不散的,是陶家。
父亲和哥哥曾说过陶家私下小动作不少,陛下打算整顿朝堂,陶氏首当其冲,何况今日刺杀一定是内外合力,不然绝不可能如此顺利,那么最合适的人也有可能的人,就是陶家。
尸山血海里,到处都是哀嚎,背后的边夷人穷追不舍,姜雪漪无路可去,只能奋力往哥哥那边逃。
陛下那边的敌人越来越多,禁军的数量却越来越少,好在喻将军已经清了一批,这会儿正在往陛下身边赶。
魏国是做足了准备来的,这对陛下和整个大凌而言,都是一场恶战。
姜二策马朝姜雪漪奔来,一把将她捞在马背上,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三个边夷人后才看到倒在马车边的谢君琢。
潋潋浑身是血,手上也是。多年好友,谢君琢本性中的恶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曾想从边疆分开后,他竟会任由恶的那部分支配着自己走上这样一条路。
通敌叛国,刺杀陛下,甚至纠缠他的亲妹妹。
如此一人,也不配被他认为好友了。
姜二快速将姜雪漪送到皇嗣那边,让人护送她们坐马车先行离开,自己则迅速回防,守护在了陛下跟前。
时局太乱,人命是最轻贱的,眼下能保一些是一些。若实在时不我济,天不佑陛下,可陛下的皇子只要活着,那大凌王朝也不会轻易落入魏国人手中。
姜雪漪进入马车,禁军们立刻护送着她们回到安全的地方,随行的一位太医见棠妃满身是血,手臂中箭,赶紧为她进行简单的包扎,赵才人等人吓坏了,个个捂着嘴哭泣不敢出声,几个孩子也哭得不像样子。
即便如此,马车上坐着的嫔妃也没几个,剩下的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一天过去后,不管陛下活着与否,大凌的天都要变了。
与此同时,沈璋寒正和武将们一起奋力拼杀,即便尊贵为皇帝,可此时被太多人围剿,他的身上也有大大小小数道伤口。
魏国和边夷派来的人数是随行禁军的两倍不止,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战争。
可他是天子,是国之运,决不能轻易倒下。
今时今日,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绝望的少年。
他身边有无数忠臣良将,还有人在等他,也有无数个家庭期盼他能带他们回家。
魏国国君手持弯刀肆意挥砍着大凌的将士和好儿郎,放声大笑,他穷极一生都想成为魏国史上最英明的王,只要能拿下大凌,那他便是整个天下之主,所有人都要向他称王。
承祚帝出身低微,自小就连他的亲生父皇都不待见,当初他能让承祚帝流落民间一次,那如今就能让他死在这片土地上。
没什么比羞辱大凌皇室更美妙的事情了。
魏国国君苍老的眼中全是兴奋,抬手举起弯刀,大笑道:“承祚小儿!今日就是你必死之期!”
喻将军眦目欲裂:“快护送陛下突围!”
话音一落,魏国国君奋力一掷,将沾血弯刀朝着沈璋寒的方向抛去,沈璋寒清了身边两个魏国士兵,转头时正看到弯刀飞过来。
他抬剑欲抵,谁知从一侧扑上来一个女人,不管不顾的为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这一刀直直插入背部,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贯穿。
她的身子软软倒在沈璋寒面前,生命飞速逝去,可她涣散的双眼却带着笑,带着终于寻到解决之法的解脱。
“陛下……照顾好……灵毓……”
“别……别怪我……”
是丹妃。
第155章
马车飞速疾驰, 眼看着血色土地和刀枪剑戟的催命声从耳边远去,姜雪漪浑身不住地颤抖,从来没觉得一天过得如此漫长过。
她紧紧抱着宸儿坐在马车里, 满身的血腥气将她的尊贵和高雅熏染的一塌糊涂, 右臂上长长的箭矢被太医割断了,只留下一小截, 马车颠簸,她们是逃命去的,根本没办法好好处理。
车内的嫔妃皆如惊弓之鸟般不住哭泣道:“棠妃娘娘, 您说咱们还能活吗?陛下他会不会……”
“若是陛下驾崩……那咱们……咱们!”
车内少数的几个人哭成一团, 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姜雪漪左臂圈着宸儿,让他的小身子离自己近些,再近些, 轻声道:“我们能依靠的只有陛下, 与其哭哭啼啼,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办。”
“他们是冲着陛下来的,城内的情况未必和运河边一样糟糕。”
外头的禁军副统领带着十多个禁军护送着他们回程, 副统领猜测魏国人和边夷人能如此顺利的埋伏在此,除了陛下身边有人心怀不轨里应外合之外,梧州的刺史应该也不安分,若不然不会如此悄无声息。
但一州之长终究不是手握兵权的将军,没有兵符, 就算人员调动也都要找借口。职务之便能做的事终究有限, 只要他们现在回程,就能快速控制住局面, 毕竟陛下和李刺史谁大,底下的人不会不清楚。
今天的事实在太大, 事情已经败露,眼下胜负虽没个结果,但叛国贼们恐怕老早就想好了退路。
不管今日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再留在梧州了,一定会想法子逃走的。
陶家胆大包天,知道陶氏快完蛋了,便孤注一掷投敌为自己博个新前途,陶尚书虽混账,但不会拘泥于女人之间的仇恨,执意想要她死的人不会是陶尚书,只会是丽美人。
在宫里的时候她斗不过她,如今要家破人亡了还在惦记着那点可笑的仇恨。
她就真的不明白,自己从头到尾恨错了人吗?
不过也是,有那样一个脊梁不正的父亲,做得出这般通敌叛国毫无文人风骨的事,难怪她也如此愚昧。
只是姜雪漪不明白的是,若陶尚书真的要通敌叛国,投奔魏国,按着正常人的思维而言,必然是安顿好了一切才做得出这样破釜沉舟的事。
若不然株连九族,保全不了自己的家人,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可父亲从未告诉过她陶氏在长安有什么变动,若不是陶氏仍在长安,丽美人也在后宫随行,陛下不会放心调离陶尚书跟在自己的身边。
随行的,只有陶尚书和他的大儿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姜雪漪左手牢牢抱着宸儿,手却在微微颤抖。
陶家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足上百口人,难道陶尚书都不在乎,只要自己和他的儿子活着就行了?
难道他只在乎自己的荣耀和生命,其余的都不在乎,所以才敢这么做……
思及此,姜雪漪突然茅塞顿开。
若真是如此,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当初陶贵人的死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她很清楚自己没有动手,其余人也无法匹配上动机,这件事在她心里一直悬而未决。
可若是陶尚书连他的一大家子都不在乎,自然也不在乎区区一个女儿,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父亲,最想将父亲踩在脚下,他怎么能接受陶姝薇如此废物,处处惹事,姜雪漪却一直得宠,步步升高呢?
如果为了陷害她和姜家,那一切就都合得上了。
难怪陛下查到后面用拿样的原因结束了这件事,原来根本和后宫无关,事关前朝。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亲眷都不在乎,那他还配称之为人吗?地狱罗刹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丽美人骄傲了一辈子,到现在她都不明白,她最该恨的人是她的父亲。
皇家马车一路飞速进城,守城的官兵大多都不在,只有零星几个看着城门,果然是被调走了。
没人阻拦,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行宫,副统领即刻安排人手去调回守城官兵,增援陛下,姜雪漪也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
皇后和三公主仍在行宫修养,这边给皇后留了不少人,所以只要进了行宫,那就意味着安全了。
听闻陛下遇刺,巡游队列死伤惨重,棠妃和几个嫔妃带着皇嗣逃回行宫,皇后足足被吓了一大跳,一向端庄有仪的她手都在颤抖。
自从灵琋命悬一线险些离开她以后,皇后心里仅存的一口气也散了。
若不是她太争强好胜,心里还在意着这次巡游里国母的荣耀强行带上灵琋,灵琋也未必会病得这么重。
其实早该放下的。
所以她不想争了,也不想斗了,选择成全陛下,把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
谁想这才不过转眼间,天都塌了。
她急匆匆赶到棠妃宫中,就见她们满身是血,嫔妃抱着孩子们抖成一团,身带煞气的禁军牢牢守在门外。
后宫的女人们娇贵如花朵一般,即便是皇后也不例外,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光是看着她们的狼狈模样就知道运河边是如何惨烈,怎能让人不心惊。
皇后带来了行宫所有的太医和医女,和随行回来的太医一起准备拔箭的工具和药材,不光瑞昌,逃回来的嫔妃们和将士们有些身上也带了伤,殿内一时极为安静,死气沉沉的。
姜雪漪小臂上的箭射得极深,受伤后又耽误了一阵子,若不能好好处理,恐怕这只手臂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了。
太医边准备边将其中的要害一一说清,旎春从殿内找出一方安静的素帕叠好递给娘娘,眼里泪汪汪的:“娘娘……”
姜雪漪接过素帕咬在嘴里,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眼神却很坚毅:“本宫知道,劳烦太医了,开始吧。”
如今情况危机,条件有限,她就算再疼也得忍着。
比起她小臂的疼痛,如今陛下在外生死未卜,将士们为他们死伤无数,她是受庇佑的人,没资格喊疼。
皇后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此情此景,即便她心中多么不喜棠妃,曾经多么阴暗的嫉妒她拥有的一切,她还是会佩服。
刚柔并济,头脑清醒,她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
“本宫那里随行带了不少昂贵的药草,兴许有用得上的,芷仪,你回去把那些都拿过来给棠妃用。”
姜雪漪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咬着素帕没出声。
紧接着,太医们摁住她的胳膊,将插入肉里的箭头生生拔出来,直痛得她额上筋都跳了起来,浑身颤抖,满头冷汗,只能死死咬着帕子坚持。
太阳渐渐西移,安静的殿内只能听得到她的忍痛的呜咽声。
风吹过堂前,吹进来丝丝凉意和百花香,可如此安详的一天,却是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肃杀时刻,谁也不知即将到来的命运如何。
幸好周遭看到哨炮后就会前来支援,梧州城内的援兵也很快就到,姜雪漪不太清楚将领之间的运作,但她知道陛下是明君,周围定有许多忠臣良将追随,他们会周旋好一切。
她此时只能祈祷,祈祷上天祝福陛下,祈祷扶霜和殷凝等人都能平安回来。
姜雪漪从不是信天意的人,更不信神佛会庇佑自己一生坦途,可她此时此刻无比的希望上天垂怜。
艰难地包扎好伤口后,姜雪漪已经痛到浑身颤抖,背后都被冷汗黏满了,可她没时间关注自己,反而凝神看向了门外,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消息。
除她以外,殿内的人一个都没动,就连皇后也坐在椅子上不出声,陛下在危难之中,个个都像失去了主心骨般留在姜雪漪这里,连空气都在沉默。
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似乎是日落了,天边的云火烧一般红起来,像极了运河边的浓郁血色。
姜雪漪情不自禁走到门外去看外面的火烧云,包扎好右臂被绷带吊起来,挂在脖颈上,透些微微的血色。
极度寂静之时,一声带着哭腔的棠妃娘娘高声传来,传话的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到姜雪漪身边的。
他头上的帽子都歪了,哭得不像样子,跪在地上抹泪道:“娘娘!皇后娘娘……陛下他……陛下回来了!”
姜雪漪怔怔回眸,先是愣了一下,便疾步往行宫大门赶去,殿内听到消息的嫔妃们也喜极而泣,不敢置信的走出宫门:”太好了,陛下回来了,陛下回来了!”
皇后攥着帕子的手终于松了松,看着殿内的嫔妃一窝蜂的赶去大门,劫后余生的感觉袭来,就连眼眶不觉也湿润了几分。
去往大门的路好似无限长,姜雪漪急匆匆小跑过去,正见到染血的明黄色御驾缓缓在正中央停下,后头还跟着数辆马车,瞧着应该都是幸存之人的车驾。
周遭的禁军看起来已经不足去之前的一成,护送着陛下回行宫的队伍大多都是赶来的援兵。
大哥哥是文臣尚且无碍,二哥哥骑在马上,看起来像受了伤,好在人都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姜雪漪终于松了一口气,眼看着陛下从马车上走下来,然后转身,从御驾里抱出一个已经几乎成为一个血人的女人。
她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是不敢置信的上前,看到了她无力垂下的头颅。
为什么……
她怎么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那群人的目标是陛下,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大肆屠杀,丹妃怎么会……
姜雪漪的眼泪唰得流下来,几乎控制不住的颤抖,抬头对上了陛下幽黑暗沉,近乎冰冷又满是恨意的眼睛。
那神情让人见之生惧,唯有看见她的瞬间才软化下来。
“陛下……”
“潋潋,朕回来了。”
陛下活着归来, 行宫上下的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只是原本大好的巡游却遇上内外合力行刺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队伍又损失惨重, 死伤无数, 巡游自然是不能再进行下去了,恐怕等在梧州行宫处理完一些事就要回长安去。
梧州已经被赶来的援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守住, 不必担心安危,但这件事带来的连锁反应却还有不少。
每一件,都要好好清算。
姜雪漪从两位哥哥口中得知, 梧州运河边一战极为惨烈, 双方皆死伤严重。喻将军带兵拼死抵抗,被魏国国君所伤,如今伤势颇重, 就连陛下也受了不少的外伤。好在城内援兵赶去的及时, 这才能硬生生拖到在州县练兵的将军带兵驰援。
魏国国君和边夷人看行刺不成便放火烧路,用烟弹突袭逃离梧州,据二哥哥说是逃离的速度极快, 恐怕早就安排好了撤离的路线,想要抓到人不容易。
但无论如何也已经派人去抓了,胆敢行刺大凌皇帝,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即便最后真的不慎让魏国国君逃回了魏国,两国大战也是一触即发, 今日耻辱, 必要千百倍讨回。
这短短一天,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昨日还活生生站在身边的人, 转身就成了一具再也不能说话的尸体。
姜雪漪知道丹妃最近心思重,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陛下和她说, 丹妃死前跟他说要照顾好灵毓,让陛下别怪她。
姜雪漪就知道,她不仅仅是救了陛下,更是随她那个未出世的孩儿去了,她对得起那个孩子,对得起她自己,也用她自己的命换来了灵毓日后的无上荣光。
丹妃从来不是个聪明人,这个后宫有太多人不喜欢她低微粗鲁,不喜欢她艳俗。她是没有旁人的九曲心肠,没有旁人出身高贵,举止优雅,可在姜雪漪眼里,她实在是整个后宫里最简单也最赤忱之人。
即便姜雪漪的存在占据了原本属于她的陛下身边最特殊的位置,抢走了她六宫第一宠妃的名头,可丹妃也从未恨过谁,更不曾因为嫉妒就生出什么歹心。
她这辈子唯一害过一次人,只是为她未出生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难怪这些天她浑浑噩噩,一直魂不守舍,原来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
她如今死了,躺在华丽描金的棺椁里安详的闭着眼,姜雪漪却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偌大的殿内,这会儿只有陛下和姜雪漪两个人,太医为陛下处理好伤口后,其余人都被遣了出去。
皇后听到后只是脸色微微一变,到底没说什么,反而出去安排着医女和太医们照料伤员,分发药品,好好将行宫打点起来,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清点死伤和失踪的人数,更要抓住内贼以正纲纪,陛下遇刺受伤,丹妃救驾身亡。有这些事横在眼前,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生事,那是蠢上加蠢了。
姜雪漪最后摸了摸她的手,落泪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理丹妃的身后事?”
“她固然犯了错,可终究是为了救驾才——”
沈璋寒定定看着丹妃的尸身,闻言,冰冷深沉的眸光终于有了松动的缝隙:“朕知道。”
“朕会命人将她风光葬入妃陵,追封为皇贵妃,生前朕没许她一个四妃之位,死后的哀荣朕不会吝啬。”
“丹妃配得上。”
“至于灵毓,朕打算将她交给杨充仪抚养。”
姜雪漪向陛下行礼,哽咽的嗓音中带着动容:“杨充仪温柔和善,心思细腻,她也一直没有自己亲生的子嗣,既有灵毓,必然视作亲女。陛下为丹皇贵妃和四公主思虑周全,臣妾替她谢过陛下。”
火烧云的余晖不知不觉淡化,夜色悄然弥满在富丽堂皇的大殿内,晚夜的风声如啸,细细听去,似如怨如诉的哭声。
姜雪漪就那么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是血,高贵的发髻凌乱,连美丽的宫裙也破破烂烂,不可谓不狼狈。
可沈璋寒垂眸看着此刻的姜雪漪,心潮却跃如擂鼓,在疯狂的叫嚣着。
抱紧她,一刻都别松开。
保护好她,她值得世上一切最好的。
别让她和丹妃一样从他的世界消失,他会疯的。
所有积压的情愫和感受在这一瞬间爆发,达到顶峰。沈璋寒甚至忘记了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就那么无比自然的屈膝,俯身下去,不顾伤势的将她抱住。
哪怕是生死攸关的瞬间,他也看到了她是如何拒绝谢君琢的。
他看到了她如何不假思索的替他挡箭,看到了她如何用银簪扎入谢君琢的脖颈,再看到丹妃不管不顾的替他挡去致命一击,死在他面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