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她好好调理会有的,他就从未在意过。即使是得知她有了,又没了,他都称得上冷眼处之。
可不过一次小产,竟掐断了她所有的愿望和退路。
沈璋寒纵然生性薄凉,可这次他也无法全无所谓的泰然处之。
对于宫中的子嗣,沈璋寒的心情算得上复杂,但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念头,或许也是历代皇帝都会有的心情。
重视有之,片刻的喜爱有之。
可孩子不止一个,又生自不同的嫔妃腹中,与其说是父母孩子,不如说是君君臣臣。
时刻提点着,亦小心提防着,谁也不知日后究竟是孩子还是虎狼。
先帝在时皇子夺嫡是何模样,沈璋寒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血腥厮杀,勾心斗角,什么父子手足,不过都是碍了皇位的猪狗。
他能坐上如今的皇位,那他的孩子就能反了他。
就算如今还都是小小的孩童,是他的亲骨肉,是这江山大统的未来。
可一想到过去那些,他对子嗣的情绪就更淡了,唯有如今坐稳了这个位置,握紧大权,才是最紧要的东西。
至于皇嗣,有或没有,谁生都一样。
后宫女人如云,总会留下血脉。
有便奖,无便罢,沈璋寒自问就是如此薄凉冷血。
只是丹妃再不能有子,还是让他一时心中郁郁。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桌上静静燃烧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半,凝固的烛泪将烛身变得斑驳,夜已经深了。
沈璋寒抱着姜雪漪半晌,沉沉舒了口气:“很晚了,安置吧。”
不能怀亦不打紧。
他还会让她是尊享荣华富贵的丹妃,人无牵无挂便无惧无忧,若实在喜欢,待低阶嫔妃生育,让她抚养一个便是。
沈璋寒冷淡的收了心思,牵着姜雪漪的手走向床榻上,抬手放下了帷幔。
宽衣解带躺到床上时,姜雪漪听到殿外秋风呼啸而过,夜间起风了。
夜间起大风,恐怕半夜要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就要一日比一日冷下去了。
姜雪漪替陛下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外头起风,不知晚上是不是要打雷下雨,陛下可要乖乖盖紧了被子,莫要着凉。”
说罢,她乖顺地躺进自己的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睡到半夜,外头果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姜雪漪侍寝时若不是特别累,睡眠很浅,殿外雨点噼里啪啦的扰人,她实在难以安眠,干脆睁开眼睛,等次日向皇后请安回来后再好好补觉。
谁知不过短短一阵,雨竟越下越大的趋势了。
从一开始的小雨点变成瓢泼大雨,天上还打起了闪电,雪亮的电光劈在天上,照得楹窗一下下闪过白光,好像天都要塌了似的。
沈璋寒最厌恶雷雨天。
雷雨一下,他就睡得极不安稳,就算是在梦境中,却有无数数不清的梦魇碎片在脑中走马灯似的过,一幕幕清晰的袭来,将他紧紧缠绕在最挥之不去的噩梦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衣衫褴褛的幼童,泥泞肮脏的土地,被踩到几乎变形的手指,喉间冒血的腥甜和一文不值的自尊。
他恨这一切,恨这些让他感到厌恶不堪的画面,他在噩梦中拼命的想要逃离这般处境,拼命的让那些人都滚开。
直到满身是汗,脸色发白,随着一身巨大的雷响猛然坐了起来,沈璋寒瞳孔放大,止不住的粗喘,死死攥住了拳。
姜雪漪还是第一次见陛下这幅模样,她猜到他许是做噩梦了,没有想太多便抱上了上去,温婉动听的声音轻柔温和,似有抚慰人心的魔力:“陛下是不是做噩梦了?嫔妾一直在您身边呢。”
沈璋寒大喊着从梦中惊醒时, 仍是一半沉浸在噩梦中的状态。
外面打雷闪电,大雨哗啦啦的下着,殿内安静如斯, 一时间只听的到他一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
清醒的意识回拢的伊始, 他才猛然感觉到身侧还有一人,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下, 沈璋寒抬手就将身侧之人重重拂开,随即听到了“嘶”的一声,似是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姜雪漪没想到陛下做噩梦的时候会反应这么大, 如惊弓之鸟一般, 好在她是被推到在里头摞着的数层锦被之上,只有手腕骨撞到了墙壁,倒没别的大碍。
陛下失焦的瞳孔随着粗喘渐渐聚焦, 应当是已经意识到自己走出噩梦, 认清这里是灵犀宫了。
她没有再贸然靠近,只是轻声唤着:“陛下,陛下?”
沈璋寒僵硬地转头看过去, 就见姜雪漪扶着自己的手腕缩在墙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
外面的雷雨丝毫不见小的趋势,电闪雷鸣间,他身上的冷汗变得一片冰凉,床帷间的一切狼藉让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噩梦, 他又在情绪失控间对姜雪漪做了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姜雪漪, 嗓音低沉嘶哑,极度压抑的问她:“朕弄疼你了没有?”
姜雪漪摇摇头, 轻声说:“嫔妾不疼,陛下不必担心。”
沈璋寒看着姜雪漪缩在床榻里头不肯出来的模样, 讥讽而冷淡地勾了勾唇角。
这么多年以来,每逢雷雨夜,他要么独寝,要么宿在丹妃宫里,从未在别的女人宫中因噩梦而失态过。
今日还是第一次。
因为他很清楚,堂堂一国之君,人前宽厚温润的帝王若因一个梦变得阴暗而令人生怖会是什么模样。
他厌恶那般不受控的自己,厌恶徘徊在过去无法彻底走出的夜晚,更厌恶看到旁人眼里因他而流露的恐怖,防备,不安,甚至是怜悯。
后宫里的这群女人,个个表面爱他,可即便她们争风吃醋纷争不休,却从来不是真的在意他。
她们只会害怕,只会恐慌,只会对他骨子里残暴和阴晴不定的性子感到厌恶和惴惴不安。
她们从来不在乎他这个人究竟如何,在乎的只是荣华富贵,身居高位罢了。
沈璋寒曾以为姜雪漪会和其他人不同些,可如今看着她不敢上前的模样,她也和旁人没有半分不同。
甚至比之兰昭媛那般贪心不足想要再进一步的人还要不如。
让他感到放松,却又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躲得远远的。
沈璋寒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冷冷瞧了她一眼,掀开被子准备翻身下床。
谁知下一秒,姜雪漪主动过来牵住了他尽是冷汗的手,柔声道:“陛下从噩梦里走出来了吗?”
“嫔妾原本抱着您,却被您推开了,所以不敢再上前,怕您会再伤着自己。”
“这么晚了,还没到上朝的时辰,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她的语气轻柔又平静,不带一丝轻视和畏惧,让沈璋寒不禁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她。
姜雪漪此时已经从墙根挪了出来,半个身子坐在床中央,微微仰头看向他。床边的烛光下,沈璋寒将她的眉眼看得分明,多情温婉的一双眸里水盈盈的,只有关切,不含任何旁的情绪。
他身子如遭雷击般僵住,再也往前走不得一步。
这么多年,在他最艰辛最痛苦的时候,只有丹妃在身边一直陪着。
沈璋寒喜欢去她那,更多的是因为丹妃早就见过了他深陷泥沼狼狈不堪的样子,见过他最卑微的模样。
所以他从不担心她会厌恶,更不必担心会有哪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敢会背地里揭开他的伤口取乐,再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卸得下温润的面具,能做真实且完整的自己。
可姜雪漪竟也毫不在意。
甚至于她比丹妃更懂得怎么安抚他的情绪。
沈璋寒喜欢她的温柔,可就在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喜欢到骨子里了,恨不能将她融进血液,永永远远抚慰他焦灼不安躁动的心。
沈璋寒再难克制自己,反身将她压在身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喑哑道:“你不怕朕?”
姜雪漪摇摇头,伸出胳膊去勾他的脖子,以自己温热的身躯去为他取暖,在耳边温柔轻语:“潋潋不怕,人都有噩梦,可最终也都会从噩梦中醒来。陛下也不怕,潋潋一直在呢。”
沈璋寒动情地俯身去吻她的唇,双臂紧紧抱着她,同她肌肤相贴在一起,只有用力的占有她,将她与自己骨血相融,他才能真正觉得拥有了她。
只有她的温度热到能灼伤自己,他才觉得没那么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轰隆隆的滚雷渐渐停止,雨声从豆大的雨点转为淅淅沥沥的雨丝,一切都安静下来。
沈璋寒抱着姜雪漪在同一个被窝里,吻了吻她濡湿的发丝,嗓音仍然带着几分嘶哑:“你的桂花酥做的极好,朕很喜欢。”
“朕下朝处理完政务就来陪你,跟你一起做,可好?”
姜雪漪困倦极了,懒懒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鼻音嗯了一声,就睡了过去。
沈璋寒轻轻摩挲着她圆润细滑的肩头,缓缓合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丽华堂内。
夜中狂风骤雨,秋雨淅沥。
白日晴天,晚上却温度骤降,陶才人的病最忌讳寒气冷风,咳得这一夜都不曾睡好,趴在床沿难受了一宿。
胸腔一阵阵的轰鸣,嗓子发痒难受,肺血几乎都要咳出来。好不容易平息了,刚喝下一盏茶就又开始不适,反反复复咳下去,声带都破损的嘶哑难听,头也愈发痛起来。
这一夜越是难受,陶才人心中就越是痛恨,越是难以平静,凭什么她落下病根夜间难熬,姜雪漪那个贱人却在陛下身旁承欢,只要一想到姜雪漪如何正在陛下枕侧酣睡,她就恨不能冲过去将她的脸撕烂,头都踩碎了喂狗。
“咳咳……咳咳咳!咳!静书!静书——!”陶才人趴在床边歇斯底里的唤着,眼睛瞪着发红,“我让你办的事情这几日办好了没有?一定要彻底办好,不允许出任何差错——!我——我一定要让那个贱人也尝尝我的痛苦,让她再不能出现……咳咳!在这个……世间!”
静书连忙来到床边,眼神有几分心虚躲闪,嘴中却含含糊糊应着:“小主放心,奴婢已经和主君说过了。您要的东西已经送进来,灵犀宫那边也安排好了,就这两日了。”
陶才人闻言,顿时快活的笑起来,嗓子里沙哑的如同灌了水泥,发出又闷又颤的震音:“哈哈……那个贱人自以为得意……自以为赢了我,不还是要坏在我手里!咳咳咳!就让她去土里得意吧!”
静书忙抬手拍小主的背,看着她几近癫狂的模样,虽有些于心不忍,可一想到主君的叮嘱,家中亲人的安危,眼神还是逐渐坚定了下去。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小主放心,您喝杯茶安安神吧,明日起来奴婢就去请太医,好好调养,您很快就会好的。”
说罢,她扬声对着殿外候着的人说:“静棋!给小主端杯安神茶来!”
片刻后,静棋低眉顺眼的端着一杯安神茶缓缓走过来,脚步沉重的仿佛有千钧重。
她颤着手,红着眼睛,求助一般的看向静书,手几乎端不稳手里的茶。可静书却瞪了她一眼,眼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静棋低下头,任由眼泪流下来,却一声不敢说,跪地双手托举,将茶水奉到了小主面前。
静书端起茶喂到陶才人嘴边,哄道:“小主喝了吧,喝了就好好睡一觉。”
陶才人沉浸在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感中,连五官都扭曲了,好似一想到姜雪漪将有的下场,她就连身子都舒服了不少,觉也能睡好了。
她低下头将一盏茶饮尽,安心地躺好,合上了眼睛。
次日一早,姜雪漪起身侍奉着陛下去上早朝,虽一夜没睡好,可陛下的精神瞧着倒不错,眉宇之间未见倦色,反而是她自己像被吸走了精气神似的。
临走之前,沈璋寒揽过她的腰俯身吻了一下额头,还叮嘱她好好歇息,等着他处理完政务来陪她一起做桂花酥。
姜雪漪送走了人,安安心心一直睡到了临去给皇后请安前。
谁知刚睁开眼睛不久,旎春就满眼骇然地从外面进来,颤着声音道:“主子,皇后娘娘身边的芷仪姑姑亲自来请您即刻去凤仪宫,说……”
姜雪漪眉头一蹙:“什么?”
旎春慌张得不行,连声音哆嗦起来,连忙说着:“说陶才人今晨一醒便无法说话,太医去后说是被药物毒哑的!陶才人被害,静书前去凤仪宫惊醒了皇后,皇后在丽华堂审讯后,终于问出是昨夜送茶的宫女往里面掺了毒药,还说……说是您指使的!”
指使她毒哑了陶才人?
姜雪漪眉头微蹙, 并没急着出门。越是事发突然越要保持镇定,她没做过的事一定有迹可循,自乱阵脚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皇后派芷仪亲自过来, 又在门前透露消息给她, 就是为她争取时间的,她思绪转了转, 拉着旎春低声问:“我之前让你盯着点丽华堂的人,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不同吗?”
旎春的脑袋瓜飞速动,绞尽脑汁的搜刮了半晌才急急说着:“丽华堂的人并没有来咱们灵犀宫周边转过, 连东偏殿的墙砖奴婢都亲自派人摸过一遍, 没一处是坏的。能进您寝殿的近侍宫女也都十分安生,无一人和那边走得近。”
“可若是粗使宫女和太监哪个出门的时候见了那边的人,奴婢也实在做不到面面俱到了。”
她晋封婉仪后, 宫里又添了新的宫人伺候, 如今在东偏殿侍奉她的宫人便有十个了。宫中事务冗杂,每日进出往来的人实在不少,仅凭旎春和扶霜两个人四只眼睛, 能做的都做了,盯不住这么多的动向。
有人蓄意陷害难免有漏洞可循,姜雪漪不怪她。
但既然纰漏不出现在殿内,证据不充分,这事就不算没有回旋的余地。
姜雪漪让段殷凝快速为她梳妆更衣, 紧捏着一支玉簪说:“派人通知杨贵仪和赵宝林, 让她们快些去凤仪宫,多一张嘴就多一个人帮着说话。这会儿就是给皇后请安的时辰了, 阖宫嫔妃都会在,恐怕有人会浑水摸鱼。”
天大的祸事降临头上, 殿内的气氛一时肃穆压抑,人人各司其职,不敢有误。
段殷凝麻利地替她梳头发,犹豫着说:“主子,陛下今晨还说要来陪您一起做桂花酥,可要派人通知陛下一声?”
姜雪漪犹豫了瞬,摇头道:“这件事恐怕惊动全宫,陛下也不会为我一人徇私,始终是要看证据的。若我私自去请陛下,只会让太后和皇后都觉得我恃宠而骄,目无纲纪,反倒不值。后宫之事始终是皇后在管,要叫人也该是高位去请,轮不到我。皇后娘娘已经十分看重我了,如此不合适。”
段殷凝缓缓点头:“还是主子想的周到。但这害人之事无非是讲究动机和证据,恐怕是借刀杀人的伎俩。”
宫中厌恶陶才人的人不少,可会在这个节骨眼动手陷害她和自己的人却不多。
虽说嫔妃之间尔虞我诈的事层出不穷,可要知道每次动手都是冒着风险的,除非是碍事极了恨极了,怎会无缘无故的冒险行事。
陶才人身子落下病根不得宠爱,更没有怀嗣,自己也不过是陛下身边的新宠,既无仇家也无子嗣,何须毒哑了陶才人嫁祸到自己身上?
坐着步辇前往凤仪宫的路上,姜雪漪不停地在脑中分析所有的可能性,可始终没有一个突破口让她觉得合理。
究竟会是谁选在这个节骨眼要害陶才人又嫁祸给自己,背后之人又是怎么做的,难道同时收买丽华堂和她身边的人吗?
到凤仪宫的大门口时,心中依然没有一个定论。
姜雪漪不慌不忙地从步辇上走下来进到凤仪宫主殿内,此时来请安的嫔妃已经有几位了,听见声音均抬起头看向她。
殿中央的静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宫女,身侧的陶才人哭的双眼通红,不停的张着嘴用手比划,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一幅恨到呲目欲裂的样子。
她瞧了这几人一眼,先上前向皇后请安,平声:“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抬手示意她坐下,淡声道:“陶才人今晨起来发现被人毒哑,本宫得知后立刻一一排查了丽华堂的宫女,找出是此人给陶才人喝下的毒药。”
静棋含泪看了姜雪漪一眼,瑟缩着不敢吱声,皇后方又说道:“起初她不肯承认自己下毒,要严刑逼供的时候才说是受你指使。”
“棠婉仪,你有什么话要说?”
姜雪漪垂眸看着她,知道这是陪着陶才人一同入宫的两个宫女之一,温声道:“我记得你是陶才人的贴身宫女,也是她的陪嫁。宫中人人都知道从家中带来的婢子是最忠心的,且陶才人一贯不喜欢我,她的宫女也视我为洪水猛兽,既有前因,我说收买就收买了?”
静棋愣了一下,连忙道:“陶才人秉性不好,时常打骂下人,奴婢正因苦不堪言才想着投靠一位明主。您如此得宠,又和陶才人不睦,奴婢跟了您才有活路啊!您当初说只要此事办好,就能找机会将奴婢从丽华堂调出来,奴婢这才冒险为您办事的啊!”
姜雪漪平静的反问:“既然你说是我指使你,我且问你,是谁和你联络的?我又是何时答应的你?我当初给你的原话是如何说的?”
静棋显然没有提前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结巴,支支吾吾了半晌。
”我同陶才人不合已久,宫里人尽皆知,可最近我们却没有大的龃龉。我恩宠不薄,为何要冒险在这时候向陶才人动手?若我真的这么恨她,又怎么只是让你毒哑了她,不直接杀了她?”
姜雪漪的问题一个个抛出来,逼得静棋越发慌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反驳道:“那夜是您身边的宫女漏夜而来和奴婢相见,奴婢并不能看不清容貌。这件事藏在心中数日,奴婢日日紧张,早就不记得具体细节了,嫔主怎可这样卸磨杀驴?奴婢可都是听您所说的才这么做的,奴婢不过一届小小宫婢,又如何得知您的想法呢?”
“分明是您答应过……说这药不过是小小的让陶才人吃些苦头,奴婢若知道是害人的毒药,奴婢说什么也不敢这么做啊!”
这时候,一直坐在后面没说话的柳贵人忍不住柔声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若棠婉仪真的是借你之手想害了陶才人,只要事情暴露,你就会立刻反水,说自己一开始并不知情,她还如何能将自己择干净?有心害人之人必然会想好自己的退路,棠婉仪温柔聪慧,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狠辣又愚蠢的招数?”
她如今怀着身孕,在这个节骨眼出来招人眼球并不是明智之举。可棠婉仪对她一向不错,如今明显是被人陷害,若自己不出来说些什么,她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坐在一侧流泪不停的陶才人拼命的张大嘴巴想要发出什么,可什么都说不了,只能拼命比划,胳膊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花瓶。
花瓶猛然掉在地上,静书回头瞧了她一眼,立刻哭着说:“皇后娘娘,小主她本就身子不好,如今平白遭人陷害,您一定要替小主做主啊,千万不可放过了害她的幕后凶手!”
“太医说了,这哑药极为歹毒,小主恐怕是再也不能说话了,已经是半个废人!若小主的委屈不能分明,不能让背后之人受到惩罚,那小主这辈子都会在无尽的痛苦之中度过……”
她转头朝陶才人抹泪,痛哭道:“小主别急,奴婢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给您讨回公道的,您最恨的幕后凶手,奴婢一定让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陶才人看着静书的模样,泪水掉得更加汹涌,不知何时她手中比划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原本焦急不已的眼神也因她这番话逐渐凝滞和绝望,浑身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原本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真的是不小心着了人的道,这才使的让静棋被人收买,让她惨遭奸人所害。
可静书的这一番话才让她懵然醒悟,原来害了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最信任的两个贴身婢女。
但为什么……
她们分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即便她对底下的人不好,可银钱上从未亏待过,她们为什么要来联手毒哑了她,再替她去害姜雪漪?
为什么……?
陶才人不住的流泪,却始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真相就血淋淋的摆在眼前,让她后背发凉,浑身的巨颤怎么也停不下来。
喉间的剧痛和太医的话一声声回响在耳边,谁也不懂她会有多绝望,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她从此以后就是一个废人,陛下再也不会宠幸她,她也不能翻身了!
皇后掀眸看向陶才人的模样,淡淡问:“陶才人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可是这件事还另有玄机吗?”
“虽嘴不能说了,可手却还能写。来人,备笔墨纸砚,让陶才人将自己想说的写下来。”
静书完全忘了还有写字这一回事,睁大了眼睛看过去,不住的朝陶才人摇头。
陶才人垂眸看着摆在自己跟前的笔墨纸砚,手却抖到提不起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她能写什么……?
写她是被自己的婢女所害让姜雪漪无罪释放?还是写她原本想毒死姜雪漪却害了自己?
不论是哪种结果,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好处。
不如一起毁灭吧。
她已经是废人了,即便静书和静棋两个贱人背叛了她,她也不能变回从前健康的模样了。
既然如此,那就拖着姜雪漪一起死。
心中的恨意和不甘疯狂上涌,陶才人满脑子都是让姜雪漪跟她一起坠入深渊,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颤抖着手提笔在纸上书写,殿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候着,就连静书都紧绷了起来。
正在此时,勤政殿内。
沈璋寒才处理完手边的紧急奏折,举杯喝下半盏茶。
门外的林威得了消息就急匆匆进来,低头说:“陛下,凤仪宫出事了,棠婉仪被指认谋害陶才人,如今人都已经在凤仪宫候着了。”
沈璋寒眉头皱起, 沉声道:“棠婉仪谋害陶才人?”
林威冷汗涔涔,忙说着:“正是,奴才收到消息即刻来报了, 这会儿正是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 嫔妃们应当都在凤仪宫了。”
若是旁人,林威兴许还不会这么着急, 可偏偏是在陛下心头越来越得宠的棠婉仪,那他是半点也不敢贻误的。
在雷雨夜陪在陛下身边,次日还更得陛下喜爱的嫔妃, 这些年他还是第一次见, 怎能不稀罕呢!
他大着胆子请示:“不知陛下可要——”
陶氏是什么性子,姜氏又是什么性子,他还能不清楚?不过短短一夜, 竟也能惹出这么多篓子来。
沈璋寒搁下手边的东西, 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摆驾凤仪宫。”
得令后,林威赶忙摆手招呼着门前候着的御前近侍去备驾,跟着陛下快步出了门。
凤仪宫里, 陶才人正在写字的功夫里,嫔妃们一个接一个的到了。
甫一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都是意外,紧接着就是各怀心思了。
陶才人在宫里是不得众人喜欢的。出身高位偏又不懂得经营,次次惹事,处处张扬, 早就惹许多人烦了, 那棠婉仪又是陛下身边炙手可热的,谁看了不眼红。
且这二人听说是在闺中时就不对付, 一入宫也是势同水火,她们两个对上, 不知多少人乐见其成。
贤妃和兰昭媛、荣修仪都已经到了,丹妃因为身子不痛快告假中,仍然不曾来请安,屋内的高位就算是到齐了。如今还多了一个盈美人,按着位份排列,是坐在柳贵人右手边的。
进来这会儿功夫里,大概的前因后果后来也弄清楚了,诸人都安安静静地瞧着陶才人写字,想知道这事还会不会有蹊跷。
陶才人的手止不住的抖,蘸着墨水在宣纸上极力克制,终于写下一行大字。
芷仪亲去呈给皇后看,上头清清楚楚的写着。
“静书所言属实,棠婉仪害我。”
皇后看罢,示意芷仪拿下去,淡声道:“既然陶才人觉得静书所言属实,此事便继续查下去。”
“不过本宫倒是奇了,连本宫都在查此事是不是棠婉仪做的,陶才人怎么写的这么笃定。”
陶才人此时不能言语,睁大了眼睛看向皇后,连连摇头。
皇后知道从陶才人嘴里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皱眉摆手示意凤仪宫的人扶她先去偏殿,再请李太医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过来再好好瞧瞧,看她还有没有重新开口说话的可能。
陶才人愚蠢,可终究是陶氏的嫡女,重阳节那日陶氏夫妇才入宫赴宴,若短短几日亲生的女儿就被毒哑,不给个交代终究是于臣心有失,恐误了君臣之和。
芷仪福身后亲自去请陶才人离开,她起初还死死盯着不肯走,可架不住皇后根本不是在听从她的意见,只好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陶才人离开,殿内跪着的静书和静棋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尤其是静棋,简直颤如筛糠一般,又哭又颤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静书知道陶才人虽然已经明白过来是自己和静棋下的手,可事已至此,心中对棠婉仪的恨还是超越了一切,此情此景,能拉着姜氏下水才是最划算。
她稍稍安心,继续哭诉道:“皇后娘娘明鉴,小主知道棠婉仪和她一向水火不容,所以一旦出事,必然会联系到棠婉仪头上。小主晨起突逢巨变,嗓子又哑了,心中难免悲怆郁郁,一时钻了牛角尖,还请娘娘看在小主悲惨的份上,怜悯怜悯小主吧。”
皇后皱眉看着她:“本宫已经说了会将此事查明还陶才人一个公道。”
静书低头啜泣着,不敢多言语。
此时,一直在位置上的荣修仪淡淡道:“臣妾觉得这宫女说话忒厉害了些,句句都戳人心窝子里,好像娘娘不惩罚棠婉仪就枉顾陶才人性命似的。”
“你是陶才人身边的静书吧?本宫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