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叙也喜欢听戏?”林嘉裕看着他,似笑非笑。
“偶尔听听,谈不上喜不喜欢。”周叙淡淡道。
林嘉裕作为男人,虽然在感情方面神经粗条了些,但商人都有极敏锐的观察力。
周叙那点心思,林嘉裕太了解了。
他对程知微的关心,早就已经超出普通朋友的界限。
林嘉裕转头去看身侧的女朋友,该说她迟钝呢?还是她有心游走于他俩之间?
林嘉裕的沉默让气氛诡异了起来。
程知微也隐约嗅出了他俩之间的剑拔弩张。
她正想开口,门又一次被推开。
高晋独身走了进来。
月光洒在他脸上,程知微眯眼一看,他唇角还有未抹去的口红印。
高晋也在看她,表情玩味。
他的目光掠过林嘉裕跟周叙,最后又落在她身上。
程知微听到高晋轻飘飘说了句:“要打出去打。”
留下其余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原本林嘉裕只是心有疑虑,被高晋这么一说,看向周叙的眼神愈发锋利。
然而周叙无心恋战,只对程知微说了句:“你忙去吧,爷爷我帮你送回养老院。”
程知微张开口,喊了他一声,可周叙已经走远,他的身影迅速隐没在假山后。
林嘉裕牵紧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我去跟爷爷打个招呼。”
走了几步,程知微忽地停住脚步,林嘉裕被她突然一扯,也停了下来。
“散场了。”戏曲声没了。
林嘉裕不解地看着她。
“从这儿到戏台还挺远的。”她小声道:“要不,你去开车,到正门等我,我去跟爷爷打个招呼,就来找你。”
林嘉裕闻言,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探究,但他还是点头:“好。”
程知微回到戏台时,曲终人散,高晋一行人已经离开,而周叙正搀扶着爷爷从凉亭下来。
她看着周叙,欲言又止。
倒是爷爷先开了口:“周叙说你还有事要忙,你去忙吧。”
爷爷朝她挥了挥手,又对周叙道:“你也不用送我,我坐黄老的车回去。”
程知微不太放心,奈何爷爷坚持。于是两人把他送到化妆间,再离开。
没了戏曲声的梨园又静了下来,从化妆间到正门这一路,程知微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直到正门,周叙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走吧,他在等你。”
林嘉裕的车就在两人前方,车灯亮着,程知微看过去,车厢内昏暗,她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周叙没等她回应,先行离开。
车上,程知微尝试向林嘉裕解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周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
林嘉裕问:“有多特别?”
她认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
虽然她跟周叙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微妙,又很细碎。
细碎到她乍然想起,又无法想太多。
这种情感,在友情之上,又远远达不到爱情的边界,它只是一扇模糊的门,他们都没有越界。
程知微知道这话不能在这会儿说给他听,因为她能敏锐察觉到林嘉裕很介意她跟周叙的相处。
“也没有多特别,周叙只是我很好的朋友。”她认真又坦荡地说起来。
林嘉裕看着她,他想说,你把他当朋友,那他呢?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半晌,林嘉裕抬手,握住了她,笑问:“去看电影?”
程知微知道这一页是揭过去了,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下来,她暗暗松了口气,说了声“好”。
隔天,程知微回气象局,刚进办公大楼便被人叫住。
陈思淼朝她挥了挥手,快步朝她走来。
程知微站定,欣喜道:“听主任说要从别的气象局调人过来,没想到是你。”
尤靖斐请了长病假,程知微又要忙旅游节目,现在局里就剩庄瑶一个气象主播。
上周光靠庄瑶一人播了 7 天,还是早晚间都播,直接把庄瑶累出高血压。
主任心想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在招到新人之前,还是先从别的局借调一个过来。
陈思淼就是从佛山气象局借调过来的。
她今天第一天到这边上班,难得碰到个熟人,也很是开心。
“我听说你出差了,还担心到这边没一个认识的。”陈思淼挽上她的手,笑道。
“周叙啊,周叙你肯定认识。”程知微想起上回在番禺总部培训,当时陈思淼就说过,她喜欢周叙。
说到周叙,陈思淼笑容果然扩大,“周叙跟你一个办公室?”
“他就坐我对面。”
“那我一会儿让袁主任给我安排个好位置,就坐你旁边。”
两人边说笑边上楼。
回到工位上时,周叙已经在了,正在给他桌上的小番茄浇水。
因昨夜的小插曲,她以为她跟他之间会受影响。
然而没有,周叙大大方方跟她打了声招呼,又道:“你的番茄已经浇过了。”
他话说完,才注意到到程知微身旁的陈思淼。
两人之前在佛山气象局共事过好长一段时间,打过招呼后便叙起旧。
陈思淼年轻,爱笑,一个早上的时间便跟局里大部分人都打过照面。
中午,庄瑶请吃饭,三人在气象局附近找了个茶餐厅。
“有思淼在,我安心多了。”庄瑶播了这么多年天气预报,还没试过连轴转一周不停歇,真给她播出心理阴影来了。
这一周,程知微不用出差,也能分担一部分播报的工作。
播完今天的早间,庄瑶向主任请了两天假,准备好好休息休息。
吃完饭,回气象局的路上,陈思淼接了个电话先行离开。
两人顶着烈日走了好一段路,庄瑶见新开了个雪糕店,拉着程知微走了进去。
她那双胞胎儿子马上就要过生日,一直嚷嚷着今年要买个三层的冰淇淋蛋糕。
定好蛋糕后,庄瑶又买了两个甜筒,其中一个递给程知微。
两人坐在空调底下吃雪糕,庄瑶上下打量着程知微:“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
“每次出差都能瘦好几斤。”她笑答。
“我本来想叫你别那么拼,不过想想你现在才 25 岁,是还得拼一拼的年纪。”
庄瑶吃了口雪糕,顿了顿,又道:“我听说省台过来挖你了。”
程知微闻言,拿勺子的手一顿:“省台?”
庄瑶点头:“他们那边新出了一个节目,好像是音乐综艺,有心想挖你过去当主持。”
“袁主任应该很快就会找你说这事儿了。”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程知微有些懵。
“这一行很现实。”庄瑶笑了笑:“大家都看到你身上的商业价值了,你知道吗,你现在非常抢手。”
“你赶紧趁现在叫得起价,先把身价往上抬一抬。”
庄瑶是从前辈的身份给她指点,但具体程知微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还得靠她自己多想想。
“好好干,前途无量。”庄瑶拍了拍她的肩,郑重道。
下午,午休过后,程知微果然被主任叫进会议室。
意外的是,高晋也在,他穿着衬衫,闲散的坐在座位上,喝着一杯清茶。
见她进来,他只是撩起眼皮,轻轻扫了她一眼,随后便收了回去。
主任开门见山,直接说省台大领导找她要人,希望他能说服程知微过去主持一档音乐综艺。
“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尊重你们的意愿。”主任给她添了杯茶,缓缓道:“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程知微捏着茶杯,目光落在水波顶端那一根茶梗上。
明明她的手没有震动,也没有风,可那茶梗就是转呀转,一刻也停不下来。
做决定,总是最难的。
她脑子忽然就乱成了一团麻,而在一众乱糟糟捋不清头绪的念头中,林嘉裕那句话窜了出来。
如果能做一个闪闪发光的大明星,她会甘愿只当一个气象主播吗?
“知微。”主任迟迟等不来答复,没忍住,喊了她一声。
程知微抬起头,茫然四顾,见斜对面的高晋正看着她。
此时此刻,他坐得笔直端正,神色一改先前的闲散,而是初见时那种压人的气魄。
平静的,威严的,像一顶无形的穹罩,彻底将她罩住,程知微忽然紧张起来。
他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他对于她的职业选择要参一脚?
“不过这个事一时也急不来。”主任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高总想请你当代言人。”
代言人,程知微捏着茶杯的手一紧。
“新时代接下来会有一款针对女性的电车上市。”高晋看着她,眉目清厉:“我看了节目,你的形象符合我们的需求。”
“可是高总,我从来没有相关经验。”程知微下意识说。
“你也是零经验去主持旅游节目。”高晋顿了顿:“你的完成度很高。”
程知微说:“谢谢高总认可。”她虽然在笑,可那种笑,并非敞怀的笑意。
高晋以为她会欣然接受这个合作,开启自己新的职业道路。
可显然,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
这让高晋有些费解,他坐正身子,凝视着她:“如果你没意见,我让法务部拟合同。”
这么快吗?
程知微震惊之余,强迫自己淡定,她摇了摇头,正色道:“高总,我能不能先想一想?”
她这话一出,高晋看着她,没立即回应。他神情淡淡的,但气场依然强大压人。
程知微一下觉得坐立不安,她恍然明白,这才是高晋啊,她见过的那几次,只是他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见程知微没答应,主任急了:“你这有什么考虑的,新时代当下风头正盛,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程知微想说,无论是跳槽去省台,还是商业代言,是今天一瞬间蹿到她面前。
她以前考虑的只是想做一档有社会意义的节目,《三餐四季》已经在做了。
至于再遥远的未来,她没有想过。
而且,说到底,这种节目带来的光环,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
合上会议室的门,程知微张开手掌,掌心全是密密麻麻的汗。
那压迫感可想而知,来自高晋。
也不知道她今天的“不识好歹”是不是把他得罪了?
正胡思乱想,一抬眼,便看到周叙跟陈思淼朝她走了过来。
陈思淼今晚第一次在这边播天气,想着把写好的稿子给程知微过目,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见她出神,周叙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程知微摇了摇头,接过陈思淼递过来的演播稿。
这一个下午,程知微都有些心神不宁。
一会儿想到林嘉裕对她的期望,假如真的放弃了这次唾手可得的机会,他会不会对她很失望?
一会儿又觉得应该听从自己心底的声音,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真的是成为万人追捧的明星,活在聚光灯下吗?
可如果她现在去拒绝主任,拒绝高晋,之后她又后悔了呢?
做决定的过程是最痛苦的,这种痛苦一直持续到下班。
程知微打完下班卡,顺着人潮往楼下走。
今天的夕阳特别好看,可能是因为云层厚,半空中大朵大朵的火烧云,像克里姆特的画作。
程知微抬头望天,迟迟走不动道,面对这些奇特的自然现象,她常常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和敬畏。
仿佛在这一刻,她真正与这广阔的宇宙连接了起来。
不少行人驻足,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尽管一个个面容疲惫,但还是对大自然偶尔的馈赠感到欢喜。
程知微享受着这片刻的岁月静好,四处张望间,看到周叙扶着奶奶,正从雪糕店走出来。
两人手上一人一根冰淇淋。
奶奶一向不愿意尝试这些新鲜事物,今天破戒了?
双脚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程知微朝他们小跑去。
“奶奶。”
听到有人叫,奶奶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她。
“吃雪糕呢?”
奶奶点了点头,又把手中的冰淇淋举高,问程知微:“你吃吗?我还没吃过的。”
程知微笑着摇头:“我中午吃过一根了。”
“你是小满的朋友?我记得你。”奶奶笑道。
程知微扭头去看周叙,她双眼亮晶晶的。
周叙读出她眼底的内容——
奶奶还记得你,真好。
“奶奶您快吃,再不吃雪糕融了。”程知微笑得开心,奶奶今天气色很不错。
“我也不爱吃这个,小满说好吃,我不扫他兴。”奶奶说完,吃了一口,浑身打颤,全身皱褶成了一团。
程知微见状,又劝道:“您还是别吃了。”
“不行,不能浪费。”
三人在夕阳下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到地铁口。
程知微坐地铁回去,周叙开了车,他和奶奶吃着雪糕,站在马路边上,送她离开。
汹涌的人潮很快将程知微淹没,奶奶忽然疾走几步,走到铁栅栏那边,朝程知微喊。
“你喜不喜欢吃荔枝呀?”
程知微听到声音,在热风里回头,看到奶奶举着雪糕,在夕阳的霞光里笑着问她。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到奶奶说:“这周六,你要不要跟我去荔枝园?我摘荔枝给你吃。”
此心安处是吾乡
程知微曾在多年前去过一次荔枝园,虽然边摘边吃很开心,但不幸的是,那天回家后,浑身上下起了红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虫子叮咬,吃了好几天过敏药才好转。
所以那之后,她对任何一次“摘果子”活动都避而远之。
可奶奶的盛情难却,她总觉得周叙和奶奶,在冥冥中总能给她一些指引。
于是周六这天,她起了个大早,打了辆车到周叙小区。
她到的时候周叙跟奶奶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她。
周叙接过她的双肩包,无奈笑道:“老人家睡眠短,要你一大早起床去摘荔枝,辛苦了。”
程知微连连摇头:“之前播早间,醒得比现在还早。”
奶奶听着他俩背着她嘀咕,手里摇着蒲扇,催了句:“小满你抓紧时间,清晨摘的荔枝水分是最充足的。”
今天奶奶的状态很好,她认出了周叙,也记得程知微。
这种忽然被人记住的感觉,让程知微无限感动。
程知微扶着奶奶上了车,她们坐在车后座,周叙开着车,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出发。
“我们是去增城还是从化啊?”她好奇问。
“增城。”奶奶看着她,缓缓问道:“你喜欢吃荔枝吗?”
“吃得比较少。”
“怕上火?”
“也不是。”她顿了顿,笑着说:“奶奶,我对一切要剥皮的水果都不热衷。”
奶奶也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那还不简单,一会儿让小满给你剥。”
从周叙家到荔枝园开车一个半钟,他们到时也不过九点半。
程知微下了车,有风吹来,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香,以及淡淡的果香。
院子里有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朝他们走来。
他们快步朝奶奶跑来,个子高的那位微微弯下腰,满脸笑容:“您老坐车辛苦了。”
原来是熟人?程知微侧目去看周叙,想问他,难不成这片荔枝园是奶奶的?奶奶是隐形农场主?
可转念一想,奶奶已经一把年纪,还得了病,怎么说也不可能打理得了这么大一片果园。
在他们之后的聊天中,也确实证实了这个想法。
奶奶不是果园的主人,但这片果园能有今天,全依仗奶奶。
广州自古物产丰饶,仅水果品种就达 500 多种,堪称“岭南佳果之乡”,其中荔枝最负盛名。
所有人都以为荔枝起源地就在广州,其实不对。
包括程知微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云南才是荔枝的唯一起源地。
而当年从云南将荔枝引进到广州,包括将品种改良,奶奶都参与其中。
这片荔枝园就是她最早负责的种植基地。
因此她对这里有着极深的感情,哪怕这些年意识糊涂,也会在每年夏天,让周叙把她带到这里来。
奶奶跟着两位叔叔走在前面,周叙和程知微肩并肩走在后面。
“奶奶说每次去以前工作的地方,就像回家。”周叙说。
“回家?”她不解。
周叙嘴角牵起笑意,阳光穿过荔枝林落在他身上,让他有种隐隐约约的朦胧感。
“她一辈子都在种地,一辈子都想多产点粮,以前我也不太理解,直到看到一句话。”
他在阳光里看程知微,程知微也抬头看他,他们的目光被风、被荔枝树轻轻地碰撞。
“此心安处是吾乡。”周叙说:“奶奶的心思全在粮食上。”
“巧了,我也突然想到这句话。”她看了周叙一眼,随即匆忙收回视线。
这片荔枝园比程知微想象的大许多。
高个男人是这里的主人,经他介绍荔枝园占地 600 亩,一共有 2 万多棵果树。
品种包括妃子笑,挂绿,糯米糍,桂味,仙进奉。
他边介绍边用剪刀剪下一大捧,放在袋子里,又随手拿了一抽递给程知微跟周叙。
“尝尝,我们今年的产量高,品质也很好,桂味纯甜,一点涩味也没有。”
程知微接过,连忙道谢。
“说实话我虽然是广州人,但到现在还没弄懂它们都是什么品种,感觉长得都一个样。”程知微笑道。
这话一出,几人都笑出了声。
周叙拿了颗桂味:“外皮有点扎手,剥开有淡淡的桂花香,核很小,这就是桂味。”
“真的有桂花香?”她问他。
“你闻闻。”他把剥开的那颗放到她鼻尖。
程知微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香的桂花味啊。”
她又问:“为什么我之前吃的没有?”
奶奶回答她的问题:“你之前吃的要么根本不是桂味,要么就是不够纯种。”
“只有高等级的桂味才会有桂花香。”果园主人补充了一句。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无数茂盛的荔枝树排列在广袤的土地上,风一吹,像海浪翻涌。
程知微抬起头,两旁的树高大雄伟,树冠浓密,树枝低垂,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果。
果园主人手里巨大的红色塑料袋已经装满各个品种的荔枝。
程知微朝远处看,看到好几棵被“特殊对待”的果树,大概五六棵,都被铁栏围了起来。
“那边是什么品种啊?”她问周叙。
“仙进奉。”
这个名字对程知微来说陌生,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实际生活中她根本没接触过。
“这个是不是比较贵?”
“市面价格大多在 100 以上。”
“这么贵。”她又问:“这个品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怎么比其它的贵这么多。”
“正宗的仙进奉对土壤跟气候要求很高,而且只有增城有,物稀价就高。”
“比桂味还好吃吗?”
“比桂味甜点,又有糯米糍的软糯。”周叙说:“一会儿摘一把你试试。”
“别。”程知微笑道:“我鉴赏能力不高,别把好果子糟蹋了。”
他闻言,看着她欲言又止。
两人站在原地聊了会儿天,奶奶跟果园主人早已经离开。
周遭安静,只有风扫枝叶发出的声响。
周叙盯着她的侧脸:“你……”
他像是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程知微没留意到他的异常,她的注意力全落在这片磅礴的荔枝园。
是的,磅礴,满眼都是红,饱满的红,丰富的红。
生机勃勃的果实,是这个夏天对这片土地最好的馈赠。
这一刻,她完全能理解奶奶对种植的执念。
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种子,长出丰盛的果实,这当中的成就感,比任何一份工作都要强烈。
从无到有,从有到丰茂。
她又想起她的旅游节目。
目前只播了两期,也算是从无到有了,而之后能不能实现她最初定下的目标?
她能不能带着这档节目,做到极致?
“小满,小满朋友,过来吃荔枝……”
奶奶的声音打断她的遐想,程知微回过神,看到奶奶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朝他们挥手。
凉亭的圆桌上摆满了方才摘的新鲜荔枝,上面还带着晨露。
周叙坐下后从中间抓了一把,放到她手边:“这就是仙进奉。”
“你喜欢吃仙进奉?”奶奶笑着问她。
“奶奶,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程知微如实答。
她话音刚落,周叙已经把剥好的递给她,总共有八颗,白晶晶的跟白玉一样。
程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行。”
他倒是坦然地放到她手上,随后继续剥。
程知微吃一颗,他剥一颗。
“果然很甜。”她笑道:“我之前只知道妃子笑桂味糯米糍。”
周叙递了一颗给奶奶,奶奶接过,放进嘴里,边吃边笑道:“我还是觉得桂味最好吃。”
奶奶看着红彤彤的荔枝海,感慨道:“今年的收成是真好啊。”
“种田就是看天吃饭。”奶奶摇着蒲扇,淡淡道:“你们没经历过,我年轻那会儿,粮食可比钱还值钱。”
“那时候没那么多高科技,农民就是靠着老天的心情过日子。”
“天好的时候,庄稼收成好,遇到洪水干旱,一年到头就是白忙活了。”
“农民一年没有收成,那就要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可日子再苦,也得熬下去。”
这些话,程知微也曾听爷爷奶奶提起过。
当时她只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写作文素材,更深层次的内容,她从来没有想过。
而眼下她听到奶奶这这一番感慨,心里面的感触倒是渐渐深刻起来。
“谷贱伤农。”程知微想起在重庆见过的卖菜的老人们,低声说:“农民太苦了。”
“谷贱伤农。”奶奶重复着她这四个字:“粮食收成好,价格被压低,农民挣不到几个钱,要是收成不好,那更不用说。”
“不过也不用小看农民。”奶奶顿了顿:“他们脆弱,但也很强悍,他们比我们更懂怎么活下去。”
程知微跟周叙吃着荔枝,听奶奶说起她当年。
那些被岁月洗刷,本以为会被遗忘却越来越清晰的当年。
奶奶说起被暴雨毁了的实验田,也说起那些黄澄澄收获满满的秋天。
“我们白天收割,夜里躺在地里看星星,日子美得不像话。”
她眯着眼,遥想当年,脸上的皱纹成了一道道见证岁月的沟壑。
而程知微也在奶奶断断续续的碎碎念里,慢慢想起了自己的来处。
她想起她的小时候,是小时候那些吃的喝的,小时候的人情烟火气,小时候所有美好的一切,一点点构建形成了现在的她。
她当下所有的喜欢和热爱,都是来源于小时候。
她也想起现在这份工作,天气预报主持人,以及正在做的《三餐四季》,都是事事关乎民生,她喜欢做也愿意做。
她做这些,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成名或者是为了赚钱。
假如她跳槽去省台,去主持时下火热的音综,去代言,去成名,去活在聚光灯下。
那她就要放弃《三餐四季》,她要亲手推翻自己的理想,推翻曾经的自己……
一想到这里,七月天里,程知微打了个冷颤。
理清心里那一团乱麻般的情绪,她整个人豁然开朗。
她感激地看着奶奶,想说几句感性的话,可被来人打断。
果园主人手提着食盒,小跑进凉亭:“在隔壁农庄买了几个菜,这个农庄特别多城里人过来吃,味道不错的。”
烧鹅,烧鸡,烧排骨,蒸鱼,蒸肉饼,豆豉鲮鱼油麦菜,鸡蛋肉丝炒米粉,马拉糕,一共 8 个菜,都用铁盘装着。
“这么多菜我们哪里吃得完。”奶奶招呼他坐下一块儿吃。
主人还有事情要忙,把饭菜放下便离开。
三人在荔枝香跟蝉鸣中用着餐。
“好像回到小时候啊。”程知微扒了口饭,突然道。
小时候还在村里,夏天傍晚,奶奶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因为院子四通八达,风很大,很舒服。
爷爷会在厨房里做他最擅长的紫苏炒螺,程知微通常吸不出螺肉,可她爱极了这道菜。
因为这道菜是夏天专属,闷热的夏风,紫苏的香味,辣椒呛鼻,可乐密密麻麻的气泡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一边喝可乐,一边憋红了脸吸螺肉,爷爷奶奶在身旁,笑着喊她用牙签。
这一刻,置身于荔枝园中央的凉亭里,真让程知微有片刻恍惚。
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回到有紫苏炒螺的夏天。
可今年的夏天,去年的夏天,爷爷进了养老院,再也没人给她做紫苏炒螺。
程知微从回忆抽身,眼前多了两张诧异的脸,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哭了。
午饭过后,奶奶在凉亭歇息,周叙带着程知微去摘荔枝。
走入荔枝林,程知微跟他闲聊,说起上一次摘荔枝身上起红疹的事。
周叙闻言,回过头看她,满脸严肃:“你会不会是吃荔枝过敏?”
“那倒不是,我每年都吃,没事的。”她笑笑:“可能就是被虫子咬了。”
“我来摘吧,你回凉亭。”他又道。
“那还有什么意思。”程知微紧接了一句:“来都来了。”
周叙笑出了声,点头道:“那你注意点。”
今年荔枝大丰收,果园主人让周叙大胆地摘,带一些回去分给亲朋好友。
周叙也想好了,气象局里爱吃荔枝的人不少,到时候一人一箱。
程知微见他熟练地挑拣,剪下,装进脚边的竹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