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把搜索范围放在医院、高级诊所、医疗保险公司内,寻找所有没有违规记录、业绩优秀的适龄女性……再将已婚的全部排除。”
戈登在一旁小声插话:“为什么要排除已婚的?”
“统计学。拥有稳定家庭的中产女性很难改变自己的社交圈——但我首先排除了群体作案的可能性,这个之后再说。”
“有结果了,一共两千四百一十五人。”蝙蝠侠回答得很迅速,“正在比对照片,筛选一年内漂过头发的……”
“再加上每周五固定休假。”佩斯利靠在一张办公桌上,平静地看着蝙蝠侠。她思索了一会儿:“你刚才说,尤金·特纳出了意外。假设这不是意外……”
“医院人流量很大,我的助手正在交叉对比监控录像……目前没有发现。”
佩斯利不自觉地捻动手指:“查查医院里的工作人员。”
“十四名医生,二十七名护士。”
“有她们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发进你身后的电脑了。”
“哇……你的助手真好用。”佩斯利转过身点开电脑屏幕,幽幽地看了警长一眼,“但是……恕我多嘴,随便把文件发进警局电脑里会不会有点太猖狂了?”
戈登很不爽地拒绝了佩斯利的挑拨离间:“看你的照片去!”
佩斯利无辜地笑了笑。她迅速滑动鼠标,把每一个人的脸映在脑海中,突然停住了。
“……”
戈登凑了过来:“发现什么了?”
“算不上发现,但是……我见过这个人。”佩斯利指着屏幕,“我和默多克绑架鲍威尔的时候,她给我们指过路。”
“……你什么?绑架谁?”戈登又一次觉得自己腰间的手铐蠢蠢欲动。佩斯利则看向蝙蝠侠:“第三十九张照片,我想知道她是谁。”
“……玛西亚.沃克,三十二岁,骨科护士。”蝙蝠侠慢慢转达红罗宾送过来的信息,“药学系毕业,未婚……住在考文特里。”
佩斯利心头一跳:“考文特里的哪儿?”
“第五大道,红墙公寓。”蝙蝠侠抬起眼睛看她,“——就在考文特里谋杀现场的楼下。”
警车的灯光照亮了考文特里破败的街道。
佩斯利再一次站在那栋红色的公寓楼下。每一层楼都没有亮灯,年久失修的建筑伫立在黑暗中,仿佛一座巨大的、无人问津的墓碑。蝙蝠侠像幽灵一样十分应景地出现在她身后,透过黑色的面具冷冷地盯着佩斯利:“你还有更多没说的秘密——那些人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这不会影响到警察立案的。”佩斯利看向楼房的顶端,脸上带着点挑衅般的笑意,“现在你可以使用武力逼供了。”
“不是今天——之后我会来找你的。”蝙蝠侠放下狠话,随后绕过佩斯利,跟在警察身后走进公寓。佩斯利站在原地没动,任由对方的披风在自己身侧挂过一阵冷硬的风。
等到众人都走了进去,佩斯利一个人留在街道上。警灯照亮她的小半张脸。她侧过头,看见之前在这条路上发现的监控摄像头隐隐发着红光。佩斯利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蝙蝠侠可能早就盯上自己了。
“怪不得这地方的监控比华盛顿特区还密集。”佩斯利喃喃自语,“全部都是私人自费装的吗……中情局和他比起来都要可爱一点。”
她又在原地等了一分钟,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佩斯利裹紧外套,无奈地开口:“堂吉诃德?我得和你谈谈。”
渡鸦没有现身,寂静的黑夜中偶尔传来两声遥远的犬吠,冰凉的雾气攀上小腿。或许某个存在的确把目光放在了佩斯利身上,但对方显然拒绝谈话。
“……胆小鬼。”佩斯利皱眉,“不用再躲了——那几个人说的乌鸦就是你吧?我们早就暴露了。”
佩斯利仍未等来渡鸦,反而听到什么东西倒下的动静。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只流浪猫蹲在路边,正把脑袋探进翻掉的垃圾桶里寻找晚餐。它似乎被里面的什么东西吓了一跳,突然龇牙咧嘴地后退,随后迅速逃进黑暗的深处。
她慢慢走过去,用手杖轻轻拨开那堆垃圾。一个生锈褪色的糖果盒正安静地躺在下面。佩斯利蹲下身,费劲地掰开盒子,里面堆满了成卷的破旧钞票和硬币,最下面则放着一支手/枪。
“……里面有我偷来的一把枪,还有两万块钱。”——佩斯利想起尤金·特纳说过的话。
她沉默着拎起那支枪,检查里面的弹匣,然后蹲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试图弄清楚特纳的宝贝盒子是怎么流落到案发现场的垃圾桶里的。她抬起头,发现这地方正对着海伦公寓的窗户,海伦的脑袋滚下来时或许还路过了这里。
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渗进佩斯利的胸口。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好冷。自己已经冷得牙关打颤了,连手指甲都被冻成了青白色,她呼出的水汽仿佛从身体中跑出来的一大团灵魂。整条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远处警灯的光芒渐渐熄灭,世界正在离她远去。
佩斯利的视线不断上移,直到越过楼顶,看见昏沉的黑夜之上,月亮正散发出惨白的光。
今天是个满月。
或许堂吉诃德不敢现身,是因为杜尔西内亚已经离她们很近了。
佩斯利又听到一阵隐约的声响,像是煤气管道漏气的声音,细微而尖锐。佩斯利握着枪看向巷道的深处,里头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她走进浓稠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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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一脚踹开公寓的房门:“警察!不准动!”
无人回应他。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
几个警察在房间内四散开搜查。戈登小心翼翼地朝着音乐声的方向走去,手电筒照亮了客厅茶几上一台老式的唱片机,灰尘自上空旋转着落下。
警长慢慢抬起唱针,四周立刻安静下来。黑胶唱片孤零零地空转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戈登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冷意,他汗毛倒竖,举着枪迅速回头,看见比杀人凶手可怕一百倍的蝙蝠侠正站在自己面前。
“——我的老天!”戈登吓得倒退两步,“你下次能不能弄出点声音?我差点就开枪了!”他心有余悸地回过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楼上死过人,这地方总让我觉得古怪……”
另一边搜查其他房间的警察传来叫喊:“这里没人!”
戈登看向蝙蝠侠:“看来那个护士已经跑了。”
“她跑不了多远。”蝙蝠侠环顾整个客厅,视线锁定在墙边一人高的碗柜上。他慢慢走过去,戈登则举枪跟在他身后。
柜门被拉开,沉重的东西和许多小药瓶一起摔出来。戈登立即警惕地瞄准:“这是……人?”
——一个男人,双手被反绑着,嘴巴和眼睛被胶带死死地缠住。蝙蝠侠撕开他脸上的胶带,露出一张死灰的脸:嘴角下撇,外凸的眼睛大张着,在黑暗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戈登蹲下身,把手指贴在男人的颈侧,随后打开对讲机:“我们需要医疗,这里有伤员——先生,先生?看着我,医生马上就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眼神呆滞,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蝙蝠侠紧紧盯着他:“他可能服药了——马西亚·沃克在哪里?告诉我。”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开始缓慢转动滞涩的眼球。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警长与蝙蝠侠:“我叫……弗兰克……”
警长用最温柔的语调回话:“好的,弗兰克,你没事了,我们很快就把你送到医院里去。是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你能回想一下吗?”
弗兰克开始剧烈地喘气。他的表情迅速变得惊恐而绝望,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来:“救救她!求求你们!她被带走了!”
“冷静下来,弗兰克。谁被带走了?”
“莉娜……莉娜被带走了!”弗兰克仿佛濒死一般地嚎啕着,“她怀孕了!她怀孕七个月了!我的莉娜……求求你放过我们……我们很快就走,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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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斯利踩上一滩温热的血。
鲜红的液体像寄生虫一样朝四处蔓延开来。她再一次听到管道漏气声,好似有个小孩捏着气球的开口,一会儿松手一会儿又捏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阵水管往外冒水的声音。血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佩斯利浑身冰凉。在巷子的最深处,警察要找的马西亚·沃克跪坐在地上,不停地给另一个人做着胸外按压。血从对方的气管里涌出,顺着嘴巴、鼻孔和眼眶流到地上。刚才的声音就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佩斯利认识那张被鲜血糊住的脸——莉娜,印斯茅斯人的妻子,被驱逐的人类。
她缓缓地举枪,发出干涩的声音:“马西亚·沃克,把手举起来。”
马西亚充耳不闻,她镇定地回应:“稍等,我在做急救。”
“那个人已经死了——把手举起来。”
马西亚惊讶地抬头,然后有些迟疑地停下动作:“是吗……”
“手举来放在脑后,跪在那儿别动。”
马西亚照做了。她温驯地望向佩斯利,眼中带着不解:“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寒意像饥饿的蟒蛇缠住佩斯利的小腿。
“……她的孩子去哪儿了?”
马西亚看了看平躺着的莉娜:“孩子?哦……我不能说。”她压低声音,“渡鸦会听到的。”
“你就是这么告诉海伦的?”
“你说那两个女孩?不,她们不是海伦……我一开始搞错了,现在我明白了。”马西亚露出宽慰的笑容,“海伦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刺骨的冷变成尖锐的疼痛。佩斯利紧紧握着枪,费劲全力才能说出完整的语句:“你是它吗?”
马西亚立刻听懂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她的笑容扩大了:“怎么会?我当然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佩斯利说道:“你要杀了我吗?”
佩斯利没有回答。
“等我死了,你得代替我去见他——弗兰克。”马西亚的脸上浮现出诚挚的喜悦,“告诉他,莉娜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我们的海伦,她是一条漂亮的小美人鱼。”
佩斯利扣动扳机。枪响的瞬间,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抬起佩斯利的胳膊,子弹擦过马西亚的头顶打在墙上。后坐力让佩斯利双手发麻。她转过头,看见马特·默多克喘着粗气站在自己身后。
律师死死握住她的手臂:“佩斯利,把枪给我。”
“你来得真快。”佩斯利不动弹。
“我抄近路过来的,我闻到这里有……”马特面向巷子里的尸体,“——把枪给我,好吗?你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警察们听到枪声后迅速赶来了。戈登的大嗓门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怎么了?都不准动!”
直到这时,佩斯利才松开手,还在发热的枪被马特迅速收走了。警长不悦地看着这两个人,随后用手电筒照亮前方:“你们在搞什么鬼……我的上帝啊!”
众人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戈登身边一个年轻的警察发出细微的哀鸣。他捂住嘴巴转身,把自己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剩下的警察也都脸色苍白。戈登瞪着眼睛屏住呼吸,他看着仍旧跪在原地的马西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不准动……把头低下!”
“我犯了什么错吗?”马西亚平静地、疑惑地问道。她手指间的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像一条夸张的项链。
在警察们迟疑着走进巷子里时,马特把佩斯利带了出去,他轻声说着:“佩斯利,我们去一趟医院,好吗?你在发烧,心跳也不正常……”
他的话语在佩斯利耳中变成模糊的呢喃。佩斯利的手指僵硬地蜷缩着,她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清,月光洒在地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朝她走来。她的大脑一片混沌,连思考的速度都变慢了,但她还是努力辨认着——是蝙蝠侠。
她彻底昏了过去。
佩斯利躺在病床上,注视着身边不断起伏的心电图。
阳光透过白色的纱窗帘照进来。医生刚刚摘掉她的呼吸机,干燥的空气慢吞吞地滑进呼吸道,带来冰凉的消毒水的气息。
门开了。一个人影走到佩斯利床边站定:“我相信你已经看到那个花篮了。”
佩斯利笑着眯起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了。天呐……加西亚真厉害,我都不知道玫瑰花能有这么多颜色。”
对方的声音里也染上笑意:“她这几天都靠剪花枝缓解焦虑——这已经是精简之后的成品了,原来的那个有一人高。”
“哇……我有点想看。”佩斯利的笑容渐渐淡去。她轻轻眨眼睛:“我睡了多久?”
“两周。医生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你的腿会痊愈的,但是需要时间。”佩斯利听到对方柔软地说着:“其他人手上都有案子,等晚上你就能见到他们,大家都开心坏了。”
“我很抱歉。”
“不要。”温暖的手握住佩斯利的手指,“不要道歉,佩斯利。你没有离开我们,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佩斯利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霍奇,我不能再干下去了。”
“我明白。”温暖干燥的手掌转移到佩斯利的额头上,“我们都明白。没关系,小佩,没人会因此怪你的。我很高兴你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即使你离开BAU,我们也永远是你的家人。”
“我不想……我没办法告别……”佩斯利哽咽着,“对不起,原谅我……”
她睁开眼睛。昏暗的天花板上,日光灯发出冷淡的光。回忆像受惊的鸟群般四散消失,她的身边只剩下医疗器械运转时尖锐的提示音。
“佩斯利!”渡鸦落到佩斯利的床头,“终于醒了——你腿上的伤口一直在发炎,你竟然不知道吗?要是他们没把你送到医院,你差点就又死一回了!”
“……”
“佩斯利,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佩斯利烦躁地扭头:“堂吉诃德,你好吵。”
“我当然很吵!因为我是鸟嘛。”堂吉诃德骄傲地挺起胸脯。
“真希望昨天晚上你也能有这份骚扰人的决心。”
堂吉诃德的脖子心虚地缩了回去:“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我没办法出面……就像人类看见腐烂的尸体会有生理反应,我看见那种东西也会浑身不舒服的。别生气啊,佩斯利。我在你睡觉的时候替你喂了罗西南多——用冰箱里的鸡肉喂的。”
佩斯利没有理会堂吉诃德邀功般的讨好。她吃力地坐起身,随手抓了一把打结的头发,面容严肃:“他们找到海伦了。”
“你说哪个海伦?”
“刚出生的那个。”佩斯利瞥了一眼渡鸦,“半人的混血儿,莉娜的女儿——不要装傻,堂吉诃德。你之前对那些非人种族那么敏感,怎么会不知道那对夫妻又回哥谭了?”
“可能他们落下了什么东西,又跑回来了吧……我都说了直接杀了他们更方便,你看,现在惹了多大的麻烦!”
“麻烦?有什么麻烦?”佩斯利眼神冰冷,“我不明白马西亚·沃克为什么要取走那个婴儿——你知道吗?”
堂吉诃德歪着脑袋盯着佩斯利。它的鸟脸上那种活泼的单纯突然消失了:“你在质疑我?”
佩斯利的呼吸停了一瞬。她移开视线,把怒火和疑虑都藏进心底:“……没有。我不会质疑你。”
渡鸦漆黑的小眼睛仿佛吞噬光芒的深渊。片刻之后,它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梳理佩斯利的头发:“没关系,佩斯利。谁让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我们各退一步,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你说了算。”
“那太好了!”堂吉诃德开心得四处乱蹦。佩斯利往床边缩了缩,免得被它踩到:“那么,那个护士现在情况怎么样?”
“警察把她带走了,他们在她家里发现了很多奇怪的药丸——需要我带一瓶给你看看吗?”
“我只要检测报告,所以再等等。”佩斯利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被重新包扎的小腿,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东西,“……或许我的推断出错了。”
“怎么?”
“我之前连环杀人案的假说……这些可能真的不是谋杀。”佩斯利拿起摆在床边的手杖,吃力地站起身,“啊……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他们给我用了什么东西?”
“某种麻醉剂?是那个律师要求的,他在你的手术单上签了字——真会多管闲事,明明我也能签字!”
“我觉得还是让他签比较好。我得想办法去查查马西亚……还有弗兰克。”佩斯利口中念念有词,“他之前见过我,或许会影响我们在哥谭的行动。”
堂吉诃德跟在佩斯利身后走出病房:“那个鱼人正在被警察监管着呢。你现在要去找他吗?”
“我现在怎么去?闯进警察的包围圈,大喊这个人和我有关系?”佩斯利贴着墙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努力避开所有可能把自己抓回去的医生和护工,“算了,哪怕他说出来我也有办法解决。”
“佩斯利,你不想在医院里多躺一会儿吗?这就要去工作了?”
“不是今天,堂吉诃德。”佩斯利叹气,“我今天不想干活,只是想去别的地方转转……这一整个星期,每赶到一个现场都会见到新的死者,我压力很大。”
堂吉诃德格外体贴地回答:“好的佩斯利,你这几天的确累坏了——别走太远,小心腿。”它扑扇着翅膀在佩斯利的头顶飞来飞去,一直送她到医院门口,看着佩斯利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对面大街的人流中。
哥谭总是车来车往,高楼林立,像庞大的蚁穴。人类总喜欢创造一些巨大的,看起来眼花缭乱的避难所,好把渺小的自己体面地放进去,变成整座城市微不可见的一部分。
渡鸦张开翅膀,在医院大楼外轻巧地绕一圈,降落到到另一间病房的窗台上。印斯茅斯人大睁着眼睛躺在里面,乍一看像是失去意识了,但嘴唇仍在轻轻颤动。
病房外两个负责看守的警察正在窃窃私语:“他知道了吗?”
“当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怀孕的老婆被活剖了,你刚出生的孩子也失踪了?”
“天呐……我真受不了这种事……总得让他知道吧?”
“别急,让我想想措辞。”
弗兰克什么都听不见。离开家乡后,他只是一个懦弱的、无助的外乡人。弗兰克之前吞下了太多影响神志的药,现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面白色的天花板——白色比黑色更安全,白色有边界,但黑色只是没有尽头的深渊。
他什么都没有想,也不愿意睡觉,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天花板上墙皮脱落后留下的形状。或许他的那些幸运的同族回到大海后也是这种状态——存在,但没必要意识到自己存在。
他看见房间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通风管道,里面传来沉闷的排气扇运转的声音。
随后,一个小东西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探出头来,露出亮晶晶的小眼睛,不住地抽动鼻子,“啪”地一声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地上不住地扭动。
——老鼠。
皮毛黑亮,巴掌大的老鼠们一只一只地从通风管里挤出来。他们不断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后到的叠在先到的身上,目的明确地向前爬行,窸窸窣窣地顺着床单爬到弗兰克的身上,爪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直到黑色的潮水吞噬弗兰克。弗兰克试图大叫,但老鼠率先咬断了他的喉管和肌腱。啮齿类动物锋利的牙齿撕扯他的皮肉,钻进他的内脏,啃噬他的骨头。弗兰克用尽全力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四处挥舞,但老鼠仍旧淹没了他。
病房里安静得出奇。门外的两个警察背对着房间,正在靠猜拳决定让谁进去告诉弗兰克他家人的噩耗。
老鼠永远不会吃饱。
渡鸦始终站在窗台上。它好奇地看着老鼠们,小小的脑袋转来转去,时不时低头理一理翅膀上的羽毛。直到病床上只剩下一滩血迹和零星的骨屑,鼠群迅速且安静地退去,急匆匆回到他们的巢穴中。
堂吉诃德慢悠悠地飞走了。
考文特里第五大道的红墙公寓周边再一次被围上警戒线。
即使是白天,这地方也总是被阴云笼罩着,外露的墙砖冰凉黏腻,有一种被雨淋过的感觉,使人不得不怀疑房子里面会不会长蘑菇。科学一点的解释或许会说,这里地处入海口,对面的奈何岛拦截了大部分干燥的海风,只留下一团湿漉漉的冷空气在考文特里上空盘旋,迟迟不肯消散,并创造了风湿骨病患者的地狱。不过更受欢迎的说法是——这里本来就很阴森,地段不好,磁场紊乱,闹鬼都不稀奇。
佩斯利被警戒线拦在大门外。她无处可去,干脆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她掏出刚买的打火机和香烟,点燃其中一支,然后把剩下的全部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接连发生两起耸人听闻的杀人案后,整条街道更加萧条了,方圆几公里内都看不见人影,非常适合一个人呆着进行深度思考。
佩斯利的脑中闪过许多片段。她暂时不想进入记忆宫殿,因为莉娜正在那里等着自己——睁着眼睛,血从下腹流出来,或许会浸湿一大片芦苇地。
“……”
香烟燃了太久,灼热的火星落进佩斯利的衣袖。
麻醉的效果过去了,佩斯利的小腿传来一阵阵钝痛。但疼痛比什么也感受不到要好许多。佩斯利半躺在台阶上抬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尼-古丁进入气管,缓慢而温柔地侵蚀着她的呼吸器官,再化作乳白色的烟尘飘向半空。
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她身边。马特·默多克收起盲杖,和佩斯利一起并肩坐在台阶上。
“你的腿伤很严重——我觉得你应该再在医院里呆两天。”
“谢谢,我以后会注意的。”佩斯利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关心。她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靠听心跳?”
马特微笑:“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不介意二手烟,打扰到你了吗?”
“不……我本来也不打算继续了。”佩斯利的嘴角浮现一层很浅的笑意,“我以前的同事们,每次新年聚会都会开一盘赌-局,看看谁会第一个当场抓到佩斯利抽烟。没人成功过。”
“你很厉害。”
“这倒不是。他们可是最优秀的探员……其实每个人都抓到过我,但是他们都假装没发现,这样我就可以收获所有人的赌-注,然后发表第二年的挑战宣言了——我演讲的时候大家都会偷偷朝我挤眉弄眼,以为身边的人都还不知道我们的秘密。”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佩斯利把冷却的烟头扔进垃圾桶,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像烟雾一样飘忽不定:“我总是很难忘记过去。”
“忘记过去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对我来说。”
这句话之后,他们没有说话,短暂陷入了属于自己的过去中。
“谢谢,马特。”过了一会儿,佩斯利说道,“谢谢你阻止我。如果没有你,我就会杀死马西亚·沃克。”
“唔……我只是适当地纠正了你举枪自卫时的角度。毕竟当时情况紧急,我们都来不及多想。”迎着佩斯利古怪的目光,马特抬了抬墨镜:“我是个挺不错的律师,十分擅长捕捉法律模糊的边界。”
未来可能经常会在法律边缘游走的佩斯利若有所思:“……我会好好保存你的名片的——你的庭审什么时候开始?”
“再过几天。法庭采纳了轻度自闭的说法,马西亚·沃克被逮捕后也交代了和受害者的关系。如果法官判定他当时没有行为能力……我想尤金的刑期不会像他预料中那么长”
佩斯利表情淡漠:“不管有没有行为能力,他仍然亲手杀了一个人。”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个疑惑——如果马西亚·沃克给海伦的药物真的和她的死亡有关……有什么药会导致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吗?”
“我正在考虑这件事。”佩斯利无意识地抚摸着台阶上斑驳的纹路,“我不知道那种药的传播范围,但它的影响似乎是随机的……还有很多我搞不明白的部分。”不过佩斯利并不觉得苦恼——谜团再多也远不如一只时刻监视自己的渡鸦那样令她厌烦。
尽管如此,佩斯利还是轻轻叹气:“哥谭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我得多待一段时间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寓大楼:“我原来的房子太小……这里感觉还不错。”
“你打算搬到考文特里?”律师有些难以理解,“不觉得这地方有些太潮湿了吗?”
佩斯利耸肩:“考文特里离哥谭大学很近。而且潮湿不是坏事,我养了条鳄鱼——罗西南多,她会喜欢这儿的。我还能给她订制大一点的生态缸。”佩斯利有些失望地补充道:“不知道为什么,哥谭的宠物管理条例格外严格。我不能把鳄鱼带到街上散步,以后只能去天台了。”
“……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哪个州会允许把鳄鱼带上街的。”
“是吗?”佩斯利有些惊讶,“我记得以前常看到有人溜鳄鱼或者美洲狮啊?这几年管得严了吗?”
律师立刻微笑着改口:“你说的对——即使带上街,也没人敢当场追究。罗西南多开心就好。”
佩斯利赞同地点头:“罗西有白化病,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在家里也很少动弹……我有些担心她。”
“不必太担心,佩斯利。我是盲人,所以我有发言权——我们能照顾好自己的。”
马特摘下墨镜,他的眼睛像两颗琥珀色的玻璃球,明亮剔透,但只能无意义地反射事物的倒影。佩斯利默默看着他,然后平静地问道:“马特,对你来说,世界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