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在膝上的指骨动了动,他的嗓音如春风柔和,眼珠却有种冰冷的美丽。
“宁宁,到我身边来。”
案几被人猛然推开,茶盏滚落在竹席上,雾粉色的裙袍像一片霞光,一整个扑入他怀中。
滚烫的眼泪渗透他身上冰凉的绸缎,九方彰华虚扶着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脊。
“不用怕。”
“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仍然舍不得怪罪师父,是吗?师父有他的不得已,我们也有我们的不得已,如今九方家与阴山家势如水火,但只要我吞并阴山氏,掌握了九方家的大权,除掉九方潜——”
“我们会立于万万人之上,没有人再能欺骗我们,摆弄我们,不管是阴山泽南宫镜,还是琉玉,甚至是妖鬼墨麟,都是我们脚下蝼蚁,是生,是死,是亲人,是仇敌,都由我们来决定。”
两人气息离得极近,檀宁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他要盯着她的眼,神色清明地吻下来。
泪眼朦胧的檀宁忽而坐直了些,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知道琉玉就是即墨瑰吗?”
九方彰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答:
“我知道。”
“如果能挟持琉玉,对你的……对我们的计划,会有帮助吗?”
乌润眼瞳倒映着眸色澄明的少女,似是想要从她的面容上挖出什么更深的东西。
但她只是仰慕又依赖地望着他,就像从前那么多年,她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当然。”
不如说,这本就是他所计划的事。
檀宁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我可以尝试,但我修为远不及琉玉,寻常药物恐怕一眼就会被她看穿……你有什么对策吗?”
……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警惕性令九方彰华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药丸。
檀宁的确与琉玉自幼不合。
阴山泽手刃檀宁生父之事是阴山泽当年亲口所说,并非他随口杜撰。
而檀宁对他的爱慕之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切合情合理。
他最终还是将袖中药丸交给了檀宁。
少女离去之后,雅间内安静下来,最后一丝笑意从九方彰华的唇边褪去,他推开窗扉,垂眸看向摇光门外搭台宣讲的名士。
与九方家安排在西境和东极煽动百姓的人不同,这些都是真正的名士清流。
他们登高对台下百姓道:
“……昨日钟离氏为一己私利,屠戮擎云台下上万无辜百姓,天下人唾之,然天下皆知此为钟离氏无道,而非人族无道!”
“昨日东极旸谷钟离氏旁支付之一炬,有人道此乃妖鬼所为,在下不知真伪,在下只知昔日妖鬼墨麟夺边境三城,不杀降,不掠城,乱民者立斩,攻城后开设粥棚,抚恤百姓,虽为妖鬼,所作所为羞煞天下世族!”
“天下对妖鬼之成见由来已深,然追本溯源,世间妖鬼从何而来?乾元年间为平魔祸,先是平民女子,后是豪族贵女,就连帝室宫妃公主,都不得不献于天外邪魔,耻莫大焉!”
“帝室世族对天下妖鬼赶尽杀绝,逼迫孕育妖鬼的女子舍性命而殉贞洁,为天下众生?为其自身颜面而已!”
台下有劳苦百姓,有世族子弟,有仙道院的学子。
仙都十二将已经四分五裂,管不住玉京城内愈发激烈的冲突,九方家派出的部曲也不敢公然对这些名士喊打喊杀。
好不容易想办法将人客客气气地从台上架下去,那言辞激昂的名士竟身形灵敏地骑上一名九方家修者的肩,引得底下围观者一片轰然叫好声。
这些人自然不是今日才冒出来的,自照夜元年始,就有不少人反对屠杀妖鬼。
只是这些人力量微弱,即便凭借一时意气冒头,也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没有几个人有阴山泽那样的运气,能够得南宫镜助力,夫妻二人瞒天过海,竟然借着无色城,光明正大地在磨刀霍霍的世族手中救下千万妖鬼。
他们救了妖鬼墨麟。
正如救下当年跪在九方家庭院中受罚的自己。
九方彰华默默攥紧了指尖。
时局如釜中水,正当沸然之时。
釜底抽薪,方止此沸。
鼻尖嗅着一丝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息,琉玉缓缓睁开眼,望向陌生的帐顶。
是灵虚降真香的味道。
她眼珠微动,视线落在床榻边的身影上,良久,唇角牵动眼尾,面上浮现一个冷淡讥讽的笑容:
“檀宁在我的茶水里加了什么?”
“你们竟然联手背叛我?”
九方彰华已坐在床榻边看了她许久。
在她醒来之前,他都恍惚有种在做梦的感觉,直到此刻她开口,用这样仇视又睥睨的目光望向他,他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两个时辰前,檀宁带着琉玉到了一处城西酒楼内。
酒楼存在多年,从前琉玉未嫁前偶尔也会光顾,但她并不知道,这处酒楼是九方家在玉京的据点之一,其中内嵌机关暗室,一路连至城东九方氏私宅。
檀宁借口于琉玉密谈,支走了朝鸢朝暝二人,随后便带着服药晕厥的琉玉从暗室离开,乘私宅外久候的白羽孔雀车一路进了九方氏府邸。
为了通过自家府邸的盘查,九方彰华颇废一番脑筋。
好在现在尘埃落定。
这天下没有比九方氏府邸更安全,更难以攻克的地方了。
“我们这样的人,在外入口的东西从来都要经层层盘查,我本来还做了一番计划来应对,没想到你就这么接过了檀宁准备的茶水,你对她,未免有些太信任了。”
“不用尝试行炁,你既会出现在此,应该对我的谨慎有些准备,除了那一粒散炁丹,还有一道离魂咒封住了你的炁海……”
极清脆的一巴掌扇得九方彰华偏过头去。
这一掌就算没有运炁,也有非同常人的力道,九方彰华没有避闪,齿尖刮过颊肉,口腔里很快有了浓烈的铁锈气。
琉玉还要再扇,这一次他攥住了她的腕骨。
闪烁着冰冷厌恶的眼眸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若是以前,被她这样看着自己只怕会心痛难忍,可此刻当他能如此轻易地掌控她,那一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稚兔。
从膳房里不慎跑出被他捡到的稚兔毛发洁白,漂亮得像一团雪,他给它洗净擦身,喂它草料,给它用旧衣做了个柔软的窝。
九方氏的长公子不得宠,这只稚兔是为数不多属于他,能由他掌控的东西。
直到那只稚兔被剥皮剔骨,端上了他的食案。
无权之人,握不住任何珍视之物。
而现在,他终于能重新拥有一件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宝物,漂亮得熠熠生辉的珍宝。
“檀宁在哪儿?”
九方彰华眸光潋滟,温声道:
“为了今日之局,她担惊受怕许久,怕生什么意外,还执意要一路陪你入府,此刻在客房休息。”
琉玉眯了眯眼:“你软禁她?你不信任她?”
“只是不想让你误会。”
他握住琉玉松软的手指,眉眼含情。
“我记得,从前因我总是试图替檀宁说好话,几番惹你生气,这样的事,今后我不会再做。”
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笑容。
但此刻映在琉玉眼中的九方彰华,却好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森然鬼物,温润如玉的皮囊下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在涌动,随时要撕开假面而出。
琉玉已料想过最坏的情况,眼底没有丝毫畏惧。
她视线挪向他身后。
这不是九方彰华的寝居,虽然她以前也从未光顾过,但光看纱窗透出的窗景没有竹子,也知道这不是他会住的院子。
如果九方潜抓她,一定会将她关在府中水牢严加看守,而不是弄这样的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
“抓了我的事,你没有告诉九方潜?”
琉玉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你在这府中有自己的势力?你对九方潜有异心?”
回想起前世九方彰华在九方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琉玉觉得似乎也有迹可循。
既然这样,天甲三十一的下落,他或许也清楚。
“九方潜常年不出府邸,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将整个九方氏牢牢抓在手里,如果是我的话,想要摆脱九方潜的掌控,就会从最末端入手,慢慢朝核心渗透——难怪从前你愿意将那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和庶人纳入九方家,也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九方彰华面上笑意渐渐褪去,无言地望着琉玉的面庞。
琉玉轻笑:
“你想要九方潜死,这不奇怪,既然我们有同样的目的,不如暂时携手合作,那只被你们窃走的天甲三十一,我们这边有人知道该如何操纵它,它落在九方潜手中对你我都不是好事,你难道不忌惮吗?”
她的另一只手攥住九方彰华的手腕,挣脱了他的束缚,反过来,用她的言语和目光徐徐包围了他。
九方彰华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弯:
“好啊。”
他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放在琉玉面前。
“用你的炁流在这上面打上烙印,我将此书送至妖鬼墨麟案前,就算我们联手,如何?”
琉玉垂眸扫过那页薄纸。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一别两宽,各行大道】
——他居然还提前替她和墨麟写了和离书!
琉玉简直为他的痴心妄想发笑。
她将那张纸撕碎,随手朝他的脸洒去。
“你真的认为以你之力能与九方潜抗衡?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你身后就是无底深渊,连一个拉你的人都没有——彰华,以我爹爹心软的程度,你现在回头,他会原谅你,你很清楚。”
九方彰华有些出神,目光失焦地喃喃重复一句:
“真的吗?”
“真的。”
琉玉面不改色地撒谎。
“可我……”他埋首于掌中,缓慢地抬起头,“为什么是我回头?”
他掩唇低低地笑,只在九方少庚眼中见过的恶劣神采出现在这张如玉如彰的面庞上,这才令人猛然发现兄弟二人的相似。
他抓起琉玉的手放在他小臂上。
“摸到了吗?这是在水牢留下的鞭伤,是那次向你透露玉面蜘蛛的消息受到的惩戒。”
“还有这一道,阴山岐在太平城遇袭,我也曾试图打探他们动手的时机,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历数过往,有琉玉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
“……我夹在两家之间,替阴山氏谋取自家情报,换来的是什么?是无数道鞭伤,和师父的一句‘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
他的力道之大,几乎要捏断琉玉的骨头,眸中血色也愈发浓郁。
“而那个妖鬼墨麟,他又做了什么?他的付出有我的千万分之一吗?凭什么他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就连你,你在朝天阙上主动向墨麟提亲,我是家中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师娘竟还要我去挽留你——琉玉,你抛下我,甚至没有给我一句解释,是你,你先负了我。”
琉玉用带着几分悲哀的目光望着他。
“所以你就要我阖族覆灭,以报此仇?”
九方彰华眸光微动,握紧琉玉的力道松了松。
他道:“我不会杀阴山氏的人,但我不会让你们在凌驾于我之上。”
“说谎。”
琉玉毫不犹豫地嗤笑了一声,她盯着九方彰华苍白的面色,道:
“人是会在言辞中替自己开脱的,你说这番话的时候,当时真是如此作想吗?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顾生死一心为阴山氏的利益付出吗?你有私心,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但你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来谴责我和我爹娘,未免太可笑了!”
“让我告诉你,你方才这番话唯一真实的一句就是你想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为此,你可以亲手杀我爹娘,可以看着阴山氏覆灭,也可以放纵一些你自己都瞧不上的人来羞辱我,等我死后,再假惺惺留着我的尸首怀念,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来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这些事的人是谁吗?”
九方彰华眼中倒映着她咄咄逼人的模样。
明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是琉玉,但他却像是被什么人扼住了喉咙,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字一顿,像是用一把钝刀刺入他胸膛,慢慢拧转。
“——是墨麟,一个你瞧不起的妖鬼,却你是真正想成为的样子,九方彰华,你活得就像个笑话。”
不许再说下去。
九方彰华在快要窒息的一瞬,将想要捏断她脖颈的手挪向她的腰带,轻轻一扯。
仿佛要生剖他心脏的话语终于消失了。
但却响起了一声更加轻蔑的笑声。
“簪缨世族的贵公子,名冠玉京的芝兰玉树,何等的出身教养,面对一个不肯爱你的女子,所能想到的办法,竟也与地痞流氓无异吗?”
“阴山琉玉!”
腰封被他粗暴的扯下,衣襟散乱,露出吻痕未消的肩头。
九方彰华瞳仁蓦然紧锁一瞬,妒忌与愤怒在他眼底掀动起难以遏制的风暴。
琉玉眸光亮得像火,没有半分慌乱畏惧,凝视着他已乱了分寸的视线道:
“我可以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但你可以吗?你精心维持的容色不及他半分,实力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就连这种事也会被我放在天平上衡量,对比。”
琉玉向下撇去一眼。
“不仅人品不如,连长短大小也不如,你还想被比较什么?还想自取其辱到何等地步?九方彰华,你大可以试一试。”
九方彰华一直知道她的傲慢,曾经也为她永不折腰的锐气所倾倒。
但此刻,她的凛然无畏像一面镜子,照见他的癫狂,照见他的卑劣,将那些世族子的清高傲骨一点点碾碎,让他在她眼底……
似是一滩地上泥泞。
内室死寂片刻。
九方彰华宛如木雕般僵硬不能动。
就在双方僵持的间隙,门外传来急急脚步声。
“长公子。”亲卫隔着门道,“软禁在明月居的那位女郎醒了。”
凌乱急促的心脏几乎要挤破胸膛,九方彰华尚未从极端的愤怒中回过神来,他缓慢直起身,视线没有离开榻上少女。
“看住她。”
檀宁不过四境,翻不出什么浪。
亲卫却道:“长公子,就是没、没看住……”
九方彰华蓦然回头。
“那女郎很是古怪,明明只有四境,但身负定势却强得离谱,她正一路从明月居那边一间一间地踹门寻过来,还烧屋子!未免被主宅那边的发现端倪,我们先优先扑火,她攻过来的速度就更快了!还请长公子示下,到底是扑火还是抓人——”
什么定势!?
九方彰华朝外大步跨去,刚走出两步,猛然醒悟,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你将你的势借给了檀宁!”
借势如借命。
她竟敢将自己的命托付给檀宁!?
床榻上的少女支着腿坐起,她随手拢了拢衣袍,眼角眉梢扬着笑意:
“不好意思,不止呢。”
那些细小的猜忌与微妙的不适感破土而出,蔓延成一条完整的脉络,九方彰华顿时反应过来。
是什么时候?
檀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信任他的?
“就是那种火!”
一路乱打乱撞的檀宁冲进院子的同时,那名亲卫指着九方府邸正门的方向道:
“烧了明月居的火,就是那种火!”
九方彰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无量鬼火熊熊燃烧着,几乎要将整片天空染成骇人的幽绿色,那火势铺天盖地,倾吞一切,引来玉京城内无数百姓、世族纷纷围观。
上一次这样的大火只是将无色城化作一片废墟。
而这一次——
浑身燃烧着滚滚磷火的身影拖着一尾火光,玄与绿相间的宽袍大袖在漫天火海中翻飞如翼。
冲天鬼火轰然自他周身荡开,瞬间触发了九方氏府邸沉寂百年的护法大阵。
齿轮咬合。
咒文漂浮。
金光层层轮转,密不透风地将整座府邸笼罩。
在如此声势浩大的巍峨阵法前,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却毫无退却之意,他立于半空,立于整个仙都玉京的视野下,眸色阴郁地启唇: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馀神,托名于彼,万鬼宾伏,奉行如律——”
“鬼道不禁,众鬼,召来。”
空气因高温而扭曲。
穹顶的层云勾勒上一层石青色的轮廓, 炽热的风卷着绿莹莹的火苗,像招展的火幡。
那道裂隙就是这时出现在半空中的。
人身兽头的夜叉骑蠪蛭而出,长牙犬耳的妖鬼手持矛戟呼呼喝喝朝后方同伴招手, 罗刹鸟振翅落下灰黑色的羽毛,又在鬼火中烧灼成灰。
数不清的妖鬼从裂隙中挤入,乌压压的大片身影带着粘稠浓重的鬼炁与妖炁, 从裂隙中漫溢,逐渐侵蚀着整片仙都玉京的上空。
……是万鬼出巡。
九幽的妖鬼打进玉京城了!
城内顿时乱如一锅沸水。
平日里处变不惊的世族们心神巨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可能!有妖鬼长城在,有镇守九幽的龙脉基石在!他不可能召来这么多妖鬼!”
这和之前在太平城出现过的万鬼出巡不同, 和攻下边境三城时的妖鬼大军也不同。
呼名治鬼之术, 实乃撕裂空间,召妖兵鬼将于任意之所的术式。
这样言出法随间就能召来千军万马的力量, 何人不畏惧?何人不忌惮?
就因为这个,当初仙家世族才建造妖鬼长城, 在朝天阙逼他立下不犯之誓。
“妖鬼墨麟!”
仙都十二将之首的夏侯迟与夏侯氏家主朝上空高呼:
“你好大的胆子!朝天阙前, 止战誓约仍在!你越过妖鬼长城召万鬼于此,视誓约如废纸, 难道要重现当年天外邪魔之祸,与整个大晁为敌吗!”
九幽妖鬼再强,他们大晁也绝非任人宰割的牲畜。
当年魔祸肆虐神州,惨烈更胜百倍,他们人族最终仍能逆转颓势, 今日这妖鬼若真要踏破仙都玉京, 自会有千千万万个人族修者与他殊死一战!
万鬼已将整个九方氏府邸包围。
墨麟的双目紧盯着被护法大阵笼罩的府邸, 嶙峋眉骨压着阴沉沉的绿眸,宛如暗夜闪烁的磷火。
他头也不回, 苍白修长的手捏着一只白羽孔雀,是从方才不小心踏成废墟的九方氏兽厩里救出来的。
矜贵的白羽孔雀毛发洁白,养尊处优,以幼蛇为食,与蛇是天生的死对头。
墨麟捏着这只白羽孔雀的长颈,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尖锐鸟喙折枝嚼花的模样。
他已经后悔了。
他根本不该在琉玉的软磨硬泡下同意她以身犯险。
不管他们提前做了多少缜密的安排,都改变不了琉玉孤身深入敌阵的现状。
就算相里华莲给了琉玉散炁丹的解药,就算没有人会防备只有四境的檀宁,就算他和琉玉都将自己的势封于法器中,借给了檀宁,也并不能保证琉玉的安危。
除了散炁丹,九方彰华说不定会用别的东西来确保琉玉没有反抗之力。
只要琉玉炁海被封,九方氏府邸内的人就能对她做任何事。
即使陪着琉玉进去的人是他,他都不敢如此信任自己,更何况陪她闯进去的人是那个蠢笨的妹妹!
长在阴山氏这样的门第,竟然只有四境!
这是蠢到了什么地步!
有功夫把头发盘得那么花里胡哨,就不能好好提升一下自己那个烂得要死的修为吗!
小臂青筋蜿蜒暴起,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想掐死这只白羽孔雀的冲动。
任由雀羽在无量鬼火的边缘掠过,墨麟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九方彰华夺我发妻,不犯之誓,从今日破,无关者,退,阻拦者,杀。”
鬼火缭绕中,身后山魈高喝一声:
“迎回尊后!”
万鬼传颂:“迎回尊后!迎回尊后!”
整个仙都玉京上空如山呼海啸,声浪一声盖过一声,遥远得像从云层后飘来的邪魔呓语,也飘入了九方氏府邸内部。
不必听亲卫传讯,九方彰华也能想到现在主宅那一侧会是怎样混乱的场面。
九方氏昨夜趁乱杀人栽赃,焚九幽诗书,在各地煽动百姓对妖鬼的仇恨,再募兵起义,集结人马准备围攻仙都玉京,也的确到了该撕破脸的时候了。
只是墨麟竟然没有直接带着九幽万鬼杀入九方府邸。
外面的结界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府邸内部的机巧陷阱才是精髓所在。
他却只冷静理智地在府邸四周布设兵力。
仿佛在等待什么时机。
……他在等琉玉与他里应外合?
长眸中酝酿的风暴无声盘旋。
“以身入局,何等凶险,琉玉,对九方氏竟恨到如此地步吗!?”
话未说完,身侧有汹涌炁流轰然冲来。
院中死士迅速列阵相抗,然而从那四境少女身上扩散的势却强悍无匹,如大山倾覆压来。
……只可惜她掌控此势的能力,实在太烂了。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的道理你懂不懂啊!!你们到底分了多少势给我!不要命了吗!你们有没有一个人考虑过我能不能掌控得了这个问题啊!!”
咬牙强撑的檀宁乌发被风吹得狂乱,仪态全失地冲内室的琉玉大喊大叫。
她觉得自己像顶碗的杂耍艺人,比她远大数百倍的碗就这么丢在她头顶。
她一路摇摇晃晃地操控着自己完全不能负荷的力量,稍有差池,她、琉玉,还有那个该死的妖鬼,他们三个就一起统统完蛋!
“没办法,时间紧迫,要找到第二个不会让九方彰华怀疑的傻瓜可不容易啊,妹妹。”
腰封被九方彰华扯坏,琉玉不得已解了头上发带,绕过后脊系住松垮的衣袍。
跨出房门时,九方彰华的死士在幽绿色的定势倾轧下已露颓势。
九方彰华眼底血丝遍布,紧盯檀宁的视线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挖出一个洞来。
“不,不对,”他状似镇定,眉宇如冰封,“琉玉既然有办法易容成琉璃镜片看不出真身,其他人也可以,你不是檀宁,你是谁?”
檀宁像是被他的话语刺痛,但周身势压却反而镇静几分。
她抿唇半晌,扯出一个冰冷笑容。
“彰华,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你这么问,是输不起吗?”
那张新雪覆玉的面庞寸寸凝冻,在很短暂的一瞬,他的面目有微妙的扭曲,咬字铿锵:
“阴山泽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他杀得好!”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檀宁的胸腔深处一口气爆发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是骁勇善战的将帅之才,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败类!他苛待下属,贪墨军饷,他强掳我母亲为姬妾又不管不顾,他对他的每一个子女动辄打骂,将他们当成自己可以随意处置的奴仆!你以为我为什么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你!”
恨与爱在她眼底相互啃噬,搅乱得难分彼此。
九方彰华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解开了一个长久的疑惑。
“他死了,就连他的姬妾,那些欺负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讨伐相里如罗谋逆的混战中死了,我当时只以为是我命好,死了一个混蛋爹,换来了一个出身高贵又待我如亲女的义父,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不是我命好,是阴山泽杀了我临阵倒戈的生父后,又看在我生父昔日战功的份上,不忍叫我背上罪臣之女的罪名,才隐瞒我生父罪行,收留我为义女。”
大颗泪珠从檀宁的眼眶中涌出。
“他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可彰华,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
怎么能为这个腐朽肮脏的九方家,用阴山泽亲自传授给你的剑技,杀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檀宁在琉玉口中得知了前世。
那个光是听琉玉的转述,就让她痛彻心扉,抱着阴山泽和南宫镜哭得两人满身眼泪鼻涕的前世。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若是成真,她要怎么在这样的绝望的世间煎熬一日又一日。
但琉玉熬了下来。
听了这些来龙去脉,她怎么可能再去怪琉玉对她隐瞒即墨氏的事?
琉玉自重生后绸缪的那些事,她永远没办法做到,如果她蒙在鼓里也算能帮上忙,她可以一直被蒙在鼓里。
掌中紊乱炁流逐渐平稳,檀宁转守为攻,死士顿时惊觉他们的炁竟然在朝檀宁的方向倒灌!
阴山氏世代相传。
又在琉玉手中更进一步的定势——
“九方彰华!”轰然击飞挡在前面的死士后,檀宁怒视着面前的青年,质问,“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就该将操控父亲的东西交代清楚!”
操控……阴山泽?
九方彰华拢起长眉。
“此事我并不知晓。”
“你说谎!”
正在气头上的檀宁化簪为剑,想要逼他说出真相,但旁观的琉玉仔细观察着九方彰华的神色,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能伪装得如此无懈可击。
他说的是真话。
难道阴山泽被人暗中操控之事真的与九方家无关?
琉玉心中存疑,她还需要找一个人才能确定。
“无需纠缠。”
掌心贴地,琉玉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微微震颤。
前世护法大阵被触发后,墨麟直接杀入府内,如此急切的情况下,第一道机关仍然耗费了一刻时间才得以启动,一刻就是第一道机关启动的最短时间。
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
“让他先把解开离魂咒的解咒方法说出来。”
反身一剑挑开檀宁的拙劣剑技,九方彰华噙笑浅笑道:
“我死,此咒便可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