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那一万藏书不如捐给九幽呗,四叔祖你都不知道,这里的妖鬼各个目不识丁,您忍心看我新得的那些妖鬼下属给我丢人吗……”
四叔祖与五叔祖对视一眼。
“咦?这个通讯阵是不是坏了。”
“好像是,听不见声音了。”
“得赶紧找人修一修,否则过几日如何配合琉玉行事?”
“那今日就到此为止,记得好好修行,我们等着你突破八境的好消息。”
琉玉瞪圆了眼,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小老头明目张胆地装傻切断了通讯阵。
“——还装傻!太过分了!”
墨麟推门而入时,趴在床榻上的琉玉还恨恨嘟囔。
“一万藏书捐给灵雍打水漂都不给我,太过分了!”
“他们不是不想给你,是不想给我。”
身后传来一道低缓嗓音的同时,琉玉感觉到自己乱晃的脚踝被人捉住。
旋即便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住她的脚趾。
“不愧是用来做香膏的原料,这么久了,竟还能闻到澹檀花的味道。”
琉玉回过身来,正瞧见他垂眸吻着她足尖的一幕,一时惊得她缩了一下。
“……我说为什么这么香,”琉玉看了眼塌边木盆里的水,“你往里面放了澹檀花的花汁?哪儿来的?”
“偷的。”
他翻身上床,宽大手掌轻捏着她足底,似是想替她消去白日的疲惫。
“相里氏东边的田里种了不少,怕这边太脏你受不了,至少能用花香盖一盖。”
豆大烛光照亮他半张脸,他手指粗粝,捏得琉玉又有些痒,又有一种奇怪的酥麻,让琉玉觉得有些微妙。
琉玉瞧着他认真给自己捏脚的样子,余光所及,是他今晚花了一个时辰收拾出来的茅屋。
和刚进来时堆满腐木,霉气冲天的模样比起来,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甚至还用剩下的一截竹子灌了井水,在里面插了一把不知从哪儿薅来的花,放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琉玉的心忽而软软地陷下去一块。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她抱膝而坐,流丽的乌发如绸缎软软地从肩头滑落。
“这样感觉,还真像寻常的农家夫妻。”
墨麟的指尖微顿。
前面半句他不完全明白,但最后一句他听得再明白不过。
琉玉原本温情的眸光,在瞧见他下腹处忽而一变。
“你怎么又……”
“你念诗的语调很好听。”
他掌心抵着琉玉的背脊,俯身吻了上去。
“再说一遍。”
琉玉别过脸。
“不说。”
“再说一遍。”他声线低缓,没有半分方才与族老对峙时的冷冽,柔缓得不可思议,“刚刚那句,再说一遍好不好?”
琉玉从没听过他求人。
但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像是一种恳求。
“……哪句啊?”
她想起方才她最后对五叔祖提的问题。
——别想着蒙混过去,您刚刚说,‘当初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到底是怎么回事。
追问之下,琉玉才知道墨麟曾登门提亲被拒之门外的事。
如果不是她已经有了经验,记得追问这点蛛丝马迹,恐怕这一世也就这样稀里糊涂被瞒过去,根本不会知道这些内情。
琉玉既有点生气。
又忍不住生怜。
琉玉动了动抵在两人之间的脚。
皙白得没有半分茧子的脚力道很克制,轻柔得像一朵云压了上来。
她感觉到埋在颈窝间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是那句诗……还是,说我们像寻常夫妻的那句?”
喘。息声愈发沉而急,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颈窝与耳廓上,伴随着绵密细碎的吻。
琉玉轻轻地踩着,碾着,因为从未试过,所以愈发小心谨慎。
她想对他更好一点。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脚踝,墨麟几乎是压着她的耳廓道:
“太轻了,琉玉……再重一点。”
重得能让他感觉到疼痛。
疼痛才能令他将她此刻的爱意铭记得更深。
离相里氏庄园五十里开外的主宅。
晚风吹动长廊卷帘垂下的翠玉流苏, 烛光映着庭中名为昆山夜光的牡丹花,九方少庚支着一条腿靠在窗棂边赏了一会儿,忽而将手里把玩的瓷杯扔入池中, 砸得那朵牡丹花瓣零落。
十七岁的少年勾起唇角,笑意纯然恶劣。
转过头来,他对内室的主座上的相里慎道:
“……之前巴巴地要将珍爱的女儿送到我们九方家结亲, 现在星澜被妖鬼断了一臂,就要把这桩婚事从亲生女儿改为族女,相里家主,是不是太见风使舵了点?”
相里慎满面笑意, 略显发福的身材配上一张八方不动的笑面, 宛如一尊弥勒佛。
只是这笑面太一成不变,便浮现出几分不自然的阴森邪气。
“此话言重了, 二公子,不过是小女突染恶疾, 身体羸弱, 实在不知何日才能调养康复,星澜公子近日也多灾厄, 我请了谶语,恐怕是两人命数相冲,倒是我家族女,与星澜公子一道卜出的谶语十分吉利……”
九方少庚懒得听这些废话,缓缓竖起两根手指。
“《仙农全书》再加两卷。”
相里慎思忖片刻:“百花卷与珍馐卷, 如何?”
绛紫衣袍的少年咧嘴一笑:
“我要仙谷卷与灵草卷。”
弥勒佛一样的笑意淡了几分。
仙谷与粮草息息相关, 灵草涉及各类丹药, 包括无量海的配方,对于已经跌落二等世族的相里氏来说, 每个都是命脉。
“舍不得?”
少年食指懒洋洋地抵着额角,故意停顿良久,指尖有节律地叩着桌案。
每一声都像是某种无言的压迫,相里慎额角滑下汗珠。
“这个族女容色出众,远高于我女儿……”
“或者交出仙谷卷,以及两百颗无量海,也是可以的。”
他的语调悠然,敲击桌案的速度却愈发急促。
相里慎情不自禁地去看他的手指:
“仙谷卷实在是没有办法……灵草卷,灵草卷,外加十万金,这个条件如何?”
桌案上的指尖忽而停了下来,不知为何,相里慎仿佛感觉心脏被人猛然一攥。
短促地停顿之后,敲击节律变得沉而缓,一下一下打在心口,如浪潮一层层扑来,不知何时就会溺住口鼻淹没而上。
“相里家主,您自己听听这话,您觉得呢?”
汗如雨下。
相里慎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
“……那便再换一人,无量海真正的制造者,相里氏旁支之女,相里华莲。”
少年双眸凝视着他,不知何时散开的势似有收回的征兆,相里慎这才察觉到,方才他对自己是在用势镇压,再辅以法家之术施压。
但话已出口,再无转圜之地,相里慎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自从阴山氏平定相里虎叛乱之后,我们相里氏便日渐衰微,族中人才凋敝,华莲是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的天才,若得此女,无量海必定得以完善,发挥它真正的功效,再与九方家血脉相融,不比《仙农全书》一本死物更有价值?”
九方少庚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个砝码压在天平两端,无非是在赌对方更看重眼前之利,还是长远之利。
钟离灵沼正在池畔洗剑。
襻膊将宽袍大袖束起,端坐矮凳的少女慢条斯理地清洁手中剑鞭,莹白如玉的手指以软布擦拭这把可击穿重甲的武器,如深闺贵女抚弄琴弦般轻柔。
燕无恕立在她身后,朝他们走来的九方少庚拱手见礼。
“仙谷卷应当是没可能的,”钟离灵沼声线寒似冰棱,毫无情绪波动,“灵草卷总归拿到手了吧?”
“没有。”
钟离灵沼缓缓抬眸:
“你谈了个什么?”
“自然是给我堂弟另择了一位贤惠夫人咯。”
九方少庚瞧着池中暗香浮动的芙蕖,翘了翘唇角,又将视线落在燕无恕身上。
“刑名之术学得还不错,灵沼,你们家何时养了这样一条好狗?”
燕无恕面上笑意不变:“能帮上二公子,是属下之幸。”
钟离灵沼垂目拭剑:
“不管你们谈妥了什么,十日后,新一批无量海,钟离家要分三成。”
“炼器世族,要那么多死士做什么?”
钟离灵沼薄冰似的寒眸落在语气戏谑的少年身上,忽而道:
“你要跟我论这个,那不如我们先来论一论你在宴席上令申屠氏女眷受辱之事。”
申屠氏依附于钟离氏,遇到这么大的事,自然第一时间求到钟离家门下,希望能替他们责问九方家,讨个公道。
可惜这世道,人与妖鬼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与人之间同样如此。
九方少庚知道钟离家不会为了一个小族旁支向自己发难,有恃无恐的他面上笑意恶劣:
“整个仙都玉京谁不知道我讨厌阴山琉玉?她敢在我出席的宴会上模仿阴山琉玉的装扮,就别怪我不给她留面子。”
钟离灵沼冷笑一声。
她举起打磨光洁的剑鞭,折射冷月的剑刃散发点点寒芒。
“当初阴山琉玉骑在你身上揍你的时候,你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现在倒是威风起来了。”
九方少庚缓缓转过头。
“你本事大,从灵雍四试再到我长兄,也没见你赢过阴山琉玉一次。”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交,燕无恕觉察到什么,悄无声息地退至后方。
果然,下一刻两股汹涌炁流相撞,庭中价值千金的名贵草木纷纷遭殃。
气性真大。
退至安全处的燕无恕,朝太平城的上空漠然望了一眼。
前些时日,他收到父亲的传讯,称终于收到了月娘的消息。
月娘称自己已投身某个世族,以后每月寄回一金,无需寻她。
但父亲忧心她安危,且家中法器铺人手不够,仍要燕无恕想办法寻回月娘。
看着眼前这两个恣意任性的世族少年,燕无恕瞳色如墨。
……月娘所投身的家族,最好与他是同一阵营。
否则,他非扒了她的皮。
“姓名,籍贯,年龄。”
“褚揽,西境虞渊华胥城人,年二十七。”
相里氏庄园,雷岩与几位副管事看着由揽诸一人翻耕播种的灵田,眼中满是赞赏神色。
看这速度和体力,这个叫褚揽的人一个人一天就能忙活十亩地的活,而且看着还挺游刃有余。
雷岩笑眯眯瞧着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眼神仿佛在看一头不需要喂草料也能不停干活的老黄牛。
“月钱一月一贯,吃住皆在庄子上,你和你那位同乡都能享受特例,饭管饱,你们要是身上有余钱,也可以交租子,租相里氏精耕的灵植田,月钱还能往上涨涨……”
“不用涨,能吃饱就行。”
揽诸撂下第五碗麦饭,头顶的红发已经用药汁涂成黑色,他扬手冲后面伙夫道:
“这么点饭喂鸟呢?再来三碗!”
雷岩笑容微凝,转头跟身后的副管事使了个眼神。
也不能管太饱了。
明天开始给麦饭里掺点水吧。
“先别只顾着吃,”雷岩问,“你们那位同乡说,你们乡里还有不少人没活干的人,怎么这一次就来了你们十来个?”
揽诸大马金刀地窝在椅子里,笑了笑:
“这周边那么多世族都在招揽流民,我们一窝蜂地都跑过来,万一你这儿要是不收那么多人,这跑来跑去把肚子跑空了,谁管我们饭?”
虽说有故意吊胃口之嫌,但揽诸所言合情合理,若是他们真的一呼百应而来,反而容易令人生疑。
雷岩身旁的副管事附耳低语:
“这群流民有好些连户牒都拿不出,怕是有不少人来路不正,要么是逃奴,要么就是逃犯,我看收几十个也就差不多了,再多,怕是有隐患。”
又有另一人道:“你这不是说的废话吗!这些人要是身份没问题,就我们给的这三瓜俩枣的月钱,还有这塞牙缝的口粮,谁会来干?”
“说得对。”
一名副管事捻须沉思。
“离交付不死草、龙鳞芽、五蕴果还有八日时间,要想凑足上头交代的分量,灌下去的催苗灵液就得一车一车的拉,但今早主宅的人又派人来传话,意思是叫我们还想办法压压成本——已经压无可压了,现在除了从人力上下功夫,没别的办法。”
雷岩没吭声,但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在相里氏的灵田内,这些浇灌了催苗灵液的仙草灵植,最快能五日一收。
但前提是得趁这些灵液在土中的有效期,栽种更多的种苗,才能提高产量,降低灵液的消耗。
需要更多的人力,并且,人力成本还不能增加,只能再往下压。
神仙来了也头疼。
可没办法,事要是办不好,这些世族只需一声令下,监管庄子的修者动几根手指头,就能再换一批能办好事的管事上任。
这个世道,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人,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不远处的田里,由墨麟下令调来的妖鬼干完了白日管事给他们安排的活,正顺手在帮庄子上年纪大些的老人翻地。
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五十出头,常年的饥饿与劳作令他们华发早生,佝偻羸弱。
“真有劲,你们从早上到了以后干到现在,真不累啊?”
那伪装成寻常人族百姓的妖鬼抬起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才哪儿到哪儿?搁我们从前,再翻两倍也都干完了,你们这儿一天还管两顿饭,累什么?”
这妖鬼正是从玉山调来的。
做惯了每日只休息一个时辰的采玉人,突然被调来这边做这种再轻松不过的农活,一点不觉得累。
更何况尊主承诺,干完这票,回九幽就给他们分新屋舍,这活干起来更是浑身都是劲。
那日怼过琉玉的年轻女子不禁侧目。
她小声与丈夫议论:
“一口气来了十几个人,能干一百个人的活,这庄子明日不会还要招人吧?”
她丈夫道:“招就招呗,多点人分担,我们也省事。”
“……笨死你算了,”年轻女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人家干得多花得少,我是主家,肯定恨不得雇的全都是这样的人……那他们还雇我们做什么?”
“到哪儿去找那么多这样的?”她丈夫不以为意,“干活吧,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干好我们分内的事,自然有我们一口饭吃。”
年轻女子瞧着他这窝囊样就来气。
踏踏实实。
这人吃人的世道,踏踏实实只有被人吃的份!
将庄子里无数议论尽收耳中的琉玉,从田坎上脚步轻快的路过。
副管事叫住了她。
“……这庄子上的情况,也就是这样了,虽然我们也不缺人抢着来,但你们这些乡亲,没他们那么爱偷奸耍滑,你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还有多少人,我们庄上都能收。”
琉玉眉梢微动:“多少都收?这不能吧,庄子上不是已经不缺人了吗?”
副管事笑了笑:“缺不缺,也就一句话的事,你这食盒里装满了麦饭,若是有人非要塞猪头肉给你,那不也能腾出位置吗?”
他招招手,随从将另一只食盒递给了琉玉。
沉甸甸的。
轻轻一晃,都是灵株的声响。
琉玉心头冷笑,面上却攒出一个亲切甜蜜的笑容:
“明白了,您放心,明日一定给您办好。”
是个上道的。
副管事满意地点点头。
天色渐暗,劳作了一整日的农人零零星星散在暑气未消的田坎上,珍惜地享受着他们一日中最丰盛的一顿。
“可以通知方伏藏那边,明日和后日,陆陆续续安排妖鬼进入庄子。”
琉玉咬了一口没什么滋味的馍馍,看向揽诸:
“今晚子时前,我会给你一个装满咒禁符箓的芥子袋,你送去与方伏藏他们汇合,将咒禁的事给他们解释清楚,在我和墨麟发令之前,一定要藏好身份。”
揽诸郑重答下。
琉玉看向墨麟:“丹髓那边如何?”
丹髓和鬼女跟他们兵分两路,是去做庄上专管育苗的管事的学徒。
“鬼女给管事用了少量的鬼蛊,趁他昏睡时在房间里搜罗出许多相里氏的农书,不过都是族中能者的专著,并不是《仙农全书》的原本。”
想也知道,管事终究是外人,相里氏也不可能传授他们真正重要的秘术。
“但丹髓发现了一些事。”
墨麟看向主宅东南角。
“每次经过调整的无量海配方,送到管事手中试验时,信纸上都有芙蕖熏香的气味,而且,信纸封面的字迹,瞧着像是女子。”
即便用咒禁封了炁海,妖鬼的五感也比常人敏锐。
琉玉若有所思:
“女子……那就只能是相里氏的族女了,不知是不是要与九方星澜联姻的那个,山魈能有办法查到她的情况吗?”
夺太平城是首要任务。
但若是能弄到《仙农全书》,哪怕是一部分,也是意外之喜。
“不确定,我让他尽力一试。”
琉玉思索片刻:
“让月娘送几只炁灵蝶来,等我们动手时,想个办法把这人也一并掳走。”
墨麟见琉玉胃口似乎还不错,将自己那一小碟野菜放在了她面前。
“昨夜他送来情报,九方家和钟离家的人几乎与我们同时进入相里家,现下还没弄清他们来的目的,最好是打探清楚他们离开的时间,那时我们再动手。”
琉玉夹了一口野菜,偏头看他:
“谁啊?我认识吗?”
墨麟扯动唇角:“这两家会有你不认识的人?”
……那倒也是。
揽诸察觉到一点微妙的气氛,假借去那边取几杯米酒的名义偷偷溜走。
他垂目答:
“是九方少庚和钟离灵沼。”
听了这个答复,琉玉了然颔首。
的确是老熟人了。
“你的消息倒还挺敏锐,灵沼不提,少庚的行踪不是什么人都能打听到的。”
琉玉凑近了些,笑盈盈望着他。
“怎么,妖鬼之主在仙都玉京有些人脉?”
墨麟伸出食指抵住她靠过来的肩膀。
琉玉还以为他是不肯说:
“我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算……”
“不是,”他缓声道,“出了一身的汗,脏。”
正值暑日,烈日炙烤大地,墨麟不觉得有多累,但一日下来免不了汗湿衣襟,一身尘土。
琉玉没料到这个回答,怔了一下。
“确实挺脏的。”
她抿唇轻笑着,忽而挪动身子靠了过去,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
“不过……鉴于我也不怎么干净,在这里我就装看不见吧。”
深蓝夜幕笼罩四野,周遭有农人生起篝火,三三两两围坐在火堆旁闲聊放松。
妖鬼们本不欲与人族太过亲近,奈何琉玉嘱咐他们散布一些有关即墨氏的消息,他们也只得混入其中,与人推杯换盏。
一来二去间,放眼望去,哪怕是墨麟也分辨不出谁是人族,谁是妖鬼。
又或者。
没了那些与生俱来的怪异身躯,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分别。
相里氏主宅今夜灯火通明,有鼓乐笙琵自高台上遥遥传来,坐在田坎上的农人们听着飘散在夜风中的雅乐,不禁有些发痴。
“听说这几日相里家有贵客,谷仓里的粟米都多拉了好几车。”
“不知他们席上都吃些什么。”
“那么多车粟米,岂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也有人道:
“这乐声真好听啊,像是仙宫里的仙乐。”
乐为君子六艺之一,只取乐于上层贵人,与平民百姓在田野劳作间随口所唱的歌谣截然不同。
夜幕下,众人朝这道乐声传来的地方望去。
只见手持竹筷的少女轻敲陶缶,缶中清水震荡,接连发出几个与远处乐声相似的音调。
“什么仙乐?”
琉玉抿了一口杯中米酒,轻抬下颌,浮在唇边的笑带着几分天真蔑意。
“我拿陶缶敲两下,听着也差不多嘛。”
有看不惯琉玉做派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
“差得多了,贵人们听的曲子,哪里是你随随便便能敲出来的?”
琉玉只是笑着,纤手执着竹筷又继续击缶,接二连三的音节连成曲调,不过并不是什么世族雅乐,而是一曲民间口耳相传的小调。
有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也有人听得专心,跟着哼了起来。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
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墨麟听着周遭附和唱声从三三两两,连绵成数不清的歌声,悠悠回荡在这暑气未散的土地上。
他眼瞳由墨色转为莹莹幽绿,专注又深邃地凝视着琉玉的身影。
他们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的确是一首战歌。
有管事听到田野间响起这样的歌声,不免心中打鼓,朝琉璃灯下拨弄算盘的雷岩道:
“……要不要出去叫停?”
雷岩眉头紧皱头也不抬:
“管他们做什么,都是过不了几天都要赶出去的人,也就唱这么一晚上了。”
他说得没错。
第二日,几位管事带领着庄上管事,开始正式裁撤庄上原本的人手。
先是体力跟不上的老者。
再是吃得多干得少的少年。
只剩下年轻力壮的青年,但也仍裁去半数。
反抗不满的声音如浪一波一波打来,却又逐一被相里氏的修者镇压了下去。
妖鬼们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潜入了庄园。
第五日,雷岩看着副管事呈上来的账目,面露满意之色。
果不其然,和前些时日被管家司徒楠甩在他脸上的账本比起来,这一次的账目变得相当漂亮。
待他呈上去,少不了一番奖赏,说不定哪日就能调入主宅。
“对了,”雷岩合上账本,对底下人道,“今日主宅传来消息,午时之后,钟离家的四小姐会来庄子上检验灵田进度,都给我打起精神,这位贵女可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
钟离灵沼的消息在庄子里传遍时,丹髓正趁着昼食休息的间隙,向墨麟传达山魈的情报。
“……山魈打听到,住在主宅东南角的,的确是相里氏的一位族女,名叫相里华莲,他们院中近日不断有绣娘喜娘,以及九方家的人进出,如无意外,跟九方家结亲的人改成了她。”
丹髓揣测道:
“而且,相里慎时常在仙都玉京与本家之间往来,听说庄子的管事说,已经很久没时间关心相里氏的育种了,说不定就连无量海都是这个人研究出来的……可真厉害。”
似乎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纪。
“你若有跟她一样的条件,你也会很厉害。”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筷子,又抬眸纠正道:
“等日后拿到了《仙农全书》,你肯定比她还厉害。”
毕竟前世那样的条件,丹髓最后仍然研究出了能在九幽生长的粟稻,这样的能力,哪怕放在仙都玉京也是少有的。
丹髓一怔,显然没料到琉玉对她如此信任。
她凝视琉玉许久,眸中漾开几分复杂笑意,道:
“以前在无色城时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但现在我知道,尊主为何会这么喜欢您了。”
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仿佛生来就自带一种奇怪的漩涡。
只要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时日,很难不被这个漩涡裹挟,被她所吸引。
琉玉指间的筷子微顿。
她缓缓抬眸,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
“‘在无色城时’,是什么意思?”
丹髓的语气,仿佛知道一些墨麟与她有关的过往。
但丹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好大的阵势。”
“是主宅来的贵人?”
“不,听说是从仙都玉京而来的,钟离氏的小姐。”
闻言,琉玉蓦然回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仆役开道,步撵轻纱。
钟离灵沼仪态端庄,着一身素白纱衣,腰缠剑鞭,容色皎然如冷月,其无上神姿,令庄子上这些农人无不惊愕失神。
这就是那个视琉玉为眼中钉的女子。
墨麟望着她,微微蹙眉。
琉玉望着步撵上的身影,仿佛有仙都玉京的无数回忆扑面而来。
上一次见到钟离灵沼,还是前世的事了。
其中与钟离灵沼相关的,无非是“少年意气,针锋相对”这八个字。
平心而论,钟离灵沼无论是容貌还是天赋,都非泛泛之辈,无怪她事事都想拔得头筹,因为她真的有那个做第一的实力。
怪就怪她与琉玉生成同一个辈分。
从此灵雍仙会,花朝赠诗,样样都被琉玉压一头,私下被玉京众人用万年第二揶揄,灵雍之内的贵女更是以她们两人分成两派,彼此各行其道,王不见王。
当初琉玉自愿嫁到九幽,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钟离灵沼了。
“……钟离小姐随便看,田里这些仙草这几日都在加紧播种,采摘后两个时辰内,便可装车送往主宅,绝不会误了家主要求的工期……”
钟离灵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这几日相里氏的人带着他们逛了逛这处刚打下来的太平城,如今已逛无可逛。
九方少庚倒是撺掇着她,想顺道去九幽瞧瞧阴山琉玉的笑话。
但钟离灵沼没他那么疯,她可不会为了一点乐子以身犯险,将族中交代的事办好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索性就来庄子上看看,无量海需要的材料准备得如何。
她身旁的亲卫打量着周遭,对她道:
“看起来人倒是不多,不过动作还算麻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