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兰絮嫁进来,秦秀才的病,竟真有好转,前段时日,连喜秤都拿不稳,如今竟然能自己起身。
这也让江氏很犯嘀咕,越发不敢生出休了兰絮之心。
目下,秦秀才咳嗽几声,握着秦放的手:“阿放是不是又长高了?”
秦放哈哈一笑,说:“大哥,我十九后再也没长过个子,再长下去,顶天了。”
秦秀才也笑,问:“你今个儿见过你嫂子了?”
秦放目中意味不明:“见过。”
早就见过了。
秦秀才又言:“她是个命苦的,嫁给我冲喜,偏母亲那性子你也知道,三天两头找不痛快,她柔弱不能自理,只盼你别为难她,多照看一二……你笑什么?”
秦放好容易止住笑:“无事,大哥继续说。”
后面秦秀才吩咐什么,秦放都没往脑子里去,也就“柔弱不能自理”,让他一日的阴霾全散了。
他倒是好奇,她如何能把大哥和母亲耍得团团转。
兄弟两人正叙旧,屋外,江氏进门,她要让小娟出去买酒菜,问秦放:“二哥儿这次呆多久?”
寻常能呆一下午,也算长了。
秦放方记得最要紧的事:“母亲,大哥,我这次回来,是要接你们去京城,前头我不是说了我升职么,正四品的官员。”
秦秀才惊喜,县太爷也才七八品!
江氏念着阿弥陀佛:“这天大的喜事,你竟等到现下才说!”
秦放心道,还不是要断一番家务事。
转而,秦秀才和江氏又忧愁,江氏:“可是,你也瞧见了,大哥的身体才好了些,经不起奔波啊。”
秦放说:“为大哥这病,还是进京好。”
“青山县到京城二百余里,不算远,我与上面请示休息的时间不短,每天走二十里,不过十日就到京城,没有想象的折腾。”
“再者,进京后,我可以向宫里递腰牌请太医,来给大哥诊治。”
江氏听得脑中一晕一晕的:“什么太医,那些专为娘娘贵人看病的,我们也能看?”
秦放轻狂:“如何不能?”
他拿命换来的权势,虽然不像江氏以为的,能随意打杀良民,却比江氏眼界的范围,广多了。
江氏和秦秀才狂喜:“那是极好的!”
若要进京,就得赶紧动身,否则入了冬,路上就遭罪。
三人说定了,如今是未时中,左右家中没有好东西,江氏只要收拾银子、惯用的钗环,其余一概不要了不可惜。
暂定申时二刻出发。
秦放还有将近一个时辰可以歇息。
他披星戴月赶回来,未曾合眼,趁着这个时间,正该好好歇息一下。
他步进西侧房,迎面非是闷柴味,却是一股很难形容清楚的……香气。
不刺鼻,也不是男人惯用的熏香,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场大雪之中,万籁俱寂,天地渺茫,纯净而凛冽,一寸寸沁入心扉。
秦放眉峰轻轻一耸,再看那铺好的蓝色被褥,心下一软。
这还是头一回回家,就有干净的被褥。
是母亲给自己准备的?不是,不说她没提前收信,就算有,也不会准备。
那就只能有……
秦放眼前,蓦地浮现少女白皙却透粉的面颊。
从她在客栈吃饭的对话,就可以推测出,甭管她有什么消息,却是早猜到,他会回青山县。
只能是她准备的了。
这就是长嫂如母?
他身体硬邦邦的,仰面躺在床上,本是习惯屋内若有似无的香气,这一躺着,觉得那味道更浓郁了。
柔软中,带着点韧质的床褥,竟是如此舒适,他的意识蓦地下陷。
兰絮和小娟,说是去烧水,其实在偷闲。
女孩家家把手伸到柴火前烘着,小声说话,好不开心。
江氏看不过眼,啐了一口:“两个懒货,二哥儿要带咱几个去京城,等等就走,你们还不快收拾东西?”
兰絮:“等等就走,这么急?”
江氏得意:“二哥儿接我们去享福,着急也是自然,你们这是沾了光。”
兰絮起身跺跺脚,说:“晓得了。”
江氏忙先收拾金银珠宝,兰絮径自往西侧房去,如往常,推门而入。
只是房中不太对。
一瞧,那大喇喇躺在自己铺盖上的,不正是秦放那厮?
他还没脱鞋,那双臭鞋还沾着泥巴,就这么躺在她费劲巴拉铺的木板床上!
真是放浪形骸,好歹她是他的嫂子,江氏竟也不拦着他,由着他这么乱来?
兰絮恼了,噔噔噔走到秦放身旁,转了两圈,秦放还睡得香呢,她想叫他起来,却也只能试着推他:“你起来……”
话语未落,突的一阵天旋地转,兰絮窒息住,秦放一手按着她的后颈,又将她双手反剪与身后,一膝跪在她后背。
这是一个押罪大恶极的犯人之姿势。
若不是兰絮发出一声闷哼,她的脖颈,就该被秦放拧断。
而下一瞬,看清楚眼前之人,并非来索命之恶徒,而是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嫂嫂,秦放立时与烫到般,松手。
兰絮趴在被褥上,一动不动。
秦放不去想方才指尖拂过的柔嫩肌肤,他摁了下眉眼,忙也站起身,说:“嫂嫂,你怎么进来了?”
兰絮冷笑,斜眼他:“我倒想问你,怎生睡到我铺盖上了?真真听了你母亲的挑唆,不把我当嫂子了?”
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这是你的?不是给我……”
这下兰絮也知晓是误会,可气那江氏,明知她睡在西侧房,却一声也不提醒她的二哥儿。
到底是不重视。
兰絮闭了下眼睛,懒得解释。
不曾想,秦放却也没有出去,他只是垂眸,思量了几息,道:“方才没收住力道,你起不来了?”
盖因兰絮一直维持着趴躺。
秦放知道自己的力气,虽然清醒后就收着了,但真可能伤到她。
却见兰絮转过身,她一手支着脑袋,杏眼眼尾微挑,说:“我有一躺床上,就懒得起来的毛病罢了,你可以出去了。”
这还真不是诓秦放,她一趟,就不想起来了,估摸着还能小睡一刻钟。
秦放便觉生出的担忧,实在多余。
她果真是懒极了的。
他单脚踩在那被褥上,一手撘在膝盖上,俯视着她,好笑道:“嫂嫂,这儿是我的地,该出去的是你。”
眼看兰絮盯着他的脚,脸色一青。
他正思虑是否自己说得过火,却见兰絮麻利地起来:“我出去就是,值当你弄脏我的被褥?”
又嗅了嗅,嘀咕,“一股味儿。”
她嫌弃他睡过她的床榻,秦放环着手臂,目光如刀,从鼻间哼笑,原是人在气极,却又没法动手,居然会哑口无言。
他算是尝过了。
兰絮却也不敢久留,忙拍掉灰尘,卷走了铺盖,离开西侧房。
也带走了那若有若无的冷香。
房间空下来,秦放独自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方后知后觉的烦躁。
论理,他这种刀口舔血之人,在兰絮推门时,就该清醒过来,然而他却等到她推自己,才惊醒过来。
若他警觉性这么低,早就死了百千回了。
难道嫂嫂的被褥,真有那么好睡?
实在丢人现眼。
秦放握拳,轻捶吹下床板。
发生这种事,他也没了困意,不如安排下出行事宜。
他起身,眼角瞥见角落有个什么玩意,拾起来一瞧,是一条手帕,上面绣着一朵精美的梨花。
这绣工,饶是他是个男儿,也能瞧出其中精妙,他没有这种手帕,那只能是兰絮的了。
他本想丢到床上,回头她自己来寻,下一刻,却反将它攥在了手中。
是她几番激他在先,又占了他房间,哪有那么好了事,若想要,自己来求他拿。
秦放将它塞进袖中。
兰絮出了西侧房,就去厨房,和小娟在厨房分拣行李。
她们留在西侧房的东西,并不多,不说小娟是丫鬟身,没什么财产,兰絮行李更少得可怜,加上那顶被褥,也就一个包裹。
再说,此行要轻装上阵,被褥都不带了,那她就一个荷包,里面几个铜板一块碎银,并一柄缺齿的梳子。
小娟翻着被褥,突的“呀”了声,兰絮:“怎么了?”
小娟:“没、没事,就是不知道京城会如何……”
好不容易习惯青山县,又要走,任谁都会生出惶惶,兰絮宽慰:“总不比眼下差。”
她想吃肉。
有秦放在,至少不会苛待伙食。
想到这,兰絮原谅他睡脏自己被褥这回事。
其实,要夺走【气运之子】的气运,就要知道秦放的缺点,与秦放搞好关系。
可兰絮因和他前几次接触,加之江氏这个婆母,她迁怒于他,他又还算明事理,没来害她,她最会得寸进尺,对他的态度愈发随性。
至于任务,往后接触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再说。
兰絮想着事,没发觉小娟的纠结。
小娟方才的惊呼,是因为她的手帕不知道落哪儿了,若就在西侧房,她第一个不敢惹秦放。
罢了,一条手帕,丢了就丢了。
不多时,秦放出门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三个仆从,是在牙行挑的。
两个十几岁的小厮,并一个丫鬟。
江氏:“多少钱?一个五两银子?这也,这也太贵了!去年隔壁家买了个标志丫头,也才二两呢!”
秦放说:“这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五两还好,那京城被抄家的大门户,他们调.教好的丫鬟小厮,一个能卖到二十两。”
江氏拍拍心口:“好端端的,不要说抄家。”
秦放若无其事般瞥了眼兰絮,听闻抄家,她眉眼间本是冷冷清清,见秦放的眼风,她立时捂住嘴:“真可怕呀。”
又做戏呢。
秦放算是有些明白,她怎么耍得母亲和大哥无能为力。
他转过头,用手掩了下唇角。
江氏忙追问:“就是你这银子,是打哪来的?”
秦放又说:“我赊账的,回头路过青山县,自是补上。”
打做刽子手,他赚的银钱,全往家里拿,一来兄长自幼体弱,需要好药吊着,二来也是四处做事,银钱越攒越多,携带不易,不如交给母亲打理。
至于母亲如何用这笔钱,他没过问过。
兰絮听着母子对话,无声哂笑。
憨大个,江氏明晃晃算计他呢,有疑惑的支出,还得追问清楚,竟是要他所有钱都上缴。
不过,若是周瑜打黄盖,她当然不掺和,吃力不讨好。
就说那买来的小厮,秦放取名,一个叫来顺,一个叫旺财。
那女婢,则是江氏取名的,叫翠花。
好不好听不重要,叫着顺口就是。
秦放买仆从时,顺便订了马车,一共两辆,一辆大的,是秦秀才、江氏和翠花坐的。
一辆小一点的,则是兰絮和小娟一起。
秦放骑马,来顺和旺财,各自驾一辆车。
江氏还嘀咕着,就该让兰絮几人在马车后面跑,秦放一句“耽误了大哥”,她方歇了折腾媳妇的心思。
原定申时二刻出发,末了,未到一刻,秦家这座破宅子,已人走宅空。
有道是西风紧,北雁南飞,晚秋天色暗得快,走了一个半时辰,酉时中,黑漆漆的天中,他们到隔壁县城的客栈打尖。
秦放轻松背起秦秀才,江氏两步并坐三步,追着给秦秀才喂水,紧张兮兮:“我的儿,你感觉可还好?”
大有秦秀才一句不好,她就不走了的意思。
江氏又叫来顺:“你快去找找本县的郎中,问说来看看,能不能开点人参,我们不缺银钱。”
秦放挑的下人,机灵得紧,都知晓这家里的话事人是秦放,来顺看了秦放一眼,得了首肯,方嘚嘚打马去找郎中。
且不说围绕秦秀才,如何兵荒马乱,兰絮却拉着小娟和翠花,治了一桌好菜。
等她吃饱,江氏和秦放方下楼。
兰絮理由冠冕堂皇:“我先行吃过了饭,方可以上楼去照顾相公。”
江氏瞪着兰絮:“总是你有千百个借口。”
兰絮以手帕掩唇,轻笑:“就当母亲夸儿媳吧。”
江氏和儿媳打机锋不过,下意识看向小儿子,他竟没听出他嫂嫂话里话,端着白饭吃,往嘴里塞着肉。
无法,江氏只得也吃饭。
不多时,秦放一阵风卷残云,先上楼。
他此行定了四间房,他自己一间,母亲和翠花一间,大哥、来顺、旺财一间,兰絮并小娟一间。
他自己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走过大哥的房间时,来顺和旺财,都在外面。
秦放压低声,问:“你们怎么出来了?”
来顺:“大.奶奶在里面呢。”
秦放步伐一顿,他以为她上楼后,自是去睡了,真是找大哥了?
秦放示意两个小厮靠边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推开一道缝隙。
隐约灯烛,光影幢幢,女孩垂眼,长睫在她眼睑打下扇形的晕影,她目光随着书上字行而动,檀口微张,念着书上的字。
声音不高不低,像是一串玛瑙玉佩禁步,行走间叮叮作响,又像是一泓清明泉水,洗刷溪石淙淙悦耳。
大哥精神头还好,正盯着她,不挪目光。
须臾,她皱眉,以书敲了下大哥的脑袋:“你到底听不听?”
大哥又疼又喜:“听,我听的。”
根本不是母亲信里说过的,兰絮用书虐打大哥,相反,兰絮识字,读书给大哥,也怪大哥不专心,别说敲一下脑门,就是扇一巴掌,也不为过。
二人间,肖极了夫妻。
不对,本也是夫妻。
而他现下偷瞧的举动,才是真真的放肆。
那是他的好大哥,好嫂嫂。
秦放目光闪动,无声合上房门。
却说兰絮读了一章回,就收起书卷,秦秀才挽留:“今晚你睡这儿吧?”
兰絮轻叹:“相公又不是不知母亲,又要说我坏你身子了。”
秦秀才本就不中用,加上江氏,这段时日,兰絮一直是自己住的,倒也省事。
秦秀才不满:“母亲这气,何时能出完?”
兰絮笑了,她可无意挑拨,虽然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她懒,这秦秀才也不值得。
便从秦秀才的匣子里,摸走一小块碎银:“如此,这就是我的了。”
秦秀才:“自然是你的。”
这是兰絮的“生财之道”,给秦秀才讲讲书,就得一碎银。
倒不是她不想白拿,就是江氏爱财,她连小儿子的钱都要搜刮干净,兰絮得有正当理由,才能拿大儿子的钱。
何况她以前有过科举经验,虽然朝代背景不同,教一个小小秀才,实在简单。
拿走碎银,兰絮就回到自己房间。
一夜无话,第二日又是赶路半日,休息半日。
有秦放坐镇,江氏想找兰絮的麻烦,都没能成,只要她不惹事,兰絮也懒得管她,二人短暂地休战了。
这几日,竟是她嫁过来后,过得最舒坦的时光。
于是眼看京城越来越近,兰絮竟生出些许不舍,巴不得在外面再住一日。
许是她的心意感动上苍,这不,还真有人来留他们一日。
就是此留非彼留——
“铿!哧!”
几个蒙面人冲过来,欲行刺杀。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秦放驾马冲上:“车内的趴下!”
随即,他手上一柄弯刀旋着过去,与蒙面人的刀相撞,划破了蒙面人的脖颈。
霎时血液飞溅。
马车内,兰絮和小娟趴下,听着外头铿铿声不断,却也没持续多久,小片刻,就归于安静。
兰絮竖起耳朵,知晓外头安全了,方撩帘出去。
只看一地尸体中,秦放半身都被血染红了,他弯曲手肘,将弯刀夹在袖子间,一擦,刀上的血全染上他的袖子。
他抬眼看她,眼中戾气未收,兰絮脚步一顿。
而这时,江氏在马车里叫唤:“二哥儿,好了没有啊,你大哥吓到了,快拿来参片啊!”
如此嘶叫,好似方才浴血奋战的,是她的好大儿。
来顺去找参片给那马车,江氏只敢掀开布帘拿,连一面都不敢露。
秦放把弯刀塞到刀鞘里,他蹲身,检查刺客身上的线索。
他双手不得空,便抬起肩膀,擦去面上的血与热汗,突的,斜侧递来一方素白手帕。
秦放抬头。
兰絮半蹲着双膝,说:“擦擦?”
秦放:“不必了。”
兰絮:“我看着,害怕。”
秦放嗤笑,方要开口,却听兰絮:“真的,你现在挺像关二爷在世。”
满脸血,随便抹开后,红通通的。
怪吓人的。
秦放:“……”
他舌尖抵了抵牙尖,忽的倾身,就着她递手帕的动作,用她的手,她的帕,擦了下脸。
这一瞬,他又嗅到了,那股独特的冷香。
刺客显然只冲着秦放来。
后面来了不少锦衣卫,具体说了什么,兰絮早已回马车歇息了,少知不知,才是保命符。
如此,他们在京外又留一日,第二日卯时末,方在晨曦之中,排队进京。
天.朝之京,是他们一路留宿过的城镇,未曾遇到的繁华。
秦放置办的宅子在千里巷,就在西市,这个时辰,西市已开,小贩商铺陆续吆喝。
一摊位蒸笼打开,浓浓白烟之中,老板抓了十来个肉包子,塞到纸袋子,递给秦放:“一共二十文。”
秦放拿了个荷包,粗略数有二十几个铜钱,一并递给老板。
老板喜笑颜开:“多谢这位爷!”
不远处,巡逻的锦衣卫的小卒见着秦放,远远就小跑过来:“参见指挥佥事。”
又看秦放身旁跟着的马车行李,问:“大人刚回来?”
“马车内是大人家眷?”
秦放一人丢个包子给他们,踢了踢:“去去,我正要带他们回去安置,你们做事去吧。”
小卒们嘻嘻哈哈:“是!”
打发走“打秋风”的,秦放一行可算到了新宅,宅上门边金字黑底,写着二字:秦府。
江氏一行一下马车,就惊呆了,饶是兰絮,都抬了抬眉。
新秦府是个三进的大宅子,分内外两院子,前面是会客的正堂、外书房,与留外客居住的偏房,这是一进。
过了仪门,后院为两进,先是秦放、秦秀才的小院,绕了个小走廊,过仪门,就到最里面内宅。
内宅与第二进同样的设计,围着一个大花园,可于花园开宴社交等。
江氏目不暇接,啧啧称奇:“恁地气派!二哥儿,置办这宅子,花了多少钱?”
秦放正吩咐来顺去买家私,闻着只说:“钱是其次。”
这样的宅子,纵然比不上累宦世家的底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并不多见,不是有钱,就能办下来的。
可见,秦放着实为京中新贵。
因耽搁一日,秦放暂且让自家人自行安排,就去卫所点卯。
卫纲说了些秦放不在时发生的事,又对秦放说:“昨日之事,我们查了个底朝天,暂时没什么线索。”
秦放:“胆敢在京外行刺,这人没那么容易查。”
卫纲骂了几句狗日的。
却见秦放面露思索,本以为他在想行刺之人的身份,却听他说:“我家这个宅子,光打扫一遍,就是一日?”
卫纲:“不止?花园也要有人料理呢。”
秦放想也知道,江氏会让谁做。
他眉峰不动,说:“你去置办些小厮丫鬟,带去我府上。”
卫纲领命:“是。”
说回秦府。
按说兰絮应住第二进院子,也就是秦秀才那。
好在江氏盯着,兰絮与未出阁的姑娘家似的,住到最里头。
各处院子都不错,最大的给江氏,兰絮和小娟挑了个角落的,好歹和江氏隔开了。
看着小小一方院子,兰絮深吸一口气,不错不错,新生活,新气象。
以及新咸鱼。
时间尚早,她也没收拾,索性好好补了一觉,睡到巳时,院子里有人拍门,是江氏那边的翠花,江氏找她。
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兰絮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过去了。
果然,江氏斜乜兰絮:“现在换了新家,家里这么大,你先擦洗地板,把每间屋子都擦一遍。”
兰絮听完,还坐在椅子上,喝着粗茶,一派悠闲。
江氏:“你还不快去?”
兰絮:“母亲,现下不是青山县,有些事,当然不用亲力亲为。”
江氏还没再发作,就听外头翠花说:“太太,奶奶,旺财带了新的丫鬟来。”
兰絮心下略有些吃惊,她早猜到这么大的宅邸,秦放会安排丫鬟,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于是,两人出去第二进的院子,旺财就在那,他领着八个小丫鬟,都不过十一二岁,已知事理,再加上两个厨娘,专管伙食。
江氏数数人头,震惊:“怎么添了这么多人?这得吃多少米饭?”
旺财:“回太太,大人说,如今不比青山县,在青山县要节俭,到京城就不必了,也不能了。”
江氏:“不能是何意?”
旺财学秦放的吩咐:“大人说他是正四品官员,家中应酬会多起来,前面外宅还添了八个小厮,两个伙夫,往日里要端茶倒水,养马养车,跑腿,不能没有人手,只说日后,太太就明白了。”
道理是这样,兰絮点点头,秦放不愧是在外混了多年的。
只是,江氏还是不开心,便问:“养他们的钱怎么来?”
旺财:“大人手上没有多的余钱了,说是以往钱都往家里寄,让太太攒着了,先看着给月例、饭钱。”
“咱们不是下等人家,别苛待了。”
兰絮忍住笑,秦放也知道他母亲的德行呢。
江氏是晴天霹雳。
让她掏钱给自己用,她很舍得,可给别人,是另一回事,可都是她兜里的钱呐!
她着急忙慌,连兰絮的茬都不找了,只顾算账去。
这一转眼到中午,就是吃饭的时候。
厨娘刘妈妈来领钱买菜,江氏只肯给五百文,江氏还点了要吃肉菜,下人却只有一锅稀粥并一个窝窝头。
分到兰絮这儿的,也是稀粥和窝窝头。
还好兰絮现在有身家,那八个丫鬟,有两个供她差使的,兰絮随口起了一个叫云梦,一个叫羡鱼。
云梦就托外头小厮,去酒楼买来熟菜。
小小院子里,大家都吃了个饱。
兰絮午睡过后,小娟、云梦和羡鱼三人在玩手绳,听到声响,分别小跑进来,端铜盆濯巾帕。
云梦机灵,早就跟小娟打听过秦府原来的关系。
她自是瞧不起江氏做派,对兰絮说:“奶奶可不知,今晚太太要搞砸了。”
兰絮打了个呵欠:“什么事?”
云梦:“我也是听外头小厮说的。”
原来,申时过后,秦放就让人捎信回来,说是今晚要宴请同僚,一为乔迁,二为升职——
他晋升那日,只请了相熟的,这回是不管熟不熟的,只要肯来,他就请。
秦放这人有股江湖气,因此,还真有不少人来捧场,少不得那些三品官员,家中得备上大老爷要吃的酒、肉、菜。
可是,要让江氏掏钱,她扣扣搜搜拿出一两银子。
厨娘说不够,她只叫厨娘把午间没吃完的稀饭、窝窝头、咸菜等端上。
他们初来乍到的,哪敢去锦衣卫衙署找秦放,一个个怕没把新东家的活干好,秦二爷发火又给他们发卖了,唉声叹气。
就说酉时二刻,秦放回家。
秦家大门大开,有骑马的,有坐轿子的,一时千里巷内外,好不热闹。
秦放刚迈进正堂,十来台桌子打上了,饭食菜色,竟都是馒头、肉炒菜,一个硬菜也没有,甚至还有那等乞丐吃的窝窝头!
卫纲一众人一边寒暄,一边进了屋,见这菜色,也面面相觑。
秦放脸色微青,看向来顺,来顺赶忙小声将家中下午的事,复述了。
秦放小声对来顺说:“你去找那悦盛酒楼,报我的名号,让快快做一桌新的来。”
来顺应声是,赶紧去了。
有几个同僚看出不对,借机打趣:“这还是头次赴宴,吃的大白馒头。”
秦放沉默一瞬,又笑:“不错,当今圣人最恨贪污,这清淡小菜做开胃菜,莫要忘记自己民心民意。”
说得好听罢了,若开胃菜完了,正菜迟迟不能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卫纲几人正兀自着急,突的,就看来顺、旺财并几个小厮,提着悦盛酒楼的食盒回来,后头还有悦盛酒楼的车,里头都装着好酒好菜,用以撤下馒头小菜。
如此,这宴席还真如秦放所说。
一时,宴上氛围松缓,觥筹交错间,前头的事也没人再提。
酒过三巡,秦放见旺财拿起一个没有打开的食盒,暂且拦住,问:“你是如何早早去悦盛酒楼订菜的?”
旺财说:“多亏奶奶,把她的体己钱全拿出来了,让我们早早操办。”
秦放见自己没猜错,弯弯唇角,又问:“这个食盒是?”
旺财又说:“奶奶说,她也要吃悦盛酒楼的,我正要给她拿去。”
秦放:“我拿去吧。”
虽则把客人抛在这,不大得体,不过,大家正听上峰林同知击酒壶做诗呢。
按林同知那水平,做一炷香也不定能成,所以他能有空。
秦放心道,他只是去当面道谢。
越过两进屋子,秦放到了兰絮院子外,他抬头看着木门,心中一丝感慨,倒不像在青山县,几步就能撞上了。
兰絮正等着饭菜呢,只是她也没想到是秦放亲自送来的。
她疑惑:“你不在前头吃酒,来这儿做什么?”
却看秦放拱手,道:“今日宴席之事,多谢了。”
兰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