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乙榜名单朝各衙门正式发出前一天,一份名单用信封和火漆印好,挂在驿站快马上,送到怀名。
辗转几遍,信件放到古朴的木案上。
木案两端,坐着精神矍铄的蔡老,与一身湖色云纹蜀锦圆领袍的傅洵。
蔡老手指放在信封上,对傅洵说:“这阵子,北方有异动,你就没闲的时候,如今,竟能抽出时间,来找我讨茶吃。”
傅洵道:“老师茶好。”
蔡老笑了下,暂不揭穿他。
他用小刀划开火漆印,展信阅览,感慨:“今年庆湖,依然人才济济。”
傅洵:“解元是谁?”
蔡老:“叫曾子敖,榕县人,二十七岁,怎么,是你友人?”
傅洵:“并不认得。”
蔡老看了眼傅洵,道:“不错,谢骢中了。”
傅洵:“崇学馆其余人如何?”
蔡老:“谢岩、王昊……都中了。”
一个个名字过去,没听到想听的名字,傅洵垂眸吃茶,下一刻,蔡老:“嘶,没见着谢十一……”
傅洵脸色微变。
他搁下茶杯,接过蔡老手中的信,一目十行。
在看到【东县谢兰序】几字时,他方明白,是蔡老设了小局。
蔡老拍桌笑:“你啊,一向最沉得住气,就是当年中探花,也不曾让仆人挤着去看榜,然而如今竟为了一场乡试,来找我先看榜?”
傅洵不知该怎么回。
确实,是他因为某人,日思夜想,沉不住气。
蔡老又说:“得你作为师长,如此挂心,十一倒是个好运的。”
傅洵更不知该怎么回了。
至少不是作为师长。
想起她信誓旦旦直言解元,他弯弯唇角。
隔日,各地官学外贴上乙榜,庆湖省共有一百三十七人中举,光是崇学馆,就占了二十人,还都是少年。
乃当之无愧的南地第一学馆。
这二十人中,十五人是甲等学次,剩下的是乙等的,还没算来崇学馆进学的其余各地中举的学子。
“江之珩、冯嘉他们也都中了!”
“卫伯府是不是能好过一些?”
“那你太小瞧京城了,天上掉下一块砖,都能在京中砸死一个当官的,何况小小举子。”
一个举子的功名,改不了江家的处境。
事关江之珩,谢玉君却恍若未闻。
她恭喜兰絮:“就知道小十一可以过乡试。”
兰絮想起自己跟傅洵夸下海口称解元,摸摸鼻子。
不过,她也很兴奋,第一是,东县那边,王夫人会好过点,第二,不算辜负傅洵的敦敦教诲。
她急着回去报喜,一路疾走,交换着小跑,回到傅宅。
傅洵却不在。
兰絮问闻风:“你们家大人呢?”
闻风:“大人刚刚出门了,托我跟十一郎说一声恭喜,日后是举子了,该思于言敏于行。”
兰絮:“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我得有十余日没见到他了,要不我今天在这等他。”
闻风向来不会撒谎:“呃……”
兰絮发觉:“怎么了,你说吧。”
闻风:“过两天就回来。”
兰絮:“上回我问也是过两天,两天又两天,两天何其多,你今日不给我个准信,我就去衙门找他。”
闻风头大了:“大人最近专门宿在衙门,没有要紧事,不会回来的。”
兰絮满心的热意,骤然凉下。
原来如此。
因为他忙起来就不怎么露脸,竟然等到现在,她才觉出不对。
好啊,亏她还善解人意,想着他可以为了乡试,把她欺骗他的事忍到乡试后才说,那她也该耐心等他忙完。
结果呢,他竟是故意避着自己。
兰絮火气上来,立刻跑去收拾包袱。
她搬出了傅宅。
很快,在衙门的傅洵就知晓了。
闻风:“我同她讲:‘十一郎,大人说你还可以住着的’,她还是走了。”
傅洵合起文书,状若不在乎地说:“她怎么说?”
“她说,”闻风整整表情,复述:“稀罕,呸。”
傅洵:“……”
他叮嘱闻风:“你找几个熟手,看着她每日做什么,但不必汇报给我。”
又是不必汇报,闻风不理解,还是安排了人跟紧兰絮行踪。
两天后,九月半的广河上。
夜风凉爽,与河上画舫相比,其中一叶扁舟略显朴素,舟上一点烛火,傅洵与姚章执子对弈。
姚章压低声音:“……以上,是兆王领地发生的。”
傅洵:“嗯,我清楚了。”
太子之位空悬,传皇帝想召忻王回京,兆王急了。
姚章想不通:“兆王这太心急,最后,不会是忻王……吧。”
不怪姚章不肯定,忻王就是个闲散王爷,年中钓了一尾几尺长的鱼,专门写信给皇帝,被皇帝斥责了。
闹得京官暗叫他十斤王,因为那条鱼十斤重。
自然,傅洵作为皇帝放出来的递刃人,他没说什么。
话题到此为止,他们上岸,傅洵送姚章上马车。
突然,岸上一阵嘈杂,不远处,十几个少年们聚在一起,应该是吃醉了酒,闹哄哄的。
车上,姚章不悦:“这像什么样,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溜达?”
而傅洵的脸色全黑了。
那被围在正中间的,喝得醉醺醺的少年,不就是谢兰序?
傅洵叫闻风,声音冷冽:“不是让你安排人跟着谢十一?”
闻风:“是安排了,我们的人都在这附近呢。”
傅洵:“那你让她这样日日放纵?为何不与我说?”
闻风抓抓脑袋:“大人说的不必汇报啊。”
傅洵:“……”
不过经过以前一回,他已经有经验了,早把兰絮的行踪记成册,递给傅洵:“这是十一郎这几天的轨迹。”
傅洵迅速翻阅,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深呼吸,叫闻风:“你送姚侍郎回去,我去去就回。”
傅洵忙,兰絮也有的忙。
放榜后,县衙举办鹿鸣宴,怀名的举子们意气风发。
兰絮本就生得一团精致,因不爱做诗词歌赋,结识了县上的纨绔子弟。
接着几天,兰絮跟着他们,吃酒斗酒、投壶赛马、斗蛐蛐公鸡。
她在来怀名前,本也是个纨绔,这些事做起来得心应手。
可谓春风得意,纸醉金迷。
今日,她在内,一行十几人,乌拉拉一圈,往广河走去,小子们的恭维话,轻易把人捧上天:
“谢十一当真好才华,这才学了不到两年,就中了举子,将来中状元,可不是手到拈来?”
“是啊,那可不是下一个傅探花?”
“十一郎得蒙探花关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兰絮摆手:“诶——此话不妥。”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自谦时,兰絮打了个酒嗝,中气十足:“我可比傅探花那厮要有意思多了,他镇日摆着个臭脸,当真是,无趣至极!”
众人突然安静。
兰絮还在嘻嘻:“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咳咳……”
察觉到什么,兰絮赶紧回过头。
不远处,傅洵穿梭在人群中。
和这群醉鬼比,他身姿挺拔,步伐稳当,最可怕是脸色,要生生把人吃了似的!
饶是兰絮大脑被醉意蒙蔽,也知晓事情不妙。
她心中紧张,几步踏上停好的画舫,招呼其他人:“快,快上来!我们继续吃酒!船夫,开船呐!”
紧接着,她才发现,自己是着急忙慌地,上错了画舫,这画舫也才能容四五人。
但那十几个人,竟都傻了似的不敢动。
他们有的是崇学馆乙等学次没中举的,有的是知晓傅家权势,还有的虽不认得傅洵的脸,但听得傅探花三字,索性不动。
没人分散火力,兰絮赶紧去解开系船的绳子。
而此时,傅洵已经大步踏上船。
他力气大到,整个画舫都往下吃水,摇摇晃晃。
兰絮后悔了,想从他身边钻过去。
被傅洵拽着腰带,扯了回来,丢回画舫之上。
兰絮忙叫岸上的人:“去我宅子叫人……”
岸上的人:“算了,傅探花一看就是来抓你的,我们就不掺和了。”
一瞬,他们也都如鸟雀四散,四周恢复安静,只有广河的水与月,轻轻摇曳。
兰絮:“……”
猪朋狗友!
傅洵拦挡在她前面,不让她下去。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冷冽如冰刀。
兰絮酒意醒了一些,她打了个冷颤,首先滑跪,为刚刚说傅洵坏话认错:“小、小傅先生,你知道我喜欢满嘴跑马……”
傅洵哂笑:“你看看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兰絮:“我就是休息一下……”
傅洵:“好一个休息,夜夜笙歌,不醉不归,就是文曲星降世,再过二十年,你也是区区举子。”
兰絮垂下眼睛。
她手指抓着袖子,像个认真听训的学生。
往日话说到这么狠,也有些过了,傅洵会克制自己。
可回想起她刚刚和那些人勾肩搭背,回想起闻风记录的她这几日的荒唐……
他呼吸都有些颤抖,用力攥着拳头,指头竟发出了一两声响动。
是又气又恨。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他简直……
肝肠寸断。
这小半个月,他不见谢十一,就是因为谢十一不喜欢江之珩,不喜欢男人。
然而,她却还能笑嘻嘻地问,自己能不能喜欢他。
她才几岁,懂什么是喜欢,他处于上位者,若想要刻意引导她,他处于优势。
可他不愿。
年少的懵懂,无法克制的亲近,若何“喜欢”混淆,则容易被上位者掌控。
或许五年、十年后,谢十一恍然明白,也想娶妻生子,可那时候就迟了,他定不会放手,只怕弄得两败俱伤。
至少现在,他自己要冷静下来。
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是扬汤止沸。
如果谢十一是女孩,如果她是女孩……
他一定会在她刚满十四岁时,就把她定下来。
可是,没有如果。
自己珍之爱之的少年,却这般游戏人间。
傅洵指着江水,克制不住难听的话:“谢兰序,你若还不清醒,好好照照你这副颓唐模样,哪有一点我的学生的样子?”
他听到兰絮笑了一下。
她突的抬眼:“什么学生不学生,我不稀罕!”
傅洵:“你……”
有一瞬,他想,不如拂袖离去,就这么断了这段情谊,与情意。
可是,若能这么简单就断了,又有何可以纠结?
他用力闭眼,只觉额角跳得厉害。
他道:“你当真这么想?”
兰絮道:“你都不管我,你还算什么老师。”
傅洵怔了怔。
兰絮那委屈,也如江水涛涛,她哽咽:“我好不容易考上举子,你知道我有多期待吗,可是你居然不理我。”
傅洵抿嘴唇。
他想说,他有让闻风祝贺,可这些话,梗在喉头,说不出来。
兰絮:“现在,你不替我高兴,我只能找别人替我高兴了,结果,你还要咒我二十年没法中贡士!”
傅洵:“我……”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下一刻,便听兰絮道:“傅洵,我讨厌你。”
一刹,傅洵僵立在原地。
他站着,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兰絮越想越委屈,底气十足,气势汹汹,地朝傅洵那边走过去,她要离开画舫,回自己的小狗窝去。
路过傅洵时,因为他霸了整条道,她用力推他一下。
理想中,傅洵是会被自己推得一趔趄,然而事实是,他岿然不动,而兰絮一下失了平衡。
她“啊”了一声,往斜旁一崴,“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事发突然,傅洵甚至没能拉住她的衣角。
这一段是堤岸,可没有水深水浅一说。
他很快反应过来,外袍都没脱,跟着扎进水中,半抱半搂,将她扶回到船上。
初秋深夜的河水,冰得彻骨。
两人如落汤鸡,浑身湿漉漉的,傅洵脱掉外衣,拧干,想到闻风被他支走去送姚章,还得等等,就又气又无奈。
而兰絮坐在地上,抱着手臂,一直打颤。
傅洵:“把衣服脱了,免得越穿越冷。”
兰絮:“我、我不。”
她一直颤抖,傅洵皱眉:“就这件事,也要跟我对着干?”
兰絮:“……”
憨货,她不是不想脱,是没法脱,都秋冬了,她嫌束胸不舒服,就没穿,反正衣服厚,可现在脱了外面的厚衣服,就会明显了。
她留下一行热泪:“要不是你杵那当金刚,我、我至于吗……”
傅洵气笑了。
可是眼观兰絮嘴唇冻得青紫,他又不能不管。
他蹲下,伸手去拉她的衣襟。
兰絮心中一紧,灵机一动,突的一头撞到他怀里,傅洵不得不坐到地上,便听她说:“你抱一抱我,就不冷了。”
傅洵:“……”
果然,傅洵暂时没想着脱她衣裳。
他喉结上下滑动,想要后退,兰絮一个劲地钻:“好冷啊,抱一抱嘛。”
她在跟他撒娇。
这下,傅洵终于没再后退。
该不该说这男人体魄都不虚的,一样掉水里,他身上的温度,竟比她的要高。
兰絮在他衣襟处,四处嗅嗅,鼻翼翕动。
傅洵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异味,无奈问:“怎么了?”
兰絮:“抓鬼。”
这倒是意外的回答。
傅洵:“子不语怪力乱神。”
兰絮用力环紧他精瘦的腰杆:“我知道,所以我抓心中有鬼的人。”
傅洵:“……”
但心中有鬼的人,其实有两个。
是他,也是她。
兰絮感受着他的体温,蛄蛹着蹭了蹭他身上的温度。
傅洵突的冷声:“你别乱动。”
兰絮稍加用力:“我没有……”
下一刻,她停了下来。
有什么,在二人之间,很明显,很突兀,无法忽视。
兰絮这才停住,傅洵闭上了眼睛,呼吸发沉。
可是,他没有把她推开。
兰絮眨眨眼,随后,伸手往下。
这回,傅洵声音又重又急:“你又做什么?”
兰絮面不改色:“我觉得挺热的,放一起,暖暖我的手。”
傅洵:“……”
可惜,兰絮的手,被他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动不了。
但她向来就这死性,傅洵敢退,她就敢进,直到此刻,她胜他一筹。
这种感觉真美妙。
于是,兰絮偏着头,靠近傅洵的下颌,说:“我好冷啊。”
傅洵从刚刚,就没睁开过眼睛,他道:“你闭嘴,就不冷了。”
她故意压着他,唇角也放肆地贴了贴他的下颌。
男人下颌没有自己想象的滑,甚至有点粗糙。
可是这样摩挲着嘴唇,有点舒服。
傅洵呼吸顿住。
兰絮又笑了,一字一顿:“小、傅、先、生。”
他越做出这副守礼的模样,她就越要提醒他,他是她的先生。
然而还没等兰絮得意,下一刻,傅洵睁眼。
他道:“谢兰序,我警告过你,不该开的玩笑别开。”
兰絮一惊。
遭了,过头了,还没等她起来,傅洵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狠狠亲了下去。
不熟练的技巧,只有蛮劲。
他经常寒着一张俊脸,冷言冷语。
可他的唇,他的舌尖,都好热,相比之下,刚落入河中起来的兰絮,就像一块冰冰凉凉的奶糕,被他狠狠含在嘴里。
要化了。
兰絮都支不起腰了,满眼迷蒙,大脑糊涂,有种他的吻,将自己的醉意都勾了回来。
傅洵略微松开。
两人的呼吸,都那么烫。
紧接着,她听到傅洵说:“冒犯了。”
兰絮:“?”
他扯开兰絮的衣襟,大手往下。
证实了某个几近不可思议的猜想。
但他还是往下,因为他被她骗太狠了,必须再次确认。
而兰絮混沌中慢了半拍,等他碰到,才打开他的手。
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眼中,炽然大火:“谢兰序,你是女的。”
沉闷胶着在宅子中。
闻风回想他送姚章去驿站回来后,发现大人和十一郎意外全身湿透,大人的脸色,更是结冰凝霜。
可大人不仅让他把外袍给十一郎,马车也让给十一郎,自己坐在车外,吹了一路冷风。
这或许是大人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
闻风能感觉到大人和十一郎之间,怪怪的,不过,像大人这么聪明的人,有天大的问题,也能解决。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换水,倒水。
总算在过子时前,两人都洗去一身寒意。
兰絮忍着困意,小步走到傅洵门外,门扉却紧闭,烛火也灭了。
闻风拦住兰絮:“十一郎,大人说,今夜你们都累了,先歇息,明日再说。”
兰絮:“……”
她才不想放到明天了,清清嗓音,大声:“那我在门外等吧,免得明天一个大早,先生又当缩头乌龟,远远躲着我。”
闻风第一次见有人敢说傅洵是缩头乌龟。
他惊讶地看兰絮,十一郎不是很怕大人吗。
不过,屋中没有动静,傅洵似乎真的歇下了。
兰絮干站着等了好一会儿,闻风回耳房前,问:“十一郎真要一直等吗?这夜深的,还怪冷的。”
兰絮:“那就冻死我得了,让先生明天出门,迎接一座冰雕。”
闻风挠挠脑袋:“哦,你和先生吵架了,这是苦肉计。”
兰絮:“嘘!”
闻风:“我不说,先生也知道的啊。”
兰絮:“那用你说。”
说着她挥挥手,把闻风赶回去了。
兰絮不太舍得对自己用苦肉计,可是,傅洵想把所有事放一夜,捋清所有纷杂,等双方都冷静,坐下好好谈。
那是剥去一切感情的做法。
此时此刻,她唇上还余留的淡淡被啃噬到发麻的感觉。
今夜还真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兰絮有点头疼。
一阵冷风吹过,她抱着胳膊,突然打了个喷嚏:“阿嚏!”
兰絮搓搓鼻子,灵光一闪,再一次:“阿嚏!”
这个装的不够像,再来:“阿嚏!”
更不像了。
能把傅洵骗得开门吗?
她用力搓着鼻子,想要再迎接一个喷嚏,突的,身后门扉开了。
兰絮立刻回头:“先生!”
黑暗里,傅洵穿着整齐,对襟衣领压着喉结,头发也簪在头顶,没有乱一点。
那眉眼清冷如月,骨相优渥,浑身是年岁与阅历堆砌的淡漠疏远,就如兰絮第一次见他那样,他们隔着千山万水。
曾经的亲密,恍如梦境。
他一直看着她,兰絮只好先开口:“进去说吧?”
傅洵:“不必了。”
兰絮搓搓胳膊。
她看着傅洵,双眼如水洗过的黑曜石,光泽亮得傅洵无法直视:“因为好冷啊,我快要冷死了,求求你了。”
傅洵冷眼看着她。
知晓她这里有九分在演,但为着其中一分真,他下意识让出门口。
兰絮一喜,赶紧钻进去。
她带着一股柔软温暖的花香,随着动作,花香幻化成风,扑进傅洵鼻腔之中。
傅洵面色一下不好了,因为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沉在铺满花瓣的水中的画面。
荒诞,过于荒诞。
从广河回到傅宅时,他一遍遍回忆自己与兰絮的相处。
从疑似受伤的血迹,到花瓣沐浴,再到那瘦削的身板,嫣然面容……
他早该怀疑的。
可是一来,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除了母亲与姊妹,碰都没碰过旁的女人。
二来,女扮男装混进学馆还过了乡试,她是天底下第一人,如何让人联想得到。
是他彻底失算,落到今日这般局面。
偏这混不吝的,还偷偷观察他的脸色,还想要去关门。
傅洵把住门:“有什么事就说。”
孤男寡女的,独处一室本就十分不妥。
兰絮对对手指,斟酌语气:“如果先生喜欢男人,我在先生面前扮一辈子男人?”
傅洵:“……”
将他狠狠欺瞒,让他煎熬地质疑自己性向,她竟还好意思这么提。
他极深地吸一口气:“我不喜欢男人。”
兰絮:“哦,你喜欢的不是男人,是我。”
傅洵:“你闭嘴。”
兰絮忙合并四根手指捂嘴,糟糕,撩拨过头了。
过了好一会儿,傅洵缓缓吐出一口气。
旁的暂且不出,一想到她未来的文举之路,他半分笑不出来:“你这个身份,参与了科举,往小了说枉顾王法,往大了说,你犯的是欺君之罪!”
兰絮:“可是,你肯定会替我瞒着的啊。”
傅洵:“……”
兰絮震惊地看着他:“什么,你要告发我吗?”
傅洵:“?”
兰絮双手拜傅洵:“求你了小傅先生,举人的功名对我来说很重要!”
傅洵蓦地捂住兰絮的唇,他是气狠了,不顾一切上手了,又冷又厉:“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兰絮“唔唔”两声,傅洵方觉那份柔软,被烫到似的,松开手。
兰絮知道自己气到傅洵了,小声:“我就说,你会替我瞒着的。”
傅洵心想,他竟有一日,也会被逼成共犯。
兰絮叭叭:“你放心,有朝一日被揭穿,我不会供出你的。”
傅洵指着门外:“既然你心里门儿清,不用我再说什么,那就出去吧。”
兰絮:“科举的事暂时如此,可我们的事没谈完呢。”
她刚刚就是要谈这件事的,是傅洵岔开的话题。
他手指捏捏眉宇。
真是疯魔,发症,于礼于法,实在是不该。
兰絮福至心灵:“你又要搬出礼法?”
傅洵:“……”
他垂眸,看着地面的方砖。
他自幼生活在井然秩序中。
若说他对一个女子动心,那就要先三媒六聘,婚前郑重以待,牵手都是不成的,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可是,他以为自己动心的是男子,别说婚嫁了,传出去都是自毁清誉。
他难以控制地亲了兰絮,是他以为,正常婚嫁已无可能。
现在,这种可能死灰复燃。
然而兰絮有功名,他私心里,想放她走得更远,更高。
如果融合他所遵循的礼教,从开始就错了。
他不该动心。
像是细细密密的针,扎进他的心口,穿过心房,让呼吸都变得断续、谨慎。
或许,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静清醒。
他久久没有回答,黑漆漆的屋子里,沉默的侧影,融进房中的黑。
突然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惯常会通过傅洵的神态表情,推断下一步是认错,还是继续胆大妄为的人,一下没有了方向。
兰絮也懂了。
今夜,所有心潮澎湃,所有不舍追问,都化成笑话似的。
她嘴唇翕动,努力勾起一个笑:“那我明白了。”
傅洵动了一下。
兰絮也没看他了,看着地上,说:“是不是,于礼不合?”
他还是默然。
兰絮小声:“傅洵,你应一下,那我以后,就都不会像今天。”
傅洵呼吸重了一瞬,他目光暗沉,声音喑哑:“今天,怎么?”
兰絮:“不会像今天这样,喜欢你。”
傅洵:“……”
她掰着手指:“等天明,我就一点点,收回所有喜欢。”
傅洵骤然攥着拳头。
她朝他笑了起来,眼底泪花闪烁:“小傅先生,最迟一个月,我就能不喜欢你了。”
“做回礼法里的男女,或许三五年后,我还真会以男子身份,娶妻。”
说完,兰絮擦擦眼角的泪花,转身朝门外走去。
尚未迈出门槛,突的,傅洵从她身后“嘭”的一声,关上了这扇门。
这扇为显示男女清白而敞开的门。
可他们之间,早就不清不楚了。
他将她推到门上,呼吸急促颤抖。
直到靠这么近,对上他那双眸,兰絮这才吃惊地发现,他眸底,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他咬牙:“收回喜欢?谢兰序,你好大的本事,该我唤你一声先生了。”
兰絮轻轻眨眼:“那,你叫个看看?”
傅洵:“……”
眼前这个人,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心如刀割,丢盔弃甲,再没有半分高高在上。
他对她,既恨极了,又爱极了。
他一瞬就明白了,自己是一叶障目,既然都走上“断袖”之路,早就抛弃礼法,却在这种时候,竟然险些又被礼法桎梏。
就当他从此疯魔也好,发症也罢。
他要彻底抛弃塑造他的礼法,去从身心,重构能融洽他与她存在之处。
于是,他先建了第一步。
他抬起她的下颌,再一次含住她的唇,攫取走眼前人的呼吸。
因此力气太重,兰絮后脑勺顶着门,闷哼一声,傅洵的手摸到她脑后,是垫着,也是掌控着。
这个慎之又慎的人,终于,完全遵循本能冲动,
兰絮勾着他脖颈,承受着他的索吻。
后来,谁也说不清楚,怎么就到了床上。
傅洵一边亲着她的面颊,一边低叹。
兰絮将手放在他心口,顺着他衣襟,摸到他轻薄的肌理,她小声说:“先生心跳好快,身体好热,好好摸。”
傅洵把她的手抓出来,斜她:“怎生就学了纨绔那一套。”
兰絮哼了一声:“是你逼的。”
傅洵无缘无故被扣这么大一顶帽子,还没辩驳呢,兰絮又说:“谁让你这么狠心,说不想理我,就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