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六那身黑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乾一忍不住磨了磨牙:
“乾六,你是不是放了他们?!”
乾一几步就要冲过去,可是下一刻他又顿住,不对劲!
乾六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动!
可到底还是太近了,只见一只白皙瘦小的手从乾六的肩膀上缓缓的落了下来,随后他竟——直接扯着乾六的身体,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乾六可是一个成年男人!
乾一本来想要用刀刃去挡,可又想起那甩过来的人是他的同伴,连忙换成刀背,他动的很快,可是却不及手中已然握了一把刀的徐韶华!
“噗嗤——”
是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乾一刚摔下乾六的身体,还来不及反应,便错愕抬头,可不等他看清,那刀又猛然拔出,带着一串血花直接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一刻,两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血水洇红了雪地,漫天大雪中,少年静静的站着,如若遗世独立。
不知过了多久,徐韶华方缓缓呼出一口气,将那把长刀插在雪地中,堪堪站住。
少年眉眼低垂,长睫之上的雪花终于不堪重负的簌簌落下。
“叔叔,叔叔……”
徐宥齐爬着过来,他手脚并用着,这会儿他连一点儿劲儿都提不起来,可即使如此,他也坚持爬到了徐韶华的脚边。
“叔,叔叔,你没事儿吧?”
徐韶华那木然的眸子终于动了动,随后,他松开了手中的长刀,一把将徐宥齐提了起来:
“我没事,你莫慌。”
徐宥齐几乎站不稳,徐韶华直接卡着他的后脖颈,这才让徐宥齐堪堪立住。
徐宥齐只觉得小叔叔的手很凉,很冰,与那在冰天雪地下泛着寒光的长刀一样的瘆人。
徐宥齐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哆嗦,但他很快又因这丝冷意镇定下来:
“叔叔,那些人……怎么处理?”
徐宥齐的小脸这会儿一片惨白,可是却故作深沉的说出这话的模样着实引人发笑。
不过,徐韶华没有笑,只是按了按眉心:
“怎么处理?送去县衙吧,当街行凶,其罪当诛。”
“啊?”
徐宥齐人都傻了,他愣愣的看着那两个叠在一起的身体,似乎胸口处真的有一丝起伏。
“放心吧,他们没死,我还不想因为这些渣滓脏了手。”
徐韶华的面上浮起了旧日的恹恹之色,而他另一只笼在袖中的手却在不住轻颤。
他方才,差一点儿没有收住力道,让这两人死在他的手里!
这会儿,结束一切的徐韶华只觉得一阵疲惫蔓延开来,可是方才齐哥儿手脚并用爬过来的模样让他又实在放心不下,只得强撑。
徐宥齐看到徐韶华这幅面色,连忙在胸口摸了摸,随后面色一轻:
“还,还好刚才没有飞出去,叔叔,饿了吧?快吃,快吃!”
徐宥齐一边说着,一边用冻僵的手指,抠了几下,这才打开了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被压的看不出模样的点心。
“我昨个特意拜托望飞叔叔准备的,我怕叔叔你饿,没想到,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徐韶华看到食物的一瞬,终于不再克制,而是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将那油纸包里的点心渣送入自己的口中。
点心干燥,徐韶华便抓一把一旁叶子上落雪含化了咽下去,等到一包点心被他吃光,徐韶华面色才终于和缓起来。
徐宥齐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一松。
原来,叔叔是饿了。
随后,徐韶华仍在原地坐着未动,而徐宥齐得知那两贼人没有死后,去寻了一根枯树枝戳了戳。
只不过,徐宥齐离得很远,颇像那点炮仗又怕炸的小儿。
徐韶华回过神,冷不防看到这一幕不由抽了抽嘴角:
“齐哥儿,你做什么?”
“叔叔,这两个人快死了,那个老爷爷倒是状态好一些。”
徐宥齐很快便跑回了徐韶华的身边,汇报着自己的观察情况,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巴巴的盯着徐韶华,仿佛是求夸奖的小狗似的。
徐韶华缓缓挪开了目光,抿了抿唇:
“你,不怕吗?”
徐韶华自己是前世在现实世界感受到的情感太过贫乏,所以只能寄托虚拟世界,不管是小说还是游戏都有所涉猎。
偶尔更是会去玩刺激惊险的实战游戏,所以方才的种种,他还勉强可以适应,可是齐哥儿呢?
“怕。”
徐宥齐老老实实的说着,但随后他又道:
“可是没有叔叔,我方才也就死掉了吧,也就没有那么怕了。”
若不是叔叔,现在躺在雪地里的人,就是自己了。
徐韶华只扬了扬眉,该说不说,男主这心性果然非比寻常。
“行了,我去给那个为首之人止止血,最起码他不能现在死。”
徐韶华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只不过那垂下的眼帘中,却飞快的闪过一抹暗芒。
徐宥齐虽然方才经历了一场大劫,可却自有一番胆色,这会儿不怕了竟也敢凑过去看。
“叔叔,我瞧着……怎么跟祖母杀鸡似的?”
这会儿天冷,徐韶华方才那一刀并未捅实,伤口处的血液早就已经干涸,甚至被冻的乌青。
徐韶华一边将那人的衣裳撕下来给他缠住伤口,一边抬眼看了徐宥齐一眼:
“齐哥儿,你有这功夫,不妨想想怎么把这些人送到县衙去。”
“不能把他们就丢在这里吗?”
徐宥齐露出些许懵懂之色,徐韶华却看向一旁的老者:
“不能,我们得把他带走,这两人……若是出现在县衙,自有人会料理,要是死在这里,便是一桩麻烦事儿。”
徐韶华听后,更加茫然了,可徐韶华却并未多解释,只是低低道:
“他方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
徐韶华的眼神看向老者,徐宥齐点了点头,徐韶华继续道:
“此人,只怕有大用。”
徐韶华此言一出,徐宥齐觉得自己的小脑瓜要快转不过弯了,索性蹲在一边撑着小脑袋思索起方才小叔叔说要如何把这两人送到县衙去法子。
徐韶华见状,这才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虽说古代没有什么少儿不宜,可是如今到底不是什么荒年,何苦让一个孩子看这幅血刺呼啦的一幕?
只不过,徐宥齐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他二人怎么把这两人送到县衙去。
正在这时,徐韶华耳朵动了动:
“有人来了。”
徐宥齐连忙站起身,随后便看到徐韶华直接将那老者按照脚印丢进一个灌木丛中,那上面的雪花纷纷落下,仿佛一片天然的突起,与周围的雪景连成一片。
徐韶华做好这一切,遂迎着风雪看向来人,便看到一群少年正驾着一辆牛车奔赴而来。
“是望飞叔叔,刘同窗,王同窗,杨同窗他们!”
徐宥齐忙站起身,徐韶华也缓步走了上去,牛车行的慢,安望飞不会赶车,早就克制不住的跳了下来:
“华弟!可算找到你了!你们走后雪就大了,我听说今日徐伯父他们没有来接你们,又不见你们回学子舍……这么大的风雪,若是出个意外可如何是好?”
安望飞话音刚落,刘铭便赶着牛车过来了。
“大徐同窗,小徐同窗,快上车!”
刘铭搓了搓手,呼出了一口白气,暖热了掌心。
安望飞也在一旁解释:
“我发觉你们可能先走了,便想要出来寻你们,可是我不会赶牛车,马车人家更是不愿租给我,幸好刘同窗会,王同窗和杨同窗今日也不归家,便随我一起前来,也好有个照应。”
徐韶华谦然一笑,拱了拱手:
“辛苦几位同窗了,这般大雪,竟不辞辛苦而来。”
“大徐同窗,你这是什么话?这一个月你如何待我们我们就如何待你嘛!没有你,我们这次月试只怕要出了甲号哩!”
“哪里,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几人还要客气,可奈何风雪太大,便其其住了口,刘铭热情的照顾徐韶华叔侄二人上车,徐韶华蹙了蹙眉心,随后缓缓让开了身子:
“今日幸好有几位前来,现下我这里正好有一桩棘手之事……”
随后,徐韶华便将他遇到一位老者被追杀之事道来,指着两个贼人道:
“那老者被一人带走,却留下了这两个贼人,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既是贼人,应该送往县衙,交给县令大人处置才是!”
安望飞如是说着,说做就做,几个少年也都是正义感极强,当然不能让这样的贼人逃脱。
随后几个少年都下了马车,将地上那两个被冻的快要失温的贼人抬上了牛车。
刘铭看向徐韶华:
“大徐同窗,那你们可要与我们一道回城里?”
徐韶华摇了摇头:
“齐哥儿方才被吓到了,我想带他归家去,若是明日我未至,还请望飞兄替我秉明先生,待我归学,再向先生请罪。”
徐宥齐这会儿小脸煞白,整个人都快被冻僵了,是以即便小叔叔那么说,他也只是眼珠子转了转,很是附和被吓到的形象。
一时间,几位学子都目露同情的看着叔侄二人,好好的下学归家,竟是遇到了这样的事儿,真是作孽哦!
“也是,小徐同窗到底年岁太小,又遇到这样的事儿……哎,我们会告诉先生的!来日,我们还盼着大徐同窗和小徐同窗与我们再解惑呢!”
刘铭冲着徐韶华叔侄拱了拱手,随后这才架着牛车,将那两人送往县衙。
等牛车在视野消失后,天地之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丝毫鸟迹兽踪,安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徐宥齐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可是却身子僵的厉害,徐韶华等人走后,将徐宥齐拉过来,握住他的手用雪使劲揉搓,等两只手都红彤彤的,这才作罢。
“大雪地里,你一动不动蹲着,莫不是真想当冰雕?”
徐韶华没忍住,敲了敲徐宥齐的脑门,徐宥齐这会儿终于觉得身子没有那么僵硬,连忙在原地蹦跳着,听了徐韶华这话,瘪了瘪嘴:
“我只是想帮叔叔想法子,结果……”
差点儿冻的起不来了。
徐韶华摇了摇头,随后走过去将那老者挖出来:
“齐哥儿,来,搭把手,我背着他回去。”
“哦,哦哦!”
徐宥齐连忙帮着徐韶华将那老者的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幸而这老者如今很是瘦弱,徐韶华又吃了些东西,这会儿倒是有力气将他背起。
“走,咱们回家。”
“好!”
徐宥齐您如何发现,这老者方才被雪那样捂了一阵,他的手指冻僵程度竟然比自己轻多了。
“叔叔,方才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将那两个贼人埋在雪地里,等回家喊祖父和我爹过来把他们送到县衙?”
徐韶华喘了一口气,看着亦步亦趋的徐宥齐:
“不错,有长进,会联想了。方才若不是望飞兄他们来的及时,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之所以说是下策,乃是因为那样这件事的焦点就会重新聚在他们徐家的身上。
这对于可以派出两名杀手来杀死一名老者的幕后之人来说,完全可以对徐家下手。
可如今风险被分散开来,幕后之人便只能将火气放在那个莫须有的“人”身上了。
徐家自从开始重建后,村长记着当初徐韶华舍下重金的情谊,便将村头一座无人居住的院子借给了徐家人住下。
那院子被照看的还算不错,曾经被用来给那些来青兰村购买青兰的商人居住,但这次徐家人要住,村人却是没有丁点儿意见。
毕竟,当日似乎每家都出了一个男丁,徐韶华第一个救的也是村里的人。
过后分摊的银子亦是每家都有,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若是谁在这个时候挑理,只怕村人的口水能将他们都淹了!
这会儿,即使外面狂风呼啸,可是徐家人却坐在明堂围了一圈烤火,徐易平手里拿着一块木板,正在敲敲打打。
这是他给二弟那只狼质准备的狗窝,到底也是曾经狼王压在这里的狼质,总不能让它长大后被拴在外头风吹雨淋不是?
徐远志则是正熟练的搓着麻绳,前些年活干的多了,现下让他歇着他也不愿意,眼看着麻绳越搓越多,林亚宁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放下了手里的绣布:
“当家的,我今个眼皮子老是跳,总觉得心口闷的慌,你数着日子,别是今个是华哥儿他们月假的日子吧?”
“哪儿,明个才是,我都数着日子呢!再说,就是数错了,这么大的雪,咱们华哥儿和齐哥儿都是聪明孩子,肯定不会回来的。”
林亚宁欲言又止,一旁的张柳儿也抚了抚胸口:
“娘,我也觉得今个心里不得劲儿,要不让平郎去瞧瞧吧?”
徐易平闻言,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那我去看看。”
徐易平随后绕过了在角落酣睡的小狼崽,准备去拿衣裳,却不想下一刻那小狼崽直接翻身而起,看着门外竟是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却是带着欢快的。
随后,没有上锁的大门被直接推开,纸片大的雪花被卷了进来,徐家人直接呆在原地:
“华哥儿齐哥儿?”
“哎呦,老天爷哎,这么大的雪,你们两个孩子怎么回来的?”
“……”
徐韶华顾不得回应家人的关心,背着那老者,抬步便走了进来,徐宥齐也连忙反身关上的门。
叔侄二人这般有默契的行为看的徐家人一愣一愣的,徐易平眼疾手快的从徐韶华背上接过了老者:
“这人是谁?”
徐韶华喘匀气息,抬眸道:
“有劳大哥安顿一下,我对此人有些猜测需要求证。”
徐易平闻言顿时没有二话,直接带着那老者找了一处空房子放了下来,又去取了被褥给他盖上。
张柳儿也烧了一大锅热水,供徐易平给那老者暖身。
而明堂内,徐韶华和徐宥齐一左一右的坐在徐远志和林亚宁身边,说起了今天的事儿。
但今日徐宥齐难得没有兴致勃勃的解释,只是一句:
“我和叔叔走到半路,遇到那位老爷爷被人追杀——”
随后,徐宥齐便卡了壳,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而徐韶华这会儿一碗热水下肚,他发出一阵舒服的喟叹,这才道:
“那两个贼人被我们看到了脸,想要杀我们,被我打晕了,正好望飞兄带了几位同窗寻来,我便拜托他将两个贼人送到县衙了。”
徐韶华说的那叫一个轻飘飘的,徐宥齐也在一旁道:
“对,就是这样。”
可这话才落地,徐远志便直接拍案而起:
“啥叫就这样,你们两个娃娃家,怎的,怎的就这么胆大呦!要是县令大人管不住那贼人可如何是好?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先出去避避吧!”
徐远志难得面上有一丝慌乱,可下一刻,徐韶华那还没有暖过来的冰凉指尖便搭在徐远志的手背上:
“爹,莫慌。若是我没有猜错,那些贼人活不过今夜。”
徐韶华目光沉沉的看向安置那老者的房间。
许是少年的语气太过笃定, 徐远志一时也冷静了下来,他看向徐韶华:
“华哥儿,你可是认识那老者?”
徐韶华摩挲了一下指尖, 缓缓摇了摇头:
“我并不认识他。”
“那你为何……”
徐远志看着徐韶华, 便见徐韶华表情难得凝重:
“但,他或许对叔父一家有大用。”
徐远志听了这话,还是一头雾水, 尤其是那两个被送到县衙的贼人, 若是他们一朝清醒, 岂不是要危及华哥儿他们。
徐远志将自己的顾虑一一道来, 徐韶华闻言道:
“爹不必担心, 他们今夜醒不来的。”
待明日,他们也没命醒了。
徐远志有些紧张的握紧了拳, 可还不待他要说什么, 徐易平便走了出来:
“二弟,那老者醒了。”
徐韶华遂站起身:
“辛苦大哥了,我去看看。”
徐韶华抬脚进了里屋,这会儿那老者正靠在床柱上,喝着热水, 徐韶华进去后并未开口, 只是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房间里的空气在这一刻都仿佛凝滞下来,沉寂的气氛缓缓流淌, 更是让人说不出一个字。
一门之隔的徐远志一行人也都不约而同的止了声音,只余隔着门, 并不明显的哔啵声。
那是柴火燃烧的声音。
老者端着碗, 凝神听了好一阵,才露出一丝向往。
他有多少时日, 没有过这样安宁的日子了。
片刻后,老者收回了目光,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他临闭眼的那一刻,看到的便是少年那张恍若仙人的面庞。
“多,多谢恩人搭救,小老儿感激不尽!”
老者说着,便要起身下床磕头,可下一刻,徐韶华便直接上前,用不容拒绝的劲气按住他:
“老丈莫起身,你且躺着吧。”
“哎。”
老者眼中涌动着泪花,还不等徐韶华开口,便道:
“都是小老儿不好,招惹了贼人,还,还差点儿带累的恩人。”
老者一面说着,一面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一派悔恨之态,徐韶华静静的看着老者,淡淡道:
“是吗?不知老丈年岁这般大了,又是如何招惹的贼人?”
这老者看着已经年近花甲,好端端的,怎么会招惹到那么两个凶神恶煞之人?
老者动作一顿,他不禁泪如雨下:
“是,是小老儿的女儿……惹的贼人觊觎,小老儿为了搭救女儿,不想确实惹恼了贼人啊!”
“哦?”
徐韶华扬了扬眉,重新坐回了椅子,眸色平静的看着老者:
“既如此,那我便将老丈交给县令大人吧。那两个贼人现下还在县衙之中,想必县令大人正愁此事来的蹊跷呢。”
少年的语气轻若浮毛,可却如同一阵寒风顺着老者的皮肤刮过,激的他不由一个颤栗:
“恩,恩人这话,这话不知是何意思?”
他该想到的,那两人恶贯满盈,看到两个少年怎么会不动手。
可偏偏现在那少年还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面前,已是说明此事并不简单!
此刻,屋外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屋内各色器具的黑影充斥着整个空间,少年几乎整个人隐没与黑暗之中。
唯独那只白皙瘦弱的手,根根修长,却轻轻搭在一旁的桌沿,看上去是那么孱弱无力。
“老丈不知吗?”
徐韶华看向老者,轻笑了一下:
“老丈此前昏厥之时,口中一直在喃喃一个徐字,可如今,我倒是要问一问:这字,究竟是徐,还是……许?”
徐韶华的声音并不高,可却仿佛一把巨锤,砸了老者直接瘫坐在床上,过了许久,那双浑浊的眸子才转了转,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方才震惊之下,一时不曾控制住情绪,这会儿收复已经来不及,他忌惮的看着徐韶华,表情莫测。
“老丈莫急,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好奇之人罢了。”
徐韶华缓声说着,那老者闻言,嘴角一阵抽搐: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老丈与许家许青云大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徐韶华不疾不徐的说着,那老丈闻言,不由得瞳孔一缩,随后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吗?那老丈许是见到县令大人就可以听懂了,只是届时……许大人能不能容得下老丈,那就未可知了。”
徐韶华说着,随后毫不留恋的起身朝外走去:
“大哥,去寻村长伯伯借牛车,送老丈上路。”
徐易平隔着门立刻应了一声,那老丈听到徐韶华那句上路二字,一时面色难看,等到徐韶华的手搭上门栓的一刻,老丈终于开口:
“小郎君,你想知道什么?”
徐韶华步子顿住,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眸中含着一丝笑着:
“我想知道,老丈究竟做了何事,能让那位许大人追杀您至此?”
“你为何笃定,我和那许青云有关系?”
老者不答反问,徐韶华眸子里的笑着顿时收了,他不紧不慢的坐在一旁,指尖轻点桌子:
“老丈,是我先问您的。您可以说真话,也可以说假话,不过……若是再被我看出来,那我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徐韶华的唇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消息,看上去仿佛温润无害的少年郎,可是老者的呼吸却不由一滞。
他方才的说辞,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老者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来,随后只得低下头道:
“小老儿姓姜,单名一个劭字。此事……还要从乾元元年说起。”
姜劭将手笼入袖中,眼神带着几分回忆,将曾经旧事娓娓道来。
“乾元元年,乃是先帝首开科举之年,那一年……我正在此县任主簿,负责本县县试考生的信息录入。”
姜劭说着,抬眼看了徐韶华一眼,可是他却无法从这少年的面上看出丝毫异色。
少年既不出声,他便当他是信的。
随后,姜劭继续道:
“那年,也正好是大儒柳先游学至此地,柳先放言,县试第一者……可拜入他门下。
柳先门下弟子无数,且柳先藏书万卷,拜入其门下,他日必将登青云,扶摇直上。
而许青云便是在那时候动了心思,他逼迫我,替他更换了与头名的号牌。
而当时那位头名学子,正好与许青云姓氏音同,故而……县令大人并未发现。”
姜劭如是说着,徐韶华垂下眼帘,淡淡道:
“只是如此吗?老丈你只怕并未说全吧?比如,那位许大人因何威胁与你,比如……他为何时隔二十七年,这才对你痛下杀手。”
姜劭表情一滞,随后梗着脖子道:
“此事与你想要知道的事无关!”
“无关吗?听说,当初许大人在登科前便已经娶妻,可在他中进士后五年,重新迎娶了上峰嫡女……不知他的糟糠之妻,现下如何?”
“你!你!你!”
姜劭几乎压抑不住身体的颤抖,这少年,这少年当真是多智近妖!
“你如何知道?!”
姜劭发现自己今日问这句话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不由低下头,放在被子上那褶皱横生的双手不由得紧紧握住,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浑浊的泪水,这才落了下来:
“我的儿,我的儿啊!她竟是被许青云那悍妻,活活,活活磋磨至死啊!
当初,当初许青云考前便,便蛊惑了我闺女,我闺女对他痴心不改,寻死觅活,我只那一个女儿啊!
我只能,我只能助纣为虐,纵使县试后我便辞了县衙的差事,可是,可是我仍夜不能寐……
整整二十七年,我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可我当初违背良心,扶持而上的许青云,他的登高之路竟是踩着我闺女的血肉走上去!”
姜劭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决堤而出,他用那浑浊的眼睛看着徐韶华:
“小郎君,现在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是把我交给许青云还是如何,我无话可说!”
姜劭知道,自己今日是彻彻底底的输了。
甚至,这三言两语之间,他都不知他如何输的。
“你是该无话可说。”
徐韶华站起身,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姜劭,他定定的看着姜劭:
“你当初调换那学子号牌,想必也应知道他姓甚名谁吧?”
姜劭愣了愣,下意识将那个他日日夜夜都无法言说,却愧疚多年的名字从口齿滑出:
“他叫,徐远志。”
是比之此前还要压抑的沉默。
姜劭在这样的氛围中,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吭哧吭哧的呼着气,生怕下一刻便喘不上气来。
徐韶华袖中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不过瞬息之间,眸中的杀意几乎已经凝成实质。
他从未这么想要一个人死!
他为了自己一己私欲,却随意更换了旁人的人生!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徐远志走了进来。
“华哥儿。”
姜劭看着徐韶华眼中的杀意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由得看向来人。
能让那么一个如妖孽般的少年顷刻收敛,也不知来人应是什么身份。
可是,随着徐远志的身影落入姜劭眼中,姜劭不由得有些失望。
此人实在是有些太过普通,他看着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两鬓花白,背脊佝偻,皮肤黝黑,就连手脚也是又粗又大,一看便知是地里劳作的农夫。
“爹。”
徐韶华唤了一声,随后转身看向姜劭,那眸子又一瞬间变黑沉可怖:
“容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父——”
“徐远志!”
徐韶华这话一出,姜劭眸子狠狠一缩,整个人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僵直在了原地。
这一瞬间,姜劭亦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愧疚,悔恨,还是畏惧,亦或是都有。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是那个被自己更换了号牌,改变了人生的学子后人,竟然将他救下!
何其荒谬?!
何其可笑?!
老天为何这般戏弄与他?!
徐远志缓缓走了上来,徐韶华只觉得肩上一暖,徐远志只拍了拍徐韶华的肩:
“华哥儿,里屋无火,你且去外头暖和暖和吧。”
“爹……”
徐韶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屋子本就不隔音,方才该知道的,徐远志也都已经知道了。
“去吧,此事,既然关乎于我,那便应该由我处理。”
徐远志这话一出,徐韶华不由得犹豫起来:
“爹,我既然有办法救他,便有办法让他……”
“华哥儿。”
徐远志看着徐韶华,徐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