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盆牡丹送至徐解元府上,清冷了一冬,总要为府上添些鲜活气才能看的顺眼一些。”
“这可是暖房今年才养出的头一盆,楚大人素来是爱花之人,相爷就算要送,也该给楚大人送才是。”
木骥忍不住说了一句僭越的话,可这一切皆是他为相爷考虑,一个还未入朝的举人,如何当得起相爷这般重视?
右相听了木骥这话,步子一顿,看了木骥一眼:
“狸奴儿喜欢他,就够了。以后,楚修德再送给你的东西,自己留着就成了,不必给狸奴儿,本相还能少了他什么不成。”
“相爷,属下,属下……”
右相却不再理会,只与狸奴儿说着话走远了,木骥也不敢耽搁,连忙去做。
只是,这会儿坐在偏厅的右相却不由得摩挲了一下手指,他是知道楚修德此人长袖善舞的性子。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手伸到木骥身上。
昔年,正因楚修德之故,这才让梁家那丰厚无比的家财自右相指尖划过,这一次刑部主动出手,也是楚修德为当年之事谢罪。
赏他,他也配?
徐韶华回到徐宅没多久,木骥便捧着花送上了门,虽然木骥不觉得徐韶华比楚修德好在哪里,可右相方才的话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左了。
能正儿八经宴见了相爷的死对头,还能全身而退,得相爷赠花,那又该是何等的本事?
这会儿,木骥小心翼翼的将用丝绸仔细包裹好,自放了炭盆的马车取下的牡丹献给徐韶华:
“徐解元,近日相府花房新育出一盆开花的牡丹,相爷念着您府上清冷了一冬,故而以此相赠,添几分热闹。”
木骥说的诚恳,徐韶华闻言,示意大用接过,随后只笑了笑道:
“有劳木护卫了,烦请木护卫替我向右相大人道谢,如今尚在正月却能得见牡丹,是我之幸。”
徐韶华说着,拱了拱手,木骥连忙避过:
“您言重了,不过这花朵娇气,这车上是百斤银霜炭,我这便请人为您送至府中可好?”
银霜炭自然不是右相吩咐,可是这花送上,若是只一日便冻死了,那便送的不是热闹而是添堵了。
且寻常民间黑炭烟雾缭绕,花养在里面,又能欣赏到几分?
是以木骥索性将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但他也识趣的没有送人进去,只与大用交代了养花之法,这便带人告辞了。
等木骥离开后,徐韶华让大用将那盆牡丹养在了正房的耳房里,凌秋余的医馆这两日正在修缮,但凌秋余也已经搬了出去。
府中又只剩下徐韶华和安望飞两人,安望飞今日打徐韶华出门就提着心,这会儿见徐韶华好好的回来了,完了右相不但没有找事儿,还让人送了花过来,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半晌,安望飞这才回过神来,隐晦道:
“华弟,一会儿让人请路大夫过府吃晚饭吧?他一人在外,倒也孤单。”
安望飞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徐韶华知道安望飞不放心,也没有拒绝。
不过,安王可远不及右相手眼通天,朝堂江湖尽在掌心呐!
随后,安望飞这才又打听起了徐韶华今日与安王之间可有发生什么事儿,徐韶华听后只是笑眯眯道:
“此事嘛,望飞兄先不必理会,待何时望飞兄过了殿试后,我定一字一句好好讲给安望飞听。”
安望飞:“……”
“那我要是一直考不过呢?”
安望飞咽了咽口水,看着徐韶华,徐韶华回以微笑,却不言语。
安望飞顿时老实了,然后花也不看了,直接回房苦读起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华弟以后不会将自己踢出局,他也得好好读。
他有用的!
安望飞要好好学习,徐韶华自然不会拦着,只不过看到右相送来的这盆花,徐韶华眼中的笑意微微一凝。
果然,右相虽然避朝,可是他的人手却没有。
自右相和安王二人,年前年后与徐韶华见过一面后,竟然一下子都安生下来,这让雷尚毅都不免有些惊讶。
上一次,这两人能这么安分,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彼时的先帝积威甚重,自然无人敢捋虎须。
可,徐韶华一介白身,他又凭什么能游走在二人之间,还能让二人这般和平相处?
雷尚毅百思不得其解,但直觉让他知道,他不能再按照原来的想法去看待徐韶华,也不可轻易招惹,故而他也只按耐观察着。
如此,徐韶华倒是过了一阵安生时日。
二月春至,薄冰微消,两个穿着朴素,但很有精气神的老夫妇敲响了徐宅的大门。
这几日,虽然上头的三大巨头消停了,可是其余官员的帖子却如飞雪沓来,大用苦不堪言,但徐韶华却没有再度见人的意思。
如此,终于才在三日前彻底消停下来。
这会儿,大用一边开门,一边道:
“郎君近日身体欠佳,还请诸位回……您二位是?”
大用自认自己对京中很是了解,可是眼前这二位却让他都不由一蒙,可下一刻林亚宁却直接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说的郎君,可是姓徐,名韶华?”
大用呐呐点头,小心道:
“您二位可是郎君的亲人?”
“我是他爹。”
“我是他娘!快带我们去见他!”
林亚宁听了大用方才的话,一时心急如焚,大用连道不好,忙请两人入内:
“您,您二位先进来,小人,小人这就去请郎君!”
大用将二人引至明堂,里面摆件精致奢华,可偏偏夫妻二人这会儿没有心情去看,林亚宁急的团团转:
“我就知道华哥儿得了那么大的功劳,怎么会,怎么会好好的回来,要不然,要不然他能不回家看看?”
徐远志也叹了口气,眼睛巴巴的看着门外。
与此同时,大用撒丫子奔向书房:
“郎君,郎主和夫人来了!”
下一刻, 大用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还在书桌前坐着的郎君便已经不见了身影。
而等大用备了茶水,端上去的时候, 便见原本如月华般清冷的郎君这会儿正如同寻常小郎君似的挽着那老妇人的手臂, 半跪弄痴:
“娘,爹,孩儿知错了。算算时间, 送去信应当与二老刚刚错开。下次, 下次, 孩儿定然不会让您二老这般担心。
上京之路, 山遥水长, 您二老就是要来,也应提前知会孩儿一声, 孩儿请人去接才是。”
徐韶华看到爹娘那带着风霜的脸, 心虚和后悔才渐渐漫上心头,他此番北去寒塞,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圣上,对得起天下人, 但唯独对不起爹娘。
倘若他无法取信武将军, 倘若他未能及时逼出商善,倘若他未能巧计守住寒塞。
那么, 他与爹娘乡试前的相处,便是此生最后一面。
可按二老上京的时间来算, 他二老却是在圣上派人前去厚赏之时, 便已经下定决心前来赴京探望自己。
徐远志拍了拍徐韶华的肩膀,看着幼子那张清瘦的脸, 叹了口气:
“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儿没有做错。”
林亚宁那万般担心,也都在看到幼子安然无恙之时尽数消散,这会儿只抹了把泪道:
“你爹说的对,只要看到你平平安安的,娘心里就踏实了。”
徐韶华闻言,也不由得眼眶一热,随后他又压下那热意,笑着道:
“此事,是孩儿莽撞了,如今还有两三日便是会试了,往日都是大哥陪着我,这回总算能让爹娘陪我一次了。”
徐远志闻言,也不由笑着道:
“如此算来,倒也是一桩好事了。”
林亚宁摸了摸徐韶华的脸,点了点头:
“往日只怕我们两个老的随考耽搁了华哥儿你的脚程,现下终于不怕了,娘也能瞧瞧京城的贡院是个什么样子了!”
两人都不是喜欢沉湎旧事的人,这会儿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一时气氛和乐融融起来。
徐韶华又引着二老在宅子里四下瞧着,本来还要请二老去街上转转,可徐远志和林亚宁怎么也不愿意,只让徐韶华安心备考。
而等到午膳时分,安望飞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众人齐坐一堂,用了一顿热闹丰盛的午膳。
安望飞都不由得有些羡慕道:
“我听爹说,伯父今年本是要与他南下晏南,将学子舍开至整个晏南,如今竟将这偌大的美好前景皆尽数舍去,我爹可做不到。”
晏南学风浓厚,再加上原清北巡抚,现晏南巡抚韦大人也在那处,倒是更容易便宜行事。
那里,便是一处还未被开辟的蓝海。
但徐安两家的联合分润皆是各自出力,如今徐远志赴京,徐易平少不得要留在清北,那么便相当于徐家自己舍弃了晏南学子舍的利润。
徐远志听了安望飞这话,倒是摆了摆手:
“银子多少算够?可华哥儿只有一个,若不能看到他好好的,有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
徐远志如是说着,但随后看了一眼安望飞,他又道:
“不过,安贤弟他也并非不愿赴京,实在是家事所累,飞哥儿莫要介怀才是。”
“可是我娘又病了?”
安望飞立刻问了一句,徐远志点了点头:
“我们出发前一月,弟妹又病了一场,不过幸而得一游医出手,又言若有五百年人参入药,以此温养,或可与常人无异。”
安母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之症,本好好将养便也能如常人一般,可偏偏她与安乘风两心相许,安家又是一脉单传,所以她挣命生下来安望飞,以至于身体败落下来。
若是大好的时候,看着是个康健人,可若是一遇病,或许随便一个高热便会让她香消玉殒。
安乘风如今一边要担忧爱妻的身体,一边又要赚银子来搜寻参王,无法陪伴安望飞赶考也是情有所原。
安望飞听到这里心中微定,但他很快又想起了什么一般的看向徐韶华:
“华弟,路大夫是不是也在寻参王,我……”
徐韶华安抚的看了一眼安望飞,缓声道:
“望飞兄莫急,这两日路大夫进了万木岭采药,待你我会试结束他兴许也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去见路大夫。”
安望飞闻言,重重点了点头,徐韶华笑着拍了拍安望飞的肩膀:
“望飞兄,加把劲儿啊!到时候也让叔父体会体会什么叫双喜临门!”
安望飞听到这里,不由正色一礼:
“必不负华弟厚望!”
徐韶华见安望飞满身斗志的离开,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他又取了些金银给爹娘,让他们若是想出去转转,带上大用,这便也进了书房。
温故而知新,书总是常看常新的,纵使过目不忘亦是如此。
二月初九,会试正式开始。
因提前在京中适应了两年,此番赶考明明是最令人紧张的一考,可徐韶华却更觉得较之乡试多了几分从容,与期许。
京城会试地点在距离皇城最北的古桂树旁的贡院中,那桂树传至今朝自有八百年的历史,便是此前先帝带兵攻入京城,也不曾允兵将对其砍伐。
而它,此刻也正舒展这枝叶,仿若迎接这五湖四海而来的天下英才一般,在贡院外静静侯立。
因先帝当时一言,如今举子们进贡院前,都会虔诚的向其躬身行礼,徐韶华一行人到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一幕,徐远志也不由催促道:
“华哥儿,你也去拜拜吧,求个心安也好。”
林亚宁虽没有说话,但也是一脸期待的看着,徐韶华和安望飞对视一眼,只好无奈一笑,二人上前一礼,适逢清风拂过,仿佛古桂收到了他们的祈愿一般。
二人这厢直起腰,那厢胡氏兄弟也走了过来,胡文锦看到徐韶华,也不由笑了:
“我还当徐同窗一直都是胸有成竹的,没想到竟也会相信坊间传闻。”
“只求心安罢了,胡同窗也要来吗?请。”
胡氏兄弟开口道谢,等胡文绣行过礼后,四人这才并肩朝贡院走去。
贡院的大门由十六名兵将把守,每一个都是在战场上小有所成的将士,那扑面而来的煞气足以让一些心怀叵测之人软了腿。
不过徐韶华等人见识过了武家军的风采,也上过战场,这会儿倒是面色入常的走了进去。
大门至中门处是一方院落,此刻里面一片寂静,可却挤挤挨挨的排满了人。
听卫知徵所言,本次会试副考考生约两千七百三十九人,是以虽然此番徐韶华来的并不算晚,可却也依旧被挤的几乎站不住脚。
此刻天还未明,春寒料峭。
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唯一的好处便是即使如今是在露天的院子,也都不那么让人觉得寒冷。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等到了徐韶华他们的时候,东边已经有了隐约的光亮,在一系列搜身结束后,他们终于可以被引至号房。
号房是三年才启用一次,里面布满了灰尘,考生需要先进行简单的清扫才能下得去脚。
但等徐韶华一进门后,便有兵将在门外放下木栏,意思是在之后的三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木栏都不得打开,否则以科举作弊论处,此生不得再考。
除此之外,另有三支短短的蜡烛,这便是朝廷给予考生唯一的物什。
徐韶华用真气屏息,清理了屋子后,这才将考箱放在一旁,开始闭目养神,等待会试第一考的开始。
而等徐韶华看着外面的光影逐渐变化,心里估摸着约是辰时四刻之时,方听到了落龙门的声音。
又两刻,徐韶华这才听到了抬着考卷过来的兵将的脚步声。
这次哪怕是分发考卷的兵将也是较之守门兵将更为凶神恶煞之人,寻常之人一个照面都要会狠狠唬一跳。
以至于前面的号房之中多有惊呼之后,等考生反应过来,却又被吓得面色发白,提笔手抖不止。
徐韶华对于这些兵将倒是适应良好,连那兵将都忍不住有些诧异这少年竟如此沉稳。
但这也只是一顿,随后他放下考卷,即刻离开,徐韶华将封存的考卷一一打开,仔细的将第一考的题目阅览一遍。
第一考是最简单也最基础的,其中有四书义五道,经义三道,且这八题中有五道皆出自当初卫家送来的那些各省科举考题汇总之中。
是以这首考对于徐韶华来说,倒是难得有了几分轻松。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堂中也坐着两位正副总裁,左为尊,此刻左边正坐着一位浓眉大眼,面方耳阔却双鬓微白的老者,这正是本次的主考官陈庭齐。
陈庭齐这会儿端起一盏茶水,却半晌没有喝下,他乃是如今的礼部尚书,自今上登基至今,礼部用处寥寥无几,且大部分权利皆被右相、安王之流揽去。
可以说,对如今的朝堂来说,礼部是在夹缝生存的小草。
而至今朝,以礼部尚书的官位本不必来当这次的主考,可奈何此前右相与安王轮番对本次会试考生徐韶华频频表示青睐,二人皆不愿对方势力之人来日做了这位徐解元的座师,故而多方运作之下,陈庭齐便坐在了这里。
“陈大人,龙门已落,这三日你我且可轻省一些,您这般又是何故?”
副考官同样来头不小,乃是翰林院一人之下的侍读学士谭越书,谭学士近来得圣上宠信,多番出入宫闱,且主考是在右相与安王的争锋下定下,圣上点上一位副考似乎也并不算什么了。
陈庭齐听了谭越书这话,只抬眼看向他,温吞道:
“谭大人,本官只是在想……右相大人与安王爷如此大费周章,若是那徐解元此番不得点中,那你我该如何吃罪的起?”
陈庭齐说话慢,听得急人,而他这话一出,谭越书也不由面色一顿,随后这才道:
“陈大人这是哪里话?那徐解元的乡试答卷您可是瞧过的,您说说,放眼大周,何人能与之比肩?”
最重要的,还是徐解元在乡试后远赴寒塞交上的另一份答卷!
陈庭齐闻言,遂幽幽道:
“我知道,我是怕你我不能慧眼识珠。此番考题实在太过平平无常,若要出类拔萃,又有几人可以?”
首考考题乃是陈庭齐与谭越书仔细商议后决定的,可如今首考开始,陈庭齐心里却愈发不安定起来。
陈庭齐说罢,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谭越书,也不知圣上让这谭越书来此作甚?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都不明白,莫不是当真读书读傻了不成?
谭越书听到这里,这才终于明白了陈庭齐的意思,也不由试探道:
“我大周开国以来,凡科举舞弊之人必以严惩,陈大人可不能行差踏错才是。”
“谭大人放心,我今日既与你明言,不过是想着你我现如今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此事总要拿个章程出来。”
陈庭齐抿了口微凉的茶水,眼中一抹茫然闪过,他在这尚书之位已有数载,可如今圣上权势微薄,他正经八百出过力的竟是只有去岁圣上的大婚。
若没有此番右相与安王的争锋,或许他还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告老还乡去,可如今这竟也成了奢望。
他乃当朝二品大员啊!
谭越书听闻此言,沉默了一下,方才开口:
“陈大人,我等似乎除了顺其自然,却也别无他法了。”
陈庭齐一时哽住,半晌,只余长长一叹:
“那,谭大人,次考的考题还要如旧吗?”
“您是总裁,自然您说了算才是。”
谭越书不接话,陈庭齐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恼意,但很快又消散,如此箭在弦上,他如何恼怒也是无用之功。
“但,依下官之见,凡天资聪颖者,莫若远胜旁人多矣,可解旁人所无解之疑难,您不必太过因此事愁闷。”
谭越书的劝解让陈庭齐闵进了唇,花白的发丝被穿堂风吹拂,在风中轻颤,半晌他才开口:
“本官知道了。”
陈庭齐的声音很轻,可更多的却是无力。
不过一举子,却让他这二品大员左右为难,右相与安王如此推崇,也不知他将来入了朝堂又该如何搅风搅雨?
陈庭齐如是想着,那原本和蔼的眉眼间竟是忍不住迸出一抹厉色,随后他竟起身至案头,开始书下次考的考题。
谭越书隐约觉得不对,而等他走到近前,探身一看,连忙握住陈庭齐握着笔的手:
“陈大人,此题不可,万万不可啊!!!”
但见那白纸黑字落其上,曰:
“淮南王为臣不忠而自刎谢罪,明严相为官不正而寄食墓舍论。”
第168章
谭越书说完这话, 直接将那杯陈庭齐未喝的茶水泼了上去,等看到那些墨字都被茶水洇湿模糊至看不出原样的时候,谭越书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看着陈庭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唉, 陈大人,您这又是何苦?”
到了这一步,陈庭齐方才那股子冲动这才终于散去, 他看着眼前那团模糊的墨迹, 只觉得里衣湿透, 被过堂风一吹, 竟是忍不住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谭大人, 谭大人……”
谭越书连忙扶住陈庭齐,陈庭齐抓住谭越书, 手却不住的颤抖:
“谭大人, 我知道你奉圣上之命而来,求你,求你为我指条活路吧!我陈家上下七十六口人,我那最小的孙女也才刚满月,我这年岁已经活够了, 可是, 她才满月啊!”
陈庭齐紧紧的抓着谭越书的手,一时老泪纵横, 去岁去清北主考乡试的魏有任早在回京后一月之时,便被都察院查清其贪赃枉法的证据。
而彼时, 右相避退相府, 佥都御史苏平真直接秉了圣上,一夜之间将魏家上下杀的杀, 关的关。
可怜那魏家女郎,乃京城第一才女,本是与雷家相看之时,却一夕之间落入教坊司。
至于其余魏家男儿,若是能投胎,如今怕是连百日都过了。
陈庭齐的惶然,谭越书看在眼里,他忙半跪着托着陈庭齐的臂膀,道:
“您既如此,方才怎么还敢写那样的论题?”
陈庭齐不语,谭越书只摇了摇头:
“方才的考题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来时,圣上还曾说起当初帝后大婚之时,赞不绝口。”
陈庭齐听了这话,眼中这才露出一抹晶莹,随后他这才站直了身子,微一定神,开口:
“徐解元天赋异禀,我是认得,可他小小年纪,便在两位权臣之间左右逢源,焉知其不会是下一个右相,也不知圣上如何作想……”
陈庭齐一边说,一边看向谭越书,谭越书知道陈庭齐这是想要问圣上的意思,可是他来此圣上并未多授意旁的事。
但谭越书却知如今陈庭齐需要的是安抚,当下略一斟酌,道:
“圣上的意思,便是一切如旧。徐解元的才能您也是亲眼瞧见的,总不能因噎废食不是?”
“谭大人所言极是。”
陈庭齐微微颔首,将那团浸了水的纸撕成碎屑,重新铺纸磨墨,提笔写下三个大字:
“私心论”
陈庭齐这题一出,谭越书也不由得皱了皱眉,陈尚书此题实在刁钻的厉害,这天下便是圣人都有私心,他这一问,何人能答的完美无瑕?
这可是会试!
谭越书犹豫再三,忍不住道:
“方才,陈大人不还忧心本次会试如何取士,如今这……”
谭越书话没有说完,陈庭齐却已意会,他轻轻搁笔,缓声道:
“正因如此,我才有此举。”
陈庭齐说罢,却不再解释,只将考题封存于密匣之中,随后这才如同没事人一般与谭越书讨论接下来的考题。
谭越书都被这一幕给看懵了,陈大人还是那个温吞的老好人,可又有几分不同,着实让人费解的很!
但无论谭越书心里如何作想,这会儿也只全副身心都投入与陈庭齐对考题讨论之中。
如此,三日一晃而过。
这三日,每逢天晴,风和日丽,让原本觉得还有些冻手的学子都可以在此时大显身手,再加上首场的考题并不如何偏门刁钻,一时贡院氛围倒是分外和谐。
随着下考的钟声响起,徐韶华提起早就整理好的考箱,神色平静的走出了贡院。
如今正是春日,天气并不炎热,故而虽然周围的空气略有异味,但也在忍耐范围之内。
林亚宁和徐远志早早便相携着在贡院外等着,看到徐韶华后连忙迎了上来:
“华哥儿,你可算出来了!”
徐韶华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苦笑道:
“爹,娘,您先别过来,我这身上沾了味道,不大好……”
徐韶华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二老一左一右的搀住了胳膊,林亚宁忍不住嗔怪道:
“不大什么?你打小还是我换的尿布,我什么没见过?还跟娘生分了!”
徐远志直接一手提着考箱,一手将徐韶华扶上马车:
“莫说话,仔细吃了风肚子疼,车上是你娘煮的红豆汤,一直温着哩,华哥儿先去喝两口,等飞哥儿出来咱就回家。”
徐韶华听到这里,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后,他点了点头:
“好,等会我们就回家。”
安望飞出来的稍晚一些,一上马车整个人都恨不得摊成一张饼,他抬眼看向徐韶华,忍不住笑了:
“多亏华弟鞭策,这首场,我应是过了!”
那些题目,华弟都曾一一为他仔细剖析,二人也都曾对此做出过多种答案,对于安望飞来说,这次他的运气简直好到爆棚!
“那也是望飞兄头悬梁锥刺股,勤奋而来。”
徐韶华笑着递过一碗红豆汤,林亚宁煮红豆汤喜欢在出锅前捏一小撮盐,与原本的清甜混合起来,便越发的甘甜。
如徐韶华这些考生刚出考场,一连三日的干食,最欠缺的便是些汤羹,肉羹油腻,素羹寡淡,倒不如这么一碗甜甜的红豆汤让人觉得舒心。
安望飞一口气喝了一碗,倒没敢多喝,可却也忍不住咂巴着嘴:
“伯母来了倒好似我娘也一道来了一般。”
安望飞没好意思说这汤里有娘的味道,徐韶华却不由笑笑:
“我娘她啊,曾也是个喜欢点心的女娘,现下家里好了,平日里又与婶婶住的近,安婶婶擅厨,可不是能学一学?”
“难怪我觉得这红豆汤喝着有种熟悉的味道,我还以为是我矫情了。”
安望飞不好意思的说着,二人一路说笑,但回到徐宅洗漱一番后,那是直接沾床就睡,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三日时间,又要费脑力,又要拼耐力,任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
天色暮去,林亚宁轻手轻脚的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看着月光下,幼子那略显疲态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一酸,却也不敢多做其他,忙又退了出去。
外头,徐远志正看着那半轮月亮,等林亚宁出来后,他这才提着灯笼走过去:
“出来了?”
林亚宁“嗯”了一声,与徐远志并肩而行,等走远了,她这才哑声道:
“以前只知道华哥儿读书苦,可是今个亲眼见了,才知道这科举才更是折腾人。
当初,华哥儿连狼都打得,可瞧今个累的竟是与当初打狼一般了。幸好这次咱们来了,若不然这孩子跟前也没个贴心人照看着,唉……”
“科举改命,哪有不累的。”
“你不心疼华哥儿?那今个是谁早早就起来催我熬红豆汤的?又是甜了又是淡了的,真真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我心疼,我心疼也不顶用啊。”
徐远志叹了一口气,只怪自己当初未曾多坚持坚持,若是再次一试,说不得华哥儿也不必这般辛苦。
林亚宁闻言,也不由沉默了一下,随后这才轻轻握住徐远志那提着灯笼而冰凉的手。
两双手,一样的粗糙,布满着裂口,是他们劳作多年,掌心之中无法抹去的痕迹,此刻紧紧握在一起,在月色下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