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塞德里克越来越喜欢亲赴前线。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战斗中时,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痛苦与寂寥会短暂地放过他——然而随着对边境一遍遍的清理,战斗也就越来越少。退下前线后,他就会再度回到以往的生活中。
塞德里克·梅兰斯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如此度过后半生。
某个秋日的下午,在从税务官的家中返回梅兰斯宅邸的路上,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车夫的呵斥,塞德里克将目光从一本无聊的小说上收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公爵大人,”车外的侍从同车夫交谈了几句,向他解释道,“一个卖牛奶的村妇不小心把牛奶全洒路上了,车夫担心马车打滑……侍卫都警惕着,即使是刺客的伎俩,也不用担心,您安心休息。”
“卖牛奶”这个词组使得塞德里克有刹那的失神。
他摇摇头,合上书,掀开马车的帘子,打算嘱咐侍从给那名村妇塞几枚钱币,就当买了她的牛奶,牧民饲养牲畜毕竟不易——
就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崔梅恩。
不是“与崔梅恩相似的脸”,不是“长得像崔梅恩的人”。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看见她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灵魂因巨大的狂喜而沸腾,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的古怪之中。
他猛地推开马车的门,跳下车去。四周响起低低的惊呼声,而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即使化为灰烬也不会忘却的身影。
他几乎是像疯子一般扑了上去,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他粗糙的手指与掌心接触到了她的肌肤,她的体温熨在他的掌中,不算炽热,却烫得塞德里克几乎落下泪来。
二十多年来,塞德里克·梅兰斯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不论多么真实的梦境,总会终结在他试图接近她的那一刹那:当手指只能触碰到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时,塞德里克总会立刻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崔梅恩没有再像梦境中的幻影一样消失。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神情。她长长的黑色卷发用一根朴素的带子扎起来,穿着一件最普通的麻布长裙。
岁月在她的面庞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不再是当年少女的模样——可塞德里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现在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颤抖着,用尽了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自己放开了崔梅恩,而不是扑上去将她揉进怀里。
他急切、贪婪地低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或是亲吻她的嘴唇,滚烫的血液却在看清她面庞的一瞬间变得冰凉。
崔梅恩正微笑地看着他。她的嘴角是笑着的,可是眼神却无比的冷漠——用“冷漠”一词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温情脉脉,不如说,那是一双饱含憎恶的眼睛。
“塞德,”崔梅恩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抚摸他的嘴唇,“你还记得我吗?”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爱也果断,恨也分明,在他的面前,她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
塞德里克撩开长袍,在周围一片惊吓的抽气声中果断地单膝跪地,任凭昂贵的裤子与那席象征着公爵之位的猩红长袍落在泥地上。他褪下手中的戒指,仰头去看她。
眼泪终于从公爵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在他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划出道道湿润的泪痕。
崔梅恩伸出手,公爵便像只讨好主人的狗一般凑上去,殷勤地替她戴上了戒指。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答非所问。
崔梅恩抬起手腕,静静地注视了一阵那颗廉价的宝石。她看上去有片刻的发愣,但这一丁点异样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了。
她说:“求之不得。”
崔梅恩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马车开得很平稳,不论是车夫还是侍从都默不作声,一路上只有马蹄哒哒跑过的声音——尽管塞德里克敢打赌,他们一定在外面疯狂地互相交换眼神,恨不得下一秒就赶到梅兰斯宅邸,交付完任务后跑去跟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八卦今天的大新闻。
塞德里克却无暇关注他们。
侍从也好,仆人也罢,封地里的大小贵族也好,远在天边的国王与教宗也罢,没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事能让他把视线从崔梅恩的身上移开。
崔梅恩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结婚时要大一些,但仍旧比如今的塞德里克要年轻太多,仿佛时光对她格外宽容一般。
她靠在窗边,手托着下巴,视线漫无目的地滑过窗外淌过的景色。风吹起她几缕黑色的头发,拂在塞德里克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又在即将触摸到它们的前一秒收回了手。
有时塞德里克仍会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原因无他:过去二十多年来,他已经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了。
梦里的她一次比一次真实,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消失。
反复经历的狂喜与狂喜后巨大的失落将塞德里克折磨得患得患失。他坐在崔梅恩的身旁,长久地凝望着她的脸,用视线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抚摸她,渴望将她此刻的面容永远地刻在大脑的深处。
真好。他想。真好,好久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了。
崔梅恩打了个喷嚏。她拢了拢手臂,看上去有些冷。塞德里克在原地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才手忙脚乱地解下身上猩红的长袍,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用发抖的手将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崔梅恩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掌心一片冷汗。她拢着长袍,勾起嘴角道:“怎么怕成这样?”
塞德里克的目光就缓缓移动到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试探性地回握她,手指一点点地与她交缠,不像是一个人去握另一个人的手,更像是凡人心惊胆战地触摸天边的云、像是愚者伸手去够深井中的月亮。
他说:“……我害怕一用力,你就消失了。”
“这样啊,”崔梅恩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明明早就被我杀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塞德里克闻言身体僵硬,如遭雷击。崔梅恩探过身来,钻进他僵硬的怀抱中,轻抚她的脸,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她轻声道:“塞德,我从深渊里爬了回来,找你复仇了。你害怕吗?”
任职圣殿骑士长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让塞德里克迅速捕捉到了崔梅恩话中的另一个关键词。从见到崔梅恩以来就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暴露了一个小小的线头。
几乎是下意识的,银色的魔力在他的眼睛里点燃,他看见漆黑的魔力包裹住崔梅恩的全身,在她身上缓缓地流淌,一点点地浸染,像是一双双污秽的手,反复触摸着她的身体。
明明是人类的躯体,却沾染上了浓厚的深渊魔力。即使是进入圣殿没几个月的见习小骑士也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名魔鬼契约者。
塞德里克一生中从没有如此的恐惧过——也许在他发现崔梅恩尸体的时候有过,他记不大清了——恐惧与绝望如同锋利的利刃,贯穿了他的胸口。
强烈的痛楚让他一时没办法说话,他揽住崔梅恩的肩膀,深深地弯下腰去,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一小块长袍的布料。
手底下的身体依旧温热,带着属于崔梅恩的味道——可这是一具藉由深渊魔力支撑的躯体。一旦契约完成,她也不会再存在于世界上;而在她依旧活在世间的每一分、每一秒,深渊魔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身体,直到她无法支撑……
是啊,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如若不是支付了超乎寻常的报酬,渺小的人类又怎能去奢求原本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契约的代价是什么?”
许久以后,塞德里克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嘶哑的问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崔梅恩回答,“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塞德,我跟魔鬼许愿说,我想要你在受尽折磨之后,再痛苦地死去。”
塞德里克缓缓地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注视着她的脸。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吹进来,跳动在崔梅恩的脸上,照亮了她满是喜悦与快乐的黑色眼睛,照亮了她兴奋的面容。
她毫不在乎地回望着塞德里克的视线,仿佛是在期待着他或是暴怒或不可置信的回应。
从见面到现在,崔梅恩始终没有什么情感的波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的情绪外漏。
在这个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活力四射、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用充满热忱与企盼的口吻,快乐地阐述着自己关于未来的计划。
不该是这样的。
塞德里克绝望地想,不该是这样的。
我爱的人,她原本应该有着怎样的人生?
她勤奋、聪明又勇敢,她对未来有着无限广阔的憧憬,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她的憧憬、渴望、聪慧与智谋,原本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她原本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人生,她那么多年的时光,不应该耗费对复仇的算计与谋划上,不应该被死死地束缚在一个完全不值得她付出的人身上——那不应该是崔梅恩的人生。
是与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相遇害了她。
崔梅恩当年的确已经死去了。世间没有任何魔法能撼动生与死的界线,依照刚才的观察来看,她的身体早已破损不堪,不如说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深渊魔法如同提着木偶的线,支撑着这具尸体行走在活人的世界里——即便如此,这也是非魔鬼不可能成就的伟业。
其实,哪怕崔梅恩不告诉塞德里克契约的代价是什么,他也能清楚地知道:灵魂是绝大多数人类身上唯一能打动魔鬼的物品,也是所有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
塞德里克·梅兰斯害死了她。他使得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本应无拘无束的人生,甚至还要害得她失去灵魂,此后千千万万年沦为魔鬼的奴仆,直至灵魂的覆灭。
——也就是那时起,塞德里克下定了决心:他要赎罪。
他要救她。他已经晚到了一次,不能再晚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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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告诉你,”下马车的时候,崔梅恩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我之前随便找了个人生了个孩子,我得把他接到身边和我一起住。”
她的笑容近乎挑衅,而站在一旁的侍从和车夫就差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表情扭曲到好笑的地步。
塞德里克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地用力,再逼迫自己艰难地一点点松开。他低下头,哑声说:“需要我派人去接吗?”
崔梅恩摆摆手:“明天我自己回家一趟,省得你悄悄捅死他再跟我说不好啦你家孩子被狼叼走了。”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塞德里克微微勾起唇角。
“说不好,”崔梅恩回答,“毕竟你在我心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塞德里克扶着崔梅恩,两人就这样状似亲密地靠在一起,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边往宅邸走去。
“我听说你后来也生了个孩子,”崔梅恩说,“就是门口站着那个吧?他看起来真可爱。”
塞德里克便顺着她的目光往宅邸门口看去。亚瑟站在门口,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他是如此的年轻与俊美,以至于当听到崔梅恩这句话时,塞德里克心底的嫉妒之情悄无声息地翻涌了上来。
“他多大了?”崔梅恩问。
“今年十六岁,”塞德里克说,“下半年就满十七岁了。”
崔梅恩拍拍他的手臂,亲昵地靠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复活后的这段时间过得昏头昏脑,总觉得好像前几天才刚死掉,今天就看见你这么大个孩子了……我们的孩子如果还活着,要比他还大上一些吧。”
塞德里克僵在了原地。
崔梅恩像是对此毫无察觉一般,继续说道:“其实我倒是没什么执念,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已经不在乎它了……那个时候太疼了,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完全没顾得上什么孩子不孩子的。现在想来有点可惜,辛辛苦苦怀了这么久,我连它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我更喜欢女儿就是了——塞德?你怎么不走了?”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明明是你自己动的手,怎么露出这副表情呢?怪恶心的。”
塞德里克闭上眼睛,长长地几次深呼吸,才没让泪水滚落出来。
他们便继续往前走。离得再近一些,就看清了亚瑟的脸。他应该是收到了提前赶回宅邸的侍从的消息,整张脸上都透露出显而易见的不可思议。
崔梅恩像是被他的神色逗笑了一般。
她摇摇头,笑着对塞德里克说:“我一直在想,凭什么呢?凭什么我那么痛苦地死去,你却还能好好地活着?凭什么你可以在假模假样地哀悼后就立刻跟人生了新的孩子、还要被人称赞长情呢?塞德,世上到处都是不公平的事,对不对?”
她凝视着不远处年轻的亚瑟·梅兰斯的脸,扯出一个足够温柔也足够薄情的笑容。
她说:“塞德,也该轮到你体验体验不公平的事了。”
亚瑟·梅兰斯不是塞德里克亲生的孩子。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如果除开远在北境的同期与格温家族现在的掌权人,那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前任北境之主离奇殒命后,北境留下了一个短暂的权力真空。格温家的旁支蠢蠢欲动,当了几十年乖宝宝的其余北方封臣中,也不乏想要借此机会上位的人。
即使埃莉亚在北境没有任何存在感,但她毕竟是格温公爵的妻子,法律意义上的格温公爵夫人,毫无疑问,她留下的孩子才是格温家族唯一正统的继承人。不管是谁,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都不会放过这颗身份重要的棋子。
在此境况下,亚瑟·格温显而易见地面临着一个悲惨的处境:他要么是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傀儡,要么被悄无声息地杀死。
好在有同期骑士的报信,塞德里克得以在这一切发生前赶到了北境。
他与格温家的旁支交易,剥夺亚瑟“格温”的姓氏,让他成为自己的嗣子。如此一来,格温家的旁支少了个烫手的山芋,亚瑟也不必过上比童年更不幸的生活。
为了防止以后有人打着亚瑟·格温的旗号生事,塞德里克答应,让格温家的旁支假装将亚瑟送入北境圣殿,过段时间后再由北境圣殿来宣布“亚瑟·格温”的死讯。
这样,即使再有人想怀疑“格温公爵之子的死亡”背后的名堂,也得琢磨琢磨是否会得罪圣殿;也就是说,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圣殿事实上表现出了支持格温家旁支的姿态。
即使他们不会给予对方任何实质性的支持,光是一个表态,也足够成为分量十足的砝码。
格温家的旁支自然乐见其成,他们很快就敲定了交易的细节。
塞德里克离开北境前,那位旁支的掌权者——说不定很快就要成为北境新的主人——的女侯爵半是好奇半是认真地问:“您对外甥的感情可真令人感动。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您有了亲生的孩子,这个孩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您不必担心,”塞德里克淡淡地说,“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女侯爵恍然大悟,对他投来混合了怜悯与玩味的眼神。塞德里克并没有解释什么,确认种种细节无误后,便带着亚瑟离开了。
三个月后,北境迎来了新的主人:格温家不受重视的旁支咸鱼翻身,一位雷厉风行的女侯爵吞掉了前任格温公爵留下的大部分势力,在激烈的权力角逐中笑到了最后。
她遵守了与塞德里克的约定,除了极少数的心腹外,没有同任何人透露过“亚瑟·格温”真正的下落;北境距离梅兰斯封地极为遥远,北境贵族们的权力斗争更是传不到普通市民的耳朵里。
于是在旁人看来,塞德里克只是去外地接回了自己的私生子,接着将他立为了嗣子。
此后塞德里克一路爬上高位,权力、土地、财富、爵位……权势滔天的贵族该有的东西,他一样也没落下,唯独在纵欲与子嗣方面不见动静。
坊间对此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感动于梅兰斯大公——成为圣殿骑士长后,他也被授予了大公的爵位——对已经去世的妻子的忠贞,有人赞扬他恪守身为圣殿骑士的美德;更多人说他搞不好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嗜好,或者干脆就是身患隐疾……
塞德里克从不去解释这些:从结果上来看,他不会再与别人发生关系,也不会再拥有自己自己亲生的孩子,那跟身患隐疾也没什么区别。
亚瑟是个很懂事的小孩,不如说,就像绝大多数童年不幸的小孩那样,他简直懂事得令人吃惊。
刚被接来时,他就像只被扔到聚光灯下的小灰老鼠那样畏畏缩缩,睡觉都是裹着被子缩进衣柜里;等稍微熟悉了一点后,他就找到塞德里克,诚恳地表示自己对继承权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一旦塞德里克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就会立马滚蛋让位。
那时塞德里克甚至还不是后来的梅兰斯大公,不过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圣殿骑士,梅兰斯家族也没给他留下什么财富。眼见着还没自己一半高的瘦巴巴的小孩满脸严肃地说着什么继承权之类的话,塞德里克不由感到有几分好笑。
“你目前最要紧的是先吃好睡好,多长点肉出来,然后可以想想你想学些什么,是要接受系统的贵族教育、学习魔法、进圣殿当骑士,还是别的什么?至于继承权,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塞德里克摸摸他柔软的金色头发,说道,“我那不是只说给别人听的漂亮话。亚瑟,我此生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一切都会由你来继承。”
亚瑟渐渐长大了。在接受了基础的教育后,他选择了进入圣殿。在丰盛营养的餐食、规律的作息和高强度训练的多重作用下,他很快便褪去了刚被接来时的怯懦与阴沉。
他长得并不像格温公爵——尽管塞德里克甚至没见过格温公爵,不过他料想对方一定是个面目可憎的玩意儿——简直与他的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继承了埃莉亚柔顺的金发、翠绿的眼睛,继承了她柔美的面部轮廓。
埃莉亚与塞德里克本来就长得很像,亚瑟长得像埃莉亚,自然也像极了塞德里克。
如此显眼的外貌特征,也无怪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给亚瑟扣上私生子的帽子。
看着亚瑟像棵小白桦树那样长得挺拔而青翠,塞德里克偶尔也会走神。
他想:他和崔梅恩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崔梅恩想要一个女儿。听说金发和黑发结合更容易生出黑发的孩子,那么他们的女儿很大概率会有一头缎子般的黑发。
她也许会继承他的绿眼睛,也许会继承崔梅恩的黑眼睛。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不论她是什么模样,在父母眼里都是最独一无二、最可爱的天使。她也会像亚瑟这般长得飞快吗?昨天一个样,今天又一个样,快得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他会从小教她学习文字和魔法,崔梅恩会带着女儿漫山遍野地奔跑,他们可以一起打猎,一起辨认山中的浆果,一起欣赏漫天的星光;他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给她们品尝,等到了冬天,就跟圣殿请个长假,找一处下大雪的山庄,一边在壁炉前烤红薯,一边端着热可可看窗外的雪景……
那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再也不会拥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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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塞德里克都没有把亚瑟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在他的心底深处,这一块始终凹陷着一个不会再被填满的小小空缺,轻轻一碰,就钻心的疼。
除此以外,他给了亚瑟自己所能给的全部。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也早早地带他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传递给他处理公文和封底内大小事宜的技巧。
如果不是亚瑟极力反对,他甚至打算早早地把公爵的名头摘了给他。
总的来说,塞德里克的后半生过得十分随性。加官进爵也好,上阵杀敌也罢,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对比起来,与魔鬼作战还要更符合他的胃口:唯有在血战正酣的短暂的时光中,他能暂时性地忘却痛楚。
这样随性的生活终结在了他再次遇到崔梅恩的那一天。他扶着崔梅恩走入宅邸内,简单地将她与亚瑟互相介绍给了对方。
在介绍亚瑟身份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想着要不要把亚瑟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亚瑟被他接走时已经记事了,自然清晰地记得母亲的模样。为了防止更深一层的误会,塞德里克倒是及时地给他说明了自己与他的关系——可是,为了亚瑟的继承权和北境格温家族的稳定,这层关系自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
所以在崔梅恩看来,亚瑟就是他的私生子。塞德里克本想解释一番,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也许还不知道埃莉亚的死讯,如果告诉了她,不过是徒增她的痛苦。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心中谋算好了未来的计划:他要救崔梅恩。
他已经害了她太多,不能再害得她永生永世成为魔鬼的奴仆。一旦下定决心,执掌圣殿十余年的骑士长便已在心里勾画出了五六个草案——不论是哪一个,他善终的可能性都极小。
可只要为了崔梅恩,他甘之如饴。
——那就恨我吧。塞德里克平静地想。只要她恨我,我的死就不会再令她受伤。
“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亚瑟。”他对崔梅恩说。
崔梅恩的视线扫过亚瑟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嘴角上挑,轻轻地笑了。
在他们一起躺在草坪上,一起瘫在沙发里的时候,崔梅恩的笑容从来都是肆意的。她笑得既不优雅,也不矜持,她常常露出牙齿,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拍大腿一边发出毫不淑女的笑声。
她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股令人着迷的生命力,如同不知疲倦的鹿。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一生中,他再没有见过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
越是在把笑容当做面具成日挂在脸上的人群中穿梭,他便越是明白一个真诚的笑容的魅力。
那就和崔梅恩本人一样,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尽管自认为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亲眼看见崔梅恩的笑容中那浓郁的讽刺之意后,塞德里克的心还是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崔梅恩——就像所有在社交场合中不得不这么做的人一样——挂着足够敷衍的笑脸,向着亚瑟点了点头。
“你好,亚瑟。”她说。
进入伯爵府,再转过几道走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因着塞德里克的习惯,公爵府内的仆人数量本就不多,此时大概都被管家指挥着去布置崔梅恩的房间和准备别的事宜了;刚刚他还瞥见亚瑟拉着管家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即便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崔梅恩脸上那个虚假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她走在走廊上,一扇又一扇的窗户将阳光不停地扑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时而盈满灿烂的日光,时而隐没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她真正的神情。
塞德里克牵着她的手,像只被拴着脖子的狗一般,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他感到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就伸出另一只手悄悄擦去。
说来也真好笑,高大壮硕、强壮如雄狮的圣殿骑士长,今天却像个受了欺负的小男孩一样,走几步路,就忍不住掉下眼泪。
在我死去之前,我还能看见你真心的面容吗。
他凝视着崔梅恩的侧脸,在心中无声地发问。
“不愧是你的儿子,”崔梅恩说,“犯蠢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塞德里克正帮她整理衣服。她今天穿了身橘红色的骑装,英姿飒爽,美得他根本移不开眼睛。
曾经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生活过得并不富裕,偶尔赚得多了一些,也更乐意花在吃上面——为此,塞德里克还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两人对衣服的要求都是干净整洁为上,塞德里克有圣殿发的制服,崔梅恩要照顾她的小摊子,一条结实的麻布围裙比什么都实用,两人都没买过什么新衣服。
是以,当崔梅恩第二次入住梅兰斯宅邸后,大量物品便如潮水般涌入了公爵府:华服首饰,名贵珠宝,美食美酒,珍奇玩物……
崔梅恩倒也没有像塞德里克担心的那样将它们统统拒之门外,她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会瞅上一两眼。
这身橘红色的骑装便是新做好的衣服之一:使用了通过北境的商路购置的异国面料,用色鲜艳而大胆,骑装的设计也是今年流行的款式。
她穿着这身衣服,看上去就像一株怒放的忘忧草。塞德里克半跪在地上,一边仔细地为她抚平衣摆的皱褶,一边与她聊天。
“先不说亚瑟,我怎么就蠢了?”他问道。
崔梅恩拍拍他的脸:“我刚让亚瑟帮忙挑衣服呢。你以前也跟他一样,满嘴骑士精神,什么正直勇敢纯洁,结果一看到我穿件稍微不一样的衣服,眼珠子都快落到地上去了。”
“你让他挑的哪几件?”塞德里克说,“我也帮忙看看。”
崔梅恩便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拎出了另一条深绿色的裙子,比在自己身上。裙子的剪裁极为修身,恰到好处的深绿色更是与她的肤色极为相称。
塞德里克认真地对比了一阵,指着裙子说:“我觉得这条更适合你。”
“很可惜,我打算听亚瑟的意见。”崔梅恩耸耸肩,“我可不想让他失望。我猜他看到这件衣服的时候就在脑补我穿上会是什么效果了。年轻人,什么情绪都露在脸上,根本藏不住——”
“——比起我,你更愿意选择他吗?”塞德里克打断她的话,低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崔梅恩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还以为你还得过一阵才会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