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面具的行刑人丢下刑具,一脚踹开崔梅恩,头也不回地向着黑色人影的反方向逃窜而去。他身手敏捷,接连躲过了好几次火焰的袭击,眼看就要摸到地下室的另一个出口了。
别让他逃了。崔梅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她的手指深深陷入地面,眼球充血,仇恨使得她拖动残破的躯体,一点一点向着那人爬去。
她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躲过一次次袭击,成功地消失在了出口之后。崔梅恩没有放弃,她依旧执着地向着男人消失的方向伸出了手——
直到黑色的人影停在了她的身前。
“你就是召唤我的契约者?”它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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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是融化的黄金般的金色,黑色的瞳孔竖在眼球中,时不时微微转动一二,散发着怪异且骇人的压迫感。
它单手掐着崔梅恩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另一只掰住她的肩膀。
它的指甲也是黑色的,手指细瘦、苍白,却格外有力。皮肤下不见蜿蜒的紫青色的血管,只有时不时浮现的黑色鳞片,仿佛黝黑水潭中透过水面隐约可见的鳄鱼。
魔鬼张开了嘴,他的口中长满了鲨鱼一般尖锐的利齿。利齿不怀好意地互相摩擦,细长分叉的舌头在口腔中蠢蠢欲动。
不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好似坐在餐桌旁的人类拿起一块外酥里嫩的羊排,正在研究如何下嘴。
“我早该这么做的,”它说,“只要我吃掉你就好了。”
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癫狂的嚎叫,又有什么人在怒吼。
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使得崔梅恩大脑的运转越发缓慢,她迟疑着重复了魔鬼的话:“……吃掉我?”
“趁现在契约还没完全剥离,我只要吃掉了你,你的灵魂就会暂时寄存在我的身体里。等我杀掉了他,再重新给你制造一个身体。”魔鬼居然还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我不会怎么嚼的,人类的身体很脆弱,骨头咬几下就碎了,你不会疼太久。”
这句话让崔梅恩想起他吃鸡翅的样子。
魔鬼偏好滋味浓郁的食物,譬如烤出脆皮的鹌鹑、轻轻一拽就脱骨的蒜香炸排骨、汤汁醇厚的炖牛肉、肚子里塞满蘑菇的烤鸡、刷上蜂蜜的烤鸡翅,放很多糖的牛奶布丁……他的吃相总是不怎么文雅,餐盘还未放稳便猛虎下山般扑过去,两手捧起来,吃得满嘴是油。
吃相这么不好,魔鬼的盘子却总是干干净净。用亚瑟的话来说,就像是“被饿死鬼舔过”一样。
不论是酱汁还是装饰用的配菜,他都吃得一丁点也不剩——甚至,就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后来崔梅恩终于忍不住询问了魔鬼这个问题。当着她和亚瑟的面,魔鬼把烤鸡翅塞进了嘴里。他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用牙和舌头把肉同骨头分离开,而是直接将骨头连同肉一起嚼碎了吞下去。
崔梅恩与亚瑟面面相觑。在安静的餐厅中,唯有魔鬼咀嚼的声音无比清晰。鸡小小的骨头在他的齿间折断,咔吧,咔吧,咔吧。
魔鬼吃东西总是很认真,视线从来专注地聚焦在食物上;他又总爱用那副少年的壳子,专注的神情更显得面庞稚嫩,如孩童一般纯真。
然而,当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咀嚼骨头的时候,崔梅恩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清晰地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穿着人类皮囊的这个东西,是一个似人却非人的怪物。
我会被吃掉吗?崔梅恩想。我的骨头嚼起来也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吗?咔吧,咔吧,咔吧。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
魔鬼的牙齿已经触碰到了她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压,就能像从烤鸡上撕下一大块肉那般,撕开崔梅恩的身体。
但是它犹豫了几秒,还是停下了动作,问道:“你笑什么?”
崔梅恩笑得越来越大声。假使她现在没被魔鬼像抓烤鸡翅一样抓在手中,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她一边大笑,一边说道:“我笑不知道是谁,刚才还在嘲讽亚瑟,结果自己也没能破坏法阵,还被一个人类变成的魔鬼偷袭得手——你知道更好笑的是什么吗?是第一次已经吃了大亏,第二次却依旧犯傻!”
话说到尾,魔鬼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身后迅速展开两支翅膀,护住要害,防御性的法阵也陡然浮现在身体四周,将翅膀难以顾及的死角堵了个严实。
——只可惜还是太晚。
一点寒芒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银白色的光刃斩向了他的脖颈!
第61章
银白色的剑光袭向魔鬼的喉咙,被神圣魔法包裹的长剑轻松地切开了黑色的烈焰,如同烧热的小刀切割黄油。
大量粘稠的黑色血液从魔鬼的脖颈处喷出,抓住崔梅恩的力道陡然一松,她用力掰开魔鬼的爪子,往外一蹬,亚瑟刚好揽住她的腰部,带着她往最近的建筑物的阴影中躲去。
崔梅恩依旧在大笑,亚瑟用担忧的眼神瞥了她一眼,疑心她因着接踵而至的打击而出了些毛病。
他们缩在一栋房屋的背街处,脚下就是耀眼得几乎能刺瞎双眼的法阵。亚瑟皱紧眉头,在崔梅恩的耳边低声说:“我没有撕裂空间的能力,没法带你离开这里。待会法阵发动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地给你施加防护结界,如果能活下来,你赶紧往郊外跑,别管——”
“亚瑟,”崔梅恩打断他的话,“把你的魔力输入进去。”
“……什么?”
崔梅恩拽住他的领子,眼中闪耀着近乎疯狂的喜悦。
她说:“同源的魔法很难互相破坏,甚至可能反过来被对方吸收,那就让它吸收!!这么苛刻的魔法,对法阵的要求一定也很严格,任何纰漏都有可能造成失败!!不然那些魔法学徒怎么天天炸教室??你快制造几个杂乱的符文,输入魔力让它们和主阵联系起来!这样有一定概率能够阻止法阵发动,是吧??可行吗?? !”
亚瑟愣愣地盯了她两三秒,突然反应了过来,他嘴唇翕动,开口道:“……可行。但是错误的绘制可能会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即使能够成功阻止法阵启动,我们也不一定能成功逃出去。这种体量的法阵带来的爆炸……”
“我很抱歉,亚瑟,”崔梅恩语速飞快地说道,“如果我自己能做到,一定不会连累你。待会你的防护结界往自己身上丢,别管我。”
亚瑟摇摇头,没再解释,挥剑便往地上斩去!蕴含着澎湃魔力的剑光向着另一头的街道咆哮而去,眨眼间便把两条间隔数米的法阵线条连接了起来!
当这两条本该平行的魔力通道被一道横空出现的神圣魔力连接起来的同时,两人周围异常明亮的银白色光芒立刻黯淡了下去。
然而还没等崔梅恩高兴多久,光芒又重新亮了起来。银白色的魔力时明时暗,如同狂风吹拂下泛起涟漪的水面。
“失败了吗?”崔梅恩干涩地问道。
亚瑟再度在眼球中注入了魔力。他观察了一阵,摇头说:“没有失败。这一点魔力紊乱被法阵自身的惯性压下来了,但的确有效!我们得抓紧时间,赶紧多制造一些——”
他拽着崔梅恩往前跑了几步,猛地往地面摔去,又凭借拄剑堪堪稳住了身形。
亚瑟·梅兰斯是一名年轻健壮的骑士。得益于圣殿的训练,他的身体素质远超绝大多数同龄人;即便是在同期的圣殿骑士之中,他也是最优秀的那部分。
然而,在赛缪尔构筑的这一片接近深渊的环境之中,不论是体力还是魔力的消耗都远超平日的训练。赛缪尔和魔鬼都不是能轻视的对手,他的每一下攻击和防御都必须竭尽全力。
过度的消耗使得他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额前的金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崔梅恩试图扶起他,只感觉自己仿佛正在扶起一尊沉重的石像。
亚瑟翡翠色的绿眸中流露出不甘与羞耻的情绪。他咬咬牙,努力直起身来,向前方挥出第二剑——
银色的剑光飞出去没多远,却被一道骤然升起的黑色火焰拦在当场!二人齐齐一惊,只见火焰在半空一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再转过来时,魔鬼的脸庞便从空中浮现了出来。
“可让我好找。”他说。
崔梅恩的眼睛一亮。
她摁下亚瑟的手臂,亚瑟惊慌地转过头去,就看见她向着魔鬼扑了上去,陷进那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之中,急切地发问:“你没能杀死赛缪尔,是不是因为你和他的魔力也是同源?!他同时拥有神圣魔力和深渊魔力,所以你们都不能破坏法阵——所以你也可以造成法阵的魔力紊乱!”
她噼里啪啦地把方才给亚瑟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魔鬼挑起半边眉毛,说道:“不错,我是能办到,可是我凭什么要去做?人类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契约仍然从我的体内剥离,你刚才说,只要你吃掉我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是吗?”崔梅恩毫不犹豫地扔出了自己的条件,好似一块主动往热锅里跳的肉排,“事情结束后,你就立刻吃掉我。越快结束,越能赶在契约完全剥离之前吃掉!如果我一直逃跑,你也得费上一番功夫吧?到时候首都毁了、契约也被剥离了,我们双输,赛缪尔笑到最后,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契约的剥离一刻也没有停止,刻入灵魂的剧烈疼痛仍在折磨着崔梅恩,她全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乌黑的卷发乱蓬蓬地披在背上,嘴唇上清晰可见咬出血的牙印,整个人狼狈极了。
在这副狼狈的面容中,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瞳依旧闪耀,灵动、活泼、凶狠。她的眼神甚至是令人畏惧的。
魔鬼于是想起在二十年前那个地下室中,本想在地上随便吃吃自助餐就离开的自己为什么停下了脚步,要去与一个普通的人类签订契约——它实在是太喜欢那双眼睛了。
在深渊,在深渊造物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吞吃,爱就是拆吃入腹。
它对那双被痛苦淬炼得熠熠生辉的眼睛爱不释手,它想要吃掉它们,连同这个人类一起,它想要吃掉她的血肉、骨骼、灵魂,让她永远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魔鬼馋了。
它不由自主地伸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想象着她的血肉淌过唇齿间的触感,馋得直舔嘴唇。
魔鬼的视线死死地扎在崔梅恩的身上,像饥饿的鬣狗盯着乖乖自投罗网的猎物。
它说:“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你疯了!”亚瑟嘶吼道。
他看着她,面色苍白,神色惶恐,翠绿的眼眸中几乎有一点泪水的痕迹。亚瑟在她的面前似乎总是很爱哭,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别担心了,我不会死的。”
巨龙在骑士半是愤怒半是痛苦的吼叫中腾空而起,伸爪捞住崔梅恩,再一甩尾巴把亚瑟卷了上去。
“别想着偷袭我,蠢狗,”他凉凉地说,“你的女主人对你有别的要求。”
巨龙极快地略过狭长的街道,黑色火焰在他所经之处燃烧,如同巨大的虫豸趴在法阵上,很快,组成法阵的魔力通道上便出现了一个个的肉眼可见的魔力紊乱。
原本流畅稳定的光芒时而愈发耀眼,时而黯淡无光,时而在二者间癫狂的切换。亚瑟用力地一咬牙,举剑下压,神圣魔力倾泻而出,加入了这场破坏行动之中。
眼看下一秒就会发动的法阵,终于减缓了运转的步伐。原本依靠惯性还能运转的魔力在一重又一重的岔路中迷失了方向,变得拖沓而迟钝。
愈是强大的法阵,愈是对组成法阵的符文有着严苛的要求,等到赛缪尔察觉到几人的破坏行动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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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在嘶吼——
怪物在嘶吼、惨叫、嚎啕。每一声都远非人类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加骇人。
崔梅恩从没听过这样凄厉且可怖的声音。随着赛缪尔的吼叫,漆黑的天幕如同在响应他的呼唤一般,狂风呼啸。
明明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源自本能的压迫与恐惧。
显而易见,崔梅恩那个近乎儿戏一般的提议成功了:这一次,在亚瑟与魔鬼的魔力轮流为法阵添上新的咒文后,它没能再自我修复。
巨龙在城市上空盘旋,所有人都能够清楚地看清脚下的情形:这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由神圣魔法、深渊魔法与投影魔法共同织就的、仿佛只有故事里最邪恶最疯狂的大魔王才能制造出的庞大的魔法阵,此刻正在逐渐衰退。
就连对魔法只有最粗浅了解的崔梅恩也能看出,它正濒临崩溃。
与赛缪尔精心布局、规划、制作的法阵相比,亚瑟和魔鬼在匆忙间刻下的符文粗糙得简直就是小孩的涂鸦,任何一个魔法师都不会容忍它们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上——可眼下,它们就是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在它们的影响下,原本流畅奔腾的魔力的河流进入不同的岔道,运转出现堵塞,有些部分堆积了大量的魔力,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另一些部分则黯淡无光,魔力的河道缩得又细又窄,如同枯萎的藤蔓。
在魔鬼半是嘲讽半是戏谑的讲解——以及亚瑟时不时的补充中——崔梅恩明白了,他们此次的胜利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轻松。
如果只是随便在布置好的法阵上乱画就能摧毁它,那么法阵如何成为当代魔法在社会中最普遍的应用之一呢?
事实上,在绘制完成并灌入魔力的情况下,法阵自身便会成为一个强大的魔法力场,外来的魔力很难再进入其中;即使是强行添加上别的符文,也会因为法阵本身运转的惯性而被排斥。越是强大的法阵,这一惯性就越强。
亚瑟推测,正因为此前他和魔鬼的魔力分别被法阵吸收过,因此这一排斥的惯性会被减弱;加之赛缪尔构筑的法阵主体是由神圣魔法和深渊魔法缝合而成,本身就极不稳定,因此才会让分属这两种魔力体系的他和魔鬼钻了空子。
总之,钻空子也好,撞大运也罢,他们终究是赢了。
第62章
法阵正在缓慢地崩溃,所有被注入其中的魔力都在逐渐地消散,在空中返还为晶莹闪烁的魔力元素。
如果单看这一幅场面,甚至还有几分缥缈梦幻,令人难以想象其背后隐藏着一个残忍又疯狂的阴谋。
在刚才与亚瑟沟通时,他简单提及过,这座“被投影的首都”建立在一片被切割开的深渊空间之中,显然是赛缪尔的杰作。
在献祭失败、没有后续魔力进行补充的情况下,这片被强行切割出的空间也会很快随之消散。
首都在无声无息中经历了从毁灭到重生的巨大转变,而在其中居住生活的市民对此一无所知。对崔梅恩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或许是崩得太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的缘故,在她松了口气的同时,方才的剧痛更强烈地袭击了过来!
崔梅恩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僵直、抽搐。她清晰地感受到契约正在从灵魂里一点点被连根拔起,生硬地剥离,仿佛从活人的身体上生拉硬拽地抽取脊椎。
正如当年在地下室中时一般,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她汗如雨下,手指陷入身下巨龙鳞片的缝隙中,几乎要生生拔下它的鳞片来。
魔鬼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它一个翻身,巨龙的躯体消失不见,亚瑟和崔梅恩齐齐往下落去。它一甩尾巴勾住崔梅恩,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尖锐的獠牙在口中闪着寒光,就要把她吞入腹中!
亚瑟的剑气擦着它的脸颊而过。虽然已经减弱了太多,神圣魔力天生蕴含的伤害仍使得魔鬼不得不歪头避开这一击。
黑色的人影不满地咂咂嘴,崔梅恩困难地扭过头去,伸出手阻止年轻的骑士:“……别这样,我答应他的。”
“你在说什么疯话!”亚瑟怒吼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它杀死你吗?!!”
连轴转的战斗让他变得疲惫而虚弱,翡翠绿的眼睛不再熠熠生辉,身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液和尘土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即使落败仍然在吠叫的小狗。
他的声音比平日要尖锐很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在坚持什么呢?崔梅恩想问问他。她对自己的生死早已不在意,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她曾经的丈夫把她送入了地狱,魔鬼将她的肉丨体视作可以任意揉捏的玩具,至于赛缪尔根本就是个自说自话的疯子。
她生得渺小,死得也渺小,如今不过是一缕被复仇的火焰驱动的亡魂。你何苦去在意一个早已死去的亡魂?
“……别说傻话了……”崔梅恩最后只是对他说,“我是不会死的……”
她怎么会死?
她是人类的叛徒、可鄙的女巫,舍弃了身为人的尊严跪在异种脚下的魔鬼契约者。只要魔鬼还活着,只要契约还没有结束,只要她的灵魂还没有彻底消散,那么她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不论肉丨体遭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她的灵魂始终都是魔鬼的奴隶,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死亡对崔梅恩来说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东西,她乞求魔鬼救下首都,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就像她当年跪倒在那间地下室中,苦苦恳求魔鬼时一样。
它毕竟是魔鬼,所有童话故事中的大反派,是阴森、恐怖、邪恶、混沌的代名词,你怎么能够妄想从魔鬼手中得到什么,又不付出任何代价呢?
亚瑟还在说些什么,她已经没力气去听了。
深入骨髓的剧痛折磨得崔梅恩身心俱疲,就连感官也变得迟钝了许多。魔鬼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他的牙齿即将刺破她的皮肤。
就这样吧,崔梅恩想,希望不要太疼。
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利齿穿透崔梅恩皮肤的同时,一股滚烫的火焰却倏然咆哮而至!
不同于圣殿骑士纯净圣洁的魔力,也不同于纯粹混沌无序的深渊魔力,那是种异常诡异的,由银白与漆黑混合而成的魔力。
两股魔力互相交融,火焰如同疯狗一般咬来,瞬间便烧掉了魔鬼的小半个身体!
魔鬼的反应极快,另一只还没被烧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崔梅恩的身体。
他的面部依旧被火焰包裹,却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再度向她咬来!他的利齿冰凉,而那股诡异的火焰滚烫,魔鬼非人的牙齿穿透了她的皮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涌出,如同魔鬼喜爱的甜腻草莓酱,多加三份糖的那种。
崔梅恩只觉得身体上的痛楚达到了顶点,下一秒却陡然浑身一轻,所有的痛苦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宁与舒适,如同劳累一天后浸泡在暖呼呼的热水里。酸痛的肌肉在热水的抚慰下发出快慰的呻丨吟,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躯体,她感觉自己甚至漂浮了起来——
崔梅恩楞了有那么几秒,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漂浮了起来。
她往下看去,看见了一双半透明的小腿,以及自己毫无生气的躯体。她举起手臂,再打量自己的躯体,发现不止是小腿,在她目之所及处,她的全身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
在崔梅恩半透明的脚下,是一具惨死的尸体。
黑色卷发的女人倒在地上,睁着一双无神的漆黑眼睛,看向昏暗的天空。
一个巨大、可怖的齿痕自她的肩膀处横跨到腰间,不难看出她刚被某种体型大到骇人的生物咬了一口。鲜血从她被利齿撕裂的伤口中流出,很快就在地面积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女人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崔梅恩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就是她自己的脸。
……所以,我是已经死去了吗?
赛缪尔想要剥离她身上的契约,魔鬼为了阻止这种剥离,试图用吃掉她的方式,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契约。
所以现在她算是被魔鬼吃掉了吗?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吗?如今契约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
她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一根鲜红的锁链死死地扣在她半透明的脖颈上,延伸至魔鬼的方向,却在中途被截断——显然,那根鲜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锁链,就是所谓“灵魂契约”的具象化,它不约束身体,而是直接锚定灵魂。
它本应该紧紧联系着崔梅恩与魔鬼,此刻却突兀地断开。这截被硬生生从中切断的锁链,便握在赛缪尔的手中。
赛缪尔一手抓着锁链的另一头,一手朝着崔梅恩伸了过来。灵魂契约的掌控力何其霸道,他不过轻轻一拽,崔梅恩便不受控制地向那边漂了过去。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美丽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赛缪尔紫色的眼眸已经被狂喜点燃。他迫不及待地渴望地伸出畸形的手臂,手臂上的鳞片因兴奋而翕合,他说——
他没能说得出口。
一道拔地而起金色的光壁拦在了他的面前,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直接削掉了他伸出的手臂!鲜红的契约之锁再次失去了主人,不论是魔鬼还是赛缪尔,都被准确地拦在了屏障之外。
与赛缪尔·卡伊方才使出的阴冷的火焰不同,这道纯金的屏障由纯粹的神圣魔力构成,强大、圣洁、威严,叫人会误以为是正午最炽烈的阳光。
与亚瑟·梅兰斯尚不成熟的剑气不同,这道屏障既是坚固的盾牌,也是锋利的剑刃,看似简单而轻薄,然而不论对面如何攻击,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相反,赛缪尔每每试图靠近,都会被炽烈的金光削去一部分躯体。
新的血肉蠕动着自伤口长出,怪物目眦欲裂,狠狠地瞪视着面前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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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骑士吗?
不是说君主赐予的封号,也并非是指圣殿授予的职位,是指一种更梦幻、更虚无、更幼稚的存在——你在无数童话、绘本与冒险故事中读到,这个世界上危机四伏,潜藏着许多可怕的存在:魔鬼自深渊降临,密密麻麻地从撕开的裂口中涌出,将一座又一座村庄吞噬殆尽;巨龙沉眠在深山中,每一百年苏醒一次,用岩浆灼烧大地,抢走王国中最美丽的少女;邪恶的魔术师以活人血肉献祭异界之神,城市间流传着有关连环失踪案的诡异传闻……
所有这些故事中,都会有一名英勇的骑士,手执利剑,击碎所有的黑暗与恐怖。他一定要年轻,花一般的年纪,仿佛冉冉升起的朝阳;他一定要俊美,就连敌人也会为他的面孔所迷惑;最后,他一定要强大,只要他出现在故事里,读者就会感到心安。
他要从故事的第一页战斗至最后一页,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取得所有的财富、荣耀与冠冕,披挂着鲜花与掌声,带领故事走向尾声。他的存在就是“骑士”这一词语在人间的化身。
说来可笑,崔梅恩层曾有一段时间真的相信过。在那个昏暗的小巷中,在她承受着暴力与屈辱的时候,曾有人如同故事里的骑士一般打倒那些凶恶的反派,向她走来。
在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也许是有过的。
那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就是她的骑士。
——这个滑稽的认知延续了好些年,一直延续到她丢掉性命的那个深夜。行刑人摘下面具,露出了骑士的面庞。
崔梅恩直愣愣地盯着他绿色的眼睛,心想,所有的故事都在说,骑士要年轻,俊美,强大,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原来骑士也可以拥有一颗恶魔般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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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高墙的出现将赛缪尔、魔鬼与亚瑟都隔离在外,墙内的这头只剩下了崔梅恩,以及一个此前从未出现在战斗中的身影。
那人弯下腰,捡起了同样被金色屏障斩断的红色锁链。
他有着一头仿佛被太阳神亲吻过的金发、一双比新春最娇嫩的新叶还要翠绿的眼睛。他身姿高大、脊背挺拔,宽的肩、窄的腰、紧的腹,令人想起圣殿中大理石雕刻的古老神祇。
塞德里克·梅兰斯对崔梅恩说:“好久不见。”
第63章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还是对黏糊糊小情侣的时候,塞德里克有着一副完全符合民众对“圣殿骑士”的刻板印象的皮囊。
与雌雄莫辩、身形纤细又沉默寡言的赛缪尔·卡伊不同,金发碧眼的塞德里克整天都挂着傻乎乎的笑脸。
他面容俊秀,脊背如白桦树一般挺拔,远比常人优渥的生活又给了他一身白皙的肌肤,穿戴好盔甲之后,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插图里无所不能又俊美异常的骑士。
而当崔梅恩重返梅兰斯宅邸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年逾四十。因着常年征战于前线的缘故,他那一身雪白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古铜色。
大大小小的战争在他的身躯表面留下了数不尽的伤口,尽管它们早已愈合,但通过狰狞恐怖的伤疤,仍不难想象伤口形成时会有多么骇人。
笑容消失在了塞德里克的脸上,连同其他的表情一起。
他不怎么笑,也不怎么悲伤、愤怒、忧愁。总之,当人们凝视他时,很难从这个被誉为“帝国之盾”的男人的脸上揣测他的心情。
与青年时期的自己相比,也许塞德里克的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也就只有梅兰斯家族标志性的金发碧眼了。
他从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对抗深渊的战争,却从不为胜利而喜悦,也不为失败而痛苦;他对来自于圣殿和帝国的荣誉照单全收,对权力的倾轧毫无兴趣,却又每每在恰到好处的时机露出獠牙,斩断那些试图染指他利益的触角。
“真叫人怀疑他的脸是不是缝上去的!”人们窃窃私语,“从没见过他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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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崔梅恩身前的这个男人,却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塞德里克·梅兰斯。
他比青年时期更高大和强壮,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比年轻时少了几分傻气,又比死气沉沉的“梅兰斯公爵”多了几分青年人的率性和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