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拍他的手,像教师教导愚钝的学生:“即使我们现在重新在一起了,谁又能保证今后没有将军之女、国王之女呢?”
赛缪尔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具尸体。
崔梅恩的语气并不坏,甚至有几分温柔,话语却坚定有力,如利刃锥心:“你现在难过,也许不是因为你有多爱我,只是你还没得到我罢了。你得到了想要的权力,所以就开始怀念还没得到的我。可是如果你当初选择了我,你就会怀念你没得到的权力。每一次我们争吵,每一次我们路过那些趾高气昂的贵族时,你都会后悔,会在心里想,为了这么个女人失去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你对我的感情会在一天胜过一天的后悔和苦闷中消磨殆尽,你甚至会恨我。那样可就太难看了。我现在很庆幸你选择了权力而不是我,这样至少我们不用走到最坏的一步。”
她把浴巾叠好,放在浴缸边的小凳子上,起身走出了浴室。
浴室门后,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一闪而过。
首都突如其来的魔鬼骚动,最终被证实是公爵私自召唤魔鬼所致。
在公爵府的地下室里,圣殿骑士找到了他的尸体——他肥硕的□□已被深渊腐蚀得残破不堪。此外,从公爵的书房中也搜出了大量带有他笔迹的研究材料。
据公爵之女的贴身女仆证实,公爵走火入魔、丧心病狂,以亲生女儿为祭品进行了献祭仪式。仪式途中发生纰漏,公爵之女被深渊吞噬,尸骨无存,公爵也只留下了小半具勉强能辨认的尸体。
若不是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及时察觉并破坏了仪式,谁都不敢想象首都会出现怎样的惨剧。要知道,从首都建立至今,数千年过去,它经历了无数的战乱与屠杀,可还是头一次遭遇深渊入侵。
赛缪尔立了大功,得到了圣殿的荣誉、居民的称赞以及公爵全部的遗产,一跃成为当下最炽手可热的新贵——即便是戏剧里最功成名就的主角也不过如此了。
一时间,人人都在谈论他的好运:怎么公爵偏偏就看上了他,怎么偏偏就让他撞见了公爵举行仪式的现场呢?
在整个首都在为赛缪尔·卡伊的好运沸腾的时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崔梅恩和塞德里克举办了一场婚礼。
崔梅恩的父母在她成年后不久便去世了,塞德里克的父母至今还在为他的婚事耿耿于怀,自然不可能前来,这场婚礼便没有任何双方亲属的参与。
他们邀请了一些亲密的朋友。崔梅恩请了隔壁摊子的店主和每日替她送牛奶的货商,塞德里克请了他在圣殿的几位同期,主持婚礼的神父是崔梅恩找来的,二十多年前他也主持了她父母的婚礼,从小看着她长大。
婚礼地点选在首都郊外一个偏僻的小教堂中。教堂坐落在一座群山环抱的村庄里,旁边点缀着一个小小的湖泊。虽说位置偏僻,风景却很是不错。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湖泊镜子般倒映着天空,如一块蓝色的宝石。风一吹,青翠的草地便翻起波浪,把花香送入教堂之中。
塞德里克在神父面前为崔梅恩戴上了戒指,廉价的绿宝石与随处可见的银质戒环,亚瑟一眼就认出那是后来塞德里克作为梅兰斯公爵时常戴在手上的那枚。
怪不得他会如此珍视一枚便宜货色,原来那是他向崔梅恩求婚时用的戒指。
宣誓完毕后,塞德里克迫不及待地捧起崔梅恩的脸与她接吻。崔梅恩热情地回应他,他们吻得如此激烈,以至于二人分开时,塞德里克的嘴唇上也染了一片晕开的口红。
见习骑士们吹起口哨,用力地鼓掌,店主则同货商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地说起了最近的年轻人也太急色了云云。
在这个小小的铺满阳光的教堂里,每个人都笑着,笑声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响亮、尖锐、刺耳,阳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烛火。崔梅恩握着塞德里克变形的手,红扑扑的脸上满溢着幸福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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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崔梅恩的回忆里再没出现过此前那样流畅连续的画面,风暴席卷而来,无数个破碎的片段向亚瑟涌来。
亚瑟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崔梅恩的灵魂深处。他看见崔梅恩被洪流冲刷、击溃、淹没。
“我怀孕了。”崔梅恩对塞德里克说。
塞德里克愣愣地看了她好久,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想要给崔梅恩一个拥抱,却在半途硬生生地打住,转而小心地牵起她的手,再更小心地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肚子。
崔梅恩哭笑不得:“这才多大,哪里摸得出来。”
下一个画面乌云沉沉,崔梅恩僵硬地紧握着塞德里克的手,两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荒凉的房屋。亚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梅兰斯宅邸。
此时的梅兰斯宅邸远没有后来那么气派。隐约可以从建筑物的骨架间一些曾经辉煌的影子,剥落的外墙和杂草丛生的庭院却无一不宣告着它衰败的现实。
宅邸门前站着一对面色严肃的夫妻,塞德里克走上去,低头道:“父亲,母亲。这是我的妻子,崔梅恩。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还烦请您二老帮忙照顾她。”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塞德里克策马离去,以及崔梅恩在梅兰斯宅邸里琐碎的生活片段。亚瑟从这些画面中捡起自己需要的信息,将它们大概拼凑在了一块。
崔梅恩怀孕后不久,帝国边境防线告急。圣殿紧急抽调塞德里克这一期见习骑士支援。无奈之下,塞德里克只得将有孕的妻子托付给家人照顾。
临走前崔梅恩摸着他的头发提醒他在战场上一切当心,塞德里克从背后搂住她,贴着她的脸,告诉她自己已经尽力打点好了家里的一切,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写信告诉他,他会想办法处理。
此外,塞德里克还告诉她,他在婚戒中刻入了强力的守护魔法。只要崔梅恩受到攻击,他那头就会有所感应。
与大多数故事里的不同,梅兰斯夫妇并没有虐待崔梅恩。他们对她并没有多好,但也不坏。双方偶尔会起一些小摩擦,不过总会各自退让几分,从没发生过大的矛盾。
天气晴朗时,梅兰斯夫人偶尔还会邀请崔梅恩在家里露台上吃点心,两人也能其乐融融地聊上一阵。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对崔梅恩的态度不冷不热,那梅兰斯小姐简直可以称得上热情似火。她是塞德里克的姐姐,已经订了婚,在婚礼前仍住在父母家。她是这个家里最欢迎崔梅恩到来的人,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同龄人,太无聊了!”。
起初崔梅恩对她有几分警惕,后来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两人身边都极少有同龄的女性,不久后她们便熟悉了起来,成为了朋友。
听说崔梅恩的学习计划因塞德里克不在而搁置,梅兰斯小姐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她的老师。不过几周功夫,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亚瑟·梅兰斯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梅兰斯小姐的脸。她时而同崔梅恩聊起自己童年的趣事,时而偷偷摸摸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贵族八卦,时而一边批改作文一边戳崔梅恩的额头,末了又欣慰地笑起来,夸她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
这是张生动的脸,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就像所有最普通的人一样,有时梅兰斯小姐情绪激动,金发扎成的两支长长的辫子就在身后晃来晃去,如同在花丛里上下翩飞的蝴蝶。
亚瑟从未想过能在她脸上看见如此丰富而生动的表情。
许多年后,在梅兰斯小姐成为格温夫人以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脸:即使是在与孩子单独相处,即使是夜晚独自在房间中垂泪时,她也永远挂着格温夫人应有的得体的微笑。
在亚瑟还小的时候,他曾半夜趴在母亲的床头,悄悄观察她的面容,疑心她是否戴了一张从不取下的面具。
在许多年后的又许多年后,亚瑟·梅兰斯看着埃莉亚·梅兰斯生动的脸,心想,原来她也不是生来就是格温夫人的样子。
当亚瑟还叫亚瑟·格温的时候,他是埃莉亚·格温的儿子,格温家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婚生子。在他六岁那年,格温庄园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焚毁,除了他以外,庄园里的所有活物都化为了灰烬。
格温家族的旁系为争夺遗产大打出手,碍眼的亚瑟·格温显然是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就在这时,塞德里克·梅兰斯赶到了北方边境。他将亚瑟收为了自己的养子,如此一来,亚瑟在名义上变成了梅兰斯家的孩子。他失去了对格温家族遗产的继承权,也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
“老实说,最开始亚瑟说要娶你的时候,我真是失望透了,跟他大吵了一架。” 埃莉亚·梅兰斯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对崔梅恩说,“我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门好亲事,还指望着婚后娘家扶持我,帮忙站稳脚跟呢,怎么他反倒给我拖后腿!我气得要命。”
她咬一口苹果,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想通了。我选的那个贵族在北方边境,离这边太远了,一般的助力也指望不上,他要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由着他去吧。与其为这点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我未婚夫那个声名远扬的情妇。”
崔梅恩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埃莉亚便笑了,拿苹果叉指着她,翠绿的眼睛眯起来,猫一般的狡黠:“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被逼的?”
崔梅恩耸耸肩:“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谁会想嫁身边有一个'声名远扬的情妇'的男人啊?”
于是接下来的两小时,埃莉亚拿出一张地图来铺开在桌上,连比带划,滔滔不绝地给崔梅恩阐述起了自己的宏伟构想。
埃莉亚·梅兰斯精通历史与哲学,对政治和军事也颇有研究,甚至在卧室一角为自己布置了小型的推演沙盘。
她看上去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自信,运筹帷幄,奈何梅兰斯家早已败落,给不了她多少资源,父母又古板保守,逼迫女儿尽早出嫁相夫教子。
既然迟早要出嫁,埃莉亚便替自己挑了个丈夫。她耍了些花招,使远在北境的格温公爵误以为梅兰斯家仍旧是在首都颇有实力的贵族,双方便缔结了婚约。再过两个月,埃莉亚便要出嫁了。她将要嫁给格温公爵,成为格温公爵夫人。
格温公爵镇守边境多年,不缺财富与权势,可谓是北方边境的无冕之王。而即使是在远离边境的地区,他的情妇玫瑰夫人的传奇经历依然声名远扬,因此没有哪家大贵族的小姐愿意嫁给他。格温公爵又看不上小贵族和平民的女儿,婚事便被耽搁了下来——直到埃莉亚向他抛去了橄榄枝。
“你会很辛苦的。”崔梅恩直白地说。
“我知道。”埃莉亚握着她的手,“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温家族握在手里了,我就从他那个著名的玫瑰园子里摘一大捧玫瑰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崔梅恩说,“祝你成功。”
“一言为定!”
亚瑟站在崔梅恩的身后,注视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她踌躇满志、志在必得,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无所知。
埃莉亚·梅兰斯未能实现她与崔梅恩的约定。在发现梅兰斯家族早已败落、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有权有势后,格温公爵气得掀翻了一整张长桌。
他恼怒于妻子的欺瞒,然而北境重视婚约,一时又没法找到合适的离婚理由,便默许了情妇对妻子的磋磨。
埃莉亚不被允许参与社交活动,不被允许出门,至死都被困在格温庄园的城堡中。她未能如自己想象中一样取得任何成绩,而是像千万普通的女子一般,静悄悄地死去,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在埃莉亚病入膏肓,生命即将终结之时,她叫人把自己抬到了窗户边上,注视着丈夫那座著名的玫瑰园。
从她卧室的窗口,只能看见园子的一小块角落。时值冬日,天空中飘着松软洁白的大雪,玫瑰们神气活现地绽放着,如同一块缀在皑皑雪地中的宝石。埃莉亚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毯子,说:“好冷啊。”
站在一旁的亚瑟连忙塞给她一个手炉。母亲摆摆手,拒绝了他。她伸出枯槁的手,接住了一片飞进窗来的雪花,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她说:“真希望这里能有一场大火。”
第33章
如果有一只全知全能的手能够拨动时间,有一只全知全能的眼睛能够看透世间,那么祂就会发现,所有古怪的事,都早已在最幽微处显露了矛头。
——一片昏暗的卧室内,亚瑟的灵魂刚进入崔梅恩的意识中,还未将她唤醒。他仍然昏迷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不过,屋里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赛缪尔·卡伊坐在床头,用手指一点点地抚摸崔梅恩的脸。她比他记忆里看起来年龄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一颦一笑都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少女。她的脸上有了细小的纹路,皮肤也不再如当年那般细腻光滑。
即使是年轻的时候,崔梅恩也不过只是一个村里的普通姑娘,拥有最平庸的美丽——所谓的平庸,指的是会被时光带走,会被苦难磨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剥去的那种美。
她远不是赛缪尔见过的最美的人。
赛缪尔见过的贵族中不乏保养得宜的美人。她们中的许多人拥有青春常驻的面容,拥有远比她们的年龄更年轻的美丽容颜——可是这对于赛缪尔来说都不重要。
时隔那么多年,赛缪尔终于理解了当年崔梅恩对他说过的话。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在在他还没有犯错的时候,他曾战战兢兢地询问崔梅恩,如果有比自己更美的人出现,她是否会移情别恋。
那时,她捧着他的脸说:“他们又不叫赛缪尔。”
当她去世后,赛缪尔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他们都不叫崔梅恩。他曾试图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她能够轻易被替代,也许他一开始就不会爱上她。
在赛缪尔·卡伊迄今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在梦魇般的童年、压抑的少年以及其后所有戴着嵌入脸颊的面具生活的漫漫岁月里,与崔梅恩相爱的那一段时间,是他唯一允许自己与他人坦诚相待的时候。
他们用鼓噪的心脏接吻,每一次唇齿相缠都好像是把自己融化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唯有在那转瞬即逝的一段日子里,赛缪尔才允许自己毫不设防地站在另一个人面前。
他把自己的血肉一层层的剥开,灵魂赤身裸体地走向另一个人,没有半分羞愧与恐惧。
他知道她不会伤害他,因为她爱他。不是因为他的美貌,不是因为他是前途光明的首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崔梅恩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一个伤痕累累的、名为赛缪尔的灵魂。
赛缪尔·卡伊也不再年轻了。
他对自己的脸没什么关心,不过总有人满怀惋惜地感叹他眼角的皱纹。有时早起的时候他对着镜子发呆,心想,如果崔梅恩还活着,她会是什么样的?
她会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或是亲吻他的脸。在两个人都闲来无事的早晨,他们会躺在洒满阳光的卧室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消磨掉一早上的光阴。
他会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崔梅恩,看着阳光如何从她的脚尖爬到面庞,落在她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上。他们会在床上腻歪好一会儿再起床做早餐,他煎蛋,崔梅恩烤面包。她会问他要果酱还是花生酱,而他会盯着她的脸,他——
他会盯着她的脸。
崔梅恩的脸是什么样的?
赛缪尔的想象总会在这种时候被拦腰折断。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太过轻薄和脆弱的梦境,他不知道“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因为崔梅恩没有活到“以后”的年纪。
后来他开始记不清崔梅恩的脸,年轻的崔梅恩,大笑的崔梅恩,躺在他身边的崔梅恩。无数次赛缪尔在冰冷的夜晚醒来,他想,她是不是只是他做过的一个美梦?甜蜜了一小会儿,就必须醒来。
赛缪尔又想,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梦境,他此生都不愿醒来。
而现在,崔梅恩就躺在他的面前。温暖的,有呼吸的,活的,“以后”的崔梅恩。
赛缪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煮过头的糖苹果,光是看她一眼,就有糖浆从心底喷涌而出。幸福得过头,甚至大脑都有微微的晕眩,仿佛微醺。
他坐在床头,痴迷地看着她的脸,手指一遍一遍地滑过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直到他闭着眼也能准确地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他欠她太多,用往后剩下的所有人生都无法偿还。如果可以,赛缪尔要把她灵魂的形状也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怪恶心的。”
卧室那一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赛缪尔这才舍得把粘稠的目光从崔梅恩身上扯回来一些。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个自称“艾德”的少年。
艾德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黑色微卷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不是赛缪尔那种雌雄莫别的美,而是带着一种少年的清爽和活力,就像亚瑟。
他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他和亚瑟·梅兰斯都年轻得令赛缪尔嫉妒,就像25年前他嫉妒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样。
艾德看上去与普通的人类没什么两样,甚至他的身上也没有半分魔鬼的气息。但刚才他无疑施展了深渊魔法——深渊魔法是已知最古老的魔法之一,对施术者只有一个要求:深渊造物,或是深渊造物的眷属。
在历史中,不乏有狂热的魔法师为了掌握深渊魔法而自愿向深渊献上灵魂,譬如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
“你是深渊眷属?”赛缪尔问。
艾德摇摇手指。
他说:“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一只魔鬼。”
“不可能。”赛缪尔冷冷地说,“你的身体是人类的肉丨体。如果是魔鬼,在穿戴人类肉丨体的情况下使用本体的深渊魔法,会直接导致本体被腐蚀,你——”
艾德双臂抱胸,从鼻子嘲讽地里喷出一口气。
“所以我使用的不是本体掌握的魔法。”他不屑地说。
赛缪尔愣了愣,好几秒后才反应了过来他的意思。
深渊造物掌握的魔法与魔力总量,自出生那一刻就被固定。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学习与成长——至少在深渊中时如此。
“你在人类世界……”他观察着魔鬼的神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学习过魔法?你——你跟在她身边,你的目的是什么?”
人类对阵深渊最大的优势在于,人类的力量可以通过锻炼和学习增加,也可以通过教育传递给他人。而深渊造物的知识直接来自于深渊的赐予,他们不会学习,不会成长,即使其中偶尔会出现极为强大的个体,也终会被人类消灭。
一个会学习的魔鬼。不管他到底实力如何,单是具有这项能力,就足以让他成为圣殿的头号诛杀目标。
“我不告诉你。”魔鬼叉腰冷笑一声。他凑近床头,对面色不善的赛缪尔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之前没注意的事,我见过你。”
赛缪尔微微一笑:“我这些年来杀过数不胜数的魔鬼。”
“不。”魔鬼说,“在这里,在你们称为首都的这个地方,我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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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没有说谎。他的确在许多年前就见过赛缪尔。
时间拨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一天。
在过去无数次的死亡中,魔鬼早就练就了一番从骑士的攻击中活命的本事,因此当一个异样的深渊缺口在他的身边打开时,不像那些凭本能蜂拥而上的同胞,魔鬼仔细地观察了片刻,确认不会在出门的一瞬间就被圣殿骑士宰杀后,才谨慎地钻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逼仄阴暗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角落有他最熟悉与厌恶的圣殿骑士的气息,不过对方只有一人,又被比他先一步涌出去的同胞缠住,魔鬼便大摇大摆地向出口游去。
就在他即将到达出口的前一秒,被无数深渊造物围得密不透风的角落竟然涌出一道灼热的烈焰!
在触碰到魔鬼的瞬间,烈焰便以它的身体为燃料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魔鬼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经由圣殿咒文改造过的魔法——它们是深渊造物的克星。
不过是一个念头转过的功夫,他的小半边身体已被烈焰烧灼成了灰烬。魔鬼发出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哀嚎,在本体燃尽前给自己捏出了一个人类的肉丨体。当烈焰吞噬掉本体最后一点尾巴尖时,魔鬼正好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自己新造的肉丨体中。
他穿戴着新生的肉丨体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这一次,那个可恨的骑士没有再追来。
魔鬼无暇去注意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熟练地运用多年来死亡的经验,一路往人流最密集的地方钻去。
当周围平民数量过多时,圣殿骑士会谨慎很多。
魔鬼从某个低矮的阳台上顺了张床单,草草地裹住赤丨裸的身体,在街道的阴影中艰难地爬行。
他看上去像一个乞丐或被人打断腿的小偷,因此街上并没什么人理会他,即便是有,也不过是向他投来或厌恶或不屑的一瞥。
魔鬼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他瘫倒在一个角落里,出神地望着天空。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的一片,不一会儿乌云又遮住了晚霞,大雨哗哗地浇下来。不远处摆摊的小贩匆匆忙忙地把商品塞给客人,推着小车往屋檐下躲雨,车轮声碾过魔鬼的耳边。
躲雨的人也向这边跑来,粗细胖瘦不同的腿从魔鬼身上跨过去,各色翻飞的衣角从他的视野中略过。
人类的世界是蓝天的、下雨的、衣角翻飞的、热热闹闹的,然而在深渊之中,永远只有无序的混沌和彼此吞噬的同胞。
在数百年前第一次离开深渊,第一次见到阳光时,魔鬼才明白了为什么深渊造物把“离开深渊”刻入了本能之中。
魔鬼凝视着昏暗的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粘稠的暗红色血液从他的口中涌了出来,被雨水一打,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蒸出丝丝缕缕的热气。他来自深渊的灵魂因神圣魔法的攻击而变得无比脆弱,即将从这具刚造好的身体里挣脱出来。
更多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将灰蒙蒙的天和坠落的雨水染成鲜红的一片。魔鬼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远方的天空上,一次也没眨过眼。
深渊开口的出现对人类来说太过频繁,但对于生活在广袤深渊中的深渊造物来说又太过稀少,稀少到它们会抓住一切机会从开口中爬向另一个世界,稀少到魔鬼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见天空是什么颜色。
湛蓝的、橘红的、灰蒙蒙的、下着雨的。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在他的视野边缘停了下来。
影子慢慢地靠近、放大,最终遮蔽了整片天空。一个年轻的女人问道:“你还好吗?”
第34章
魔鬼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血块,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女人皱了皱眉,蹲在了他的身边。她把抱着的一筐食材放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伸出手摸了摸魔鬼滚烫的额头。
“你是魔法协会的学徒?”她瞥了一眼魔鬼身上裹着的床单,问道,“我现在去那边叫人,你能撑得住吗?”
混到地面这么多次来,魔鬼也见过(杀过)魔法协会的人,他们在他眼中基本就是一群裹在袍子里看不清脸的胆小鬼形象,一旦被他近了身,会比圣殿骑士好杀很多。
看来这个女人把他误认成了一名魔法师,还是说这件床单其实就是那群胆小鬼中的哪一个晾在阳台上的?
见女人立刻就要起身,魔鬼终于抬起沉重的手臂,拽住了她的衣角。
魔法协会虽然没有圣殿那么危险,但是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仍旧很大,他可不想被一群魔法师当做研究材料大卸八块——更重要的是,这具躯体已经濒临崩溃,他撑不到她回来。
魔鬼已经做好了被遣返回深渊的准备,然而眼下出现的这个人类让他又找回了一丝希望。
“……血。”他说。
“什么?”女人满脸疑惑。
“血。”魔鬼清了清嗓子,“给我你的血,一点点就可以了。”
女人皱了皱眉:“我知道血液在许多魔法中都是施法媒介。你要我的血干什么?抱歉,我不能——”
“我要死了。”魔鬼仰面躺在地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他从身体里吐出更多的血液,以至于不得不把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才能说完。他说,“如果你能给我一点血,就可以救我。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让让,你挡着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魔鬼享受地睁大眼,感受着雨水抚摸过脸颊,把他脸上糊着的血液冲走了些许。深渊从来没有雨水,只有干燥灼热的空气,与永不停歇地、互相争斗吞噬的同胞。
魔鬼时常会嫉妒人类,譬如,面前这个看起来既不会剑术也不会魔法的女人,在深渊根本就活不了多久,然而在人类的世界里,她不但可以活着,还能够享受天空与雨水。
灰蒙蒙的天空,下雨的天空,臃肿的乌云在天空中艰难地爬行。多么有趣的景象,也不知道下次看到会是多久以后……
就在这时,一粒鲜艳的红色水珠闯进了他灰色的天空中。
魔鬼疑惑地眨眨眼睛,下一秒,更多的水珠涌了下来。它们滴滴答答地拍打在魔鬼的嘴唇上,魔鬼伸出舌头舔了舔,又舔了舔,接着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抓出女人流血的指尖就往嘴里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