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晦气,淑妃娘娘若有吩咐,下头直接把人送过去便是,省得嬷嬷走夜路受凉。”
程嬷嬷看着他道:“张宦官客气了。
“我家娘娘心善,带进宫来的陪嫁丫头月事不调,疼得死去活来。
“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你也知道,太医院伺候的是主子,且又是妇人之症,男女大防,实在没必要惊动那边。
“故而娘娘差老奴来寻窦娘子去看一看,省得那丫头一晚上嗷嗷叫,让娘娘心烦。”
听了她的解释,张宦官并未说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上提窦氏,明摆着长春宫那边要搞事。
温家圣眷正浓,那位贵人他们掖庭局得罪不起。
不过窦氏身上有人命债,就这么放出去了日后永福宫问起也不好交差。
于是张宦官命人做了详细的登记,让程嬷嬷亲自签名按下手印才作罢。
不一会儿窦春生被提了来。
见她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委实不体面。
程嬷嬷嫌弃道:“你这般去见娘娘可不妥。”
张宦官忙冲刁三娘道:“带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莫要把淑妃娘娘给冲撞着了。”
刁三娘立马把窦春生带下去收拾干净。
张宦官偷偷地瞥了一眼程嬷嬷,心想白日里永福宫才把窦氏罚了,晚上长春宫就来提人,合着温淑妃是要跟郑惠妃叫板呐。
后宫一潭死水多年,如今看这情形,怕是要搞事的节奏!
张宦官一颗八卦心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吃瓜看热闹的魅力!!
小安子在前头撑灯。
在跟随他们去长春宫的途中,窦春生不由得胡思乱想,实在想不透温淑妃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见自己。
她一点都不信程嬷嬷说的话。
长春宫。
温颜半躺在贵妃榻上,单手托腮打盹儿。
迷迷糊糊间,采青前来通报,说窦氏来了。
温颜打了个哈欠,困倦道:“领进来。”
窦春生由程嬷嬷领进寝宫。
贵妃榻上的少女生着一张银盘脸,眉眼弯弯,梳着秀丽圆髻,穿着一袭月白寝衣,通身都是官家娘子的娇气。
窦春生不敢看她,伏跪在地叩拜。
程嬷嬷则退到一旁。
温颜好奇打量跪在地上的女郎,说道:“抬起头来。”
窦春生依言抬头。
她的样貌生得平常,近四十的年纪,两鬓添了少许银丝,鼻梁上有小雀斑,眉骨处有一颗痣,非常显眼。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相貌平平的女郎,却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温颜从未见过这么明亮干净的眼眸。
哪怕被岁月磋磨,眼珠仍旧清透纯粹。
视线转移到程嬷嬷身上,吩咐道:“看座。”
程嬷嬷搬来椅子供窦春生就坐。
她却不敢,局促道:“奴婢是罪奴,断不敢受娘娘这等礼遇。”
温颜笑了笑,打开天窗说亮话,“窦娘子觉得我半夜把你从掖庭局里提出来,就是为了罚跪的吗?”
窦春生心中愈发狐疑,紧绷着神经道:“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温颜做了个手势。
程嬷嬷上前把她扶起。
窦春生温顺地坐到椅子上,两腿并拢,虽然落魄,官家娘子的教养还是有的。
温颜挺欣赏她的这份体面,“你同我仔细讲讲,是怎么把永福宫的宫女给医治死了。
“不得有半句虚言,若不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听到这话,窦春生心中诧异。
她强压下内心的翻涌,如实把永福宫宫女桃红的死亡细细道来。
温颜认真倾听。
窦春生严肃道:“桃红先前一直有妇症,月事淋漓不尽,身体亏空得厉害。
“奴婢曾与她诊过脉,也问过病情,推断她应是死于血崩症,且由胞宫癥瘕导致。”
胞宫癥瘕指的是子宫内有肿瘤。
温颜思索道:“非你用药导致的死亡?”
窦春生摇头道:“因着草药有限,奴婢开的方子都是常用的,不至于致人死亡。
“且奴婢与桃红姑娘无冤无仇,断没有杀她的动机。
“但她确实是与奴婢接触后没过多久就亡故,故而,奴婢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说话不疾不徐,吐字清晰,用非常客观的态度来叙说这件事,就好似局外人一般。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温颜感觉好奇,说道:“听你这语气,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窦春生苦笑,“奴婢终究坏了宫里头的规矩,大限将至,也是应得的,怨不得他人。”
温颜:“你不怨桃红?”
窦春生摇头,神情里透着一股子悲悯,“都是苦命人,不怨。”
温颜缓缓道:“据我所知,窦娘子于永平八年入掖庭,想来你也清楚宫里头的规矩,为何不收手?”
窦春生垂首不语。
似想到了什么,她嘴唇动了动,黯然道:“记得小时候,阿娘曾与奴婢说过,医者仁心。
“这条路,是奴婢自己选的。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可是奴婢一生所学,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今日闯下祸来,奴婢无怨无悔,只是遗憾,十六篇《千金集》只成四篇。
“阿娘说女子难为,妇人之症碍于男女大防不敢启齿。
“奴婢到底轻狂了,竟妄想着著成《千金集》解女子之难……”
说到这里,她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在某一瞬间,温颜忽然明白她的眼神为什么清澈纯粹。
只因她是一个单纯至极的人。
医学,是她唯一的挚爱。
唯一愿意去献身的信仰。
“你那《千金集》都记录了些什么?”
窦春生腼腆道:“奴婢不才,记录的皆是奴婢看诊后遇到的病症与解方。”
温颜来了几分兴致,“且与我说说。”
于是窦春生耐心地同她讲述过往遇到的病例。
大多数都是妇科疾病。
这是温颜从未涉及到的领域,听得津津有味。
连一旁的程嬷嬷都竖起耳朵倾听。
那时窦春生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焕发出生机勃勃。
但凡涉及到她研究的医学相关,整个人一改平庸,眼睛炯炯有神,连鼻梁上的小雀斑都变得可爱起来。
温颜觉得她好像会发光。
就像现代的职业女性那般,自信又从容。
听着女郎兴致勃勃的讲述,看她一改先前的拘束,不仅眼里有了光,甚至还会做手势解释一些医学名词。
温颜觉得这个人可爱至极。
两个不同时代的职业女性在这个等级森严的黑夜里侃侃而谈。
她们是不一样的,毕竟来自不同的时代。
可她们同时又是一样的,因为灵魂独立。
哪怕温颜被约束在后宫妃嫔身上,哪怕窦春生受困于掖庭囹圄。
在人格上,她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见解,不因时代局限而屈服。
而那份坚贞不屈,对于窦春生这样的女性尤为珍贵。
她是封建体制淤泥里开出来的一朵花,傲骨寒霜,不惧风雨。
温颜很喜欢这样的女性。
这一夜烛光摇曳,透着几分女性之间的浪漫温情。
有时候窦春生会笑,有些许腼腆,特别是温颜口无遮拦问她丰胸的话题,她反倒有些难为情。
接近丑时,温颜实在困倦得不行,才把窦春生安置了。
整晚窦春生彻夜未眠。
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从未料想过有一天能跟温淑妃这样的贵人接触。
那种接触是非常新奇的。
窦春生的心情既激动又微妙,她仿佛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看到了一丝亮光。
那丝亮光,就来自人间。
翌日一早窦春生口中的《千金集》被程嬷嬷差人寻了来,竟有两箱。
一些用炭笔记录在粗布上,一些记录在零碎纸上,还有刻录在竹片上的,全都整整齐齐地存放在破旧的木头箱子里。
按窦春生的说法,《千金集》共计十六篇,涉及到针灸,病症医理,疑难杂症等,全都跟妇科相关。
在还未进掖庭前她就已经在著《千金集》,因着抄家,初稿没保得住,入了掖庭后又重新整理记录。
木箱里累积着她毕生所学,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温颜也不嫌那些东西脏,亲自捡起零碎麻布看上头的记录。
她看不大明白,上头的笔迹晦涩难懂,有许多甚至是两个字缩写替代。
窦春生细心解释,因掖庭里条件有限,能用来记录的东西并不多,能省则省。
很多缩写替代温颜看不懂,她则能做详细的解说。
听着对方就记录侃侃而谈,温颜不由得生出几分敬重。
她敬重心中有信仰的人,不论男女。
窦春生的这份医者仁心,这份《千金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宫廷里显得尤为珍贵。
温颜想把那份珍贵拯救下来,不因系统任务,而是发自内心伸出援手。
遣退闲杂人等,她重新坐回榻上,看着窦春生道:“你的《千金集》,我很喜欢。”
窦春生平和道:“奴婢在临死前能得娘娘佳赞,也不枉来了这一遭。”
温颜笑了笑,端起茶盏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回?”
窦春生愣了愣,没有答话。
温颜指了指她,“我赌你下半生把《千金集》的十六篇著全,留给后世,你敢不敢?”
此话一出,窦春生被唬住了,慌忙跪下道:“罪奴不敢!”
温颜抿了一口茶,用余光瞥她道:“我若救你下来,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嗯?”
窦春生心中翻涌,她强压下内心的震动,嗫嚅道:“奴婢有罪在身,不敢脏娘娘的手。”
温颜放下茶盏,只道:“我救你性命,你余生拿《千金集》十六篇报答我,敢还是不敢?”
窦春生嘴唇嚅动,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温颜自顾道:“你窦氏因何被抄家灭族,我知道缘由。
“我保你是我的本事,无需你操心。
“你只管回答我,敢不敢与我做这个赌注?
“倘若愿意,便听我的话,无论遇到什么,只管自保,不为什么,只为你的《千金集》不留遗憾。”
这番话深深地撞到窦春生的心坎上,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娘娘当真愿意保罪奴性命吗?”
温颜点头,“我愿意去试试。”
窦春生红了眼眶,犹豫了许久,才咬牙道:“奴婢敢与娘娘做赌注,余生用《千金集》报答。”
说罢朝她行大礼跪拜磕头。
温颜很满意她的识时务,说道:“这事若成了,不仅你能延续心中所愿,六宫的宫女内侍们也会沾你的光。
“这事若败了,你走你的黄泉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也不算遗憾。”
窦春生伏跪在地道:“奴婢但凭娘娘吩咐!”
温颜严肃道:“你且听好了,这阵子不得出长春宫,甭管谁来提人都别跟着去,我会让程嬷嬷替你担着,明白吗?”
窦春生应道:“奴婢明白。”
温颜:“且下去罢。”
窦春生弓身退了下去。
一旁的采青看得干着急。
待窦春生退下后,她急得口无遮拦,“娘娘莫不是疯了,那窦家曾参与许氏谋反一案被抄家灭族,如今你却要保窦氏女,不是要造反吗?”
温颜淡定地看向她,“我知道。”
采青差点急哭了,哭丧道:“娘娘,咱们温家虽然圣眷正浓,可是,可是,你这是在拿温氏九族给圣上做球踢啊!”
温颜:“……”
这比喻真他妈恰当!
她很想跟她说,温氏九族迟早都会被周天子当成球踢。
反正九族都要挂到墙上,反正还有半年的时间,咱们何不多搞点事嗨翻全场呢?
万一周天子被提前气死,不就血赚了?
反正男人的乳腺又不发育!!
当永福宫这边的郑惠妃得知温淑妃去御前替窦氏请命时,震惊不已。
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向秦嬷嬷再次确认。
秦嬷嬷严肃道:“听说这会子温淑妃就跪在乾政殿外,圣上没理会。”
郑惠妃眼皮子狂跳,“她是不是疯了,替窦氏女请命?”
秦嬷嬷压低声音道:“窦氏当年因谋反案入掖庭,温淑妃替她求情,是犯了大忌。
“甭管温家多得圣宠,只怕圣上心中都会犯嘀咕,无异于作死。
“换个想法,温淑妃生事,也是对娘娘有益。”
这话委实不成体统,郑惠妃瞪了她一眼,提醒道:“莫要口无遮拦。”
秦嬷嬷不再吭声。
郑惠妃慢悠悠地摇手中的牡丹蜀绣团扇,嘴角略微上扬。
她手持太子,只要自己不作死,以后熬死周天子做太后也算是条出路。
原本还担心温淑妃会成为绊脚石,挡了她的升迁路。
而今看来,不过是个草包罢了,不足为惧。
郑惠妃的心情无比舒坦,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围观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女在周天子的棺材板上蹦跶。
另一边的乾政殿外,温颜顶着日头跪在门口,身板挺得笔直。
过来前她特地让采青画了病容妆,弱不禁风的那种。
不仅如此,她还特地在膝盖上穿了厚厚的护膝,跪上半天都不成问题。
守在门口的黄内侍已经劝说过好几回了。
圣上不愿见她,就已经给了她台阶下,也是给温家台阶下,结果还这般作死。
黄内侍愁得不行。
真真是要命!
温家作为朝廷栋梁,温淑妃又大病初愈,倘若真跪出毛病来,到底不好交差。
黄内侍是天子近侍,许多事情心里头看得明白,他低声好言劝说。
“娘娘还是回去罢,犯不着为了一个罪奴伤自己的体面。”
温颜知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应道:“多谢黄总管善言。
“我自知窦氏是罪人,可她治病救人,虽触犯宫规,但罪不至死。”
黄内侍无语地叹了口气,“娘娘怎么还不明白呢?
“不管有没有医死人,窦氏都是活不了的,因为她的身份摆在那儿。”
温颜闭嘴不语。
黄内侍继续劝说:“娘娘且回去罢,陛下已经给了你体面,倘若闹得太过,又是何苦?”
他本以为温言会顾全大局权衡利弊,谁料那人一字一句道:“我今儿就是来闹事的。”
黄内侍:“???”
这不,温言高声道:“掖庭窦春生冤枉,请陛下做主明察!”
这一嗓门喊下去,殿内批阅奏折的周瑾行顿觉脑壳痛。
就连一旁奉茶的钱嬷嬷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温家出猛人。
父子三人就已经让周瑾行讨厌了,纳进宫来的这个幺女比他们还讨厌!
周瑾行定了定神儿,唤道:“给朕制盏饮子来。”
钱嬷嬷小心翼翼问:“不知陛下要什么饮子?”
周瑾行严肃道:“枸杞菊花饮子。”
他对枸杞非常执着,只要一想到殿外那女人想熬死他做太妃养老,发梦!
转念一想,她今日这举动哪里是想熬死他,分明就是想气死他!
在某一瞬间,周瑾行很想砍她的头。
可是仔细一想,那人又是他自个儿发昏纳进宫来的。
自己讨进门的小老婆,且又比他小了近一轮,还是暂时受着吧。
稍后钱嬷嬷送来枸杞菊花饮子。
周瑾行连花带汤全都入了肚,他面无表情咀嚼枸杞菊花,贼他娘的泻火!
也在这时,御史大夫温宗荣和大理寺少卿马仓前来面圣商讨手头的贪污案。
二人瞧见温淑妃跪在殿外,还以为她受了罚。
温宗荣爱女心切,欲言又止。
温颜别过脸,装作没看到他。
两人由黄内侍通报后进殿面圣。
周瑾行到底见过大世面,看到温御史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在二人一一上报甘州官员贪污案的途中,外头忽然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女声。
“掖庭窦春生冤枉,请陛下做主明察!”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温宗荣不由得愣住。
周瑾行一袭威严紫衣,端坐在桌案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说道:“温爱卿继续说。”
温宗荣回过神儿,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汇报。
哪晓得不一会儿外头又响起自家闺女作死的声音。
“掖庭窦春生冤枉,请陛下做主明察!”
温宗荣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露出困惑的表情看向天子。
周瑾行眯起眼眸,故意指着外头道:“温爱卿可知淑妃口中的窦春生是何人?”
一旁的马仓暗叫不好,忙伏跪在地。
温宗荣不知窦春生是何人,但他知道曾经被抄家的窦侍郎,且窦春生又是掖庭的,二者多半有关联。
甭管遇到什么,先跪了再说!
温宗荣立马伏跪在地。
周瑾行看着他的举动,缓缓起身,居高临下道:“温爱卿养的好闺女,这会儿正跪在殿外替窦怀敏的女儿求情呢。”
此话一出,温宗荣如被雷劈。
周瑾行走到他跟前,蹲下道:“温爱卿,你作何感想,嗯?”
温宗荣顿觉脑门子发凉,额头贴着地道:“小女年幼,定是受他人教唆,才敢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周瑾行冷哼,面无表情道:“外头都在传,温家圣眷正浓啊。”
这话唬得温宗荣如芒在背。
想起前阵子自家闺女还用温家祖上敲打他收敛,这会儿居然敢替窦氏女请命,委实匪夷所思。
“请陛下明鉴,淑妃娘娘年幼无知,总不会无故生事。”
听到他拿年幼说事,周瑾行被气笑了。
外头那女人比人精还精,倘若因着年纪小就轻看,不免好笑。
“温爱卿说得极对,淑妃确实年幼了些,朕便宣她进殿听听她的说词。”
温宗荣抽了抽嘴角,很想对他说:
陛下,这是你的家事,咱顾忌一下外人行不行?
偏偏周瑾行一点都不给面子,自顾回到桌案后,朝钱嬷嬷做了个手势。
钱嬷嬷只得硬着头皮到殿外请温淑妃。
不一会儿温颜进殿,见温宗荣跪在地上,多少还是有点愧疚。
上回她还提醒他别作死,现在就轮到自个儿了。
朝上头的天子行完跪拜礼,周瑾行开了金口,一来就是送命题。
“淑妃可知窦春生是何人?”
温颜如实回答:“妾知道,窦春生乃前户部侍郎窦怀敏之女。
“永平八年,窦侍郎因谋反罪抄家,窦春生入掖庭作婢,是罪奴。”
这话听得一旁的温宗荣脑门直冒冷汗。
周瑾行看向他道:“温爱卿,方才你说淑妃年幼受他人蛊惑,朕瞧着,她似乎一点都不糊涂。”
温宗荣差点哭了。
连殿内的黄内侍和钱嬷嬷都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周瑾行斜睨温颜,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宽大的袖口,犀利问:“淑妃,你明知窦氏乃罪奴,何故要为她请命?”
温颜挺直背脊,应答道:“窦春生罪不至死。”
周瑾行瞳孔收缩,没有答话。
黄内侍急得不行,小声道:“请娘娘慎言。”
周瑾行瞪了他一眼,“你让她说。
“温家祖上三代都是谏臣,今儿朕倒要听听她哪来的底气敢替窦氏女请命。”
跪在地上的温宗荣默默地拿袖口擦额头上的汗。
温颜视若无睹,字正腔圆道:“妾有三问,不知陛下可愿作答?”
周瑾行沉着脸道:“且问。”
温颜:“陛下爱民如子,天下人皆知。
“妾有一问,皇城三宫六院里的宫婢与内侍可是陛下的子民?”
周瑾行看着她的眼睛,应道:“是又如何?”
温颜:“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妾想问陛下,宫里头的主子生病有太医院服侍,那些下等宫婢与内侍若是生病,又当如何?”
黄内侍忍不住道:“太医院资历浅些的可替他们看诊。”
温颜抨击道:“儒家礼教规范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就算是各宫的主子生病,太医院诊脉时也会用绢帕覆盖肌肤避嫌。
“在这等男女大防的礼教之下,敢问诸位,谁敢私下里替宫婢看诊?”
这话令在场的人们沉默。
温颜字字锥心,“皇城里养着近万人,除了少数主子外,余下的皆是宫女内侍。
“陛下爱民如子,这些宫婢内侍有的在宫里终老一生,有的半道殒命,有的侥幸出宫。
“妾想不明白,他们为能继续在宫里效力,私底下求医问诊便是触犯宫规。
“这些人,他何错之有?”
这番质问令温宗荣暴汗如雨,更令钱嬷嬷和黄内侍内心翻涌。
二人虽在御前伺候,但说到底终归是下人,有些苦楚只有自己才知晓。
端坐在桌案后的帝王一言不发地盯着底下的少女,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偏偏温颜不怕死继续叫板,“妾还有第二问。
“掖庭窦春生医治死永福宫宫女桃红,触犯宫规被罚板箸。
“可是据妾所知,宫女桃红是因血崩症而亡,且由胞宫癥瘕导致,并非窦春生用药致死。
“此人虽是掖庭罪奴,又触犯宫规,却有冤在身。
“妾斗胆恳请陛下做主查明此案,还窦春生公道。”
周瑾行板着棺材脸,“你让朕,替一个罪奴讨还公道?”
温颜纠正道:“她是罪奴不假,可她不是窦氏,她姓窦,名春生。
“她于永平八年入掖庭服役。
“这十年来,她看诊过无数宫婢,不曾牟一丝利益,只为拯救受病痛折磨的病患。
“妾不求洗脱窦氏一族原罪,可是窦春生有冤在身,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她清白,留她继续在掖庭服役。”
周瑾行没有答话。
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中。
垂首盯着地板的钱嬷嬷偷偷地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温淑妃。
她在御前伺候了好些年,也曾见过不少厉害的,却没见过这般生猛会蹦跶的。
要知道但凡牵扯到谋反案的人都是大忌。
温淑妃这般力保窦氏,既让她觉得无法理解,又莫名生出一股子敬佩。
毕竟,作为一名主子,能这般为底下人请命,真的很难得。
这不,温颜不满后宫体制,无情抨击道:“妾最后一问,陛下作为一国之君,乃天下人之父。
“外头的百姓生病尚有求医问药的机会,可是宫里头的奴婢严禁私自外出,若是有恙,便是生死难料。
“陛下爱民如子,可愿许给这些奴婢一条生路?”
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温颜身上。
钱嬷嬷内心备受触动,黄内侍碍于帝王颜面不敢表示折服,心中却忍不住喝彩。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被当人看的滋味!
在某一瞬间,那娇弱女郎仿佛一下子就变得高大起来,好似会发光!!
整个殿内一片死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温宗荣既觉自家闺女的形象高大威猛,又惶恐挑战权威脑袋不保。
这个职场老油条小心翼翼打圆场道:“请陛下息怒,娘娘年幼,不知天高地厚,实属老臣教女无方。”
坐在上首的男人皮笑肉不笑道:“温爱卿言重了,你祖上三代皆是我大梁谏臣,家风能得传承,实在难得。”
这话说得温宗荣眼皮子狂跳,再也绷不住面皮,偷偷看向温颜,小声道:“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温颜选择无视,梗着脖子叫板,“请陛下彻查永福宫宫女桃红身亡一案,还窦春生清白。”
温宗荣一把年纪了委实受不住这个刺激,忽地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旁边的马仓连忙爬过去喊他。
温宗荣一动不动,马仓着急道:“陛下,温御史晕过去了!”
黄内侍也过来探情形,问道:“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周瑾行冷冷道:“传御医。”
黄内侍忙命人去传御医,又差内侍把温宗荣抬下去。
马仓不想惹祸上身,跟着一并退了下去。
从头到尾温颜都跪在地上,心态稳如老狗。
周瑾行竖起耳朵,想听她的心声,结果什么都没有。
“淑妃,方才晕厥过去的可是你老子,不知你作何感想?”
温颜还是那句话,“请陛下明察,还窦春生清白。”
周瑾行着实被她死犟的态度给气着了,指了指她,“你今日非得跟朕叫板不是?”
温颜一字一句道:“妾,是在跟公道叫板。”
周瑾行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一双丹凤眼死沉死沉的,叫人惧怕。
钱嬷嬷怕没法收场,小声道:“娘娘……”
周瑾行不耐道:“把她带下去,禁足三月,不得出长春宫。”
钱嬷嬷实在无奈,默默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颜并未反抗,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嬷嬷送她到门口,周瑾行耳中忽然钻入脏得要命的辱骂声:
【妈的狗皇帝!得人心者方得天下,把那些宫女太监的路堵死了,谁会真心实意侍奉你这条老狗?!】
【狗日的封建主义,不把奴婢当人看,老娘迟早有一天得掀了它!】
【我跪你妈的头,幸亏老娘护膝穿得厚!】
【狗男人,我祝你的老婆们一辈子都是处!】
【……】
剩下的辱骂简直不堪入耳。
周瑾行额上青筋暴跳,再也忍不住呵斥道:“温淑妃!”
走到门口的温颜顿住身形,她同钱嬷嬷困惑转身。
只见桌案后的男人脸色铁青,活像祖坟被刨了一样,差点气出乳腺增生。
素来以沉稳著称的男人此刻被气成内伤,他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侮辱,指着她咬牙切齿道:“今晚侍寝。”
此话一出,温颜和钱嬷嬷同时惊掉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