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听到女人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弟弟的名字,还以为母亲是在临终前担心莫岁幼年丧母无人照顾,于是坚定地向梅薇思打包票,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就算父亲严厉,也一定会让莫岁幸福健康地长大成人。
可听到他这么说,梅薇思尖锐枯槁的指甲死死掐入了他的掌心。
枯枝一样的手指紧紧绞住他,女人回光返照似的从病床上撑起身体,表情和语气中流露出莫凌昭至今回想起来依旧觉得狰狞可怖的恨意——
我巴不得他去死。
都怪他和那个女人,出身低贱的家伙,凭什么玷污我本该完美的人生。
他不是你的弟弟,他不配待在莫家,凌昭,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莫凌昭一度觉得,莫岁是上天送给死水一潭的家庭的礼物。
从不太会走路的时候,莫岁就像个金灿灿的小太阳,会满屋子地乱爬乱滚,最后在摔倒前跌跌撞撞地抱住他的大腿。
莫岁和这个家格格不入,而莫凌昭比爱他的父母更爱他的弟弟,因为莫岁的降生,他不再觉得家里是冷冰冰的地方,也不再怀疑自己是否拥有珍贵的亲情。
可原来,格格不入是因为莫岁真的不属于这个家。
直到梅薇思停止心跳,监视屏上起伏的线条彻底化作直线,僵坐在病床旁的莫凌昭依旧没有应下母亲口口声声要让他替自己报仇的遗愿。
哪有什么仇好报。
莫凌昭心知肚明,梅薇思不过是终于为经年累月的怨气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她的苦难与莫岁无关,可她的恨意却如此真切深厚。
尽管莫凌昭知道上一辈的恩怨与莫岁无关,在梅薇思去世后,他依旧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没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去爱莫岁了。
梅薇思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母亲,这个对他人都没什么感情的女人给了他最基本的母爱,他不可能在面对莫岁的时候完全忽略梅薇思那双写满了恨意与挣扎的眼睛。
除此之外,莫凌昭更开始害怕。他怕莫岁有朝一日会在知道这个秘密后彻底远走高飞,这个家里就又只剩下两尊对着演戏的雕塑;他也怕莫岁的成长与出格会令习惯控制一切的莫晤沉感到失控,怕莫晤沉某一天会出手解决这个当年心软留下的错误。
如果莫岁能够一辈子听话就好了,如果莫岁能够永远在他的羽翼下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就好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莫凌昭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和莫岁亲近,扭曲的控制欲却一日胜似一日地强大,他在无意中被逐渐异化成了莫晤沉权威的爪牙与拥趸,可少年的他最厌恶的分明也是莫晤沉的控制与独断。
他一直没有想过这样的想法对不对,直到莫岁背着他拉着褚洄之参加了星炬杯。
莫凌昭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个分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除了花言巧语之外究竟带给了莫岁什么,能让莫岁那么开心。
他以为褚洄之带给莫岁的东西只是自由,所以他也在学着给莫岁他所以为的自由,他以为自己在改好了。
“以前是哥哥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哥哥以后会改的。”
莫凌昭恳切地看着莫岁:
“你不是不想总被管着吗?哥哥送你离开主星,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挑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我也是有自己的势力的,我能保证不让父亲抓你回来。”
莫岁第一次觉得他哥不是个聪明人,他望向莫凌昭写满挣扎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认真说道:
“哥,可你现在就是在干涉我的决定。”
闻言,莫凌昭懵了一瞬间,他像是被迎头重击,未说完的话也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为什么不真的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呢?”
莫岁此刻看上去反而是二人中那个更加成熟独立的人,他的眼眸和声音中都蕴含着足够坚定勇敢的力量。
“你也看到了,我可以做成父亲和你认为我做不成的事,我甚至可以比你们做得更好,我有我自己要走的路。”
沉默持续了很久,莫凌昭颤抖的瞳孔始终紧盯着莫岁,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松,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时至此刻才真正接受,一直都不是年幼的莫岁需要他的照顾,而是病态的他需要莫岁的陪伴。
就像他一直无法接受的莫岁身世的秘密,对莫岁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就消化的事实而已。
莫岁没再多说什么,他自力更生,伸手点击仪表盘前方的控制屏幕,将目的地设为莫宅,随后开启自动驾驶系统。
莫凌昭没有阻挠莫岁的这个举动,他终于妥协,松开手往驾驶座上重重一靠,任由悬浮车调头转向。
高速行驶的车辆没什么颠簸,引擎声成为了唯一的环境音。
“……回家之后,你想干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莫凌昭哑声问:“和父亲谈?他不是你能说服的。”
“或许吧,总得试一试。”
莫岁知道前方有很多困难,但他并不害怕困难:
“以前证据不够,但去了一趟星枢,手里的东西足够证明很多东西了。”
莫凌昭觉得莫岁这话天真得简直荒谬,他眉头紧蹙,虽然是在质疑,话语里却没有了要强行阻止莫岁的意思,他提醒道:
“父亲不是看证据的人,他只看动机和收益。解决某件事是否有利于他维护秩序才是他唯一会考虑的,我不认为他会给你机会。”
“不是他给我机会,而是我给他机会。”
莫岁的口气大得吓人,明亮的眸子看着莫凌昭,他认真发问:
“哥,你仔细想过吗,自己一直害怕着的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那么可怕。”
“其实在回来之前,我本来就是打算先找你再找父亲的。”
莫岁说着,掏了下口袋,递给莫凌昭一个小小的芯片。
莫凌昭接过,问莫岁:“这是什么?”
“大概就是一些林林总总的证据副本吧,包括方覃之前查到的,还有这次我和褚洄之查到的。”
莫岁说道:“褚洄之还往里加了点东西,他说你看了那个就会帮我,但我和他分别得比较着急,我也不知道他往里加了什么。”
“哥,如果父亲不愿意出手彻查这个问题的话,你会帮我吗?”莫岁问。
恰在此时,悬浮车速度趋缓,停在了庄园门口,还处在震惊和犹豫之中的莫凌昭没有立刻回答莫岁的问题。
但莫岁显然也不是非常需要莫凌昭的答案,莫凌昭肯帮他当然好,可如果莫凌昭依旧踟蹰,莫岁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决定性的问题。
他打开车门,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给莫凌昭留下一句几乎振聋发聩般的话:
“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觉得我和他可以改变一切。”
“信任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凉风吹动书房垂地的纱帘, 层层叠叠的影子厚重地铺满地板,像是一层层翻涌而上将人逐渐吞没的海浪。
莫晤沉站在书桌前,表情尚且称得上风平浪静。
“我很欣慰你终于认识到了这点, 莫岁。”
他淡淡道, 关闭投影光屏上莫岁的发言录像,转而看向不远处和录像上面容相同的少年:
“你没有蠢兮兮地要救他, 而是选择和他划清界限,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所以, 虽然你的先斩后奏很没规矩,但我可以容忍。”
“星枢被铲除,他也算物尽其用了。等过两年民众不再关注此事,我会找个机会给他翻案的,不枉他立了功劳一件。”
莫晤沉语气平常, 就好像在说一件失去用处的工具。
他似乎默认褚洄之已经死亡,轻飘飘地问莫岁:
“他是死在星盗手里, 还是死在你手里?”
干燥缺水的嘴唇张而又合, 莫岁勉强启动生锈的声带。
他压下喉头酸苦到令人几乎作呕的异物感,尽力控制着声音, 没表现出会引人怀疑的异常:
“……他受了重伤, 我只是没把他带回来,并不确定他有没有死亡。”
“不用想, 人已经死透了。”
莫晤沉跟挥苍蝇似的随意挥了挥手,他一眼看出莫岁依旧心存幻想, 因此特意多补充了一句:
“在他身上安装的控制芯片不久前已经彻底没有生命信号了,他不可能还活着。”
空气死一般寂静, 莫晤沉居高临下地注视莫岁,看到直挺挺站在原地的莫岁除了瞳孔猛缩和紧紧握拳之外并没有别的反应。
这倒是令莫晤沉颇感意外, 他没想到莫岁会这么冷静。可这对他而言是个好消息,起码象征着麻烦的幼子经此一事,总算是被规训成了让他勉强满意的样子。
“我能理解,对你来说,牺牲他难免有困难。他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你要习惯克服这种困难。”
莫晤沉极少见地放软了语气,话里甚至出现了点罕见且荒唐的关爱,他向莫岁道:
“往前看吧,孩子。民众现在对你的印象非常好,你很快就能亲身感受到,他的死亡于你,绝对是利大于弊。”
原来莫晤沉的认可不过就是这么个不足为道的东西。
在得到这个东西的瞬间,莫岁并没有任何以前的他以为自己会有的惊喜或热切,他甚至感到通身涌上空落落的凉意。
信任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莫岁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与莫晤沉完全相反。
如果没有对褚洄之绝对的信任,莫岁现在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始终一言不发,掌心紧紧攥着褚洄之送给他的玉雕方牌,温烫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涌上,一点点填补他心脏上那个在慌张中轰然塌陷的洞口。
褚洄之说过,他不确定自己未来遭遇如何,但只要莫岁还能感受到这块玉牌的温度,那就说明他还没有生命危险。
莫岁不相信莫晤沉手里尖端科技的控制感应装置,说他执拗也好犯蠢也罢,莫岁只相信褚洄之跟他说过的话。
如果这份支撑着他面对一切障碍的力量都能被称为“虚无缥缈”,那莫岁不知道宇宙间还有什么东西是确信无疑的。
不远处,莫晤沉落座,同时开口问道:
“想要什么奖励?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以考虑挑个合适的位置积累经验。”
他原本以为莫岁回家后会跟自己大闹一番,所以才打算控制住这个不稳定因素。但现在看来,软禁莫岁已经成了没必要的事,他反倒很期待“开窍懂事”的莫岁未来能给他带来什么收益。
直视着莫晤沉的眼睛,莫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玉牌的纹路硌得掌心有些麻,莫岁深呼吸,从百感交集之中找回理智。这是个好机会,他必须得把自己所有对莫晤沉的不满都暂时搁置,借势要来更多的主动权。
因此,莫岁很快开口:
“我没什么想要的,只希望您能彻查贵族非法猎捕研究异兽这件事,严惩与星盗勾结的……”
听到这儿,莫晤沉抬手,打断莫岁的话。
“为什么要彻查?”他语气平平。
莫岁愣了下,他没听懂莫晤沉的问题。他脑子没转过弯,依旧顺着刚才的思路解释道:
“您应该知道,星枢背后有贵族撑腰,那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否则解决了一个星枢,还会有下一个星枢……”
“那就等到时候再解决下一个星枢就是了。”
莫晤沉的话冷漠得骇人,他平静道:
“星枢覆灭、贵族也得到敲打,这件事完美解决,已经到此为止。再多做任何事,只会徒增矛盾、影响稳定。”
莫岁完全没理解莫晤沉看待问题的方式,他还以为是自己没有阐述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加重语气急道:
“可那些贵族为了一己私利早就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已经有不少民众受害,他们甚至在以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研究兽化药物,只是为了让部分可以兼容药力的上层兽化者实力更强……”
莫岁越说越激动,他回神,却发现面前的莫晤沉对自己的话没表现出半分意外,只是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
那瞬间,莫岁脑中过电似的寒光一闪,片刻沉默后,面色苍白的莫岁不可置信地艰难问道:
“……您知道?”
莫晤沉神色不改,他坦然点头,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动静不小,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意思就是莫晤沉虽然不是幕后主使,但他纵容幕后主使的所作所为。
莫岁脑袋里轰地一声,他无意识往后撤了半步,小腿撞上桌椅,他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强烈的震惊略微平复后,莫岁心头立刻涌上了无比的愤怒,他也管不了什么长幼尊卑,快步上前撑住书桌的桌边,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质问莫晤沉:
“您身为政府总长,不应该为民众考虑吗?您口口声声说要维持稳定,我还以为您起码不会助纣为虐,可您明知贵族丧心病狂的行径,却纵容他们为所欲为?”
面对莫岁的质问,莫晤沉只是往椅背上靠了靠。
他似乎是觉得莫岁的问题很幼稚,所以没产生太大的反应,也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让他们折腾,恰恰是出于稳定秩序的考虑。”他淡淡道。
这句话简直毫无逻辑,莫岁觉得自己压根听不懂莫晤沉在说什么,他想开口反驳,竟然因为过度诧异而一时找不到切入口。
“既然你也已经知道了不少,跟你明说也无妨。”
莫晤沉指节反叩桌面,深沉的眼神幽幽地看向莫岁,他问道:
“莫岁,你的印象里,有几个年过五十依旧能以兽化形态活跃战场的强大兽化者?”
莫岁大脑空白了一瞬间,他脑海里涌出许多个曾经骁勇善战的名字,但都被他一一否决。
五十对于星际人民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壮年,可真细数起来,莫岁居然叫不出来一个人名。
甚至,莫岁突然想起,莫晤沉年轻时也是颇有实力的兽化者,曾经驾驶星兽甲亲临战场,可莫岁没有一次见过莫晤沉使用他的兽化能力。
“你说不出来。”
莫晤沉笃定,在莫岁震惊的眼神中,他视线缓缓飘远,沉声吐露道:
“因为上层贵族向所有的普通民众隐瞒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强大的兽化者不是有概率失控——”
“而是必定失控。”
莫岁第一反应觉得莫晤沉是在唬他。
这么颠覆认知的事情,他怎么可能闻所未闻。可在他想找出证据反驳莫晤沉时,却不得不承认一切其实一直有迹可循。只是因为他自己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强大”兽化者,他才会一直毫无察觉。
“你以为政府为什么要集中平民出身的所有兽化天才?为什么每一个平民出身的兽化者只靠这一点天赋就能平步青云跨越阶级?”
莫晤沉冷笑:
“选拔人才?这只是最冠冕堂皇的说法,不过都是为了固化阶级,隐藏这个绝对会动摇统治根基的秘密。”
“一个强大的兽化者最多使用能力三十年,这点时间足够震慑普通人乃至建立权威,却绝对不够延续统治。”
“只有让民众以为普通人与兽化者之间的差距不可逾越,才能维护现在的阶级秩序,这是每一个上层兽化者的共识。”莫晤沉道。
狂风吹入室内,一屋的影子都骤然摇晃碎裂,阴影投在莫晤沉的侧脸,他岿然不动地端坐在风影正中,神情没有任何松动犹豫。
“贵族当然会尝试改变自己要么失控死亡要么丧失能力的事实。药物研究、人体实验、机械改造,我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永远向最多人瞒住这个秘密、守住现存的秩序才是我的责任。”
因为过于震惊,莫岁足足沉默了两分钟。
莫晤沉的语气和神态都太有欺骗性和威慑性,以至于莫岁有那么一瞬间确实被唬住,居然觉得莫晤沉说的不无道理。
“……不对。”
莫岁小声道,下一刻,他茅塞顿开,猛地摇了摇头,更大声地重复:“这不对。”
“为什么要维护一个从根本上就错误的阶级秩序?”
莫岁迷茫的眼神重归坚定:
“既然现有的阶级划分本来就毫无正确性可言,那就应该向民众坦白啊,重新确立更加合理的社会制度不才是更应该做的吗?”
话说到这里,莫岁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还要和莫晤沉虚与委蛇,他情绪激动,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直进直出的利刃:
“现在这个破烂秩序究竟有什么值得维护的,民众被骗了这么多年,早该知道真相了。”
“您冠冕堂皇地说这么多,归根到底,不就是在纵容那些贵族滥用权势坑害人命吗?因为您也是既得利益者,所以您明知他们伤天害理,也依旧不闻不问。”
“莫岁,注意言辞,我对你的耐心并没有那么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戳中痛处,莫晤沉声音骤沉,警告溢于言表,但凡莫岁还懂进退,就应该见好就收。
可莫岁已经受够了,他不指望莫晤沉能给他任何他想要的支持,他甚至不想再和莫晤沉以正常人的方式进行交流。
“我知道您对我没什么耐心。毕竟一时心软养育我应该是您最后悔的决定吧。”
莫岁语出惊人,他上前一步,眼睛里依旧是冥顽不灵的倔强光芒,根本没有半点被规训妥协的样子。
“您觉得我该对您感恩戴德?可我不再需要您的认可,也不会再听您的话了。”
莫岁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退缩:
“这个秘密居然能藏住这么多年,简直是不可理喻,既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发声,那我就做第一个好了。”
“莫岁!你给我站住!”
莫晤沉拍案而起,他震声叫住即将开门的莫岁。
“就是因为从没有一个贵族会放弃已经到手的特权,这个秘密才会天衣无缝地被隐瞒这么久。”
“你以为你出了这个门之后还有什么可以依仗的?没有一个权贵会为你发声,只需要我一纸声明,你就会变成一个满口胡言的疯子!”
莫晤沉怒不可遏,这是莫岁第一次看到他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可莫岁意外地平静,他不觉得莫晤沉说的这些有什么可怕。
“真话就是真话,疯子说的也是真话。”
突然,想起远在不知何处的褚洄之,莫岁居然笑了起来,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大放厥词:
“只要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疯子,只要他也不认为我是疯子就够了。而且,两个疯子,不是很般配吗?”
莫晤沉沉默无言,他脸色差到极点,是第一次真的对莫岁这个错误动了杀心。
暗色之中,枪口无声瞄准。
就在这时,书房大门轰然大开。
站在门外的人居然是气喘吁吁的莫凌昭。
他一把将莫岁拉向身后,子弹堪堪擦过,钉入二人身后的墙面。
“会有权贵站在莫岁这边的。”
莫凌昭看向莫晤沉,清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就是第一个。我支持他说的每一句话。”
在莫晤沉由不可置信转向勃然大怒的目光中,莫凌昭紧紧地握住了莫岁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莫岁被冰得一激灵,他赶紧把那块暖玉往他哥手里塞了塞,企图拯救出自己瞬间降温了两度的手腕。
莫凌昭长长呼气,顶着经年累月以来对眼前这位家族绝对掌权者的恐惧,他一字一句地道:
“父亲,您不用以为我是一时冲动,我想了很久。我是真的想知道,这片天究竟是否像您向我一遍遍灌输的那样,有那么难以撕开。”
第121章
从浑浑噩噩的半昏迷状态找回一缕散落的意识, 褚洄之活动手指,想要在沉浮不定的世界里抓住点什么。
他感觉自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从实际效果来看, 他只是成功撑开了自己无力的眼皮。
瞬间, 无影灯惨白的灯光不打招呼地刺入眼底,褚洄之眼前霎时一暗。
他本能地闭眼, 密密麻麻的黑影爬满了视网膜,因剧烈刺激而产生的反胃感一路涌到喉头。
“麻醉的效果还没过。你怎么折腾也没用。”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别装死。”
耳鸣阵阵中,褚洄之勉强捕捉到来自外界的冷淡男声。
他很想和这人产生交流,但他的身体状况实在差到了极点,并不容许他及时向对方做出回应。
和他说话的人显然才不会管他状态好不好。器械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冰凉的刺激性药液被注入血管。
迷蒙之中, 褚洄之还没反应过来这人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身体的反馈已经给了他答案。
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猛攥了一把, 心率瞬间飚高, 褚洄之猛地倒抽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发力弹起, 手术台上的束缚带却令他动弹不得。
意识因药物而强制清醒,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被强行调动才得以发生,褚洄之胸腔的起伏程度大得反常, 他粗喘着气,滞阻地转动眼珠, 看向站在手术台前全身防护实验服的男人。
阴冷的深绿色眸子静静俯视着褚洄之,瞳孔深处却能看到一丝疯狂兴奋的亮光。
科林用审视实验体的目光仔细审视着被捆缚在实验台上的人体, 手套光滑冰冷的触感像蛇在侧脸游走而过,褚洄之听到科林兴奋中夹杂着疑惑的喃喃自语。
“你是我见过兼容药力最佳的样本, 为什么你可以在获得强化的同时还保持对自身的控制?”
科林继续道:“你和其他的兽化者都不一样,你不受兽化形态的限制,却可以使用强大的兽化力量,简直闻所未闻,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你的与众不同。”
随着科林的动作,周围的实验仪器传来绝对不祥的运作声。褚洄之简直担心,他要是再不说点什么,丧失理智的科林就要当场把他当小白鼠给大卸八块。
“……我现在在哪儿?”
声带充血,褚洄之忍着腥痛勉强发出声音:
“你救了我?科林老师?”
“如你所见,我的实验室。”
科林简短回应,他没有停止手下的动作,操控仪器在褚洄之的大臂上挑选适合下针抽血的位置。
“怎么,见到我很惊讶?”
麻药效果一点点消退,粗针的针头扎入皮肤带来钝痛,褚洄之闷哼了一声,随后听到科林在恢复冷静后淡漠的声音。
“放心吧,我暂时不会要你的命。为了把你救回来,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对于科林这样的科研狂人来说,能成功“修复”褚洄之这样千疮百孔的珍贵实验材料算是少数能让他感受到成就感的事。
他语气依旧冷淡,却不难听出其中恃才傲物的意思:
“药物注射、胸腔中弹,再加上你左臂上那个跟寄生虫似的麻烦东西,除了我,全星际找不到第二个能救活你的人。”
闻言,褚洄之移开视线,看向一旁实验台上摆放的无菌皿。
容器中躺着两个从他体内取出的东西,一枚精巧的子弹,还有一张呈蛛网状散开的机械网络。
科林以为褚洄之看的是那枚子弹,他用镊子夹起子弹,简单消毒后把它扔进褚洄之平摊的掌心。
“做个纪念吧,他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科林面无表情地讽刺道。
这句话像一把杀人诛心的尖刀,狠狠扎向本就遍体鳞伤的褚洄之。他抬眸瞪向科林,沉黑的眼底几乎要因为深刻的愤恨而溢出血色——
至少科林是这样以为的。
懒懒对着褚洄之复杂的眼神,科林轻“嗤”了一声:
“创口是近距离开枪造成的,你身边的那把枪上还有他的生物痕迹。怎么,不能接受他朝你开枪还抛弃你的事实?”
科林当然不会考虑褚洄之心理上能否承受打击,他希望的就是褚洄之众叛亲离、万念俱灰,好留在这儿乖乖当他的实验品。
“家族荣誉和声名狼藉的你,他当然会选择前者,你难道还指望他为了你放弃优渥尊贵的条件?归根到底,你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以前对你再好,也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威胁到他的利益而已。”
说完,科林打了个响指,悬浮光屏出现在半空,播放那段莫岁面向全体民众的发言视频。
画面分辨率极高,少年表情的每一丝颤抖和变动都分明可见,可他神情冷峻、完全无懈可击,没有表现出任何心软或犹豫。
熟悉的声音传入褚洄之的耳中——
“……褚洄之抢夺星枢上的飞行器潜逃,目前下落不明。我不清楚他出逃的原因是否为畏罪……我绝对支持对他进行客观公正的判决。”
科林关闭录像,他抱着双手,不动声色地观察褚洄之的反应,语调平平地又添了一把火:
“他最清楚你不是畏罪潜逃,因为重伤并抛弃你的人就是他。他也知道你根本不像通缉令里写的那样罪大恶极,可他并不在意你的清白,他只想在第一时间跟你划清界限。”
褚洄之没有说话,眼底情绪晦暗难辨,他依旧紧紧盯着画面已经消失的空气,看上去压根没有听进去外界的声音。
这只是人在绝望面前的自我保护而已,因为不想接受现实,所以才做出油盐不进的样子,实际上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完全动摇心境。
科林的声音疲懒平静,他自以为离打碎褚洄之对莫岁最后的执念只差一点,一针见血地点明道:
“他要是真想救你,至少能救你一时。暂时躲避通缉总是能做到的,可是他没有。”
“他对你没有丝毫愧疚,他甚至都不愿意略微替你说两句公道话,而这对他而言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在炽白灯光的映照下,褚洄之本就失血苍白的脸看上去已经没有一点生机,腹部和手臂上的绷带层层缠绕,像是用胶带勉强缠好一件残次品。
如果不是从他体内抽走的鲜血还是鲜红色的,他简直像一件没有上釉的瓷器。
漫长且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褚洄之缓缓垂眸,就连眼皮闭合的微弱声音都仿佛重锤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