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吊了兰蒙整整两个小时,也到兰蒙能容忍他发号施令的极限了。
风沙席卷、流火四溅,孑立在满目疮痍中的褚洄之收敛笑意,他眸光转沉,周身都透出冷肃的杀气。
驭兽的金印在掌心凝聚成型,褚洄之结印起术,就要一举将被引入绝路的兽王从地下震慑而出。
可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停止传递信息的符篆突然又涌起了热量,微光隐隐,有新的书写内容出现在了符篆表面。
是莫岁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
褚洄之神色霎时一紧,他停止手中的动作,波动的目光看向符篆。
随着认真的手写字迹一笔一划地出现在他视线中,褚洄之连呼吸都逐渐停滞。
不是因为有什么未曾预料的突发状况,而是因为,莫岁写的是一行在紧张的行动中显得并不要紧的“废话”。
“现在我这里能看到流星,所以我有点想你。”
褚洄之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行字迹,满脑子都是莫岁在浩瀚星穹之下认真写下这行小字的样子。
真是要命。
莫岁知不知道他其实特别会说情话?
多巴胺极速分泌,褚洄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试图放松神经,过速的心率在极寒的环境里并不利于他节约能量和氧气。
他是莫岁见到流星后会第一个联想到的人。
这个有点自作多情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全身的血液立刻直冲上大脑。褚洄之原本被冻得僵硬的耳尖因发烫而泛起红晕,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
不要多想,褚洄之。
褚洄之企图用给自己泼凉水的方法唤回理智,还有很多关系两人安危的正事要做,他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分心想东想西。
你是他现在能联系到的唯一对象,所以他才会说想到你。
不要过分夸大莫岁这句话的含义,不要对他施加过分沉重的期待。
褚洄之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些自轻的话,终于将自己调整回可以正常应对战场情况的状态。
担心自己的心理建设功亏一篑,他没有再看向传书符篆,而是目不斜视地将符篆收了回去。
可胸口再一次泛起属于灵力涌动的热流,莫岁第三次传来消息,褚洄之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他不该看的,他不该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通讯频道内传来兰蒙焦躁不耐的催促声,对此充耳不闻的褚洄之自觉屏蔽了所有来自外界的杂音,他现在只能听到自己杂乱的心跳声。
片刻后,褚洄之从心地放弃抵抗,他打开符篆。
上面已经写好了两句崭新的留言。
“有一颗流星很像你的眼睛,虽然黑漆漆的,但是特别漂亮。”
“我有话想和你说,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所以原本是打算回到主星再从长计议的,可我实在藏不住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憋那么久的。”
笔迹的浮现有些停顿,应该是因为褚洄之赶上了莫岁书写的速度,所以现在二人书写和阅读的时间是同步的。
“我觉得我想说的话应该是你想听的,我们见面说,好吗?”
由岩浆岩堆叠固化而成的山体骤然崩塌,陷落成足有十几米深的凹坑,兽王顿时被从地下洞窟逼出,一时之间地动山摇。
作为罪魁祸首的褚洄之低头看向自己刚刚灵力暴走的双手,在愿望即将成真之前,他甚至感到了茫然和空落——
他真的、真的,没有在做梦吗?
于噩梦中挣扎转醒, 阿查首先感受到的是宇航舱燃料燃烧时带来的灼烫热量。
他瞳孔涣散,劫后余生般粗喘着气。
所以,梦中那片火海不是真实的, 他并没有再次回到那个痛苦绝望的夜晚。
“你醒了。”
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 阿查抬头,看到说话的人是那个绑了自己的冒牌货。他站在发射台附近, 正在调试宇航舱的参数。
“你要做什么?”他警惕地问。
阿查没有得到回复,莫岁忙着把他送走, 没空跟他解释更多。
“我设置了三个小时的自动航行路程,三个小时后,你可以自己设定修改目的地。”
“哦,但是不要回来了,那个时候, 这艘主舰不一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闻言,阿查因为震惊睁大了双眼:
“你要送我离开这里?不行!”
他不顾被捆缚的双手以及昏沉的大脑, 强打着精神摇晃站起, 想要撞开莫岁逃跑。
他这点反抗在莫岁眼里无疑以卵击石,莫岁把他拖进宇航舱, 拿起安全束缚带把人捆在了座位上, 顺便设置好束缚带自动解开的时间。
做好这些,莫岁直起身, 在阿查面前站定,开口道:
“我刚刚调阅了星枢的人员名册和履历记录。”
即使一早知道星枢的人员等级划分基本依据谁的犯罪记录更有分量, 莫岁还是没想到,主星和军部的人居然真能放任这些无恶不作的家伙逍遥法外这么久。
“虽然在我看来, 这里的人都该被送上法庭,但为了以防万一, 我还是多问一句。”
“除了没有任何暴力犯罪记录的你之外,这艘舰船上还有谁值得被网开一面吗?”
“网开一面?”
阿查重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他咬牙切齿,眼底泛起通红的血丝:“我恨不能把这艘舰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个个亲手捅死,你问我他们有谁值得被网开一面?”
看来阿查在这个话题上没什么可提供的有效信息。
莫岁点点头,设置好航行舱的发射时间:“行,知道了,那我先送你离开。”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莫岁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了阿查挣扎叫喊的声音。
“你等等!你是谁?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要留下!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莫岁回头,看到阿查正不管不顾地踹向他能够到的任何东西,渗出血丝的指尖死命向外拉扯着身上的束缚带。
看来是捆得还不够紧。莫岁蹲下身,将刚刚因为心软没有完全扣紧的束缚带进一步收紧到极限。
阿查完全没有了动弹的空间,他闷哼一声,手指却依旧不死心地抓住了莫岁的手腕。
因为不明的执念,他声音发紧,试图说服莫岁把他放开:
“我不走,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星枢没这么容易被解决。”
“我曾经以为扬加死了星枢就会分崩离析,可扬加死了还有兰蒙,兰蒙死了,还会有新人被推上位,只要后台不倒,星枢就还会死灰复燃。”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莫岁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阿查棕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莫岁,带上恳求与哀怨的神色。
看着那双形状熟悉的眼睛,莫岁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恍然想起,幼年时,在哄他入睡的时候,阿余好像也经常会用这样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自己。
虽然有点心软,但莫岁没有被阿查的话说服。
虽说等幕后主使垮台后再处理星枢才能斩草除根,但这样的方案太过理想化,其实并不可行。只有先行斩断爪牙,吃痛的幕后主使才会露出马脚。
莫岁不太忍心强行掰开阿查紧攥住自己手腕的手,便想着直接给人打一针麻醉。
莫岁打开医疗箱,阿查看到他的动作,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了股力量。他猛然从座位上暴起,却又被束缚带狠狠按回了原位。
一块明显有些年份的怀表被阿查甩出了领口,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年久脆弱的金属链不堪重负,随着一声脆响倏然断裂。
看到怀表飞出,阿查脸色一白,他也顾不得再和莫岁掰扯什么,慌张地请求道:
“拜托你,帮我捡回来,那是我的东西!”
这点小要求无关紧要,莫岁当然可以满足。
那是一块男士怀表,做工精巧、材料贵重,并不像是阿查会拥有的东西,表壳摔坏了,敞开的琉璃表盘正朝下倒扣在地面。
莫岁蹲下身,捡起怀表、翻过表盘。
瞬间,他原本平静冷淡的目光流露出了如遭雷击的震惊。
表盘里有一张老照片。
双人合照中,年轻的女人穿着朴素、笑容灿烂,正亲昵地挽着身旁男人的手臂,男人的年纪比女人要大不少,但也算是青年才俊。
照片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折痕,显然是阿查为了分隔开两个人才这么做的。
阿查对照片中二人的好恶非常鲜明,女人的那半边被保护得连褪色都不太明显,男人的那半边却多见岁月的痕迹,男人的脸上甚至还有数道杂乱的划痕。
但这些都不是让莫岁大脑宕机的原因。
真正让他感到茫然无措的,是他认识合照里看上去郎才女貌的两个人。
阿余,和年轻的莫晤沉。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自己和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关系?
再次想起自己出逃时莫晤沉听到阿余的名字就瞬间变得不对劲的态度,莫岁脑袋里“嗡”地一声,彻骨的寒意从脊椎直窜向四肢百骸。
有个匪夷所思至极却处处合情合理的答案一点点浮出水面,或许是因为本能地想抗拒尚未到来的冲击,莫岁一团乱麻的大脑自动停止了思考。
但其实莫岁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多年以来桩桩件件的异常早已无法掩盖,只是缺少一根将所有冠冕堂皇的粉饰都引爆的导火索而已。
莫岁死死盯着照片里两个人亲密交握着的双手,他太久没有眨眼,发酸的眼球几乎要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不可以逃避,莫岁,不要糊里糊涂地蒙蔽自己。
莫岁紧紧咬着唇,他一遍遍尝试着调整呼吸,眼眶和鼻尖都憋得通红,像是无法自救的溺水者。
即使一遍遍劝自己鼓起勇气,在真相面前,莫岁还是无可抑制地感到害怕。他怕真相比他想的更加残酷,他怕得到真相后,他会除了真相一无所有。
时间仿佛陷入静止,莫岁失去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行动力,僵直地站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冰凉空洞的胸膛突然感受到完全不来自于他本人的热流,莫岁茫然地低头,看到揣在心口的传书符篆泛起了微光。
距离他给褚洄之传信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还以为是褚洄之忙于跟兰蒙周旋,找不到机会腾出手给他回信。
莫岁展开符篆。
褚洄之的字是他见过写得最漂亮的,就算是使用不太趁手的书写工具,每一个字也都能写得遒劲有力、游刃有余,让人想把他写的字都裱装起来。
但此刻,符篆上有些颤抖的字迹却明显传达出了书写者的紧张。
【你想说的是什么?】
不过半秒,这行字就被褚洄之大力划掉,又写上了一行新的内容。
【现在还能看到流星吗?】
这句话更蠢,褚洄之更加快速地划掉,停顿了两秒接着写道:
【我这边没出什么岔子,我很快回来。】
【这里灰蒙蒙的,看不到流星,不知道你说的那颗流星长什么样子……】
褚洄之似乎是嫌这句话太长,还没写完就失去了耐心,他放弃委婉含蓄的试探,划去这行字,简洁明了地写道:
【我也在想你。】
书写者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好,一笔一划都落得很重,几乎让人感觉听到了力透纸背的声音。
看着褚洄之的字,莫岁长长地呼了口气。
冰封的躯体解冻复苏,他活动僵硬的手指,感受到散落的勇气正一点点回归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不会一无所有的,有些东西是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改变的。
他不会失去勇气,不会失去力量,不会失去褚洄之。
这就够了。
调整好情绪,莫岁走上前,他单手撑住阿查座椅一侧的扶手,举起那张照片问道:
“照片上这两个人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阿查警觉,并不透露任何口风:
“跟你有什么关系。”
莫岁不太擅长审问别人,他只会最单刀直入的威胁。
“你不说的话,这块怀表我就拿走了。”
这话说得简直像在过家家,见阿查面色纠结,心里没底的莫岁略略松了口气。
幸好,这块怀表对阿查来说足够重要,虽然自己的威胁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应该能管用。
可出乎他意料,犹豫良久后,阿查居然选择了忍痛割爱。
“……随便你。不是要送我走吗,抓紧吧,我不会说的。”
说完,阿查偏头闭眼,拒绝再和莫岁产生更多交流。
计划落空的莫岁一愣,颇有点挫败地皱了皱眉。
什么情况,他怎么不按自己的想法出牌?
算了。自己搞不来攻心那一套,还是直来直往比较适合自己。
“当然跟我有关系。”莫岁说着,卸去伪装露出真容。
他直接上手,毫不客气地扒开了阿查的眼皮,把自己的脸凑到了他眼前。
看到阿查的神色由油盐不进的执拗转为震惊,莫岁进一步追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我的意思是,你不仅知道我是莫岁,你也知道我跟照片上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查喃喃道,颤动的目光扫视眼前少年的五官,他不可置信地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语无伦次:“你、你应该在主星啊!你刚刚在星炬杯复赛获胜,你应该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享受所有的赞誉和掌声,为什么会出现在星枢这个肮脏的地方?”
“不管我为什么在这里。”
莫岁伸手扶住阿查的肩膀,逼迫阿查向自己吐露真相:“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应该有资格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一切。”
阿查无所适从地愣住,随后用力摇头。
“不行,她不想让你知道的。”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语气听上去斩钉截铁,却更像是用这样的方式催眠自己一定要保守住秘密。
“没关系的,只要你的人生自由灿烂,你不记得她也没关系,你不知道她是谁也没关系……”
“阿余。”
莫岁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对吗?”
阿查瞬间失声,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望着自己最爱的人的孩子,阿查心如刀绞,他已经隐瞒了快二十年,他真的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
“……姐姐说过,她给你起名叫岁岁,是因为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岁岁平安、岁岁无忧,她只有这一个愿望。”
阿查抬眼看向莫岁,却又仿佛是透过莫岁的脸看向某个遥远的已逝的人,瞳孔中映出哀伤与怀念交织的复杂情感。
“可你现在出现在这儿,不就证明你的生活并没有无忧无虑,她的愿望也并没有实现吗?”
第108章
为了打造亲民和善的形象, 出身贵族的政客们往往会投资一些能够体现关怀民生的慈善事业。
福利院是格外合适的选择,在鲜花、阳光和孩子的衬托下,再冷硬的人都能显出两分温情来。
在这方面, 三十多年前, 刚刚于政界崭露头角的莫晤沉比其他政客更加苦心经营。
他没有选择主星那些本就条件不差的福利院做做样子,而是精挑细选了一所远在第三星区、濒临破产的福利院。
“那个时候, 他确实是我们的救世主。”
时至今日,阿查也很难说自己真的憎恶莫晤沉。
“在他来之前, 每个月那一点微薄的补助都被老院长扔进了赌场。要是莫晤沉没有对我们伸以援手,我们所有人都迟早会被卖给拍卖场。”
“其中,最感激莫晤沉的人就是阿余姐姐。”
阿查看向莫岁,他眼神惆怅空洞,显然是在回忆过去。
“那时她的年龄比现在的你还小一些, 她只有十七岁,却是十几个孩子里年龄最长的。阿余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 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
对阿余来说, 爱上莫晤沉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比她大十二岁,是唯一一个把她视作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的成年人。他沉稳俊朗, 更善良可靠, 除此之外,这位在主星叱咤风云的政界新秀, 居然还会笨拙地向她学习该怎么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莫晤沉每个月都会按时来到福利院, 与孩子们同吃同住。
日子越过越好,阿余也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完美,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莫晤沉有没有对她动过心,她从来没有奢求过这个。
后来, 突然有一个月,莫晤沉没有来。
阿余在门口等了整整一天,直到裙摆被凌晨的重露彻底打湿,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房间。
打开屋内由莫晤沉资助购买的多媒体屏幕,阿余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莫晤沉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主星一位拥有皇室血统的公爵独女。
莫晤沉的妻子名叫梅薇思·柯儿·伦纳德。
那天,阿余反复读了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很多遍。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能同时拥有两个令她羡慕的身份呢?
她不仅拥有一个有名有姓、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被其他人称作“莫夫人”。
而自己,只是无人问津的阿余而已。
她是慈善新闻上出现在莫晤沉长长资助名单里一个短小的二字词语,是盛大的婚礼进行曲中一个微不足道、无需在意的错音。
阿余并不讨厌梅薇思,恰恰相反,她觉得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比梅薇思更完美的女性了,所以她才会拥有完美的一切。
那时候,阿余会准时收看所有梅薇思参与的综艺节目,她学习梅薇思分享的食谱、听梅薇思在中心音乐厅演唱的录音带、攒钱购买梅薇思同款的礼服。
她通过屏幕里光鲜亮丽的梅薇思窥见那个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世界,几乎分不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莫晤沉还是梅薇思。
莫晤沉在政坛风生水起,不再需要刻意包装形象以获支持,他再也没有来过第三星区。
如果没有异兽的入侵和星枢的抢掠,阿余或许会一辈子都待在第三星区这所小小的福利院,只永远遥望着她的两颗星星。
变故发生在八年后。
当黑压压的丧鸦群在星球上空盘旋不落时,阿余还没有察觉到,她不够幸福却起码安稳的世界即将覆灭。
杂食性的恶禽垂着腐臭的涎水,吃掉了花草粮食、吃掉了房屋建筑、甚至吃掉了四处逃窜的居民。
可这场天灾并没有击垮阿余。对边远星区的人民来说,不可预料的异兽入侵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她没有就此屈服。
“阿余姐姐是个很神奇的人,她的生命力总是那么旺盛。我那时候只有13岁,她在我眼里简直像个超人。”
阿查笑了笑,眼中盛满破碎的星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那么多张长途航票的。”
家园被丧鸦占据后,原本发展还算不错的福利院又只剩下了十几个孩子。阿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沓可以远渡第五星区的星际船票,要带所有的孩子一起离开。
“我还记得船票上写的出发时间。”
阿查回忆道:“5月8号,23点14分,我的座位号是F区17排H座,阿余姐姐的座位在我旁边。”
虽然比第三星区更加偏僻落后的第五星区未必是好去处,但那里至少暂时安全。
阿余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活下去,她在哪里都可以笑着生活。
“可是。”
讲到这里,阿查的眼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恨意,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放松死死咬住的牙关。
“那天凌晨,星枢的航舰降落在了本就近乎荒废的星球。”
那时候星枢的规模还没有现在庞大,业务也不像现在成体系,基本就是个由一群烧杀抢掠的流氓勾结而成的草台班子。
他们想要趁火打劫,在混乱中搜刮掉这颗星球仅剩的一点油水,也就是在那一夜,阿余的生活彻底改变。
在兽潮中也不曾彻底垮塌的断壁残垣被付之一炬,阿余和孩子们没有赶上那趟星际航班。
阿查不想回忆那天晚上具体都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夜过去,还在喘气的人只剩下了他和阿余。
他们留下阿余是因为阿余足够年轻漂亮,留下他则是因为阿余一直死死抱着他。
阿查被痛苦的记忆困住,暂时停止了讲述,莫岁开口,干巴巴地问道:“……后来呢?”
莫岁的语气听起来很僵硬,不是因为他无法共情,而是因为他已经完全麻木,就像一台接收了过多信息的处理器,距离崩溃死机只差一线。
“又是兽潮袭击,又是星盗抢掠,政府为什么没有援助?”
毕竟星枢逍遥法外的现状是莫岁亲眼所见的,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星枢当年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理。”
阿查给出的回答与莫岁预想的不同,他摇了摇头,解释道:
“事情闹大之后,为平舆论,当时任职军部首席司令的兰德勒公爵亲自处理了这件事,星盗也全部被绳之以法。”
“至于这些本该早被处以死刑的罪犯为什么能在多年后卷土重来,抱歉,虽然我混进这里也有些年头了,但我没有查出来。”
阿查缓了口气,接着讲述当年的事情:
“军部介入后,阿余和我被救出,我那时年龄还小,因为打击太大,精神状态差到没办法进行星际远航,所以留在了第三星区疗养。而阿余争取和返航的舰队一起去了主星。”
听到这儿,莫岁突然打了个寒颤,指尖不自觉地紧扣入掌心。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隐约感到,故事即将走向失控,而自己也即将以一个不被所有人欢迎的方式登场。
分离之后,阿余与阿查依旧经常通信,方式却不算便捷。
阿查那时住在疗养院,又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光屏,所以阿余都是将手写信拍照传给护工,再由护工打印信件后转交阿查。
因此,阿查并不清楚,阿余和莫晤沉具体是在什么时间地点重逢的。
只是某一天,阿余在信件里掩藏不住兴奋地写到,她通过了莫家聘用侍女的考核,拥有了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阿余没想过要做造成他人关系碎裂的坏人,尤其她面对的还是两个她爱的人。她想,她只要能看着莫晤沉和梅薇思白头偕老,就算自己也做过一场美梦了。
可阿余的美梦碎裂得极其轻易。
在她进入莫家工作的第一天晚上,管家把她叫进餐厅,说夫人在和老爷用餐时不慎打翻了碗筷,让她去把地面的垃圾收走。
任谁都能看出,那一地的琉璃碎片绝对不可能是“不慎”造成的。阿余只多问了一句夫人是不是情绪不好,就被梅薇思泄愤般扔向她的勺子砸伤了额头。
而对于这场闹剧,莫晤沉的处理方式只是冷冰冰地告诉她夫人发了病,然后叫来家庭医生给梅薇思打了安定。
那天晚上,阿余在跪着捡去华贵地毯上那些亮晶晶的碎屑时,几乎感觉她是在亲手扫走她少女时代破碎的梦想。
阿余很擅长坚强地面对明晃晃不加遮掩的苦难,却没有任何经验抵抗被糖衣包裹的利刃。
随着时间流逝,阿余终于知道,“宽仁待下”的莫晤沉原来冷血无情到可以当着幼子的面射杀政敌,“优雅高贵”的女明星梅薇思每晚酩酊大醉后都会肆意打骂侍从。
新闻里那些她曾经无比艳羡的细节都是假的,莫晤沉送给妻子的“手作”礼物其实是管家统一采办的,梅薇思也并不会做饭,分享的食谱只是随手从主厨那里抄来的而已。
更令阿余感到悲哀的,是她依旧爱着败絮其中的他们。
她没有办法,在那些灰暗绝望的日子里,她以他们为精神支柱才拥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不爱他们,阿余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活下去。
“她把这些都写在了信里。我明白她不是有意让我知道这些的,只是除了我,那时的她实在找不到别的途径可以略微倾倒内心的苦水了。”
阿查如此道,其实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当时的阿余,明知莫岁不是合适的倾诉对象,却就是无法停止自私地向对方倾诉所有尘封腐烂的往事。
真正让阿余崩溃的,是她后来发现,莫晤沉居然真的喜欢过她。
莫晤沉喜欢过当年那个除了笑容和勇气一无所有的阿余,可完全利己的莫晤沉在察觉自己的感情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与梅薇思这个绝对的更优解举行了婚礼。
在酒后乱性的那个夜晚,莫晤沉在阿余心中的形象彻底垮塌。
阿余心如死灰,她自暴自弃地将自己融入了莫宅沉重压郁的空气,任由事态失控,如同泥沙俱下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
“她本来想自杀的,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终于听到阿查这句宣判般的话,虽然早有准备,莫岁还是感觉自己被当头砸了一棒。
他不想听了,身体仿佛启动了自我防御的机制,莫岁耳中持续响起令他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嗡鸣声。
莫岁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可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什么感情充沛的人,所以他原先只是觉得他们对自己很严厉,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阿查的话却在告诉他,他以为的父母或许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他,他的出生都只是一个无人期待的意外。
“……她很爱你……为了留下你,她做了很多努力……”
阿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鼓膜,莫岁却觉得他的话很荒谬。
“她如果真的爱我——”
莫岁像只应激的小刺猬,他打断阿查,几乎是有些尖刻地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