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愣愣看着她,他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他在想,他或许可以和她解释他的苦衷,他身体太过病弱,根本承受不了一千七百里的长途奔波,所以他不得不用虎狼之药,或许,他还可以和她解释,解释他的不得已,他苦等六年,终于等到即将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他必须要确保这过程中不出任何差错,他的五万同僚,已经在枉死城等待太久了,他不想他们再等下去了,可是,他到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绝望垂下头,垂下的脖颈洁白如玉,单薄白色襕衫下蝴蝶骨微微凸起,从蝴蝶骨往下,脊背就是薄薄的一层皮贴着骨头,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只被人遗弃的病鹤一般,可怜极了,但李楹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心软,而是垂下眸去,不再看他。
崔珣心中愈发绝望,他知道,是他对不起她,他明明知道她有多盼望和他长长久久,他却仍然瞒着她,吞下一颗又一颗的虎狼之药,加速着自己身体的衰败,让她长长久久的愿望被击的粉碎,他如此辜负她的心意,纵然他有千般借口,万般苦衷,但辜
负,仍然是辜负,欺瞒,也仍然是欺瞒。
除非她愿意原谅,否则,再多的解释,也只是徒劳的自欺欺人。
戍时,天已漆黑。
大周全境实行宵禁制度,即使是县镇也不例外,因此桃园镇早早宵禁,街坊空无一人,李楹走在青石砖路上,果然还没行走一会,身穿云纹道袍的灵虚真人就出现在她面前。
灵虚山人手上拿着一柄拂尘,他笑道:“永安公主。”
李楹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惊异一些:“你认识我?”
灵虚山人颔首:“贫道昔日进过大明宫,所以,识得公主。”
“你进过大明宫?”
灵虚山人道:“三十年前,贫道被当时的百骑司都尉金祢引荐给先帝,只可惜,先帝对修道长生并无兴趣,他草草问了贫道一些道门之术,然后就将贫道打发出了宫。”
李楹倒没想到灵虚山人还进过宫,而且还跟她阿耶见过面,她不由问道:“我阿耶跟你说了什么?”
“先帝说,秦皇汉武,都追求长生,但最后都尘归尘,土归土,不过秦皇汉武即使长生失败,也不妨碍他们功标青史,一个帝王的一生,只要做好一件大事,就足以圆满,又何必去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呢?”
做好一件大事……那定然就是新政了,李楹黯然,阿耶做到了,他将来的确会功标青史,万世留名。
他的一生,就如他所说,应该很是圆满,再无缺憾了吧。
但灵虚山人却道:“其实,先帝未必圆满,至少先帝临终之时,应该很后悔将贫道赶出大明宫。”
李楹抬眸:“怎么说?”
灵虚山人呵呵笑道:“贫道见先帝时,观先帝命数,应还有三十余寿,但先帝却短短十年便驾崩了,这个因由,公主知晓么?”
李楹摇了摇头,灵虚山人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先帝为了一件事,悔恨交加,自责难眠,于是自己,将自己折磨死了。”
李楹愕然,阿耶为了一件事,自己将自己折磨死了……她脱口而出:“什么事?”
灵虚山人笑道:“这件事,自然与公主有关。”
与她有关……难道是因为她的死,加速了阿耶死亡么?
李楹一想到,立刻摇头:“不可能。”
阿耶都能狠心下令杀了她,他冷酷至此,心里只有他的天下,又怎么会因为内疚,自责而死呢?
这不可能。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是对的,她对灵虚山人强调道:“你休要胡言,你只是一个被我阿耶赶出宫的道士,你能知道什么?”
“贫道知道的多着呢。”灵虚山人环顾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不如随贫道去紫云观,贫道会将实情一一道来。”
李楹本就准备随灵虚山人去紫云观,但她以为会是灵虚山人强行掳她而去,却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出这些因由,她心中思忖,反正她本来就要去紫云观的,倒不如再听听这个妖道说什么,她于是点头道:“好,我就随你去紫云观。”
灵虚山人去找李楹的时候,崔珣也带着察事厅暗探,身着黑衣,潜入了紫云观,察事厅安插在桃园镇的暗探只有五名,但五名,也够了。
紫云观中空无一人,所有道士都不见了,倒是观后云泽坛燃着火光,崔珣日间来过云泽坛,他脑海里回忆了下云泽坛地形,云泽坛是一片可容纳万人听道的空地,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松柏,中庭则是一个木制祭坛,祭坛设三幡,寓意天地人三才之象,燃九灯,象征上照九玄诸天福堂,下照九地无极世界,除了九灯之外,还燃了一盏刻着古怪图案的青铜灯,那应就是借魂灯了。
崔珣于是带着五名暗探隐入松柏林中,他从枝叶繁盛的松柏往道场方向瞥去,这一瞥,他便愣住了。
原来道场之中,居然盘腿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可是这是深夜,哪来这么多人听道,崔珣再定睛一看,发现这些不是人,而是生魂。
他甚至在里面看到了茶肆主人张四郎的生魂,生魂离体,那如今家中的张四郎,应该已经昏迷不醒,成为一个活死人了。
紫云观数十道士都守在祭坛上,他们没有围在三幡和九灯旁边,反而全部围在青铜灯旁守卫,随着戍时临近,青铜灯光芒大盛,而道场万千生魂身形则越来越淡,看来一到戍时,这些魂魄就会被生祭借魂灯,张四郎这些人,便必死无疑了。
崔珣对五名暗探使了个眼色,众人于是分散开来,崔珣绕到一棵苍翠古柏树后,将一只淬毒弩箭置于手中木驽弓弦,然后对准一名道士,扣动驽机。
随着他箭破长空,呼啸射出,其余暗探手中弓箭也都射出,六名道士应声倒下,其余道士吓得环顾四周,但还没来得及找到杀手方向,就被一支接着一支的淬毒弓箭射穿心脏,倒地而亡。
见此大变,那些生魂却仍然面色麻木,崔珣快步从松柏林中走出,经过密密麻麻的生魂,来到祭坛之上,五名暗探蹲下逐一检查那些道士生死,崔珣则走到借魂灯旁,将其取下。
借魂灯灯身由青铜铸成,灯身顶端,是一个精致莲花状的碗形底座,灯碗内凹,灯碗的中心,燃着一根长长的灯芯,暗红火苗跳动,崔珣伸手,掐住灯芯,就准备将其拔出。
但他刚一碰到灯芯,就觉天旋地转,眼前万千生魂和木制祭坛都消失了,身边暗探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白雾。
手中的借魂灯也不在了,他遮住眼睛,慢慢站起,眼前白雾弥漫,将天地尽数缭绕,耳边半点声响都无,似乎天宽地阔,只有他一人存在。
他拧眉沉思,忽了然道:“邪术。”
这定然是灵虚山人为了保护借魂灯,在灯芯上设下的道法邪术。
崔珣望着四周白雾,冷笑道:“我人都在云泽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凡道法邪术,信则有,不信则无,张四郎他们信你,才会吞下锁魂咒,生魂被你邪术所驱,我不信你,你能奈我何?这不过是个障眼法,雾中所见所闻,皆为虚妄。”
白雾中传来灵虚山人桀桀笑声:“话莫说太早,人心生三障,三障生十恶,待你闯过魔业灾三障,再来说这都是虚妄吧。”
灵虚山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白雾也慢慢消散,崔珣眼前,缓缓走来一个纤柔美丽身影。
第109章
李楹缓步走到崔珣身前, 少女梳着时下流行的交心髻,穿着碧色圆领上衣和姜黄色郁金裙,郁金裙用郁金香草浸染而成, 散发出阵阵郁金香气,发髻上戴着一支缀着明珠的金步摇, 走起路上摇曳生姿, 额上则点着五瓣梅花花钿, 雪肤洁白如玉, 花钿殷红如火, 衬着她分外娇俏美丽, 崔珣不由道:“怎么穿成这样了?”
李楹向来打扮的是三十年前贵女模样,不戴步摇, 不点花钿,而如今贵女风格较三十年前要奢靡很多,李楹抚摸了下金步摇上的明珠,眸中盛满盈盈笑意:“我穿成这样,不好看吗?”
崔珣摇头,耳根有些发红:“不, 很好看。”
他忽想到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少女靠近他,踮起脚尖, 勾住他脖子, 吹气如兰,亲昵道:“来见你啊, 你不想见到我吗?”
她脸庞莹润如玉,眼眸明亮如繁星, 崔珣心神一动,方才与灵虚山人对峙的紧张也慢慢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缠绵生长的情愫和面对眼前少女时的悸动,他盯着少女璀璨双眸,嘴角慢慢扬起温和笑容,只是嘴角刚一
扯动,他忽一激灵。
李楹今日还跟他闹了别扭,她因为虎狼之药的事,和他生了很大的气,她生气的模样,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他一般,崔珣盯着面前的“李楹”,忽将她一把推开:“不,你不是明月珠。”
他环视四周,冷声道:“灵虚山人,你以为你弄个假的明月珠出来,我就闯不破三障了吗?这不过是邪术幻象罢了,你的借魂灯,我灭定了!”
被他推开的李楹有些委屈,她撅起嘴,软绵绵的喊道:“十七郎。”
她柔弱无骨的贴上来:“十七郎,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崔珣刚皱眉想将她推开,李楹居然紧紧抱住他,她的身体很是温暖,崔珣甚至能感受她身上滚烫的温度,李楹慢慢呢喃着:“十七郎,现在,我是真实的吗?”
这句话,是她向他表白心意那日说的,只有他们二人知道,李楹又仰起头,幽幽道:“我是一场梦吗?”
崔珣愣住,他还记得她当日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告诉他,她心悦于他,这是她对他说的情话,专属他们两人的,所以,她是真的李楹?
这一瞬间,崔珣立刻对自己方才的怀疑感到羞愧,他道歉道:“明月珠,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
李楹笑了笑,显然并未介意,她仰头痴痴看着他,然后居然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他的唇。
她舌头甚至灵巧撬开他的牙齿,探入他的口中,与他唇舌交融。
崔珣瞬间脑子轰了一声,他所有的警惕和戒备在这一刻都碎如齑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完全忘了灵虚山人和借魂灯,他只想着,她怎么可以……这样亲他?
他下一刻就想着,不,她不能这样亲他,他这样脏,会玷污了她。
于是他下意识就想推开她,但她柔软身躯却如同蛇一般,紧紧缠绕着他,他连动都动不了,只能僵硬的任凭她侵城掠地,可是,他虽极力克制,但缠绵交换间,也抵不住她的气味太过香甜,他到底是个男人,而她是他此生挚爱的女人,他呼吸渐乱,极力克制的意识也逐渐变的模糊,他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不知道怎么两人滚到了地上,他只记得李楹亲了他的眼睛,亲了他的鼻子,还亲过他脖颈下方被锁链勒出的丑陋伤疤,他迷迷糊糊的,但等李楹欲解开他的腰带时,他却忽然清醒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李楹伏在他胸口上,轻轻笑了,她娇嗔道:“十七郎,你不想我为你生个孩子吗?”
“孩子……”崔珣都结巴了,他真的从未想过。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鬼魂也可以生孩子的。”李楹笑道:“况且,我是被四万座佛寺供养着的鬼魂,我更可以生孩子。”
她伏着他的胸膛,幽幽道:“十七郎,你的母亲太早逝去,父亲对你不好,所以你没有享受过父母的疼爱,但是,我们的孩子不一样,你会宠着他,我也会爱着他,他不会过和你一样的人生的。”
无可否认,她的话,对崔珣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吸引力,他恍惚之间,真的开始思考如果他和李楹有了孩子,他会如何疼爱他,若那是一个男孩,他会教他骑射,教他兵法,教他行草,教他抚琴,他会将他所有会的都教给他,他会倾尽所有爱他,不至于让他变得和他一般阴鸷狠毒,不讨人喜欢,若那是一个女孩,他更会加倍疼爱她,他会将她捧在手心,会为她买很多的糖霜,会让她成长为和她母亲一样蕙质兰心,善良可爱,他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她,让她一辈子都不要受半点苦难。
李楹贝齿轻轻扯开他散乱的衣襟,咬了口他凸起的锁骨,她声音含糊,但极具诱惑力:“十七郎,我想和你生个孩子,你不想和我生个孩子吗?”
她又向上,轻轻啃咬着他的喉结,崔珣一阵战栗,他被她亲到意乱情迷,理智全失,他仿佛忘了世间一切,只愿和她在一起,天长地久,永不分离,他喃喃道:“我想,我想和你生个孩子,我想和你长长久久。”
身上伏着的少女却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可是,你只有十载寿命了,你还乱吃虎狼之药,灵虚山人说,你再不停用,就只有五年余寿了,你还怎么和我长长久久?难道你想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吗?”
“我……”崔珣从未像此刻一般,对自己服用虎狼之药这般内疚,他艰涩道:“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我不该服用虎狼之药……”
“十七郎,你想活下去吗?你想余寿不止十载么?你想和我长长久久么?”
“我想。”崔珣急切道:“我不想死,我不想只有十载的寿命,我不想我们的孩子还没有长大就没有父亲,明月珠,我不想死,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灵虚山人说他有办法,他告诉我,他已经两百五十岁了,这全是借魂灯的功劳,他说,借魂灯可以借他人寿命,你看,云泽坛有上万生魂,随便将谁的寿命转移到你的身上,你都可以不止活上十年,你可以让灵虚山人帮你做法续命,这样,你可以活很久,可以超脱生死,不入轮回,可以和我永远在一起。”
李楹趴在他身上,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紧闭双眸垂下的如扇睫毛,睫毛长如鸦羽,漆黑浓密,因为主人的意乱情迷微微颤动着,李楹点了点触感极好的鸦睫,只觉如轻柔羽毛轻轻扫过指尖,酥酥痒痒,她吃吃笑道:“到时候,我们可以生很多孩子,男孩会像你一样俊俏,女孩会像我一样美丽,我们一家人,会永永远远,在一起。”
她点着崔珣睫毛时,忽然崔珣缓缓睁开眼睛,方才被她亲吻到如水波潋滟般的双眸此时却是欺霜赛雪般的寒冷,李楹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从身上一把粗鲁推开,崔珣起身,嫌恶掸了掸衣袖,声音冷冽如冰:“你不是明月珠。”
李楹怔了怔,然后起身,上前一步,崔珣却往后退去,他说道:“滚开。”
李楹顿住脚步,她娇柔道:“十七郎,你做什么?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样貌,我知道只属于我们的秘密,我能说出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情话,我怎么不是明月珠了?”
但崔珣只是冷声道:“你,不是。”
他道:“明月珠她不会劝我用百姓的生魂续命,更不会和灵虚山人同流合污,所以,你不是明月珠,你只是一个幻象。”
“可是明月珠,也是个女子,也是个害怕失去情郎的女子。”李楹幽幽道:“难道明月珠,就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吗?难道明月珠,就不能为了自己所爱之人,自私一回吗?”
崔珣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李楹眼中慢慢盈满泪水,晶莹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十七郎,明月珠她不是圣人,她没什么大志向,她平生所愿,只不过是想和所爱之人长长久久,她从来没有像喜欢你一般,去喜欢过一个男人,她不想看到你离开,她不想和你剩下的时光只有十载,难道这,也有错吗?说到底,鬼村和她有什么干系?桃源镇的百姓又和她有什么干系?她只是一个死了三十年的鬼魂,还是一个被自己父亲杀了的鬼魂,她死之后,百姓都在庆幸她的死亡,所以她为什么要为了百姓,去放弃她的一生挚爱?可是为什么,连你都不能理解她?”
崔珣静静听罢,他毫无怜惜的看着面前“李楹”簌簌流泪,他讥嘲弯起嘴角:“我就是理解她,才断定,你不是明月珠。”
他徐徐说道:“明月珠是我见过心性最为纯粹之人,她是挚爱于我,她是想和我长长久久,但是,如果长长久久的代价,是牺牲无辜百姓的性命,她做不到,她根本不可能为了自己的欲望,就去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就这般相信她?”
崔珣颔首。
“凭什么?
“就凭她是明月珠。”崔珣的眼神渐渐变的温柔:“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这,便是明月珠。”
“李楹”苦笑,叹了一口气:“好,明月珠的欲望,姑且不提,你呢?你的欲望呢?你不想和明月珠在一起吗?你不想和她长长久久吗?你不想和她生儿育女吗?你的身子,连十载都撑不到,你忍心看着你离去之后,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吗?你这般狠心,对得起她对你的付出吗?”
崔珣怔住,“李楹”声音柔和,充满了诱惑:“明月珠的确身如琉璃,净无瑕秽,可你不同,你满身瑕秽,你已经不是一个好人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为这些蝼蚁的生死,放弃自己续命的机会呢?你明明可以获得永生的,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超脱轮回,与天地同寿,和明月珠,生儿育女,永永远远,在一起。”
“超脱轮回,与天地同寿,和明月珠,生儿育女,永永远远,在一起……”崔珣喃喃重复。
“李楹”面色一喜:“是啊,难道,你不愿意吗?”
“听起来,确实十分有诱惑力,我都有一瞬间心动了。”
“李楹”嘴角慢慢弯起,但下一刻,崔珣却轻叹道:“不过可惜,我不愿意。”
“李楹”怔愣,崔珣很认真道:“我的确满身瑕秽,不是一个好人,连我自己都恶心我自己,可是,我若为了续命,不顾这些人生死的话,明月珠,她会生气的。”
“李楹”瞠目结舌,崔珣轻轻笑道:“我曾经跟明月珠说,我想做人,不想做鬼,能做人的话,就算只有十载寿命,那又如何?”
他定定看着面前和李楹容貌一模一样的少女:“你是我心中的欲,是我的恶,你不是明月珠。”
他闭上双眸:“剑来!”
睁开双眸时,掌心已出现一把银剑,银剑寒光闪闪,崔珣抚摸着银剑,他冷冷抬眼看了少女,那是和他深爱之人形神毕肖的模样,他曾经发誓要用性命来保护她,若他判断错误,若面前之人真的是她,若她真的有了私心,那他就会犯下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
但崔珣只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明月珠。”
说罢,他就决绝一剑刺出,银剑刺穿少女胸膛,殷红鲜血从剑尖流淌而下,少女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可他眸中却冰冷到没有一丝动容,少女凄然一笑,张开双臂,往后仰去,身形碰到地面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崔珣淡淡看着这一切,浓重白雾又重新出现,将整片大地笼罩。
良久,崔珣轻笑了声:“灾障。”
因三灾八难之遭,而见灾障。
他历经磨折,酷刑加身,被摧残至余年仅剩十载,这是他的灾,他若为了过这个灾,而答应灵虚山人的续命之法,戕害无辜百姓性命,那这个障,他永远过不了。
他对余年十载最大的恐惧,就是无法和李楹在一起,他渴望和李楹长长久久,生儿育女,借魂灯营造出的幻境,正是放大了他心中的恐惧,加深了他心中的欲望,用李楹,让他无法过这个障,却不知,正是因为李楹,他才能过这个障。
他总想,能够变的更好一些,能够更配得上她一些。
这样,有朝一日,他也敢伸出手,去抱一抱她了。
这个隐秘的善念,最终压倒了他的恶念,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白雾缭绕,将崔珣身影遮住,灾障之后,还有魔障,业障。
第110章
当白雾散去时, 崔珣的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由石头垒成的城池, 城池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城墙,这让城池更像一座无法逃脱的监狱, 崔珣定定看向城池上挂着的木牌, 上面用鲜红的血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枉死城。”
这……便是枉死城吗?
他的五万同僚, 就在枉死城么……
崔珣的脚步, 不由往城门走去, 当他走到城门的时候, 连续几道石门轰隆开启,当走进最后一道石门时,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狭仄冰冷的牢狱,牢狱由厚重的石砖砌成,只有一个铁门进出,铁门上嵌窄小格栅铁窗,无数鬼魂的哭号声从格栅铁窗中传来, 让人不寒而栗。
崔珣左边铁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他顺着铁门开门的方向往里望去, 这一望, 他大惊失色,快步往里走去。
当他走进的那一刻, 铁门又关了起来,将他与外界完全隔绝。
但崔珣浑然未知, 他只是快步走到那个浑身被锁链捆绑的少年面前,微弱光线从格栅缝隙中透入, 少年的面容在幽暗中若隐若现,崔珣颤声道:“曹五!”
在天威军中,曹五与他年纪相仿,两人关系最好,曹五身上还留着被突厥兵刃砍的横七竖八的伤口,他四肢都被铁链牢牢捆住,铁链如碗口粗细,蜿蜒钉入石壁中,让他动弹不得,曹五双膝跪在地上,垂着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崔珣单膝跪下,就想去砍困住他的铁链,铁链摇晃时,曹五茫然抬头,他喃喃道:“十七郎……”
崔珣眼眶已然发红,他点头道:“是十七郎,十七郎来救你了。”
他用剑刃砍着捆绑曹五的铁链,但他就算用尽全身力气,剑刃都砍到翻卷了,锁链还是连个豁口都没有,曹五摇头:“十七郎……没用的……”
“不,一定行的。”崔珣挥着银剑,重重砍下,银剑弹回时,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腕旧伤处如针扎般疼痛,剧痛之下,银剑也没拿稳,掉到了地上,崔珣愣愣看着掉落的银剑,是的,他再不是那个能拉得动三石强弓的天威军十七郎了,他如今只是一具连铁链都砍不断的病弱残躯罢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救曹五。
他咬牙,又去捡地上的银剑,曹五却唤道:“十七郎!”
他抬起头,曹五苦笑道:“十七郎,不管你怎么砍,都没用的。”
曹五道:“这是锁住怨气的铁链,寻常兵刃,是砍不动的。”
“怨气……”
曹五点头:“我们无辜被害,惨死落雁岭,大家都怨气冲天,欲化为厉鬼,向害我们的人复仇,固城王为防我们为祸人间,将我们囚禁于枉死城,锁链加身,镇压怨气,不止是我,天威军的每个人,都是这般。”
也就是说,天威军五万将士,都是如此被囚禁在枉死城。
崔珣跪在曹五面前,双手撑着地,他垂着头,巨大的痛苦将他整个人淹没:“是我没用,是我一直不能帮你们昭雪,才让你们被囚枉死城六年,你们都对我那般好,是我对不起你们……”
曹五道:“不,十七郎,你已经尽力了,你做的很好,是老天不站在我们这边,但是,我们现在有机会了。”
崔珣茫然抬头,曹五道:“十七郎,只要你想,借魂灯就是你的,试问这天下,谁不怕死?谁不想长生不老?只要你拥有借魂灯,你就拥有一切,连那些帝王将相都要跪下来向你乞命,到时候帮我们昭雪,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吗?”
崔珣呢喃:“借魂灯……”
曹五点头:“是啊,借魂灯,十七郎,我们等了六年了,终于不用再等了,你不开心吗?”
崔珣愣愣看着他,他忽摇头道:“不,你不是曹五。”
他喃喃着:“你是……魔障,你是我的……心魔。”
他此生最大的心魔,就是落雁岭惨案,他过不去这个心魔,为此,将自己也变成了地狱的罗刹娑,双手沾满血腥,成为他自己都厌恶的存在。
崔珣双手慢慢抓紧地上散落的稻草:“我会过这个心魔的……会过的……”
曹五忽然暴怒起来,他想去抓崔珣肩膀,但四肢却被锁链牢牢锁住,挣脱不了分毫,锁链发出巨大哐当声,曹五怒道:“我怎么是心魔了?是我被囚在枉死城不是真的?还是何九他们被囚在枉死城不是真的?五万人
!我们五万人!全部都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枉死城,一关就是六年!即使裴观岳他们死了,我们也出不去!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怨气太重,重到固城王都快镇压不住了!十七郎,我们永生永世,都无法投胎!我们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崔珣愕然,曹五声音愈发暴躁:“是我们对你不好?还是你不愿帮我们报仇?你是还活着,但我们都死了!连我阿娘,都死了!我们曹家都死绝了!我十四岁从军,我忠心耿耿,我保家卫国,这是我应该有的结局吗?十七郎,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崔珣眸中泪珠已夺眶而出:“不是,这不是你应该有的结局,这不是你们应该有的结局!”
“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管外面那些百姓的死活?他们为你做过什么?又为我做过什么?他们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的骂人,他们骂你是投降突厥的小人,骂我们是贪功冒进的败将,他们把失去关内道六州的罪过都扣在我们头上,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是被冤枉的啊,我们战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投降,就连我死之前,还杀了三个突厥兵!我们是为了保护这些百姓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是他们呢?他们却在我死之后,欺侮我的阿娘,欺侮云廷的妹妹阿蛮,欺侮大家牵挂的父母亲人,十七郎,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在枉死城,怨气还越来越重么?不就是因为如此么?你让我们怎么不恨?你真的要为了这些人,不顾我们的冤屈了吗?”
崔珣愣然,他呆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也一滴一滴砸落在坚硬石地上,曹五放缓了语气:“十七郎,你不要管他们,你以前也没有管过他们,为什么现在要管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