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不情不愿的“嗯”了声,盛云廷似乎明了:“十七郎长得好,就是性子冷了点,有时候伤了年轻娘子的心,自己都不知道……”
李楹见他完全误会,她忙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叹道:“我确实认识崔珣,他能看见我,所以我托他办件事,但是他不办就算了,还骗我,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是该生气。”盛云廷顿了顿,又为崔珣解释:“十七郎本性不坏,他是一个好人,他骗了小娘子,他自己内心应该也是很内疚的。”
李楹摇头:“我没觉的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盛云廷面露迟疑,他忽拱手行了一礼,诚恳道:“既然十七郎能看到小娘子,那某有个不情之请,虽羞于开口,但如今,也只有小娘子能办了。”
李楹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什么不情之请?”
“某于六年前,奔赴长安求援,在长乐驿换马之时,遇到中郎将沈阙,此人与郭帅向来不睦,某也不愿理睬他,但驿中还有裴观岳将军之妻王娘子,裴将军与郭帅交好,王娘子邀某去驿中吃盏茶水,稍事歇息,她盛情相邀,某只能照办,但刚踏入驿中,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军卒乱刀砍死。”
李楹听的惊异:“原来将军是因此身亡的,所以是沈阙和王燃犀合谋杀了将军么?”
“应是如此。”盛云廷道:“我死之后,王娘子怕冤魂缠身,便贴了一道镇魂符在某身上,如今镇魂符已落,想必是王娘子已命丧黄泉了。”
李楹抿了抿唇:“对,王燃犀死了,被火烧死了。”
“怪不得某魂魄得出。”盛云廷又道:“某魂魄既出,阴司想必不会留某在阳间太久,枉死城的鬼吏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某没有太多时间了,能否请小娘子将遇某之事告知十七郎?”
李楹怔住:“告诉崔珣?”
盛云廷满怀歉意:“某知道此要求甚为无理,但如今,也只能托付小娘子了。”
他咬牙,单膝跪下:“沈阙与王娘子杀我,天威军覆灭,必然有冤!今全军五万人,只余十七郎一人,五万冤魂,洗雪昭屈,尽在他一人之身!”
李楹听后,矛盾万分,她压根就不想见到崔珣,但是又见盛云廷遍体鳞伤,浑身刀口皮肉翻卷,还在汨汨流血,这是保卫她大周的将士啊!不管天威军有没有冤情,他都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于阴谋诡计。
她心中热血涌起,也不去想愿不愿见崔珣了,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盛云廷眼眶一热:“多谢小娘子。”
李楹将他扶起,盛云廷默了默,道:“小娘子,还请告诉十七郎,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
李楹默默点头,忽两人听到锁链声声,转头一看,街坊边身着红衣拿着锁链的鬼吏已经在白雾中步步靠近,盛云廷忙将李楹推往街角:“小娘子,快走!”
李楹看到鬼吏,也不敢再留:“我走了,将军保重。”
盛云廷点头,他忽想到什么:“对了,小娘子,记得转告十七郎,某的尸身,就埋在通化门外。”
第25章
夜色如墨, 冷月如钩,李楹远远望着崔珣府邸朱色木门,她实在不想进去, 但是她答应了盛云廷,她不能不进去。
李楹抿了抿唇, 透明身影穿过紧闭的大门, 走了进去。
她走过庭院海棠树, 树上燕巢里的雏燕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到来, 突然啾啾叫着, 李楹抬眼看了看燕巢, 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柔和,但她很快又垂下眼眸, 缩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去握了握左手的断甲处,剧痛让她头脑清晰不少,她看向崔珣书房方向,眼神漠然如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书房里,崔珣身披黑色鹤氅, 正提笔在白麻纸上写着奏疏,他此病来势汹汹, 才写了几个字, 他便停下掩袖咳嗽一阵,咳完后, 他又平静握起雀头笔,继续书写着, 白瓷油灯暗黄光芒中,他提笔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伏案的身影更是形销骨立,格外清瘦。
李楹静静的在书房外看着,此人这般嶙峋孱弱,根本无法想象到他也曾是天威军的一员,也曾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过,若换以前,她还会同情他,还会忍不住去想六年前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真心却换来他无情的欺骗,她再也不会可怜他了。
崔珣忽然停了笔,他微微抬头,待看到站在门外的李楹时,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冷淡道:“你怎么又来了?”
既已被发现,李楹也不藏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崔珣,你应该认识一个,叫盛云廷的人吧?”
崔珣手中的雀头笔没有握住,啪的一声掉在了白麻纸上,溅起一片墨汁,他面上神色虽仍波澜无惊,但是掉笔的动作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望着李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盛云廷的?”
“我遇到他了。”李楹顿了顿:“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不是在枉死城吗?”
“出了点意外,直到今日才被抓去枉死城。”李楹嘲弄:“崔珣,你不好奇出了点什么意外吗?还是说,你这个人,已经心狠到遗忘故友了?”
崔珣按在书案白麻纸的手指开始慢慢收紧,白麻纸在他手中逐渐变形,指尖已微微发白,他似乎并不敢问,他不想听到那个答案,但最后,他还是问李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楹没有马上告诉他,反而问出了在心中徘徊已久的疑问:“崔珣,你抓王燃犀,并不是想为我查案,你是为盛云廷抓的她,是不是?”
崔珣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李楹猜对了,她心中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亏她还以为崔珣尽心尽力帮她研究案情,又冒着风险去抓王燃犀,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抓王燃犀,就不是为了她。
她只觉心又冷上了几分,对此人更加愤恨,她冷笑:“但看你病成这样,想必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实情,王燃犀就被一把火烧死了,所以你才气病了吧?”
崔珣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愈发苍白,李楹忍不住苦笑:“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该说点什么?机关算尽一场空?”
面对李楹的讽刺,崔珣终于开了口,他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哀求:“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你告诉我,云廷他,到底发生了何事?”
此时此刻,他神情竟然有些可怜,李楹遇到他以来,他向来是冷淡倨傲的,就算在上元灯会被数人当面羞辱,他也是漠然置之,李楹根本想象不到,他也能这般低声下气。
不,此人虽美如珠玉,又装的孤苦可怜,博人同情,其实内心,比蛇蝎还毒!
李楹藏在袖子的手又狠狠捏了下断甲处,她疼的一哆嗦,目光也清明起来,她看着崔珣,语气十分平静:“我既答应了盛云廷,便不会食言。六年前,天威军被困,盛云廷奉郭帅之命,前往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之时,被中郎将沈阙和王燃犀诱骗进长乐驿,乱刀砍死。王燃犀怕冤魂缠身,所以一道镇魂符,将盛云廷魂魄镇于尸身,整整六载,不得出。”
崔珣手中白麻纸已被抓皱,他脸色苍白如鬼魅,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愈发急促,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李楹慢慢道:“如今王燃犀死了,盛云廷
的魂魄也终于逃脱桎梏,他魂魄得出后,第一件事,便是跨上战马,急如星火,打马直奔长安城,只为将故帅所托禀报圣人,求他发兵,救出被困的五万天威军。”
李楹说完后,崔珣并没有说话,书房内是死一样的沉寂,崔珣的神色相较方才也没有过多变化,只是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李楹莫名有些失望,她自嘲般的想,看来盛云廷看错人了,什么天威军的好儿郎,崔珣的心肠,早在这几年的酷吏生涯中变的心狠如铁,故友死的这般惨烈,都不值得他的一声叹息。
她失望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将盛云廷的嘱托告知崔珣,盛云廷觉的重要,或许崔珣压根就不会在意,罢了,就算崔珣不在意,但她答应了盛云廷,她还是会告知他。
李楹张了张口,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忽见崔珣竟然一口鲜血,直接喷到白麻纸上。
李楹顿时被吓呆了,本来准备好的话连半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半晌,才颤巍巍道:“喂,你……你没事吧?”
崔珣的衣襟上、手背上,全部都是鲜血,他茫然的看着染满血的白麻纸,白麻纸中间写了一个“忠”字,鲜血蜿蜒流淌到那个“忠”字上,将“忠”染成了一片血红。
李楹又试探性的喊了他一声:“崔珣……崔珣?”
崔珣茫然抬首,他唇角仍残留一丝血迹,血迹的殷红,和脸色的苍白,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殷红如凋零赤薇,苍白如冷山皑雪,几缕墨丝凌乱垂在赤薇皑雪边,明明这是在人间,但李楹却忽有一瞬间觉的,她面前的情景,瞧起来,甚至比生死道的漫天曼珠沙华还要凄艳绝望。
李楹连唤了几声,崔珣终于回过神来,他颤抖的抓过一旁的锦帕,但他手指颤抖到几乎无法握住锦帕,反复几次后,才终于勉强抓着锦帕,去擦那被鲜血染红的“忠”字,但鲜血已经浸透纸背,怎么擦都擦不掉,到最后,纸破了,崔珣看着破了的白麻纸,怔住了。
他呆呆看着那破了的白麻纸,看了很久,李楹已经不敢再唤他,他却终于开了口,他一开口时,李楹才发现他声音都在不由自主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崔珣,这样慌乱失措的崔珣。
崔珣嘶哑着声音问她:“云廷他,还说了什么?”
李楹镇定了下心绪:“他说……沈阙与王燃犀既然杀了他,那证明天威军覆灭必然有冤,他说天威军五万人只剩你一个人了,让你给他们洗雪昭屈。”
洗雪……
昭屈……
“天威军众将,丢城失地,圣人下令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
“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
“是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崔珣眼前,似乎出现了书简上密密麻麻的天威军家眷名录,其中朱笔划去的人名越来越多,他只觉心脏处如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一次跳动,都疼到快要窒息,因为疼痛,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迹斑斑,他哑着嗓子问李楹:“还有呢?”
“还有……他说,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
“跪谢?”崔珣茫然重复着这两个字:“跪谢……跪谢……”
他掌心已经血肉模糊一片,任凭指甲再怎么深深掐进去,也麻木到没有痛觉,当肉体的疼痛都无法转移内心痛楚时,他双肩无法抑制的开始颤抖,他紧紧咬住牙关,但眼泪还是一颗一颗,从眼眶溢出,滑下他苍白如鬼魅的脸庞。
李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崔珣,哭了?
这个残忍至极的酷吏,这个冷酷无情的奸佞,也会哭?
但是崔珣,的确在哭。
他哭起来时,咬着牙,没有声音,只有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从苍白脸颊滑落,砸到白麻纸上,白麻纸上血和泪交织到一起,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血,什么是泪了。
李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原来崔珣,真的会哭。
她对崔珣的无比憎恨,都被此刻的震惊给冲淡了,除了震惊,她竟然还有一丝对崔珣的怜悯,这让她都差点忘了来时想好的报复。
她正惊愕时,崔珣却缓缓开了口:“云廷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尸首在哪?”
李楹这才想起自己盘算好的报复,她收起心中的怜悯,缓缓点了点头。
“在哪里?”
李楹道:“我不会告诉你。”
崔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告诉你。”
崔珣大怒,他因为情绪激动病弱无力,但此刻他居然踉跄站起,一步一步,逼近李楹面前,李楹被吓得步步后退,直到抵到墙壁,退无可退。
崔珣怒视着她:“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我答应了盛云廷,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李楹快速说出已经想好的台词:“你骗我骗的那么惨,我总要让你付出点代价,你之前答应过我查案,我现在要求你履行你的承诺,等真凶找到,我会告诉你盛云廷的尸首在哪里的。”
崔珣愤怒至极,他忽掐住李楹的脖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李楹被掐的窒息,她忽笑了:“我已经是鬼魂了,难道我还能被你再杀一次?可笑!”
崔珣愣住,他失魂落魄的放开李楹,李楹捂着脖子剧烈咳嗽了声,她警觉的看着崔珣,崔珣却忽惨笑一声,他徐徐跪下:“我求你告诉我,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李楹完全愣住,她怔怔看着低头跪在她面前的崔珣,她和崔珣相识以来,好像从未见他跪过,这个酷吏虽然污名满身,但是脊背一直是挺直的,就如修竹一般宁折不弯,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为了一个尸首所在之地,跪下来恳求她?
李楹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珣低声恳求:“求求你,告诉我。”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想起自己在地府差点被鬼吏抓走,想起奈河里波儿象分食亡魂的残忍景象,想起摆渡人说的“那不是个好人”,她又硬下心肠:“崔珣,你不是个好人,我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你帮我抓到真凶了,我再告诉你。”
崔珣绝望垂下首,他跪在李楹面前,脸上血泪交加,掌心也是血肉模糊一片,瞧起来狼狈极了,他久久没有应承李楹,他身家性命,都系在太后身上,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太后的一条走狗,走狗如果去咬自己的主人,那下场是何等凄惨,可想而知。
李楹也知道,正当她以为崔珣不会为了一个埋尸之地放弃自己身家性命时,忽崔珣目光茫然,轻轻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要再查李楹的案子, 必然绕不去太后。
就像崔珣所说,要看到底是谁杀了李楹,就看谁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 而无人否认,李楹之死, 最大受益者, 就是太后。
崔珣买通内侍省小吏, 取来了三十年前太后身边近婢出入宫记录, 他秉烛翻阅了好几晚,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白日还要忙碌察事厅事宜,几天下来, 人又清瘦了一圈,这几日,太后倒是召见了他一次,本来他以为太后是要因王燃犀之死兴师问罪,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后并未责罚他。
太后只是问他:“望舒, 你到底为何要囚王燃犀?吾可不信,她什么图谋不轨之处。”
崔珣敛眸答道:“臣抓王燃犀, 并非因她图谋不轨, 而是她丈夫裴观岳只知圣人,不知太后, 臣想杀杀他的气焰,但没想到察事厅意外失火, 害了王燃犀性命。”
珠帘后,太后轻笑一声, 她直视着崔珣:“当真?”
“千真万确。”崔珣垂首:“臣的身家性命,都源于太后,所做之事,也都只会为太后筹谋。”
崔珣的这句话,显然正中太后下怀,她笑了一笑:“今日天气不错,望舒,你伴吾去太液池走走吧。”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禁苑,春日时分,太掖池碧波微漾,绿柳垂丝,莺啼蝶飞,崔珣伴于太后左右,于池边游览,一阵春风吹过,身着深绯官服的崔珣忍不住掩袖咳嗽,太后见状,唤内侍取来雪白狐裘,披于崔珣身上。
崔珣谢恩之后,太后才道:“你这病,让御医瞧过没有?”
崔珣道:“瞧过了,也开了方子。”
太后点头:“那些弹劾你的奏表,你也不需忧心,有吾在,圣人也不敢发作你。”
“谢太后。”
“裴观岳等人,心心念念,要将吾赶去兴庆宫养老,但吾不会趁他们的心,否则,三十年心血,会付之一炬。”
崔珣恭敬道:“臣愿做太后手中的刀。”
“三年前,你在大理寺的监狱里,也跟吾说这句话。”太后似是想到当日那个生于绮罗、长于珠玉,本应泛舟曲江,听雨品茗的博陵崔氏子,却在阴暗囚牢中,拖着遍体刑伤的身躯爬向她,用被拔光指甲血淋淋的十指抓着她的裙摆奄奄一息恳求,她徐徐道:“否则,就凭你出自博陵崔氏,吾就不可能用你。”
太后对博陵崔氏的憎恶,向来毫不掩饰,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尚书右仆射崔颂清赶出长安,崔颂清辅助先帝推行太昌新政,劳苦功高,能力卓绝,但太后执政的这二十年,他却始终闲居博陵,连个江州司马都没得做。
没有人知道太后为何这么憎恶博陵崔氏,许是太昌帝修《宗族志》一书,群臣将博陵崔氏排在李氏皇族之前的旧怨,又或许是崔颂清为相的时候与太后有了矛盾,总之,太后临朝以来,没有用博陵崔氏一人。
直到崔珣出现。
太液池侧,杨柳青青,崔珣裹着雪白狐裘,身影清雅如玉,与绿柳一起倒映在碧波之中,显得他像一个抚琴观鹤、淡泊名利的世家贵胄,但谁能想象到,此人非但不淡泊名利,而且心狠手辣,恶行昭彰,根本是个人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活阎王。
他垂首道:“太后救了臣的性命,臣愿为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望舒,这三年,你虽执念太深,屡有违逆,但也算是忠心耿耿。”太后腰间挂着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随着行走微微摇摆,余香袅袅:“而且,你不但帮吾找到了明月珠的香囊,还惦记着明月珠在法门寺栽种的菩提树,你能知吾之心,好吾所好,所以有些事,吾也不愿计较了。”
崔珣这才恍然,原来太后不责罚他害死王燃犀一事,是因为还念着香囊和菩提树的情分,换言之,是李楹帮他又逃脱了一次责罚。
但是,若太后知晓他在秘密调查李楹之死,而且真凶极有可能涉及太后,那到时会如何?
春寒料峭,崔珣一时之间,竟冷汗湿了衣背。
虽是如此,但崔珣仍然瞒着太后,继续秘密调查着她身边之人,只因查出真凶,李楹才会将盛云廷埋骨之地告诉他。
他别无选择。
李楹恨他,与他交谈时总会冷言冷语,显然是不愿见到他的,但是她需要询问他案情进展,又不得不见他。
即使这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也仍然来了,她收起绢伞,掸了掸绿色油帔上的雨点,鹿皮靴沾了泥水,可踏在崔府长廊中,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缓步走到崔珣的书房,崔珣在看《出入录》,李楹走路没有声音,但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他头也没抬,只在李楹脱下绿油帔,端坐在他对面时,他才微微抬眸,说道:“我看了几日的出入录,并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回答,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她从崔珣手中接过《出入录》,沉默看了起来,她不想和崔珣说话。
崔珣被她这样明晃晃的憎厌,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从书案旁拿起另一册《出入录》,看了起来。
书房里只有展开竹简的沙沙声,两人端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着《出入录》,一人身披雪白狐裘,轩若朝霞,一人身着淡绿襦裙,秀丽文雅,这副情景,看起来像一对甚为相配的壁人,实则却是她视他为寇仇,他陷她于水火,两不相容。
良久,李楹才抬头道:“这个叫冬儿的仆婢,在三十年前,莫名暴毙,是否其中有所关联?”
崔珣摇头:“我查过了,冬儿是得了痢疾,才暴毙而亡的,有医案为证,不会有假。”
李楹“哦”了声,她心中却有种暗暗松口气的感觉,她又看了阵竹简,然后抬头问崔珣:“这《出入录》都看完了,还是一无所获,是不是我的案子,和我阿娘没有关系?”
崔珣毫不留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太后的凶嫌,仍然是最大的。”
李楹对他的斩钉截铁不太服气:“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若公主不信任我,大可去找旁人。”
李楹噎住,片刻后,她才冷笑道:“我是不敢信任崔少卿,信任的后果,便是在地府差点有去无回!”
崔珣听到地府之事,没有再说话,这些时日,李楹心中愤懑,言语间夹枪带棒,崔珣许是理亏,一句都没曾反驳,他垂下眼眸,将李楹手中的《出入录》抽出:“若看完了,便还给内侍省吧。”
李楹心中仍有些生气,她又将《出入录》从崔珣手中夺回:“没看完。”
“那继续看吧。”崔珣瞧了瞧外面天色:“马上五更时分了,我也要准备上朝了。”
李楹其实早就看完了《出入录》,但她气恼崔珣,于是继续打开竹简准备看第二遍,当她听到崔珣说要上朝时,忍不住又凉凉讽刺了一句:“别人上朝,是济世救民,崔少卿上朝,却是为了杀人害人,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盛云廷那些天威军故友?”
李楹说罢,崔珣脸色已经苍白了几分,双眸也露出恍惚神色,李楹见状,又不由有些后悔,她其实在去幽都之前,一直觉的崔珣不是一个多么坏的人,她也愿意相信他,可事实证明,她错了,所以她在面对崔珣的时候,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气愤,但见到他真的被她的话伤到时,她又隐隐觉的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毕竟她不是一个惯常伤害别人的人,尤其她是知晓崔珣对天威军的感情的,她还拿盛云廷和天威军伤他,是不是不该?
李楹抿了抿唇,也不说了,她垂下头,心里拼命跟自己说她没做错什么,崔珣都差点害死她了,她反唇相讥几句,出出气,难道也不行么?
她低头继续看着《出入录》,只是自己都没发现,书简都拿反了,崔珣也没说什么,而是沉默起身,准备从宣阳坊前往大明宫上朝,但忽然一个惊雷响起,天地都似在震动,李楹吓得掉了手中书简,崔珣也停住脚步,惊雷之后,又是连续几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夜空照的如同白昼,瓢泼大雨如悬河泻水,倾盆而下。
李楹怔怔看着滂沱大雨,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身体也因为一声一声的惊雷不住微颤,崔珣已经捡起地上书简,然后回到书案前正襟危坐,李楹这才回首看他:“不是要去上朝吗?”
“雨太大,不去了。”崔珣道。
李楹摇首,心想世人骂崔珣怙恩恃宠,倒也没有冤枉他,朝会说不去就不去,这派头简直比圣人还大。
崔珣已经将书简递给李楹:“公主不是没看完么?”
“是没看完。”李楹接过,打开书简,继续看着那滚瓜烂熟的名字和出入记录,只是惊雷阵阵,她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心中那股不安仍然一阵一阵的往上涌,看了半天,连一片竹简都没看完,崔珣忽递了个玉匣给她,李楹问:“这是什么?”
崔珣道:“打开便知。”
李楹打开,原来玉匣里面,放了两个小巧玉瑱。
崔珣淡淡道:“塞上玉瑱,便听不到了。”
惊雷声声,震耳欲聋,李楹不由看向崔珣,他已经垂首在看另一册
《出入录》了,李楹抿了抿唇,然后默默拿起匣中玉瑱,塞入耳中,一塞上,果然外面雷声小了很多,李楹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她垂首,继续默读着手中书简。
雷雨直到翌日清晨才停了下来,李楹取下耳中玉瑱,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耳朵,书房外飞燕又啾啾叫了起来,雨后霞光透过木格窗,斑驳洒在房中乌木板上,李楹侧首,看着地上的金色霞光,她似乎总有一种发现美的本事,一缕洒落的霞光,一朵盛开的野花,一片飘落的树叶,都能让她觉的平和又美好。
她侧首看向霞光时,眼中安安静静的,崔珣能看到她秀雅如画的侧脸,小巧的耳垂如同精致的珍珠般镶嵌在如玉的耳轮上,她整个人干净的如同天山上的白雪,望之如沐春风,沁人心脾。
崔珣合上书简,李楹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崔珣已经垂下眼眸,整理着书简,李楹开口:“我看完了,你……”
她刚想说你把书简还回内侍省吧,省得被发现,还没说出口,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崔珣问:“何人?”
“少卿,某是刘九,出大事了。”
崔珣和李楹不由对视一眼,他起身开门,门外刘九神色焦灼:“少卿,不好了,昨夜大雨,永安公主的陵墓被惊雷毁损,墓前守墓的石狮,全部都被劈成了两半!”
李楹陵墓被毁损, 说是天灾,但在浑天监口中,却是人祸。
据浑天监主簿所说, 永安公主陵墓之所以被毁,乃是因为有人惊扰了永安公主亡魂, 公主以石狮裂开为警示, 意为不满。
但永安公主的亡魂, 被何人惊扰?
一位贾姓御史上了奏表, 状告察事厅少卿崔珣, 说崔珣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 不但私自调阅公主之案卷宗,还将三十年前太后侍婢的出入宫记录取回家中, 所谋者大,所以永安公主亡魂被何人惊扰,答案呼之欲出。
太后与圣人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崔珣被勒令停职,事情查清前不许上朝, 他心知肚明,此事定难以善了。
李楹也终于知道自己那日不安的感觉到底来自何方, 有人在借她的死, 在做一场杀崔珣的局。
若说亡魂惊扰,她的亡魂就在这, 是她的亡魂请崔珣查案,卷宗和出入录都是她的亡魂要调的, 那亡魂惊扰,又从何说起?
她真是无法想象, 她已经死去三十年了,居然还能成为政敌排除异己的工具。
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不到两日,崔珣就被召入宫。
查的这么快,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理寺和内侍省小吏都是为了钱财出卖机密,对他并无忠心,拷问之下,招供出来再正常不过了,这些他早已预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