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子经过了白昼的润色,比起楚来的初稿更严肃,不是她平时说话的风格。但楚来有了之前上台演出的经验,即便此刻知道她正面朝全联邦的人发言,也丝毫没感觉到紧张。
心跳得很快,但头脑却运转得更快,思路越发清晰,楚来很少有这样严肃的表情,下城区的苦难需要笑容来消解,暴力需要愤怒来回击,没有人愿意听一个人认真地讲述她的遭遇,那些话在心中盘桓了很久,她终于争取到讲述的机会。
随着楚来的声音,更多人出现在画面里,聚集在她身后。
那些面孔因为面对镜头而局促,甚至有的人低着头,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可即便不适应,他们还是选择了站在楚来身后,通过楚来,通过这次直播,向全联邦发出他们为之抗争二十余年、想要发出的声音。
宋凌羽视线扫过光幕上的一张张脸,转头去看宋言心。
宋言心已经将那副仪器放下了。
不同于宋凌羽脸上的动容,宋言心面无表情。
她没有被楚来的话打动,她只是在权衡利弊后,做出了更合适的选择。
宋言心很肯定,她没见过楚来,楚来也没机会了解自己,可她却十分清楚自己所重视的东西、做决断的标准。
因此,楚来才会在丁寻理死去、所有人都在欢呼庆幸的时刻仍绷着神经,盯住那个她捡不到的装置——她早就意识到宋言心有引爆这艘船的想法了。
宋言心不知道楚来经历过的循环,也不知道在楚来眼里,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女儿性命受威胁也不影响她开枪的冷酷角色。
宋言心侧头,宋凌羽仍望着她。
母亲放弃□□的举动鼓励了宋凌羽,她试着替楚来说话,表达自己的看法。
“她策划这场直播,让所有人看到丁寻理的死亡,这样我们就不用再想办法给他的死找理由了。她的态度其实很明确——楚来不想和我们成为敌人,只想获得她该获得的东西。”
而楚来发来的那条关于西服的讯息,说明她早就想为宋凌羽制造一个绝佳的亮相时机。
那就是现在。
丁寻理身亡,联邦督察署少不了对楚来进行调查,是意外杀人,还是见义勇为,怎么判还没有定数。但舆论的风向已经显而易见——大众不会希望这个努力发声、阻止了爆炸的勇士在监狱中度过她的余生。
作为丁寻理的家属,一个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的神秘角色,宋凌羽在此时出场,有能力让评判的天平倾斜,不蠢的人都知道选哪边能获得更多支持。
既然是丁寻理的女儿,当然有权力出面签署谅解协议,并为父亲的过错道歉赔偿,进行公关。
当一个陌生面孔进入大众视野里时,她给人们带来的第一印象,将影响日后大众对她的观感。
因此,如果宋凌羽成为那个“救”出楚来、承诺补偿、替父道歉并且割席的人,她将在大众心中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为她以后接管同茂打下舆论基础。
而楚来,她将得到赔偿,治愈基因病,从此在联邦名声大噪。身为那个敢和同茂叫板的人,即便她知道宋凌羽和宋言心的秘密,同茂也不能贸然对她下杀手,还要提防她被竞争对手暗杀,再栽赃到同茂身上。从此,楚来的安全也得到了保障。
总而言之,这会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宋言心看到宋凌羽眼神中的希冀和跃跃欲试,她沉默片刻,余光瞥见直播里的画面。
楚来已经完成她的正式发言,正在和临时充当捧哏的胡若风一问一答,补充今晚事故的细节。
看她那副滔滔不绝谈论的架势,是已经做好了同茂不回应就不结束直播的打算。
那艘船上,几乎没人知道,楚来在无形之中又拯救了他们一次。
宋言心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西服就在楼下。”
宋凌羽点头,尽管仍绷着脸,眼睛却有笑意。
她转身刚想离开,又想到什么。
虽然语气带着迟疑,但宋凌羽这次没有使用问句。
“至于白昼……我希望她可以留下来。除了销毁,我们有更好的方法解决她的身世问题。”
在楚来面对镜头说出她的过去时,宋凌羽脑海里同时闪过了白昼的脸——那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却总是做出迥然不同的表情的脸。
过去二十年中,宋凌羽恨丁寻理是在恨一个具体的人,恨白昼却是在恨一个想象的合集。
直到她真的从C区接到白昼,和她一路来到Q14,猜逐渐意识到,白昼也只是一个诞生在丁寻理手中的受害者而已,她从来没想占据宋凌羽的位置。
宋言心总告诉宋凌羽心软是大忌,可宋凌羽学了二十年如何杀人,也杀死了她想杀的人,现在有一个知道她的过去,却依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人正在那艘船上等着她,宋凌羽不想再让她死去。
宋言心已经在办公椅上坐下了,她抬手揉着眉心,抵御熬夜带来的疲惫。
她年轻的女儿仍旧神采奕奕地站在不远处,宋言心过去见她的次数很少,想起她的时候,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是她具体的五官,而是一个模糊的、绷着脸的表情。
宋言心没时间了解白昼的过去,也不打算理解她的处境,但宋言心喜欢看到宋凌羽脸上浮现出生动的表情。
在喜欢笑的年纪,可以笑的时候,她希望宋凌羽可以多笑笑。
她对宋凌羽点头,听到她离去时轻盈的脚步声。
海上迎来新一天的日出,太阳升至高空,天空湛蓝,海面连每一簇浪花都是清爽的。
与此同时,那些在甲板上眺望的人们发现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几艘船的身影。
尽管装置已经被拆卸保管好,白鲸号上的炸药仍需谨慎处理。
考虑到乘客和船员的人身安全,同茂决定联系利博港的轮船公司,派来海船将白鲸号上的人员进行转移。
在欢呼声中,那些海船停在白鲸号旁。
楚来腿上的伤已经被包扎过,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她坐在临时借用的轮椅上,被白昼推着登上甲板。
甲板上到处都是人,一片喧哗中,突然听见一个大嗓门激动地喊了声:“楚来!”
声音传进周围人耳朵里,所有人一起朝这边看来。
刺杀丁寻理发生在凌晨,不少人睡醒以后才得知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此时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见到楚来这个制止事故发生的大功臣出现,他们纷纷朝她招手表示感谢。
楚来在之前已经经受过好几轮感谢目光的洗礼,实在没力气抬手回应,于是只微笑着点点头。
白昼附在她耳边打趣,说认识以来第一次见楚来这么含蓄矜持。
叫住她们的人是胡若风,她拨开人群朝这边走。
白昼还戴着面具,此刻那些投来的目光里,也有不少落在她身上。楚来很快意识到这一点,示意白昼往室内走。
胡若风就这样跟在她们身旁。
“戴姐说她干完这一票后要去度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现在就已经去补觉了。我和谢专员刚才在帮忙转移乘客。”刚参与解决一桩大危机,胡若风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正是见了谁都想聊两句的状态,“谢专员一直在找你,他说担心你没被转移。真好笑,你现在是目光焦点,落下谁同茂都不敢落下你,也不知道他瞎操心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来几乎可以想象出谢北河和胡若风一本正经解释时的表情,她忍不住笑出声:“小胡说得对,他现在还是多想想怎么和家里人解释他出现在船上的事吧。”
谢北河的家人最担心他的安危,他却偏偏跑到最危险的地方当卧底。好在这次他实打实地立了功,还帮集团拿到这么大一个新闻的独播权,但愿谢北河的家人能在这次事件之后慢慢接受他在督察署的工作。
胡若风絮絮叨叨地把两人送到甲板尽头,这里有步入室内直通楼顶的电梯。
“戴姐都快被我烦死了,我说这次行动我也有功劳,想让她写个推荐信,我好拿着去参加督察署的招聘,她就是不肯写。明明技术岗没那么危险,我妈都同意了,她比我妈还怕我出事!”胡若风替她们按下电梯键,带着笑意抱怨了几句,又自顾自地收尾,“反正她已经答应这次度假带我一起去了,我在路上缠着她,她总有同意的时候。”
楚来在电梯合上前笑着对胡若风摆手。
上次循环时,胡若风和戴营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这一次,她们在未来还会有无数次见面。
电梯上升,在顶层停下,当开门时,她们却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亮红色出现在视野里,3001正趴在走廊的窗边看风景。
章兆没往这边看,她在阅读手里的打印纸,直到楚来喊她名字,她才抬头。
“你学历高,有没有在协议里找到什么霸王条款?”
同茂关于仿生人的研发还在保密阶段,所有知道复制体内情的人都需要签署保密协议,楚来因为腿伤,被排在最后签署。
章兆没说话,只对她晃了晃那张纸上签下名字的部分。
潜台词很明显:如果有,我就不会签了。
楚来没问章兆下船后会做什么,她在来的路上听说杜伟森是被医疗救援直升机带走的,他在会议室里被仿生人击中后脑,短时间内没有醒来的可能,和章兆的合作也就此彻底告吹。章兆不缺生意,这之后她或许会去接洽别的合作对象,白鲸号上的经历将被她放置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
3001没有留意这边的对话,仍心无旁骛地看着外面,明天过后他就会成年,楚来经历六次循环,始终没看到他成年时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摆脱被销毁的命运。
楚来收回视线,和章兆说了一声:“走了,再见。”
章兆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们离开的背影上。
楚来的再见只是一句客气话,但章兆却觉得,以她的本事,说不定日后她们真的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白昼推动轮椅,二人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那扇门打开又关上,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当看到白昼时,他一怔,站在原地忘了让开。
是乌冬。
作为最了解白昼身世的人之一,他签署的那份协议格外厚。
此刻,那份协议被他卷成筒状攥在手里,随着指头用力,纸上出现折痕。
白昼也因为看见他而停下脚步。
当离开白鲸号,开始思考未来时,她面临着更多选择,而这其中需要她做出必须的取舍。
她认识的朋友很少,还没来得及学会告别。
让楚来意外的是,这次是乌冬先开口了。
这番话说得很快,很顺畅,像是被他酝酿了很多次,终于找到说出的机会。
“下船后我会在利博港找一份新工作,有机会的话,也可能会离开Q区。原来我曾经想过攒钱读大学,后来我发现自己不是擅长学习的人,踏踏实实赚钱过日子更适合我。”
这是一段毫不浪漫,根本不适合在恋人之间说出的话,但乌冬却越说越轻松。
白昼的脸被面具遮挡,看不见表情,这正好让乌冬少了更多的心理负担。
“我还记得和你走在A大的那十五分钟。你在左前方,我落在后面几步,侧头就能看到你。你在教学楼的窗边停了很久,往窗户里看。在广场上和那些参加活动的学生们走在一起,就像他们中的一员。A大的校园很大,你一直在四处张望,想记住见过的每一处地方,但你一直没有转头看过我,除了我们最后拍出照片的时候。”
乌冬在笑,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流泪。
到了要分别的时刻,连他自己都意外,为什么心里如此平静。
“我可以催眠自己,说你是喜欢我的,但我实在无法骗自己,你只喜欢我。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你都是一个太过特别的人。为我停留只会拖延你探索世界的脚步,所以我想,不如在这里就此分别。”
四周没有别人,在短暂的安静后,白昼摘下她的面具。
仿生人不会流泪,表达感动的方式很简单——她上前,对乌冬伸手。
两只机械的手臂交握,微弱的脉冲电流传递给彼此,这是乌冬唯一和白昼相似的地方,也是他和她用于记住彼此的最好方式。
白昼也对乌冬微笑,送上她的祝福:“再见,祝你前途光明。”
推门而入的时候,室内的视频声戛然而止。
但楚来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宋凌羽正在播放什么视频。
“哈!你在看那条你自己拍的回应视频!”
她坐在轮椅上,人却精神得不像个病号,指着宋凌羽笑。
宋凌羽把光幕关闭,清了清嗓子:“我和你还没熟到可以开玩笑的程度。”
继丁寻理死亡冲上联邦网络话题榜第一后,“丁一 宋凌羽”这个词条很快顶替了它成为新的第一。
宋凌羽的回应视频发得很快,穿的正是那套楚来提醒她准备、由宋言心挑选的西装。有宋言心和同茂的公关团队在后面支撑,宋凌羽的回应稿也很得体。
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撰写讲稿时,她和公关团队在姓名使用上产生了分歧。
公关团队希望她先用丁一的名字在公众视野里活跃,让大家把她和丁寻理关联起来,更快树立她在同茂的地位,但宋凌羽执意要在亮相时就使用她的新名字。
“人都死了,蹭热度能蹭多久?”宋凌羽说得太直白,公关团队的人接不上话,只能汗流浃背地听,“就用宋凌羽这个名字,陌生也不要紧,他们早晚会记住的。”
宋言心自始至终没有插手,也没有给出带偏向性的建议。她只是在视频发出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拖动进度条,多看了几次宋凌羽开头自我介绍的部分。
此刻,宋凌羽抽出新的协议,递到楚来面前。
楚来接过去看,因为字太多而看得很慢,宋凌羽和白昼坐在旁边等,谁也没催她。
翻页声在房间里响起,窗户没关,可以听见外面的海浪声。
白昼托着脸发呆,宋凌羽望着她,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之后换一张什么样的脸?”
“没想过……或许,楚来那样的?”
楚来已经很久没睡过整觉了,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催眠功效太强,她正在打呵欠,听到白昼的话,硬生生把呵欠咽回去。
“我?”
白昼诚恳地点头:“我想像你一样!”
带着她看海边的黄昏,闯进剧场跳上舞台演出,从天而降控制丁寻理的复制体,设计一场万众瞩目的直播……楚来让白昼想起那些故事书里闪闪发光的冒险者。
宋凌羽也看向楚来,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幽怨。
毕竟在她的经历里,她才是和白昼相处最久的人,白昼突然换了崇拜对象,宋凌羽难免失落。
楚来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突然想起白昼曾在赌场休息室里说的那句“宋凌羽她是谁”,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幸灾乐祸感。
“你也有今天。”
太久没睡觉果然容易出纰漏,楚来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口。
宋凌羽诡异地接收到楚来的脑电波,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的表情一僵,立刻露出楚来最熟悉的那种要杀人的眼神。
白昼在旁边茫然地问:“啊?”
好在下一秒,窗外的喧哗打破了室内的尴尬。
甲板上有人兴奋高呼。
“利博港!我们快到了!”
楚来找到逃跑的机会,转动轮椅往窗边去。
宽阔的海平面上,隐约可见城市的轮廓,近处的港口停泊着数不清的航船,每一艘都有它们自己的终点。
陆地就在眼前,白鲸号已经被甩在身后很远,这一次,循环将彻底结束。
白昼和宋凌羽也跟了过来。
白昼追问:“什么叫我也有今天?”
宋凌羽打岔:“别问了,楚来,来签协议。”
海风吹进来,楚来忽然举起一只手。
手环上弹出光幕,那是一个摄像预览界面,手环上的摄像元件拍到三人的脸。
拍摄完成的咔擦声响,照片弹出。
楚来笑得很灿烂,白昼因为突如其来的拍照活动而愣住,宋凌羽反应很快,试图退出取景框,却没成功,照片上她的脸因为后退而略显模糊。
白昼很高兴:“是合照耶!”
宋凌羽不高兴:“拍合照干什么?”
楚来已经把手环收好了:“想留个纪念。这里有打印机吗,就当是送你们的礼物好了。”
白昼更高兴了:“是礼物耶!”
宋凌羽警惕:“怎么突然送礼物?”
楚来耐心回答:“你没交过朋友吗?朋友之间互相送礼物很正常。”
白昼欢呼:“收了礼物,大家就都是好朋友了!”
宋凌羽望着那块光幕上的画面,突然说:“不行。”
楚来对宋凌羽的臭脾气忍无可忍,刚想发作,却听到她继续道。
“这张没拍好,重新拍一张。”
其实被印出来的那张也没有拍好。
画面中,楚来坐在轮椅上,腿上没打石膏,只好贴上写着“早日康复”的纸。宋凌羽和白昼站在她身后,一左一右宛如保镖——也可以是羁押罪犯的警督——楚来神气十足,白昼抬手比了个V,宋凌羽板着脸。
据宋凌羽本人说,她当时真的笑了,只是弧度太小看不清。
不过没关系,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值得拍下合照的瞬间。
(正文完)
第69章 番外1:章兆和她的护卫犬们(上)
3001脑海中最早的记忆只能追溯到他十五岁的时候, 再往前是一片模糊。
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是黑暗,随后是她的手指,按在他额头上带来冰凉的触觉。
她的声音也是冷的, 却让3001烦躁的情绪得以消弭。
“别紧张,你的视觉系统还没发育完全, 这只是暂时的失明。”
3001问:“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 但是远处有人在叫她。
“章兆, 2号也醒了。”
那只手离开他的额头,合上舱盖的声音响起, 3001试图抬手去抓, 却只碰到实验舱的玻璃罩, 舱壁的金属比她的手指冷得多, 3001立刻开始怀念那只手的温度。
他是谁, 从何而来,他不知道,过去的身世不再重要,别的研究员告诉他,因为他被章医生带回到这里,才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基因改造救了他, 章医生救了他。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提起章兆,有的叫她全名,有的叫她老师, 有的称呼她为章医生。
既然是她救了他,3001也选择叫她章医生。
镇静类药剂的效果在不断减弱,3001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偶尔能听到那些研究员的议论声。
他们说,这批实验体是章兆培养的护卫犬, 她去利博港参加了一个人的葬礼,再回到研究所之后,就开启了这次实验计划。
有人嫌狗这个称呼不好听,却被旁人反驳。
基因刻录,信息素,绝对忠诚,在此基础上培育出强大的战斗能力,比起犬类有过之而无不及。
3001听不懂那些专业的词汇,但很快,他明白了那段话的意思。
失去视觉的时候,其它的感官格外灵敏。
插在体内的细长导管会在挪动身体时产生拉扯感,实验舱里总是弥漫着药剂的苦涩气味,脚步声和仪器声被玻璃罩隔绝在外,显得沉闷,每一次开关玻璃罩时会涌进来风,那是3001最喜欢的时刻。
那阵风会带来章医生身上的气息。
清淡的,凉爽的,若有似无的,却总能被他准确捕捉到。
令人作呕的药水可以忍耐着吞下,古怪的试剂气味也可以忽略,他的心脏加速跳动,全部感官接受到兴奋的信号,疯狂地调用每一个用于感受的细胞,记住她出现的短暂时刻。
她发出指令,让他躺好,或者抬起手,再或者转身。
枯燥的检查,难受的治疗,只要让章医生来做,3001就丧失了反抗的意志。
她的气味像透明而纤细的丝线,他抽动鼻子,嗅闻着气息,甘愿做她手里的傀儡。
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后,3001开始感觉到疼痛。
大脑内部是放射状的疼痛,四肢的骨骼里传来的疼痛像针刺,内脏像结块了,收缩抽搐着疼痛。
在3001终于无法忍耐的某一天,玻璃罩被打开了,章兆命令他坐起来。
他睁开蓄满热泪的眼睛,终于看清这个世界。
面前是一个有着淡蓝色眼睛的女人。
清淡的,凉爽的,像药剂注入血管时的温度,药剂会让人痛苦,望着她的眼睛,心里却能重归平静。
章兆微笑,那是3001学会辨识的第一个表情,她赞赏他的忍耐,欣慰他睁开眼,进入下一个发育阶段。
那个时候她叫他3号。
“3号,你可以转移实验舱了。”
既然有3号,前面就会有1号和2号。
1号发育失败,被销毁了——这是研究员们的解释,但没人告诉他销毁是通过什么方式。
2号比3001大两岁,情绪也比他稳定,他们一起在研究所里接受简单的社会化,上儿童才上的教育课,然后是日复一日的训练与治疗,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这批实验体一共只存活了两个,但他们的存活也足以证明章兆的研究意义非凡。她因此拿到了巨额投资,开启新一代实验体的研发。
3001的新名字是在这个时候取的,有了新的3号,他需要别的代称,章医生看向他因为基因改造而变成亮红色的头发,叫了他一声3001。
3001飞快地应声,这是章医生给他起的名字,独一无二,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高兴。
2号没有新名字。
在章兆给3001起名的同一天,他突然在训练室里对前来探望的章兆拔刀。
2号的情绪波动指数一直很稳定,甚至平稳地进入了成年阶段。因此教练给他持械训练的权利,谁都没想到这个改造人会背叛自己刻在基因里的指令。
除了3001。
他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扑上去和2号厮打,在制服2号的同时被对方捅穿了腹部。
2号的脑袋被按在地上,他看向章兆的表情充满快意。
他的刺杀失败了,但他刺杀的举动意味着章兆对他的改造出了纰漏——她也有失败的时候,2号大笑起来。
2号被送去销毁,3001进了手术室,基因改造让他的身体素质异常强大,在接受过伤口处理后,他脱离了生命威胁。
章兆给他注射疗愈剂,彻夜陪在他的实验舱旁。
3001是她这批实验体里仅存的成果了,他忍不住想,自己对于章医生来说会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吗?
身体愈合伴随着剧痛,困倦让人昏昏欲睡,但3001一直睁着眼,凝望不远处章医生的侧脸。
章兆在记录他的恢复情况,他在观察章兆。
章医生很厉害,这是众人的共识。
她在研究上颇有建树,也是个成功的商人,还是个很好的管理者。3001听过很多人对她的评价,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夹杂着惋惜的声音。
名字很复杂的大集团,高薪和股份,那些词他听不懂,只知道因为章医生放弃了它们,他才有机会和她相遇。
因此3001不惋惜,反而很庆幸。
章医生其实脾气不坏,这是3001自己的判断。
他才是那个常被说坏脾气的人。体内紊乱的激素让他总是情绪失控,在刚睁开眼接受训练的日子里,他常常被关在研究所隔音最好的房间里。
别人都受不了他的嘶吼与哭喊,害怕他失控后伤害旁人。但章医生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在他面前俯身,平视他双眼。
她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疼痛,哭叫也是发泄的方法,我理解。
3001不信她的话,章医生缺少诚实的品格,为了测试他面对各个环境的反应,她不止一次骗过他。
但3001喜欢她安慰自己时两人骤然拉近的距离,她身上好闻的气味比任何镇静剂都管用。
章医生的视力很好,这是3001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她可以隔着单向玻璃观察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他彻底崩溃前及时叫停训练,又或者一眼注意到数据报告里的纰漏,指出下属的不足。
章医生有犯错的时候吗?似乎没有,至少3001从未见过。
章医生为什么要戴眼镜?这是3001最近产生的困惑,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在这个等待伤口愈合的夜晚,3001鼓足勇气,想要直接问章医生。
用于计时的仪器响起提示音,3001知道,章医生要走过来记录实验舱显示屏上的数据了。
他想趁这个机会开口。
但是章医生没有动。
她微微仰着头,往后靠在办公椅上,眼睛闭上了。
她是醒着的,这不是人在睡觉时的呼吸频率。
3001吃力地把上半身支起一点,在伤口出现崩裂迹象之前躺回去,行动只用了不到一秒钟,但也足够他看清章医生那边的情形。
她的手扣在座椅扶手上,用的力气比平时大,手背上静脉的血管颜色因此更明显了——那是忍受疼痛时会出现的动作,3001最熟悉不过。
基因改造有副作用。
3001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但他不知道,原来章医生在安抚他的时候没有说假话。
她真的能对他的疼痛感同身受——因为她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3001不敢去看章医生了。
他躺在实验舱里闭上眼,心跳得很快,脑海里浮现那双淡蓝色的眼睛。
研究所里没有人主动提起章医生经历过基因改造, 3001以为自己发现了章医生的秘密。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比如2号曾经问过3001,他知不知道他们来研究所之前经历过什么。
人不可能一下子就长到十六七岁,过去的岁月为什么没有留下记忆?
这是研究员们对他们保守的秘密。